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26-27:沉重的婚礼\\家安何处
文\油糊辣子
26.沉重的婚礼
火灾半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相关安排,我们其实老早就跟双方家长说好了,一切由我们自己做主。
当时流行在学校办酒席,学校工会牵头统一安排,食堂大师傅为主做饭菜,其他老师帮忙打杂,就像农村红白喜事一样分工操办。
国庆期间同事结婚也在学校办的酒席。我家离校远,我们一直计划就在学校办酒。妈妈之前非常赞同在学校办酒,说反正我们亲戚少,方便我同事朋友最好。
临到家里被烧光,妈妈于元旦前一天跟姐姐姐夫等一众主亲戚来到学校,在他人好奇打量的目光里,一眼就能看见妈妈眼底的落寞与痛楚。
我想,如果家里没有遭遇变故,妈妈来学校参加我的婚礼肯定很自在喜悦,但是家烧没了,她再来学校嫁女儿,生出的多是无家可归的哀伤。
妈妈带来两床新棉被和一床火箱被,红着眼睛对我说:“你一直说只要两床被子,结果真就只有两床!你也跟妈一样捡不得白来财,也好,自己做样样有!”
我们定做家具的时候,一直告诉妈妈婚房太小只需要给我们弹两床棉絮就够了,结果妈妈偷偷准备了八床棉被加一床火箱被。
最后一床棉被刚铺开棉花准备做,弹匠师傅家里有急事需要马上回家一趟,于是师傅带走了最后一床被子的棉花,约好下次赶集直接取棉被。结果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妈妈只得重新买了棉花再弹了一床棉被和一床火箱被,她肯定很遗憾棉被凑不成“九”的美意了。
你要两床被子,她就要给你九床,这就是我妈。
婚宴结束后,晚上众亲戚挤在我们的小平房里看电影。
镜头突然切换到一场大火的画面,创伤应激惊得妈妈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好一会儿意识回笼知道是电视画面后,妈妈仍不断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压惊。
可怜的妈妈,又开始讲她重复了很多次的话:“火灾前半年样子,有操辰溪口音的算命先生到我们村算命,跟对面山弯人家说我们这边村子要‘放洪’,还说村里早落了‘火阳’。干田垄村还有人看见‘火阳’尾巴在我们村甩出的火星子!唉,我们都大意了!要是早把‘火阳’送走就好了!”
老家迷信的“火阳”究竟是哪两个字无从考证,从老人口中的描述可以推测,所谓的“火阳”应该就是《山海经》里记载的远古神话形象毕方。
毕方形状像鹤,只有一只脚,青色的羽毛之上有红色的斑纹,长着白色的嘴巴,叫起来就像在喊自己的名字,传说它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大片的野火。
像妈妈一样无辜承受一场无妄大灾的可怜乡民,大家除了想方设法证明火灾是命中注定“该来的劫难”外,又还能怎样?
