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宣扬 | 谈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

文化   文化   2024-06-24 20:23   上海  

谈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


文 / 高宣扬


上海交通大学荣休资深教授        


本文原载于《法兰西思想评论》,感谢授权转载。


谈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


正当萨特的存在主义旋风席卷西方文坛的时候,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通过人类学的神话研究,创建了横跨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结构主义(le structuralisme)。我从1978年赴法留学以后,很快就对结构主义发生兴趣,并直接聆听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人类学课程。当时,列维-斯特劳斯教授同时在法兰西学院(Collège de France)和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简称EHESS)讲授宗教社会学,而他在1980学年的授课重点,是太平洋诸岛原住民的家庭和亲属观念。我在当时跟随他的课程一年多,他对我的出席深表热情,我也因此多次受邀到他的办公室和家里,与列维-斯特劳斯及其家人见面,有时还与他们全家人共进晚餐,洗耳恭听他的教诲。


列维·斯特劳斯对东方文化和中国思想传统有强烈的兴趣。他在家中接待我的时候,把他的新著送给我,并亲自签署留念,还热情地向我展示他所收藏的中国书画及珍贵文物。他一再地对我说:中国文化和其他古老的优秀文化,向人类提供了最好的文化创造典范,而他的结构主义就是立足于对原始文化,特别是原始神话的细心研究的成果。


在谈到他所研究的原始神话时,列维·斯特劳斯说:“神话就是人和动物尚未区分开来的时代的历史故事(une histoire du temps où les homes et les animaux n’étaient pas encore distincts)” 。神话的全部奥秘,就在于它记录和重现了当时正在从自然向文化过渡时期的人类历史过程本身,同时它也凝缩了人类祖先的思维创造机制。


列维·斯特劳斯在退休后的1985年,发表《嫉妒的女制陶人》。他在接见我的时候,亲笔题名送给我一本,并简略地谈到这本书的基本内容。他说,这本书中所讲述的‘嫉妒的女制陶人’,作为一部原始神话,向我们传达的重要信息,就是试图告诉我们:人类社会和文化,是以‘性’和‘食’两大主轴(基本内容),以二元对立的基本模式(基本形式),并在人类语言和人类思想的‘同步共时发展’(développement synchronique)过程中,被建构起来的。


列维·斯特劳斯的上述总结,实际上早在他的《忧郁的热带》和《原始思维》两本书中,就已经很明白的表述出来。这是列维·施特劳斯结构主义文化理论的核心。


列维·斯特劳斯说:“女人和食物的交换(des échanges des femmes et des nourritures)是社会群体相互结合、并使这种结合显现出来的基本保障” 。人类社会生活中的男女两性和食物的交换是人类文化的最基本的构成部分,也是文化的基础和出发点。正是在性和食物的交换活动中,同时地包含了自然和文化两大成份,是人类最早的祖先从自然分离出来、而向文化过渡过程中所创造的最初文化。当时,在从自然向文化过渡时,人类祖先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人种本身的生存、繁殖以及吃饱肚子的问题。

高宣扬与法国社会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合影于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研究所

由列维·斯特劳斯创造性发展的结构主义,在20世纪法国哲学发展史上占据特殊的地位;它可以说是当代法国哲学一切理论革命的最重要思想基础。不了解结构主义,就不可能了解整个法国当代哲学的基本精神。

结构主义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社会思潮和思想派别,它不只是向人们提供了观察社会和人类文化现象的基本观点,而且也为人文社会科学提供了进行科学研究的新方法。结构主义本身,就其构成成份、传播状况、运用程度以及演变过程而言,都是很复杂;它的产生首先是在语言学和人类学的领域中发生,然后迅速地扩散到文学艺术界以及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多学科的广泛范围;而在它的理论和方法中,又涵盖着语言学、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哲学、文学和精神分析学等多种类学科的特征。因此,把握它的基本精神,必须越出哲学的狭隘范围,同时了解与之相关的各种有关学科的知识;同时,也必须对当代法国哲学和人文社 会科学的发展过程及其历史背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思想的产生,在法国社会人类学的发展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它的产生,意味着此前早已在法国人类学和社会科学界存在、并一直在缓缓地发展的象征论传统,到了20世纪40年代,经历几个世纪的演变和充实以后,尤其是经历列维·斯特劳斯个人的理论加工以后,已经足以采取较为完整的理论表现形态呈现出来。

