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63:义修一座庙

文摘   2024-10-15 18:01   加拿大  

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63:义修一座庙

文\油糊辣子

63.义修一座庙

人这一生真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个想不到,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跟一座庙扯上关系。

我辞职后一个多月的十月下旬,妈妈告诉我说,村里这次找到适合修庙的土地,打算将老庙搬下来了,言辞之间抑制不住地高兴。

过了不久,二姐又跟我说,妈妈承头,村里几个头人每人集资一千元,已经筹到七千元修庙善款了,村里预算再按人头一人一百块均摊,修庙的资金就不用愁了。

二姐从小温顺体贴,也有点小迷信,类似修庙这等事,妈妈知道我没兴趣也不跟我细说,常跟二姐通报修庙的进展。

老家的老飞山庙,当年就是我的曾祖父主持修建的。庙里两个木头雕刻的小菩萨,据说是曾祖父从外县很远的地方亲自背回来的。生产队集中成村后,老庙仍在黄山田,距离现在的村庄还有两公里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庙已经破败不堪,修庙成了小村的大事。按农村风俗,修庙是自家村子的“家事”,不方便像修佛寺桥梁那样四邻八乡化缘。但我们小村人少且穷,村民也不齐心,大娘和妈妈只得硬着头皮去附近几个村落化缘,讨来善款两百多块,终于集全村之力将小庙修葺一新。

小庙最初是用来镇守山下“蟒蛇精”的。村民传说的故事有鼻子有眼,故事主人公有故去的祖辈,也有健在的父老。妈妈还说爸爸去世前两天在黄山田犁田,就看见大蟒蛇在庙后的大田里洗了半天澡,后来大舅妈师傅“上马”,说爸爸是被蟒蛇精请去做账房先生了。

老同学贵哥的爸爸贤公,一直说自己早年亲手摸过巨蟒。那时贤公还只有十五六岁,某天傍晚扛着犁赶着牛急急往家赶。大黄牛走到庙下的小路时,突然瑟缩着不敢往前半步。贤公一看,前面路上横着一截他双手都抱不到的“大木头”,于是使劲拿竹条子抽了一下大黄牛,大黄牛拼命一跃而过。贤公一手扶犁一手想扶着“大木头”跨过去,谁知手刚一摸,冷嗖嗖的“大木头”嗖一下滑向下面深山弯里去了,只见杂草小树枝疯狂摇摆。

庙前三棵枫树三个人牵手才能一围,庙下一口老泉常年不竭,泉下山弯草木茂盛,寒气森森。贤公这个活传说,使得我们从小对老庙周围充满恐惧。小时候碰到牛跑到庙下山弯去,我们硬着头皮踩着稀软的淤泥去牵牛,总是战战兢兢忍不住紧张,生怕软软的脚底下窜出一条巨蟒来。大人们更是一再交代,黄山田一带的蛇千万不要打,生怕蟒蛇精作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乡民开始信奉蟒蛇精修成正果了,村民称之为洞神公公。庙神公公与洞神公公慢慢都成了小村的守护神。

我的乡亲,跟神州大地各个犄角旮旯里生活着的农民一样分不清佛和道,也分不清宗教与迷信,他们把对大自然的不解与敬畏通通化为一个个鲜活的妖魔鬼怪与我们共生,所以每个村庄悄然而立的每座小庙对村民都有着不可替代的精神意义。有人外出讨生活求平安,有人求儿求女,有小孩子莫名其妙地哭闹又找不出明显病因等等情况,村民都会去庙里烧香纸求神护佑。

苦难的人,往往越容易迷信。大娘和妈妈这一代人,历经时代与个人的双重苦难,他们真的相信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妈妈年轻的时候有人算命说她前世是杀牛的屠夫,造孽太多,所以这一世劫难多。妈妈总说:“做人莫丧良心,本来前世不修,这世得多为子孙后代积点福!”这种迷信,本质上与西方的原罪教义异曲同工。所以,村里修庙庆庙诸多公事,都是妈妈和大娘承头忙前忙后,大娘去世后这十余年,妈妈就更忙了。