所以,从小就跟小村愚昧迷信做斗争的我,平生第一次没有反驳嘲讽妈妈。我知道这场火灾后,无论我用什么科学知识科普都已经治不好妈妈的创伤了。抚慰治愈妈妈一样苦难乡亲的只能是老家那些庙神土地傩师仙娘,他们才是贫瘠农村真正的心理医生。
婚礼就在这样沉重的气氛中进行。
元旦当天,天微亮,我就按约去街上盘新娘头,回来发现姑婆和妈妈早准备好了火把雨伞等家伙。我和小元都是老人眼里极不信邪的叛逆之人,但大婚之日都顺着家人掐着时间完成了那些古老仪式。
火灾后,陈校长问过我需不需要学校组织一个师生捐款,我觉得难得欠人情谢绝了学校好意。婚礼后我知道大家仍然暗暗给予了我一分支持,因为当时普通同事之间人情一般就上二十块,但绝大部分同事都给我上了三十块礼金。更难得的是整个酒席的操办,姑婆给我管事,学校将各项工作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们完全不用费心。这份情义,至今心存感恩。
接亲的小船在黄溪口下面那个叫黑家溪的村子靠了岸。上得码头,走几十步就是村子了。神汉指引着我们在村口土地庙前作揖,随后接亲婆婆牵着我进屋简单拜堂,入了“洞房”。
小元家三兄弟也只有一幢正屋,父母住一头,哥哥一家住另一头,两头都配有厨房,后面还有三间偏厦小房间,我们偶尔回去都住偏厦。农村习俗结婚要住正屋,公公婆婆原来想腾出他们的房间做我们的婚房。我们长期住学校自然不需要在老家分个正屋,结婚无非走个形式住两晚,后来家里就腾了常年在外打工的哥哥嫂子的房间,做了我们的临时“洞房”。
于是,“洞房”里高柜矮柜都是老旧的,梳妆台已经坏了,旧沙发严重褪色后显得肮脏不堪,衬托得旧床上两床崭新的被子尤其突兀。尤其是那架旧床,还是哥哥十多年前结婚定做的木床,床头油漆都脱落了,叫人膈应得慌。
小元的同事、好友陆续过来恭喜我们。面对一屋子黯淡的旧家具,想到灰飞烟灭的娘家,我突然就悲从中来了。
送亲的二舅妈大概也看不过眼了,对小元说:“你们新婚,家里怎么连床也不换一个?”
小元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之前没跟家里说买床的事。”
我和小元都是农村多子女家庭唯一那个“吃国家粮”的孩子。读书出来了,向来自觉有义务帮衬家里,绝无再麻烦父母的想法。我们结婚也不想麻烦双方父母,彩礼什么都免了。
妈妈是那种我们明明只要两床被子,她就要给做你九床的人。我能百分之百确定,要是我是男方,妈妈肯定不会因为我们没说买床就让儿子媳妇结婚睡在这样一个破床上。而公公婆婆是那种你说要一组沙发,他们就会给你一组沙发,但绝对想不到配个茶几的直肠子。
晚上,客人散尽准备睡觉的时候,那张叫人膈应的床再次引起了我的不快。我有点生气地说:“唉,好歹今天是传统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可看到这个床我就睡不下去!”
小元又重复白天的话说:“之前没跟家里说买床的事,过两天叫爸妈去买架新床来就是了嘛!”
女人需要的不过是男人的共情,男人却总是试图通过直接提出解决方案消灭女人的情绪,结果只会激发女人更大的愤怒不满。
最后,我们打开折叠沙发,铺开两床新被子,在破沙发上度过了所谓的洞房花烛夜。
27.家安何处
婚礼结束后,妈妈从铜鼎直接上了怀化。大姐二姐合伙烧酒养猪,妈妈去帮忙。
直到腊月二十三,妈妈才回接龙,趁集买了年肉、糯米和黄豆等准备过年。
回家推开门一看,厨房哪里都是灰尘,地上到处是鸡屎,脏得都不敢下脚了。
妈妈连夜大搞卫生洗刷衣物被套,然后泡了糯米黄豆,搭在珍婆婆家打年糍粑年豆腐。
二零零三年正月初三,我和小元回家拜年。厨房还没有砌灶台,妈妈就在火塘做饭炒菜。火塘上面架子上一共就挂了四块肉,其中一块最多一斤半样子,还是被剃了排骨余下的肥肉,活像供给土地公公的牙盘肉。
我一直想着等我毕业工作了,要让妈妈慢慢过上好日子,谁知道一把火家都没了。我满是愧疚地盯着那块奇怪的牙盘肉出神,妈妈笑了笑说:“这块肉是你大哥大嫂,大年初一拜年送的。”
我一下就气笑了。
继父扒拉了一下火,嘟嘟囔囔地说:“魔子鬼崽,从来只晓得勾大人的东西,自己的东西都是血!”
