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10—11:几多少年乐\\生命的底色
文\油糊辣子
小学万里长征,艰辛是肯定的,但直到今天,我始终认为我的童年比现在绝大多数城市儿童都要快乐。
就拿冬天上学来说,环境是相当恶劣,但伴随的自由快乐也是今天的城市儿童体会不到的。
下大雪永远是儿时最期盼的事情之一。
大雪封山,清早做不成工的妈妈就会早早给我们做饭,我终于可以慢吞吞起床,然后不慌不忙吃得饱饱地上学去。
一夜暴雪没到膝盖,群山变成魔幻世界,我们天天踩踏的小路神秘缥缈起来。
大家一背过父母的眼,就收起了伞,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头顶飞舞,下雪天谁还打伞呀。
小村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娃兴奋地尖叫着,争相找没人踩过的积雪深处去踩。
小路两旁的茶树都被厚厚的雪花压弯了腰,有些快匍匐到地上了。前面的人故意躲在树下恶作剧,等别人一走近,猛地松开拽紧的树枝,树叶上堆积的雪花瞬间被弹了下来,来人秒变“雪花鸡”,笑得人肚子疼。有时候来人早发现了阴谋,远远地掷一个大雪球,震得一树雪花纷纷落在恶作剧者身上,这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更可乐。
一路上,大家一面机警地防备着随时偷袭的雪球,一面又狡黠地随时准备偷袭别人,嘴上嘻嘻哈哈和脚下咯吱咯吱,响成一支欢快无比的交响曲。
山弯最陡的几段,我们有时直接就把自己当成雪球滚下去,那是交响曲最高潮的小节。
提火桶的日子,是我们书包里秘密最多的时节。冬天的小火桶是我们快乐的密码。
最不济的学前班小毛孩也会备个小锡铁盒子,藏一把黄豆,课后就在小火桶里炒豆子吃。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一个远房亲戚给我们带了两盒鱼罐头,那是我们乡里供销社买不到的好东西。罐头的罐子不知道是铁的还是锡的,又结实又能装,对我而言比美味鱼肉更宝贝。
可惜第一个罐子只用了一天就折了。
那是临近期末的时候,我急着要试新罐子,在大课间就焖起糯米饭来。糯米是前一天夜里就偷偷装进书包的,还有偷偷从火坑上割下来的腊肉。第三节上课铃响了,糯米饭还没焖熟,我只得挨坐着长凳末端偷偷在凳子中间继续焖。
班主任杨老师在教室几个朱红色的大柱子间转来转去讲评试卷。突然“砰”地一声,炸弹爆炸一般,我的罐头盖子越过同桌贵哥的脑袋,哐当一声落了地——糯米放得太多,把盖子胀飞了。
杨老师没有停顿讲解,只是快速踱到我身边,伸手捏住那罐糯米饭往讲台方向快走几步,哐当一声,就听到罐子从窗户落到墙外粪坑方向去了。我偷偷瞥见杨老师将自己被烫的三个手指使劲揉搓了几下继续写答案去了,教室里腊肉和糯米饭的清香久久不散。
老师至始至终没有骂我一句,我惭愧不已,更为那个宝贝罐子心疼了好久。
所幸的是家里还有另一个宝贝罐子,记忆中这个罐子在我的小火桶里呆了至少两个学期。
那时一到中午,大家就加旺火,尽情在小火桶里鼓捣:炸黄豆、炸薯片、焖爆米花、煮东煮西,甜的咸的,五花八门的都有,一罐豆子香了,教室里几十双手都伸着来抓。那豆香,能不穿越几十年后依然唇齿留香?