多年前,大家就想将老庙搬到村边来。二零零八年,顺哥答应他一个人出资修庙。大娘和妈妈几个非常高兴,积极筹备,最后因为二爷家适合修庙的土地一直谈不拢,最后中途放弃,这大概是大娘一生的遗憾。

我从小叛逆,又不信邪,尤其反对妈妈的迷信,小元也是。我们乔迁两次都是自己选个空闲日子就搬家,新房也从不搞什么“点火、养鱼、发糖山”寓意发家发财的传统仪式,妈妈因此总说我是“傲国公”(意为不信邪的犟人)。

前几年,已是断垣残瓦的老庙,连门前的老枫树也腐朽倒地了,两个木菩萨常被屋漏的冷雨淋透。妈妈因为年轻时负重过多,老来膝盖退行病变严重,却一次次挑去长陶瓷瓦,重新盖了老庙。

我听说后心疼妈妈腿疼还去挑瓦修庙,故意揶揄说:“你的庙神公公那么灵,怎么还让自己的庙宇烂成那样?赶紧让庙神公公洞神公公使个法,谁不同意修庙就让谁肚子疼或者长一身蛇皮,看谁还敢不同意修庙?”

妈妈赶紧说道:“小人不知天脉,神灵莫怪!神灵莫怪!”回头又骂我道:“你个‘傲国公’别乱说!赖溪人让菩萨淋雨真是罪过……”

侄儿十一月初生日,我约二姐一家一起庆祝,才知道村里因为修庙的事又吵翻天了。说是最后落实每家按人头一人一百元均摊方案时,云满娘为首的几家人找借口不肯出钱了,还放出话来说:“如果老庙搬下来对村里不利,谁承头修庙,出了事就找谁!”头人之一的发公公,开会时说了对方几句,结果被不肯出钱的一个堂嫂子骂得眼泪都下来了。

我总说我收获过最美的乡情,也见识过最狭隘自私的人性。我对社会、人性最初的认识,就来源于生养我的这个贫瘠小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小村修马路,一些村民死守自家土地分毫不让,最终修成的这条狭窄扭曲的村道简直就是暴露农民自私狭隘的活标本。两年前小村改造入户小道,仍然有几家人不愿意出让土地,有个婶子还躺路上霸蛮阻挡施工,导致摩托车道至今都不能实行全村通。如果说二十多年前,土地还是农民的命根子,那在稻田都荒芜成森林的今天,修路的几尺土地还死活不肯置换,只能说几十年过去,小村一些人的思维眼界从未改变。

于是,在水泥沙子等材料都已运进村,计划两天后开工的这夜,这个父老乡亲盼了十多年的总花费不出两万的小庙工程又黄了。妈妈几个头人只好窝着火,无限遗憾地一一退掉已经筹到的善款。

第二天晚上,二姐又告诉我说:“老妈妈今天大清早瘸着腿去黄山田老庙忏悔去了,据说回来的时候都是拄着拐杖才走回家的!”

“还去黄山田忏什么悔?”我问道。

“说是前面准备修庙,几个头人在老庙请了卦,庙神公公给了三个神卦高高兴兴答应搬下村,现在新庙修不成了,他们几个头人去老庙请罪说明情况。”

我听了,既生气又心酸。

想了想,我直接给妈妈打电话说:“明天继续开工,我来帮你们修庙!村里人愿意出钱的就出,一切自愿,大家一分钱不出也没关系,我反正答应帮你把庙修好!”

妈妈万万想不到我这个“傲国公”有朝一日会给村里修庙,简直喜出望外,随即又提醒说云满娘一伙放话威胁村民的事。

我说:“村庄几百米开外修个小庙,哪里会对谁不利?如果修庙后哪家死了牲畜还是死了人,只要法律判决跟我修庙有关,我负责就是!”

