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31—32:怒拆一幢屋\\朝死夜埋之轮回
文\油糊辣子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三日,家里正式开工盖新屋。
五个木匠师傅,两个是小元的亲表哥。我们本来跟两个表哥说好工程一口价承包,省得妈妈做饭麻烦。
大表哥到我们村一看,上街买个菜来回八公里,说如果承包他们得空出一个人专门做饭,双方都不划算。最后还是做点工,妈妈一日三餐做饭。
拆屋的风波还在劲头上,我们盖新屋又不请大叔小姑父等亲戚及本村木匠,他们更来气。
庚叔儿子是木匠,他在牌桌上公开挑拨说:“不请自己村匠人不要紧,以后装犁装耙都扛黄溪口去,抬棺也请黄溪口人来抬就是!”
妈妈又怕又气,再次打退堂鼓劝我不要拆屋算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简直会把人气疯。我狠狠地回怼道:“装犁装耙扛黄溪口去又怎么样?你只要管你有犁耙用就是了!你们两个哪怕明天一齐死在赖溪,我也有本事把你们抬到山上去埋好!”
吼过之后,我又安抚妈妈不用担心,叫她和继父在村里公开给二哥下最后通牒。告知二哥半个月内再不来商量房子的事,我们新屋办酒当天就拆屋。
继父五兄弟开枝散叶一大家子,是村里最人多势众的一家,三个儿子又似乎都遗传他妈又蛮又横,村里很多人确实怕他们。
三爷开会那晚说了几句公道话,就一直被二哥二嫂威胁,村里无关人家被威胁自然更不想惹事。
只有少数讲义气的人家,说:“秀云婶来赖溪四十多年了,家家红白喜事都帮尽了忙,她拆屋只要喊一声,我们就该去帮忙!”
可笑的是,妈妈二十年来忍气吞声成了习惯。大姐忠厚老实老好人一个,二姐远嫁才回怀化不久,我初中毕业就外出读书工作很少在家,他们都料定我们是虚张声势,借我们胆子都不敢拆屋。二哥二嫂自认有的是人撑腰,根本不屑跟我们商量,自始至终连电话都不曾打一个来。
十一月十九日,新屋架地基立架子,按例办酒。大家都来帮厨,众亲戚来贺。
中饭后,我们开始拆屋。村里关系铁的叔伯弟兄来帮忙,我叫妈妈一一谢绝了。我说拆屋不用乡亲帮忙,我们不连累村里任何人。
于是,五个木匠师傅和二舅三舅为主上屋拆,三五下将半边房子拆卸成了一堆木料,众亲戚出动帮忙搬运,热火朝天。
大叔云满娘两口子一下慌了神,在他家晒谷坪坐不是站不是地晃,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们扛着木材一趟趟从他家门前经过。不出两个小时,半幢木房子连同瓦片,通通被我们搬进了新屋。
二哥三个多月不闻不问拆屋的事,彻底激怒了继父。拆到最后,继父气得要将中堂属于我们那一半的柱子也拆掉。我说柱子还是不拆了,留着撑那半边破屋。但是我让两个舅舅将中堂半边瓦片椽皮都下了。
二嫂曾经将中堂打桩拦成一人一半,路都不让我们走她那边,我现在也给他们弄个一人一半。
另一头的二嫂猪肝脸变成了铁青色,但也不敢出声半个字。
新屋两层木楼加后面厨房偏厦砌墙打灶,历时两个多月一口气修好了。
表哥给我们修的是栏杆伸在外面的吊脚楼样式,栏杆在房间外面,上下楼房间完全一样大,更美观又实用。拆掉的半幢屋木材重新刨过都可以用,节约了不少木料,这倒出乎意料,我光想着讨回公道出口恶气了。
后来我才明白继父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我们拆屋。
