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14—15:谢师宴外魑魅魍魉\\头发、补药及七千巨款
文\油糊辣子
因为当届考出三个中专生刷新记录,学校在街上拉了几条横幅报喜。
顺理成章的,我们三家都摆酒,一为祝贺,二为谢师。
因为这个升学谢师宴,继父的兄弟妯娌们又暗潮涌动,开始孕育起幺蛾子来。
出头的仍然是二嫂那个蠢蛮货。
二嫂先故意在村里放话,说:“哼,要喝喜酒,如果按照村里家族常规人情出钱我就认,不然别怪我不认账!”意思是说,我不是亲妹妹,二哥送人情可以,但只能以普通村民的人情标准送礼。
二嫂这三年真是作够了。
三年前,家里有天杀了只鸡,二哥带着侄儿在我们家吃饭,侄儿吃了鸡腿,所以那天就只给大哥家孩子送了鸡腿。二嫂第二天双手叉腰站我们屋外大路上骂后奶奶偏心,作践她儿子。二哥知道后过来拉人,解释完全不起作用,两口子大吵一架。大哥大嫂假惺惺出来做好人实则借机煽风点火。
三哥忍无可忍,猛然对着所有人大吼道:“一只鸡一只鸭,抓得几个黄蛤蟆,也次次分成四份送你们呷,天天还嫌这嫌那,从今以后,哪个都不送,哪个去送,我把碗砸烂起!”
这一通发飙,大哥二哥都不好意思了,表态叫妈妈以后杀鸡杀鸭什么都不要送菜。三哥终于终结了多年来分菜的麻烦。
六月底妈妈生日的时候,大嫂一家送了十八个鸡蛋做寿,二哥给了十块钱。妈妈忙活大半天做了两桌饭菜招待,叫了几次,二嫂都不肯来。
二哥大大咧咧说不用管他那个蠢婆娘,带着儿子吃得满嘴流油。
结果第二天大清早,他的蠢婆娘哭哭啼啼来管妈妈要那十块钱了。
二嫂的理由是,她自己娘家爹妈生日都没给钱,二哥凭什么要给这边的爹妈钱?
妈妈二话不说,将二哥昨天给的十块钱,退给了二嫂。
妈妈去年生日,二哥同样给了十块钱,然后同样被二嫂哭骂着要了回去。
现在,轮到作妖我的升学宴了。
大哥两口子在老梨树下公开闲话,说他爹养我读书肯定就是养白眼狼。
升学宴的前一天,继父白天还在开开心心帮忙准备摆酒的各种东西,晚饭后去二爷家商量第二天接客事宜后就不回来了。
妈妈忙活到半夜还没见继父回家,出门对着不远处的二爷家喊了几声,继父才慢吞吞闷声不响地踱了回来。
第二天大清早,妈妈起来磨豆腐,叫继父起床帮忙,谁知继父一声不吭躺尸了。
妈妈气得大哭。我在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要死,却也只敢将瓢盆摔得山响,强压着一腔怒火使劲去推磨子磨豆腐。
天亮后,大娘大爷过来帮忙,看继父还没起床问起来,妈妈又哭了起来。
大娘生气了,数落了继父几句,就听继父在床上瓮声瓮气地说:“我现在累死累活给别人盘书,人家翅膀硬了还晓得认我?”
妈妈哭着说:“我大女看人家、定亲、结婚、打三早,你们样样都来唆坏!老二学个裁缝也阻着,现在小的考学校办酒席你们又唆坏!我屋孩子做一丁点事,你们一大家子都来整我,你们这么容不下我的孩子,明天去离婚就是了!”