列维·斯特劳斯从发表《亲属的基本结构》(Les structures élémentaires de la parenté. 1949)开始,就以其结构主义基本概念和方法,严厉地批评了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 1884-1942)的功能论和芮克里夫·布朗(Alfred Reginald Radcliffe-Brown, 1881-1955)的结构功能论 (Structuralist Functionalism)。列维·斯特劳斯成功地将传统的象征论分析方法,通过涂尔干及其学派的“社会事实总体”(le fait social total)的概念,以人类文化历史整体作为共时性(synchronisme)的结构为基础,揭示出不同历史时代文化间的同一内在动力根源。

所以,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概念,以“整体性”和“系统性”的视野,把人类文化的再生产基本动力模式揭示出来。这就在根本上不同于英国传统的社会人类学,因为在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中,研究的重点已经不是这样或那样既定的文化结构,而是转向各种文化结构之所以产生、更新和随着历史发展而再生产的运作机制。

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人类文化的特性,不在于它的存在样态或形式,也不在于它在某个历史阶段中所呈现的特殊结构,而是在于它自身内在地含有自我创造和自我再生产的动力原则。因此,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的核心概念“结构”,不同于以往任何“结构”概念的地方,就在于他并不满足于揭示静态或形式方面的文化结构,而是要通过结构概念,去揭示生产和不断再生产这种基本结构的内在动力关系网及其运作的基本模式。

结构主义的上述性质,使它与严格意义的哲学理论和方法论都有很大的区别。我们既不能简单地将结构主义归结为哲学,也不能将它仅仅说成为人类学或语言学的方法。我们只能说,结构主义是在哲学、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及民族学等多学科领域中逐渐形成和成长的方法论,既包含适用于各个特定社会科学(如人类学、民族学和语言学)的具体内容和特征,同时又具有哲学方法论和科学研究方法论的普遍意义。因此,对于结构主义,既不能忽略它与人类学和语言学的具体关系,又必须使之提高到哲学方法论和科学方法论的高度加以讨论。

结构主义的上述特征,使它在20世纪上半叶更集中地在语言学和人类学中首先发展和成熟起来。在语言学和人类学中,结构主义最适合于深入分析各种语言文化的象征性系统,并由此出发,进一步揭示人类文化的基本结构。文化是由各种各样象征性系统所构成的整体;而其中的首要象征性系统,就是语言、亲属关系、经济关系、艺术、科学和宗教。从此,语言及其论述性话语成为了结构研究的重点,也成为“解构”人文社会科学及其主体中心主义的基础领域。正因为这样,作为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Déconstructionnisme; Déconstructivisme)的出发点,语言及其论述话语(le discours)成为揭露传统主体论的奥秘的关键。

在上个世纪60年代受到结构主义的启发而深入研究文化和社会再生产基本逻辑的朱利娅·克利斯蒂娃(Julia Kristeva, 1941- ),在谈到结构主义的时候,很激动地对我说:是结构语言学和结构人类学对主体的解构威力,使她的思想发生根本性转向。她特别欣赏和引用当时法国结构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Emile Benveniste, 1902-1976)的这样一句话:“正是在语言中、并通过语言,人才使自己建构成主体”(C’est dans et par le langage que l’homme se constitue comme sujet)”。这样一来,对人文社会科学来说,研究的重点和基本方向,不是探讨如何建构逻辑主体或如何围绕它进行真理的探索,而是深入揭示语言及其基本结构对人的思考及其文化创造的决定性影响。

2017年7月5日高宣扬与克里斯蒂娃在巴黎 Closerie des Lilas 餐厅共进午餐后合影

结构主义一旦在语言学和人类学获得全面发展之后,就为其自身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凯旋进军开辟了康庄大道。所以,从20世纪下半叶起,结构主义迅速地在语言学和人类学外的领域普遍地扩展开来。


结构主义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普遍发展及其广泛多元化演变,又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结构主义在人类学、哲学、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及文学评论等领域的扩张。从20世纪60年代起,法国哲学界,产生了以福柯、德里达和阿尔图塞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的新哲学流派,结构主义人类学也产生它的发展进程的第二波,出现了以法国人类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为代表的第二代象征性反思人类学(Anthropologie symbolique reflexive),人们有时也称之为“建构的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e constructiviste)。

结构主义的最大理论贡献,就在于它以新论述模式,取代原来西方传统思想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模式及其主体中心主义和逻辑中心主义原则。结构主义的新思考模式及其论述模式,彻底地颠覆了贯穿于整个西方思想文化的‘人’的‘标准’观念及其‘正当性’基础。所以,结构主义之所以成为法国当代思想革命旋风的‘激活者’并非偶然。在结构主义思想深处,实际上隐含了整个20世纪下半叶理论和思想革命风暴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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