火灾前两年,继父不明原因高烧不退住院一周,大小便都失禁了,他的两个儿子媳妇没有一个去看过他。火灾后妈妈在怀化打工一年多,继父一个人在家,一屋而住的二嫂也从未喊他吃过一餐饭,相反还常唆使侄儿偷我们家鸡蛋。
反观我们姐妹,虽然不肯改口叫爸爸,但总是一码归一码凭良心做事,就像我即便卖掉头发给妈妈买盒补药,也绝不会少继父一份。继父自私懦弱,倒不糊涂。
有些人淋过雨,就恨不得大家都被淋湿,而有些人淋过雨,却总想着帮人撑伞。正因为我们姐妹从小被继父一大家人区别对待,耳闻目睹太多厚此薄彼虚情假意倾轧算计,因而无比痛恨一切的道貌岸然阴险狡诈虚伪不公,从生命深处渴望追求平等尊重善良友爱,所以我爱憎无比分明,善良也带着锋芒。
事实上,自从继父那晚表态选择跟我们生活后,我就已经原谅他了。
继父选择相信我们而放弃他的儿子,给我的感受是他终于能够识别好歹看清人心了,我就恨不起来了。
十三岁想自杀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恶梦。梦里不是在愤怒地哭,就是在帮妈妈吵架打架,对象一会儿是那晚穿着蓝色白边短裤不肯取楼梯的丑陋继父,一会儿是阴鸷的二爷和大哥,一会儿是假笑的云满娘套着二嫂的猪肝脸……
我那时非常恨他们,也恨不反抗的妈妈,梦里都在歇斯底里地刺激妈妈去反抗。
初中毕业后外出读书情况就好转了,但寒暑假只要回到老家多住一段时间,类似的噩梦仍会重现。
直到拆掉半幢房子后,目睹二嫂云满娘一众人的抓狂,久积心中的那口恶气彻底散尽,先前的所有仇恨都消解了。
此后,我竟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恶梦了。
32.朝死夜埋之轮回
奶奶去姑妈家不久,吝啬的姑父赶集就跟街上粉店老板诉苦说:“悔不该娶这房亲了,老了还要养丈母娘!”街上人听不过,都当笑话传。
奶奶虽有诸多不好,我们姐妹在感情上一向不亲奶奶远亲外婆,但我们也从没想过不赡养奶奶,物质方面也从不亏待她。
新屋快完工时,妈妈交代我说:“上场赶集听说你姑妈姑父柴都舍不得让你奶奶烧,你放寒假就去把你奶奶接来过年,她是你们爷老子的亲娘,我们该养她。”
二零零五年一月六日(农历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妈妈大清早点火搬家。其实山弯那幢房子被拆后,我们就在老宅新屋旁边的晒谷坪搭了棚子做饭。所谓的搬家,就是正式从棚子搬去新屋开火。
早饭后,突然来人报丧,奶奶去世了!
大娘善良又迷信,觉得搬家的大好日子赶上噩耗晦气,赶紧给我们送来鱼肉和大米添财。
妈妈顾不上搬家,匆匆赶去姑妈家。
老家自古冷尸不让进村,如果直接去接奶奶的尸首回来,我们就只能在村外临时搭个棚子做丧事。死后不能睡中堂,是老家老人最忌讳的事。
妈妈于是跟姑父商量是不是等丧礼完毕后,再将奶奶直接送回我们村安葬。姑父养了奶奶差不多两年,感觉像吃了万年大亏,趁机对姑妈吼道:“死人要择日子,日子都定好了,还舞上舞下乱花钱干什么!”
妈妈听话听音,赶紧将奶奶的五保户存折交给姑父。奶奶在姑妈家这两年,前一年的补助妈妈早已经交给姑父了,当年还有差不多一千块的补助在折子里。奶奶一辈子不待见妈妈,防贼一样防着。这个五保户存折还是家里烧光后,村里给奶奶重新补办的。
妈妈怕奶奶多心,存折一直让村里队长代保管。奶奶去世这天,才从队长家取来的。队长说奶奶过世后乡政府还有几百块丧葬费补贴,妈妈也叫姑父到时候去取。
奶奶像爸爸当初一样,当天下午就被草草埋葬了。
妈妈送葬返回的时候,才得知奶奶墓地上面的整个山头都是姑父家的,忍不住跟同行的小表哥说:“上面山头也是你们家的,那原来将你婆婆埋上面向阳开阔多了,怎么要埋到那么个山脚背阴山弯去呢?”