正哭骂间,万贤奶奶气喘吁吁进了屋。得知前因后果后,万贤奶奶对继父发了狠话,说:“老侄,你跟秀云结婚这么多年了,她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原来霸蛮将你们两家撮合在一起真是害苦了秀云,你要是总做个墙头草,满娘我再也不劝你们了,秀云要离婚,你就不要再来找我!”继父才一声不吭起了床。
一会儿,杀猪的师傅到了,村里帮忙的叔婶陆陆续续都来了,妈妈早已擦干了眼泪,热情如常地招呼大家了。
至今我对升学宴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几乎没有印象,亲戚们来来去去,酒席上热闹划拳等等都只有模糊影子,连学校具体去了那些老师我也没有印象了。
据说,每个人的大脑对记忆都有自动选择和过滤的功能。我的大脑能够清晰记忆起谢师宴早上痛苦屈辱的一切,却将白天短暂的和谐欢愉都滤掉了。
后来才知道,万贤奶奶是妈妈特意请来收礼金的。作为当初撮合我们两家最卖力又德高望重的长辈,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继父一大家子的心眼。妈妈担心如果不收某些人的礼金,他们有理怪罪,收了,也许又会像她的生日一样闹心,于是请来万贤奶奶压阵。
那天,二哥上了三十块礼金。相比普通乡亲十来二十块人情稍微多了一点点。万贤奶奶没有动笔记账,将礼金放在一边后让二哥叫来二嫂,当面问二嫂要不要随礼,不同意随礼就将礼金拿回去。
二嫂嘴上笑嘻嘻说着“肯定要随礼”,两扇猪肝脸都涨成了紫色。万贤奶奶才记下名字和礼金数目。
这个三十块礼金,二嫂没敢再要回去。
二爷及云满娘一众挑拨离间的小人,见二嫂这个蠢蛮货都不敢在酒席上发蛮,也没有更合适的枪子可使,都表面道着恭喜,暗地里联合起来教唆继父。
说来说去,就是我们姐妹从来不叫爸爸,供我读书就是供养白眼狼。继父就时不时生闷气躺尸。
奶奶也趁机作起妖来,每逢村人过路恭喜她孙女有出息的时候,她就洋洋自得地指着对面爸爸的坟包,说:“我儿子得了地了,管事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厌恶至极。
我只能自我安慰,想着反正过完这个暑假,我就能远去外县读师范了。
15.头发、补药及七千巨款
阳历八月十二日,是妈妈五十二岁的生日。我也只剩有半个月假期了。经历这么多,我想好好报答一下妈妈,于是趁赶集卖了自己一头齐腰长发,得到三十二元“巨款”。
我用了五块钱给自己买了点东西,然后怀揣二十七块进了国西公公的诊所,想给妈妈买点补药。国西公公是街上有名的老医生,据说祖上是老中医,到他就中西医结合了,又把脉又输液吊针。
国西公公耐心地问我妈妈的身体情况,我说我妈经常头晕目眩的,怀疑是贫血。国西公公似乎很满意我的推断,又问了一些细节,说最好叫我妈妈下场赶集亲自来看看更好。
我心想我妈不到断手断脚爬不动非要找医生的地步,哪会自己来花钱买药,就老实告诉说今天是我妈妈生日,我卖了头发想买点补药给她。
国西公公竖起大拇指直夸孝顺,然后给我拿了两盒叫鹿胎什么膏的补药,一共十三块钱。
付完妈妈的药钱,我捏着十四块余款,大脑开始陷入“要不要给继父买补药”的疯狂斗争。
从继父进我们家门起,妈妈就告诉我们“两江水不比一江水”(组合家庭容易闹分歧),要求我们三姐妹对继父要一视同仁。
两家刚组合不久,有次吃饭大姐只给妈妈盛了饭没管继父。饭后妈妈就把我们三姐妹都叫到堂屋教育了一通,说继父是入赘我们家,要是我们偏心眼不待见他,他心里更不好过,交代我们以后哪怕盛饭这样的小事也要注意,要盛就父母两个都盛,不盛都不盛,反正不要区别对待。
这些年来,我们三姐妹除了在称呼上不屈不挠没有改口外,别的方面尽量不忤逆妈妈,跟继父虽然感情不亲,但从不搞区别对待。但是,自从妈妈那次上吊后,我就恨起了继父,也恨那帮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偏心自私到妈妈生日给十块钱,也一次次有脸要回去的一大家子。
但让我陷入纠结的是,我想如果现在我只给自己妈妈买补药,故意无视继父的话,我又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偏心无耻。妈妈总说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做事要自己凭良心。我不想良心不安,于是木木然在街上走了一圈后,又走进了国西公公的诊所。
国西公公介绍了两种补药,一种是增强免疫力的口服液十元一大盒,一种是什么氨基酸十四元两小盒。我犹豫了一下,选了十元那一盒。
我想自己卖掉头发的钱,能给继父买十块的补药已经够意思了,反正不能比妈妈的药贵。
鹤发童颜的国西公公几次对我竖大拇指,又跟躺在里屋输液的一个大爷夸我说,一个孩子卖掉自己头发竟然知道给爹娘买补药真是世上少有云云。诊所不远处就挂着我们金榜题名的大红横幅,想来国西公公要是知道我就是本届那个考第一名的孩子,指不定还会竖多少次大拇指。
我自然不会多说。从小几乎不跟外人谈论我的家庭情况,好像也不是出于刻意隐瞒的需要,更像是不需要倾诉。除了同村同学,小学初中的同学中只有极个别人知道我继父的存在,稍微多了解一点情况的,只有初中最好的朋友晓丽。
长大后接触到心理学方面的书,看到英国皇家学会学报上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说:“生活在关系破裂家庭中的女孩,由于家庭生活的压力,身体也会释放出更多的荷尔蒙来对抗压力,表现出更多的男性特性,从而也会影响女性的容貌气质和行为举止。”
