山寨上海的巴黎梦
文 / 张生
作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也许，对于一个上海人来说，似乎这个世界的哪个城市都没有巴黎更有吸引力。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上海就被称之为“东方的巴黎”，却很少被人称为“东方的纽约”，或者“东方的伦敦”。这当然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有关系，但却又不仅仅与历史有关系。因为，近现代以来靠“山寨”欧美城市起家的上海固然有法租界，但也有英美为主的公共租界，可为什么巴黎就可以独占鳌头，力压纽约和伦敦成为上海所钟情的偶像城市呢？
如果从城市的风貌来看，公共租界的建筑和空间的构成其实形成了现在的上海的“卖相”，“纽约上海”或“伦敦上海”就是大家对上海所形成的“原初场景”。而公共租界几乎就是对纽约或伦敦的山寨，外滩的海关大楼的大钟让人想起伦敦的大笨钟，而林立的高楼大厦又让人想起纽约，南京路的有着橱窗的百货公司让人觉得就像是第五大道，而昔日的跑马场今日的人民广场就像中央公园，移步换景之间，让人恍然觉得正置身于纽约或者伦敦的某个街角，尽管上海的这些高楼大厦和纽约的比起来就像是低矮的动迁房和缩微的乐高玩具，但对国人来说，已经足够震撼，足够现代，足够纽约，足够伦敦，也足够“世界”。这就是在旧中国具有无上地位且无比崇高的上海，这是摩登的上海，是国人的“世界梦”的具身化，当然，上海也成了国人对西洋人所具有的超越中华力量的更为强大的力量恐惧的超我的镜像，直至今日，它依然具有这样的让人觉得恐惧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因此，它此前不仅获得了“魔都”的称号，这些年更是获得了诸如“咖啡市”等不无讽刺的“恶谥”。但这只是“外地人”的心中的上海。
可是“真正”的“上海人”心里的上海，却不是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纽约上海”或“伦敦上海”，而是基本上没什么高楼的法租界的故地，这也就所谓的“巴黎上海”，也是上海之所以得到“东方巴黎”的美誉的原因。这些年来，作为其核心街区的名为“巨富长”的“小镇”已经广为人知。这里不像公共租界一样有着压迫人的高楼，也没有宽阔的马路和路边巨大的百货公司，不仅街道都是狭窄的小路，沿街都是从历史的裂缝中遗存的三四层的陈旧的西式别墅楼房或者石库门房子，路边是连翩的法国梧桐树，因为年深月久而遮天蔽日，成为沪上一景，或许正因此，人们为了避免“法租界”这样的带有殖民色彩的旧称，而用“梧桐区”代替了这个容易引起“爱国人士”义愤的历史称谓。但是，这也许是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外滩南京路一带的高楼大厦的“纽约上海”并不是上海人的理想，而是看起来貌不惊人像三线小城的低矮的“巴黎上海”却构成了上海人的梦想。当然这里不仅有梧桐树，还有随处可见的咖啡店，面包房，而漫步其间，人们的脚步似乎也忽然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一种闲适的气氛油然而生，这似乎也让人觉得有点像想象中的巴黎的场景。但是，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巴黎上海只是想像中的对巴黎的非常拙劣的山寨。因为如果一个上海人如果真的到了巴黎，会立即发现“巴黎上海”和“原版巴黎”相比只是个非常廉价的赝品，甚至有时让人觉得连“赝品”都算不上，巴黎街道的整齐和宽阔，建筑的奢华和“昂贵”，会让人觉得把这里叫做巴黎几乎就是个赤裸裸的欺骗和最可笑的讽刺，勉强说这里有点像是昔日巴黎的贫民窟或者郊区的小村落，而且，甚至把上海的梧桐树叫做“法国梧桐”就是个误会，因为巴黎的梧桐树很少像上海这么低矮且密集，而是高高的伸向蓝天。
但是，可能正因为有了这个“美丽的误会”，很多国内的“新贵”和外国人来到山寨出的上海，在去“纽约上海”见见“世面”后，也喜欢来“巴黎上海”看一看，或者索性住在梧桐区，以让自己变成传说中的“上海人”或者体验一下想象中的“上海人”的生活。
现在想想，这或许是英美人和法国人的差别所在吧。因为宗教和文化传统的差异，他们对待工作和生活各有不同的态度，受到新教的鼓励，英美人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工作，似乎工作就是人的生活的目标，而天主教影响下的拉丁文化，更注重生活的情趣，认为工作是为了享受生活，而不是为了继续工作。所以在纽约街头，总是充满了神色匆匆的行人，还有巨大的广告，他们似乎要一直工作到离开这个世界才会觉得心安理得；而在巴黎街头，却到处都是咖啡馆和坐在那里看着街头风景的人，而一旦政府要延长退休时，大家都会义愤填膺，走上街头抗议，因为谁也不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工作到人生的最后一天。
也许，人来到世间并不是为了苦苦工作而来，而是为了来领略和享受这个世界才决定在这里生活的吧。所以“纽约上海”只是上海的“卖相”，而“巴黎上海”才是上海的梦想吧。
可是作为上海人，却是矛盾的，有时想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有时却又想人生本无意义，还不如及时行乐比较好。这可能也是我们很多人的矛盾吧。不过，对于我这个做了三十年老师的人来说，我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希望时间可以加速，让我尽快离开讲台，拿到退休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因为我一直在做着自己并不擅长的教学工作，每次上课都如履薄冰，而每次和学生见面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所以，我总是觉得，如果我最后倒在了讲台上，不仅是人生的失败而且也多少有点可耻。因为只有战士才渴望倒在战场，而我并不是个称职的战士，只是个勉力才能以教书糊口的普通人而已。
而我不想欺骗自己也欺骗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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