还记得有一年,下了一场大雪后四五天丝毫不见融化,流水处到处结满了利剑一样的冰条子。
周五下午,学校给我们山上的学生提前两节课放了学。我们十几个娃提着火桶慢悠悠踩着雪回家,书包里的东西中午早就在火桶里鼓捣光了,大家都意犹未尽。
大我两岁的贵哥天不怕地不怕,钻到别人菜地里扒来两颗包得紧紧的白菜芯。大家翻尽书包也找不出一丁点腊肉猪油了,就剩一些盐。于是,大伙掰来冰条子煮白菜芯,拗断树枝当筷子,抢着吃。我们一路走,一路偷,专挑那种包得紧梆梆的白菜下手,洗也不洗,煮了一罐又一罐。
那天根本记不清到底煮了多少罐白菜,难忘的是清水煮的免洗白菜,被我们吃出了山珍海味的兴奋。
上学路上还有的是别样的乐趣。
常见的玩跳田、跳皮筋、滚铁环、踩高跷之类都不算,我们从小就玩的“人间大炮”刺激多了。我家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有一条滚木材的滑道,从山坡滑到山弯稻田足有二十多米长,坡道不是很陡,那就是我们的“发射基地”。
我们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常常雄赳赳站在滑道顶端,要么拿块木板垫着,要么直接就开滑。一次次把自己当做“人间大炮”,乐此不疲地从山顶发射到山脚,大家在黄雾一样的滚滚泥尘中惊叫欢笑。
还有难忘的露天电影。有机会,大伙儿就会结伴追着去邻村看电影。晚上电影散场后,我们胆大的几个孩子一路故意学所谓的鬼撒沙子吓人,一路欢叫着回家。
最难忘的是竹炮筒大战。全校各年级上百学生,人手一个自制的桃竹筒炮,揣两口袋浸水的废纸,中午在祠堂内外疯狂追逐集体打仗,那是怎样一种精彩与刺激?
小学万里长征是农村儿童的不幸,又是某种大幸运。
最大的幸运,就是我们有足够多的机会脱离父母师长的目光监视,有足够多的同伴互相陪伴着成长,生命因而充满了张力。这恐怕也是即便原生家庭一团糟,我们仍然得以茁壮成长的主要原因。
我现在带二娃回老家,老娘看到小娃在晒谷坪外护栏上爬上爬下总会大声阻止。我家晒谷坪下就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小路下面是菜地,几十年来一直种着南瓜冬瓜。
小时候,屋外晒谷坪没有冻水泥更没有栏杆,有时候整个村子的大小伙伴都来这里玩。我捉迷藏时不止一次,从晒谷坪摔下小路,又滚进瓜棚里。
一丈多高的坎,腾云一样来不及细品就落地了,摔倒后四处摸摸,没见断胳膊少腿的,我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又加入玩闹的队伍中去了。
别的小伙伴也没少这样摔过,奇怪的是,也从没有谁因此摔伤过。
11.生命的底色
如果真把人生当做一幅画,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底色,在小学阶段就成色了。
我们当时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组织全乡统考。每到期中期末大考前,年轻女班主任杨老师就会安排班级成绩最差的老留级生跟我同桌,美其名曰“班长帮助同学”。
考试的时候,大我几岁的同学长颈鹿一样杵在双人桌另一端。我刷刷答完题后,还特意将试卷平展在“三八线”附近,以完成班长任务。于是,平时考几分十几分的憨憨同学大考准能及格,有时还能考八九十分的高分。
三年级换了同村另一个杨老师上语文兼班主任。杨老师的确是一位勤勤恳恳的老师,但一节课下来经常要整黑板整黑板抄三四板作业,注音组词之类的死板作业更多。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认真过头的蠢办法,作业开始偷工减料,最后发展到经常故意举手找黑板上的错别字让老师难堪。