这个现象跟我简直完全对应。
爸爸去世后,我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从初二开始一直挑大箩筐送谷子,正式成为家里的主劳力,似乎我的个头、力气及是思维方式等,都在提前且往男性化方向生长。
只是,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长期野小子一样疯劲十足行侠仗义冷静果断的行为举止,原来竟然是身体释放了过多的荷尔蒙在帮我对抗压力。相反,妈妈生日这天我剪掉齐腰长发后,只觉得自己更酷了。
用自己头发的钱给妈妈买生日礼物,我也觉得很酷。
至于买给继父的那一盒补药,仅仅是“凭良心”做事,我仍然恨他。
初三暑假的最后半个月,我都在拼命帮妈妈收稻谷。
一米五八的我,烈日下顶着两寸短发,又长又壮的泥腿将家里那台老旧旧柴油打谷机踩出怪兽般的咆哮声。
自家秋收完成后,我还给大哥家还了一天工。精于算计的大哥大嫂,毫不客气地将我当牛使,让我帮他收割了离村最远的中坡岭上一处稻田。
八里山路,我一天挑了两担谷子回来。
八月二十九日,我和妈妈天一亮就背着大包小包去赶去怀化的早班车。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三次上怀化。第一次是刚读六年级不久,学校突然通知我去怀化参加语文知识竞赛;第二次就是前不久的中专统一考试。
由于极少乘车,前两次晕车晕得苦胆水都吐尽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像在受酷刑。
奇怪的是,这一次竟然没有晕车呕吐,睡了一觉就到了怀化中心汽车站。
下车后,妈妈舍不得花钱打车,一秒不敢耽误催着我快走。我们两个匆匆穿过怀化最繁华的鹤州路,很快到达怀化西站,正好赶上去芷江十一点的班车。
又是约一个半小时的颠簸,我们到了芷江县汽车站。
这次下车后,妈妈马不停蹄找了一辆“慢慢游”。因为我们早跟班车售票员打听清楚了,车站到学校还有近两公里路。
在二十九日下午两点左右最炎热的时候,我们母女背着大包小包出现在了芷江师范的校门口。可以想象,我们一脸的仆仆风尘。
班主任张老师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终于又到了一个,我们班还差最后一个同学。唉!你们怎么连报到都不急?!”
妈妈赶紧陪着笑脸解释说:“老师,我们在乡里,路程太远了不方便……”,
老师反诘道:“怀化算距离近了,最远的通道靖州的同学都早到了呀!”
通知书上写的是二十八二十九两天报到,我原本计划二十八号就来学校的。妈妈迷信什么七八不出远门,非要二十九号来,结果我这离芷江最近的怀化籍学生,倒成了老师眼里报到都不积极的人了。
我心里有点责怪妈妈,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在一个学姐带领下办理报到手续。缴费的时候,妈妈从大背包里摸出包了好几层的小布袋,里面是一大叠钞票,整整七千元。
在辉煌中专最末期的一九九六年,作为所谓的公费师范生,入学各项学费杂费加起来已高达五千元,而委培生仅委培费一项就得一万元。
第二学期后,我们的学费一般在一千出头,委培生还得交三千多。
不幸发挥失常的东同学委培读了黔阳师范。教师子弟宗同学,委培进了芷江师范,我们又成了同学,只是不同班。
当时学校还有针对民办老师转正的民师班,学费两万左右,号称“两万班”。
我要是考不上师范,家里是断不会让我读万元委培的。即便家里有钱,继父一大家族也会无所不用其极阻止,何况家里根本读不起。
那么,人口众多常年穷得叮当响的我家,妈妈是如何凑足这七千块超级巨款的呢?
很久后我才知道,除了卖掉一头牛得款一千余,升学宴礼金两千多家里不敢挪用半分外,最绝的是妈妈一张存了近九年的定期存折。
一九八七年大哥结婚,妈妈卖掉了爸爸原本打算留给大姐做嫁妆的整山树,得三千三百块钱。妈妈存了一千块定期,其余的都给了大哥。
妈妈当初想的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十几口人,三病两痛生老病死谁也不敢包,于是一年又一年转存这一千块定期。
大家庭一个接一个的困难都让妈妈挺了过来,一直没动这笔家庭救命金。现在,因为我的巨额学费不得不动了。
八年下来,当初的一千块存款,利滚利变成了两千三百多块。
妈妈三十日大清早返程,只带了几十块车费走了,将小布袋里差不多两千块钱全部留给了我做生活费。
我从小生活的小山村贫瘠落后,家里也穷得叮当响,但成年后在物质方面没有匮乏感,应该与妈妈对我们的慷慨息息相关。
出生在一九七零饥荒年代的大姐,大人在啃野树皮都不能管饱的时候,妈妈仍然保证带一点白米饭团给大姐做中饭。
妈妈总说小孩子要“赶队儿”,想方设法让我们赶得上村里多数孩子的标准。当然,那时各家都一样,一穷二白不相上下。
所以,我们小时候的零花钱虽然很少,校门口的米糖、苕糖、爆米花总是吃不够,但还是买得起。妈妈绝不像村里某些父母那样死抠,孩子只能盯着别人吃糖咽口水。
至今谁也不知道,芷江师范一九九六级182班学号排在第一个的7326,家庭地址顶着鼎鼎大名“怀化市”,实际距离却远在芷师两百多里外的老山界。作为新生,我报到带去的七千巨款中三分之一,竟然来自一个苦难破碎家庭八年定存的救急金。
2024-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