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62.终于辞职
文\油糊辣子
这个学期,豆豆也升入了高中学段。
豆豆高一想体验一把住校生活,我们简直举双脚赞成。开学第一天我们准备好住宿用品一家人送豆豆去学校,路上正好接到同事电话,说另一同事(我们三人孩子同班)早上送娃去寄宿后,母子俩依依不舍趴学校栏杆外哭了一场。豆豆听后大笑不止,说:“我咋感觉自己冷血得不正常?”我笑道:“你爹妈是不是更不正常?有没有感觉我们巴不得送瘟神一样把你送走?”于是在“送瘟神”的爆笑中,豆豆满心期待高高兴兴住校去了。住校期间,豆豆每周六才回来住一晚,周末雷打不动看电影。我们就早早准备一些两个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大家边看边吃边聊天。
因为疫情,瓜瓜这半年几乎没上幼儿园。我和小元的课上下午都能错开,我们就尽量带瓜瓜远离人群四处徒步,美其名曰“探险”,怀化城郊各个山头溪涧都被我们走遍了。
小元偶尔忍不住焦虑,说:“瓜瓜四岁了还大字不识几个,豆豆同样年龄已经读了多少书都能写几百字作文了,你还不管一下儿子学习,培养一下阅读习惯?”
我说:“你焦虑的不是孩子的学习能力而是传统应试能力,豆豆小时候我们也没有正儿八经教她认字,刻意‘培养’她的阅读习惯,想想自己养儿子为什么就急了?儿子爬山玩水一路像只快乐小鸟一样,哪一秒钟又不是在学习?你只要收起你四十多岁油腻爹的多余说教,儿子的学习能有什么问题?再说小学那点东西,一天十来个小时被关在教室里,你还嫌孩子没有时间学习?”
作为教书二十多年的普通一线教师夫妻,瓜瓜上小学后面临的处境,我们无比清楚更深感痛心。一个老师,你自己孩子绝不想进的学校你却得在里面工作,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你却得苦口婆心地教给你的学生,这样的工作需要多么分裂才能如鱼得水?
早在县一中教书时,大家动不动还在抱怨教师职业缺乏成就感幸福感,我就说过“高中老师最需要追求的减少点职业罪恶感”,大家都当夸张戏谑之言一笑了之。十多年过去,比狠式教书完全席卷中小学,大家仍然孜孜以求所谓的教师职业成就感幸福感,我终于彻底死了心。在我眼里,抢占学生大课间、午休甚至寒暑假还要天天学习打卡的同行都是变态教育系统的得力帮凶,现实却是他们往往都是各个学校的优秀顶梁柱。
辞职的打算谈了几次,小元也非常理解并表示支持。
二零二一年暑假,豆豆进入高二分班后,寝室由原来的六人增加到八人。原来六人一间寝室只有一冷一热两个喷头洗澡上厕所都来不及,更别说现在八人。为了方便豆豆上学,我们干脆在她学校门口的小区租了套房子,决定一家人陪读一年。
八月二十七日,深思熟虑后我给韩校发短信说准备开学后办理辞职。韩校很惊讶,马上打电话劝我,我在电话里只简单说了辞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约定九月一日开会再去学校签字细谈。
九月一日,我带着辞职申请去学校开会签字,随后同事朋友纷纷得知了我准备辞职的消息。也许是之前我没跟任何同事提起过辞职打算,也许是小城市中年教师裸辞还是罕见的新鲜事,一时可谓八方震动,家人亲朋纷纷劝阻。小元也反悔了,义无反顾加入劝阻的阵营,说什么即使要辞职也好歹等到两年后豆豆高中毕业再说。
辞职打算,我早跟二姐说过,但没告诉妈妈。妈妈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竟然不是打电话问我情况而是打电话给顺哥来阻止我。妈妈知道顺哥对我有恩,以为搬出顺哥我就会妥协。顺哥毕竟做过多年领导,见多识广,也知道我的个性与为人,只说跟嫂子一起过来看看我。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找了个借口回绝了,只给顺哥回了个长短信说了自己辞职的前因后果。
妈妈这个做法比小元的反悔更让我伤心,我气得打电话质问道:“妈妈,我几十年乱来过一件事吗?你们问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辞职却光想着阻止我别丢了这份工作?这份工作在你们眼里是不是比我的命还重要?”
妈妈也生了气,用多年不见的自怜口吻说:“我单身寡妇一样地把你们养大,你好不容易读书读出去得个铁饭碗,辞了工作铁饭碗就没有了,我也感到脸上无光!人家现在削尖脑袋都想吃国家粮,你倒好,手里好好的铁饭碗不要了!”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我快四十二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没成年就自己管自己了,你现在想管我也管不了!我该孝敬父母的再怎样也会孝敬,你自己快八十岁的人了,自己的日子怎么开心就怎么过,不需要管任何崽女,也别想崽女给你增什么光!”
“我泥菩萨一个还能管哪个?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了!”妈妈最后无奈地说。
就因为这个辞职,尽管我一再解释这是自己慎重考虑后的决定,却闹得我成了亲朋好友眼中神经病一样的存在,连日来我被一轮轮的电话、短信集体轰炸,一个个就像在挽救失足妇女。我耐着性子一番解释,对方就像打量醉汉一样,完全不在意我在说什么。
一气之下,我于九月八日在自己公号发了个万字长文,直截了当地说:“我明白大家劝阻我辞职都是为我好,在此深表感谢!但我更希望这篇文章过后,我们各自恪守边界,彼此理解!”发文确实后阻止了很大一部分泛泛之交的好奇探问,外部干扰得到了有效解除。
小元见说不动我放弃辞职念头,又退一步要我装病请病假,行缓兵之计。我讽刺他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经憎恶的虚伪样子,他觉得我辞职才是对家庭不负责任,不止一次愤愤地说:“我辞职行不行?我能不能不想干就不干了?”