大哥是屠夫,一年四季杀猪卖肉,可分家十多年来,自己家却几乎不杀年猪。大嫂每年拜年偶尔送一小块肉给我们,妈妈总说他们没杀年猪又给原封退回去。我们每年请大哥杀年猪,都按市场行情给他开工钱,然后再照二哥一样的标准给他送猪肉送杂碎送血粑送泡汤等等,他们也都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去年家里被烧得精光,结果大哥就送个斤把剔了排骨的牙盘,连他亲爹看不过眼了。
小元戏谑道:“妈妈,你也太不会做人了!你应该把大哥送的这块肉挂门外电线杆上晾着,别人问起来,你就说大儿子最孝顺,看家里被烧光了,今年特意送了年肉孝敬父母!大年初一,要封两毛钱红包,满村子追着孙子孙女去送才好……”
“今年打发红包的吗?”我正经问道。
“家都烧光了,今年没钱不耐烦打发了。”妈妈说。
“那你就等着他们骂吧。”我笃定道。
初六,村里两个婶娘来我们家玩,一不留神脱口说到大嫂在牌桌上发牢骚,说今年大年初一出行不利空手而归,碰到鬼了!
果不其然,在怪妈妈不打发红包。
二哥春节回家也天天在村里打牌,二嫂越发一天到晚吊着个猪肝脸,就像我们都借了她棺材本赖账不还似的。我后来面对面碰上她,也懒得正眼看她。
更冤的是顺哥。
顺哥年前又给村里申请到一笔救灾款,因为分配问题,小村又一次闹得鸡犬不宁。妈妈回来的时候,钱已经分到户了,我们家分得三百块。
春节时候,顺哥自掏腰包接济慰问。有些人总怀疑别人多得了,意见多得很,还动不动就去找大娘评理,叫大娘如何管着顺哥给钱。一心想帮乡亲一把的顺哥,最后简直成了费力不讨好的罪人。
最搞笑的是,继父的大姐我的大舅妈,因为三个亲弟弟加两个外甥的房子都被烧,送来二十斤茶油,交代二爷分。两个多月过去,二爷才不紧不慢地对大家说:“大姐送了二十斤油,我丢在床底下忘记分了,哪晓得桶子漏油漏得精光,这下分个屁了……”
正月初八,妈妈叫来原来做过木材生意的大姐夫帮忙估价,准备卖木材。晚上梅姑爷带个朋友来我们家商量谈价,两个山头他们只出价三千元。妈妈问大姐夫,大姐夫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演卯来。
我问妈妈山上大概有多少杉树,多大尺围,妈妈也说不清楚。梅姑爷做生意出了名的抠,原来买他老丈人发公公家的木材都会拼命压价。我不放心,说明天等我和小元去山上看看再定。
梅姑爷前脚刚走,大哥二哥推门就进来了,大哥阴阳怪气地说:“三千块买两块山的木材,我们两个也愿意要,生意给外人不如给自己家里人做!”
我一听就冒火,心想杀年猪年年收工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是“家里人”?于是冷冷地说道:“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你们出价高一点卖给你们很正常,一分钱不加怎么让生意?我明天上山一棵一棵树数清楚,谁出价高就卖给谁!”