三年级第一学期期末统考,自然科目班上及格的同学寥寥无几。我只考得八十四分,仍然是第一名。常年倒数第一的小红考试跟我同桌,居然抄得八十二分,稳居第二,远超第三名十多分。
这个超强对比,使我猛然意识到舞弊对其他同学是多么不公平,也让小小年纪的我,早早见识了学校及老师的道貌岸然。
走出半生,一直对弄虚作假深恶痛绝,应该就是幼时这些经历的影响。
三年级第二学期跟小军干架的事,也值得一提。
按现在的话说,邻居小军是个典型的熊孩子。他最喜欢在我们上学必经的陡峭隘口处画各种猥琐图案,里面写上各种脏话诅咒,专门等着那几个比他矮小的女同学一不留神去踩。一旦有人踩中,他就借机一路嘲笑挑逗谩骂。
有天放学后,小军又在隘口处写了个大大的女字,他的同班同学秀秀没注意一步踩进圈套,旁边蹲守的小军狂笑不止,然后用女性生殖器一路花式骂秀秀。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说了小军两句,于是惹火上身。
我们两个先是吵嘴,吵了两个山弯,小军理屈词穷后破口骂起娘来。
我警告说:“你要再敢骂我妈,我就要揍你!”话音刚落,小军又骂了一句。我生气地大吼道:“再骂一句试试?”谁知小军犹豫两秒后梗着脖子又骂了一句。
“事不过三!”我边说边“啪”地一巴掌直接扇了过去。
我比小军大两岁,他打不赢我,不敢还手,却敢嘴硬骂娘。于是两个就那样一个骂一个打,一路扭到家门口。小军走过我家中堂后带着哭腔喊起他妈妈来。
我放下书包马上跟过去,大声说:“娥满娘,我刚才打你小军了,因为他骂娘!我一直叫他不要骂,他偏要骂,所以他骂一句我就打一下!”
就听小军妈妈在楼上生气地大吼道:“哦!他要骂娘,攒劲打!打了满娘还给你开手工钱!”
只见正准备上楼告状的小军,停止哭泣,转身冲进了厨房。此后一墙之隔的我们两个也偶尔有过争吵,但再也没有打过架。
长大后我常常想,一个正常人身上基本的正义、底线等等意识,是不是只要在幼年时期没有被人为破坏掉,知行合一应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四年级发生的一件事对我的成长影响深远。
四年一期中考后不久,我有天早上迟到了,前后脚迟到的还有唐中华等三个成绩很差的“老油条”。
杨老师说我是班长要带头交罚款,我不吭声也不交钱,其他三个看我不交,也都不肯交。杨老师有点恼羞成怒,将我们四个罚站在教室外面,劈头盖脸集体式骂了一顿。
教室对面楼上是戏台,戏台两边都是老师的办公室,我们相当于被放在祠堂最显眼的天井里示众。这种示众更加激起了我的愤怒。
我觉得迟到本来就是迫不得已的事,迟到不能上课已经是我的损失,为什么还要交罚款增加第二重损失,心想要罚最应该去罚天天叫我们做工赶不赢的家长。
示众的羞辱,更激发了我的反抗。我怂恿另外三个伙伴一起逃学摘茶萢去,三个捣蛋男生一听就差欢呼雀跃了。于是趁老师不注意,我们四个一使眼神,一溜烟跑出了祠堂。
跑过三根田埂,杨老师才发现我们逃跑了,扯起嗓子威胁道:“满爱,你们今天要是不回来,明天开始就不用来学校读书了!”大家都不理会,头也不回风一样往村里跑。三个男生火速回家藏起书包,并拿来几个蛇皮袋。我们在村头汇合后,高高兴兴跑山上摘茶萢去了。
玩到下午放学,我们各自拎着一大袋茶萢从山里钻出来。三个捣蛋鬼笑嘻嘻下山去,我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回家来。
家里人不知道我又逃了一回学。
第二天忐忑着去上学。杨老师果然很生气,说我带头逃学,又训斥一顿。
最后竟然还要求交罚款,我实在忍不住顶了句要罚就去罚我妈。老师更生气了,命我拿出前两天学校发的期中表彰奖品。我从书包里一股脑儿掏出奖品,一支钢笔和八本数学作业本,老师没收了四本作业本抵罚款。