我说:“如果你想辞职我绝对不会反对,只是现在你肯定不会相信这是我一贯的想法。如果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丢掉两百块钱时我的态度,你就该明白,我始终知行合一,变了的是你自己!你阻止我辞职的真正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钱的问题,不必扯别的,说白了,就是在稳定的收入保障和老婆的痛苦煎熬中,你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这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我非常理解,我也不求你支持,但我也不会妥协!辞职后没有稳定收入,的确增加了各种不确定因素,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依靠男人生活或者不履行自己养家糊口的义务,如果担心我辞职以后拖累你或者这个家庭,我承诺你随时可以提出离婚,我无条件答应。”
毫不夸张地说,在一个“家天下”为底色严重缺乏边界的地方,一个人想离开体制裸辞,无异于向各方公开宣战。如果没有做好众叛亲离的心理准备,最终要么被各种绑架半途而废,要么鱼死网破真成孤家寡人。幸运的是,因为这几年的公号写作,我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尤其是李镇西老师和茅卫东老师前后多次转载过我的文章,给了我很多帮助和支持,可谓一路走来,皆遇贵人。
欧美国家无论书籍影视还是真人故事里,随处可以看到家人之间互相支持又边界清晰的例子。比如:父母是超级富豪的,完全能接受自家孩子从事我们世俗眼里极其普通毫无前途的工作过最普通的生活;反之也一样,孩子是鼎鼎大名的世界精英名流豪富,也不会干预住在贫民窟自得其乐的父母。发达国家很多家庭自由迁徙、换工作如同换衣服,从不像我们这么迷恋体制迷恋稳定。这其中固然与他们经济发达福利保障好有关,但归根结底还是文明程度有没有达到真正的“以人为本”。
面对一堆问题,国人普遍盼望制度建设与改革,但绝大多数人从来不敢更不愿付诸个人行动,集体习惯性坐等,好像等到哪天好的制度就会从天而降。又因为体制始终处在资源分配的绝对中心,所以才有如此多的人热衷考编,不想跟着“吃肉喝汤”的人,只能沦为被边缘化的一员。所以面对人人趋之若鹜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继续维护它的强大才是利益最大化。可见,从来不是体制有问题难以改变,而是因为体制的问题就是大多数人的合谋。如果吃着体制大锅资源分配的绝对红利,还想辞职砸锅,那你不是忘恩负义就是矫情有病,你选择不随大流简直有罪。君不见多少人大学毕业就开始混体制,一辈子干着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工作浑浑噩噩混吃等死,所谓“二十五岁死了,七十五岁才埋”,他们也不是真的无奈,绝对都是自我权衡过后的选择。
那么,因为体制外处于资源分配的劣势地位且不稳定,是不是离开体制就意味着对家人不负责?反向看,我们所谓的“对家人负责”究竟要负哪些责任?除了金钱供养,是不是更多的还得为家人的面子等等负责?
以我为例,我辞职时候工资一月五千出头,加上各种五险一金及补助,年收入七八万样子,可是我觉得良心不安有罪恶感只想逃离。我心甘情愿开个小店或者跑个车谋生,即便收入与之前教书差不多甚至更高,但“认为辞职砸了铁饭碗就是不负责的人”不出意外仍然觉得我不负责任,因为以世俗眼光看教师职业比小商贩等光鲜。家人借责任、义务行绑架之实,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事实上家国同构,原理都一样。
在界限难以清晰的大家小家庭关系里,如何在不损害家人利益与自我负责之间找到平衡点?个人的自私任性与自我负责的界限又在哪里?如何真正做到自我负责而不是让家人替你负重前行?
细究起来,我认为成年后的问题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究竟应该如何度过这不长也不短的一生?”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很多问题迎刃而解,选择也变得轻而易举。
身为教师,二零零八年那个早读产生的罪恶感,我在一年年捡小鱼“在乎小鱼的在乎”中试图抵消。直到“静态管理”期间充斥耳边的“没办法”,我才痛下决心钻出老庄自欺欺人的道袍直面现实——我不想继续分裂下去,更不想自己的子孙后代还在继续写驿路梨花体。
因为辞职问题,我跟小元有过几次争执,但因为我早有心理准备都没有演变成吵架。拖延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顺利办了辞职手续。
辞职后,我去办理社保医保等相关手续,几处都碰到工作人员一再询问我是不是正常辞职。开始我根本听不出弦外之音,只管拿材料一项项办事,后来才明白柜台里N95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大姐竟然怀疑我是被开除的。前一年,鹤城教育局张局长严重违纪违法被抓,被同仁戏称“鹤城第二教育局长”的局长夫人也被抓了,鹤城教育系统塌方一片。
结果,我这个无关个人利益受损主动辞职的二愣子,却得在市政大厅众目带着“诡异之光”的怀疑审视下,将个人社保医保换成了“灵活就业人员医保社保”。你主动不跟不跟体制玩了,人家也会认定你是被开除出局的可怜虫,这就是体制赋予某些人的优越感。很多体制内的人,早已习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体制的既得利益,更心安理得地制造着平庸之恶。
生活远比小说荒诞,我已经习惯不惊诧也不做无谓的解释。我从不寄望他人相信或理解,一个从乡里考到县里再考到市里,连续在初中高中讲台上站了二十二年的老教师辞职,是因为个人教育理想与大环境的冲突无从调和。
2024-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