头人之一的李嫂,听说后也非常高兴,跟妈妈分头通知前一刻已经辞掉的工匠师傅明天正常开工。

李嫂两口子是小村最吃苦耐劳的人,家里两个儿子也能干懂事,都在怀化城里买了房安了家。疫情彻底打乱了生活,李嫂一大家子回老家修养猪场准备养猪。年前,李嫂两个儿子大清早开着三轮车去装水泥沙子,结果出了严重车祸,一死一伤。大儿子下葬后,五十出头的李嫂头发一下子全白了。

原来从不敬神的李嫂,请了仙娘请傩师,又是贴符又是装镜子镇邪,生怕小儿子小林再出好歹。看到李嫂这样的转变,我也只能暗暗叹息,农村很多苦难只能依靠“宿命”一词慢慢释然。

也许,没有谁比一出生就被迷信无辜中伤的我更痛恨迷信,但我又深知,在贫穷落后的农村,小庙就是乡民最好的心理医生。

二零二一年农历十二月十一日,新庙竣工。

妈妈跟我说:“修庙修好了,大概花费一万七八。如果庆庙杀猪请傩师还要五六千,你只说包修庙,不庆也可以,过年期间看看筹得到钱再庆。”

“村里哪次集资开会不吵架?你们老家伙过年别给自己添堵,想庆就庆,我好事做到底!到时我带瓜瓜他们几个孩子都回来看杀年猪吃泡汤玩,村里出钱的帮忙的人家,通通都叫来吃饭,就当提前过个热闹年。”我说。

几个头人都很开心,马上准备庆庙。祭祀当天,杀了李嫂家一头大肥猪,抬到新庙门口祭祀,几个傩师吹牛角跳大神唱戏,瓜瓜几个小孩子好奇地在庙旁火堆边蹲守了两天。

村里原先还在观望的个别人家,祭祀这天也来捐款,讪讪地说:“挂个功德,来吃泡汤”。下面大村好几个老人家得信也赶来了,也捐了些善款。村里有些人家看到修庙的匠人这么长时间吃住都在我家,吃席这天特意带了些蔬菜来。

下午我家晒谷坪都摆满了桌椅,年关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老老少少开开心心来吃席扯谈。大家都笑妈妈这位“集体大厨”退休后,珍嫂子接了班,现在珍嫂子可以提前退休了,贵哥和小林厨艺不错,该他们接班了。妈妈笑道:“我哪天死了,就喊小贵小林来炒菜啊!”

贵哥故意打趣道:“秀云嫂子,你死了,不用你喊,我自己主动来!”

去年因为脑溢血差点没命的英嫂子说:“秀云满娘,你身体一向很好,只要别摔着,活到一百岁都没有问题,我都想还想你给我穿寿衣呢!你还是听你崽女的话,不要做工了,你不在了,别说满爱他们想你,我们都没有主心骨了……”

饭后,我将下面大村的几个老人送回家去,回来看见大家将我们家厨房堂屋都收拾干净了,很感动。

二姐说:“这次修庙庆庙,终于看见赖溪人有点将心比心团结做事的样子了。”

李嫂管账,最后统计,小庙共耗资二万三仟六佰一十三元。

除了云满娘一伙,其他村民几乎都相当于按人头一百自发捐了款,几个头人早先就愿意捐一千,后来贤公还捐了一千八,妈妈捐了一千五。大家说:“原先村里大家摊钱都愿意出,现在满爱一个人愿意修庙随便你们自愿捐款,你们反而不出了,道理对吗?”

最后我包圆结账,实际支出金额仅四千二百九十三元,加上我写修庙文章网友赞赏的一千四百二十三元以及几次跑乡里带的一些未上账的开销,合计也就七千元左右。再加上妈妈捐赠的一千五,二姐捐助的一千和大姐二舅的,我们家修庙实际支出共计一万元样子,自愿捐款结果好得完全出乎意料。

随着最后将大功德碑一立,那些一分未出的人家面子越发挂不住,有人憋不住对我说:“早知道立功德碑的话,我也愿意出两百”。

小村乡亲不知道,正因为看透了他们的人性人心,我敢怒拆一幢屋,也愿义修一座庙,并且都能完成得无比顺利。

对我来说,修庙与积福积德等等毫无关系。我不迷信神灵也不奢求福报,我只是始终对贫瘠愚昧的农村故园心存怜悯,所以愿意圆老母亲及他们一辈父老的心愿。如果非要找出别的理由,我还希望我一个出嫁女子的慷慨开放,可以稍稍对冲小村那些深入骨髓的狭隘自私。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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