妈妈不久后不知怎么知道了罚款逃课的事,厉声责问,我只得老老实实招供。事实上除了迟到躲在山上不上学两回外,我们姐妹从来不敢撒谎做坏事。因为妈妈比那个年代大部分人的妈妈都严厉,打起人来别人都不敢近身劝。
妈妈每次见到老师都会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的老话,告诉老师我们要不听话放肆打绝不袒护云云,但这次问清楚事情经过后妈妈破天荒没有打我。
五一放插秧假的时候,妈妈特意找到不远处插秧的杨老师说明情况。
据在场的二姐转述,妈妈大致说了以下几个意思:一个村都是一家人,孩子犯错了,老师当自己崽一样可打可骂,她绝不袒护,但家里情况老师最清楚,迟到不是孩子贪玩,是她这当娘的不中用,孩子跟着受累了;老师硬要罚款可以通知家长,不要为难孩子,本来就迟到耽误课程了,还罚站不进教室更耽误上课,实在要罚站,最好站到教室里面,站在天井全校老师都看得见,小孩子也要面皮;罚款老师可以找家长收,家长一定交,但奖品是学校发的奖励,不是老师私人给的东西,老师没收奖品抵罚款不对,一码归一码地好……
五一收假后第一天,杨老师就退回了没收的奖品,但是没对我说任何话。这件事意义非凡,我从此明白了凡事一码归一码,这成了我人生中为人处世最重要的一条准则。
这件事也直接关系到成年后我对妈妈的完全理解与接纳。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亲身体会到父母在孩子成长中某些紧要关头,哪怕仅仅一次看见孩子,挺身而出,对孩子而言意义多么重大。这一点一直促使我在为人师表和为人父母后,始终还能站在孩子的角度思考问题。
读六年级的时候,我有幸遇见了别具一格的杨春宜老师。
春宜老师接手我们后竟然不选班干部,就交代我上课下课叫一下起立,偶尔帮老师收一下作业。他自己上下课业从来不叫我们起来敬礼,预备铃一响人已经站上讲台,然后用他洞悉一切的犀利眼神扫视一圈,我们立刻停止喧闹翻开了语文书。当了五年班长的我终于不需要再以班长身份行事,也不需要以班长职责帮助同学考试舞弊,立马从心底喜欢起这个老师来。
六年级我们离家远的学生住校。
只要不下雨,我们每天中午和晚餐时间,都捧着饭碗,围着天井正中学校唯一那张水泥乒乓球桌四周看球。轮到打球的同学,将饭碗往窗台一放袖子一撸就上桌,伴随乒乒乓乓的接球声,厮杀声、叫好声、喝倒彩的嘘声此起彼伏,祠堂的瓦片都要被我们掀飞了。
这时候,春宜老师常常微笑着远远围观,完全没有课堂上的严肃表情,但绝大部分同学仍然怕他。春宜老师家厨房就在学校厨房隔壁,我们住校都是自己从家里带菜去学校,他和师母看见我们打饭经过,就会叫我们去他家吃菜,大家也不太敢去。我至今记得,我吃过春宜老师家的猪脚炖海带,里面放了很多一颗颗完整的干辣椒。
因为家庭遭遇,我一方面大大咧咧假小子气十足,一方面又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敏感细腻。我从诸多细节中感受到眼神犀利表面严厉的春宜老师,实则有一颗同样善良细腻的师者仁心。正因为如此,当我限于自毁式报复的百般纠结与痛苦中时,最后选择给春宜老师写信求助。
春宜老师的两封回信,陪伴我度过了十二三岁最迷茫无助的那段日子,他正直善良言行一致的为人处世方式更深深地影响了我。
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我的生命底色大概就是在这些琐碎的毫不起眼的点滴中绘就了。
在教书二十余年后,我毅然决绝离开体制裸辞了教职,就是始终不愿变成自己曾经憎恶的老师样子。
2024-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