小表哥丧气地说:“是呀,也不知道爹找哪个看的地,我再不懂风水也感觉婆婆埋那么个深山脚下不像样子!”
走在前面的姑父居然听见了,凶巴巴地连连质问道:“谁说那地不好?嗯,谁说那地不好了?”
小表哥生气了,回敬道:“那背阴山脚好,你百年后我们让你跟婆婆埋一块儿作伴好吧?”
姑父被突然噎住一样,不吱声了。
奶奶这个八十八岁的老人就像个非正常死亡的不祥童子一样,朝死夜埋于异乡一个完全背阴的山弯底部。
第二天清早,我接到妈妈从接龙街上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不用回去了,说奶奶昨天下午已经下葬了。我当时正在车站等车回去给奶奶奔丧,眼泪不知不觉哗哗而下:当年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故意瞒着我;而今,奶奶竟然朝死夜埋了。
再问问葬礼一些细节,妈妈也哭了。
大娘和发公公等一众乡亲也早早去给奶奶奔丧。大家在姑妈家村口放鞭炮,半天没人出来迎接,后来才得知奶奶已经下葬,大家连姑妈家门都不肯进又原路返回了。
奶奶去世后,姑妈村里人都闲话说:“老人家造孽,不知道是冷死的,还是老死的!”
原来姑妈姑父这一年已经开始轮流在两个儿子家吃住养老,但他们嫌弃奶奶是个克子孙的五保户,不让奶奶跟他们同吃同住。
奶奶就一直独居在姑妈家老仓屋里,由姑妈送饭给她吃。
奶奶在家的时候,天气稍微变凉,早上起床她就喜欢先烧一堆大火烧水取暖。但姑妈不准奶奶烧火,只给奶奶一个小火桶。因为烧火之类的琐事,姑妈和奶奶经常吵架甚至还动手打架。
二舅妈说,姑妈的邻居不止一个跟她提过,奶奶去世前常跟人讲自己的亲女儿,还抵不过下堂改嫁的儿媳妇。这句话让妈妈很是欣慰。
姑父的小气远近闻名,不然六七十岁的他也不会在街上当众说自己不该娶这房亲,老了还要养丈母娘之类的话,也不会打着火把趁夜挖土豆。
姑父家最早开始种柑桔,但我从小到大十多年里听到的都是“今年桔子又不结”,过年才给我们送两三斤疤癞子桔子。
姑妈家离丁家舅舅家很近,姑父经常会挑些生姜桔子凉薯之类的东西去铜湾镇上卖。有两回二舅妈正好碰上,要买几斤生姜,姑父说他不卖零的,要担镇上去一次性卖。赶集回来的路上,二舅妈因为开饭店经常挑着箩筐进货,姑父老远看见就说家里有事急急往前赶,转个弯趁人看不见的时候马上狂奔而去。
姑父生怕这些熟人亲戚沾他便宜,总夸张地躲得远远的。但是,他自己却总是想尽办法沾别人的便宜,要去别人家吃饭先饿半顿就真是姑父的习惯。
姑妈大小事都做不了主,性格又跟奶奶一样,好东西连自己孙子孙女都舍不得给,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妈妈夏天去看奶奶的时候,当着姑父面就说了,等家里修好房子后就接奶奶回去,谁知道奶奶竟然在我们搬家的当天过世了。
奶奶最终葬于那么个完全背阴的荒僻山弯底部,让妈妈遗憾至今。
每年清明节给爷爷挂清,妈妈总会念叨:“当初是想不到,早知道你姑父选那么个地方,就不应该将那千把块钱交给他,我就用那笔钱再添个两三百,将你们奶奶棺木运来赖溪安葬就好了。”
也许,奶奶一辈子不与人为善,不得善终是其罪有应得,但姑妈姑父这样的亲戚,我也不想认了。
2024-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