大哥二哥最后气鼓鼓讪讪离去。
第二天,妈妈领着我们去数树。爸爸去世前,好像有某种预感似的,带着妈妈将我们家所有林山的地界都仔细走了一遍,并做了标记,我对自家山地却只知道大概位置。当天我和小元将两处山上所有够砍伐标准的杉树简单量了尺寸记了数目,晚上回来一折算,除去砍树、运输等成本后卖个六千元左右完全不成问题。
经我们这清清楚楚一算,梅姑父和大哥都露了馅,大姐夫也讪讪的。木材最后以六千七百元成交给了村里另一个堂哥。
大姐二姐年前卖了合伙养的猪,大姐勤快老实,但大姐夫爱沾小便宜,二姐不想再合伙,决定年后跟二姐夫重新找事做。
妈妈春节已经托大娘家老三云哥找好了事,年后继续上怀化打工。考虑到继父一个人留守在家不方便种田,妈妈赶紧将稻田无偿送给村里人去种。
很久后我才知道,原来梅姑爷是暗中拉着大姐夫入伙想做我们家那桩木材生意。亏妈妈还特意叫大姐夫来估价,人的自私自利竟然可以到如此地步。
元宵节后,妈妈去了云哥战友开的餐馆做事。餐馆在中心汽车站门口,快餐点餐都做,生意火爆。老板夫妻很给云哥面子,跟云哥一样叫妈妈“五娘”。
妈妈做事向来都要做到“老板想念”的程度,年轻妹子洗一盆碗,她能洗完两盆。
第一个月底发工资,老板给妈妈发了三百五十块,在一般员工基础上多加了五十。这其中有对待亲友的一份照顾,更多的应该是对妈妈做事能力的肯定。
不久后,租住在杨村化工厂附近的二姐得知她的房东有意卖房的信息。房东一家已经定居广州多年,有意将那栋三层小楼外加周边一亩多菜地以三万七千元整体出售。二姐非常心动,只是她自己正怀着二胎,生活都艰难。我知道消息后,一心想把妈妈从老家那个愚昧狭隘的山窝窝里拉出来,于是极力做妈妈工作买下那栋房子。我答应我和小元两个负责贷款筹钱,妈妈只要答应不回老家修房子就行了。
当时我在带初三毕业班很忙,但为了说服妈妈,有两个月每个周末或隔一周,我就想方设法上怀化去。
每次周末连说两个晚上将妈妈说通了,过不了几天她给我打电话又犹豫起来,幽幽地说:“满爱啊,妈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要是一大家子在城里养不活了再回农村,田地都荒了,老家连个落脚的窝都没有怎么行?”
妈妈担心这担心那,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暑假,我简直要被气炸了,感觉妈妈也要被我逼疯了。
就在这期间,我突然发现弟弟上网成瘾了。
我一直给弟弟找的是旧教学楼教室里面的小单间住,想的是给他提供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谁知道他大晚上竟神不知鬼不觉溜去去街上通宵上网了。
发现端倪后,我没有点破,晚上偷偷在弟弟房门口拉了把学生的椅子,标记了椅子的位置,椅子上还放了几根头发。
连续两个晚上,弟弟果然在学校熄灯后溜去上网彻夜未归。证据确凿,弟弟竟然还死口否认。
想到自己毕业一年就带着弟弟读书努力给他创造学习条件,现在家都烧没了,花甲之年的妈妈还去给人洗碗洗菜赚钱盖房子,高我一头的弟弟却如此不争气,我就忍不住暴怒。狠狠骂一顿后,弟弟仅仅消停了几天,然后又偷跑出去上网了。
当我某天早上从街上网吧找回又一次彻夜上网的弟弟后,我怒砸了他的饭碗,罚他跪在水池旁边阴暗的厨房里面壁思过……
七月中旬,二姐在小私人医院偷偷超生了二胎,彼时计生风声正紧,二姐生完孩子两个小时不到就回了出租屋。妈妈请假陪了一天一夜后心急火燎地想要赶回去上班,我赶去看二姐正好碰上妈妈准备离开。
看着疲惫不堪的二姐带着刚出生的小女儿躺在床上,另一头是二姐两岁出头的大女儿自顾自在玩布娃娃,我忍不住对妈妈发火道:“妈妈,你女儿刚生下孩子,你请一天假就走,难道赚钱修屋比你女儿命还重要?”
妈妈只好又请了两天假,看得出,妈妈内心非常着急。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妈妈从来宁愿自己不吃不喝都将好东西留给我们,为我们吃了很多苦,可现在二姐刚生孩子明明需要照顾,她却如此急切地想着做工赚钱,只能说盖房子的渴望已经大过了所有。
我想如果我们姐弟强行逼迫妈妈按照我们的想法在城里买房,最终她肯定也会妥协,但是让近六十岁的妈妈放弃老家的一切融入城市,斩断的是她的根,恐惧一定会伴随妈妈直到死亡。
想明白了我所要给与的好,并不是妈妈真正需要的东西后,我跟妈妈心平气和地再次谈了房子的事。妈妈还是倾向回老家盖房子,我不再逼迫她。
2024-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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