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45-46：:一号魔咒\\归去来兮
文\油糊辣子
二零一三年暑假，夏晴考虑再三，决定再次参加怀化城区小学老师的公开招聘。本来夏晴和小宝前一年考上了，但最后调档的时候县里不肯放人，几经争取无果，最终白白浪费了机会。
九年前，艳子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夏晴二十二岁，我们同年考进的中方一中，而且都分在高一语文组。
学校一下招进三十多个年轻老师，同事们总将我和夏晴两个弄混。事实上夏晴身高一米六四还喜欢脚踩恨天高，我勉强一米六，且最多穿个粗中跟。大家也许都只认我俩近似的短发和单瘦的身形，还有张扬我们青春的那些文艺风乞丐风夸张衣裙。
能够被外人弄混的两个人大概就多了一份亲近。最开始我们无非普通同事间的点头寒暄。后来晚自习前，我们偶尔绕着学校老操场一圈又一圈地散步，谈天说地。夏晴瘦长腿下三十四码半的脚，踩着叫什么玛丽的细高跟铿锵向前，我惊讶高跟美女咋都不怕累。那时我对她的恨天高嗤之以鼻，她就说我的粗中跟给她都不要。
生活方面我们本应该是差距巨大的两个人。我八九岁独自带弟弟操持家务的时候，读三年级的夏晴某次因为穿衣服闹别扭跟奶奶生气把蚊帐都扯了下来；我放着牛吹着草叶子和竹哨子的时候，她正在优雅地弹着奢侈的钢琴……作为城郊边的独生子女加教师子弟，我戏称夏晴是资产阶级大小姐。
真正让我们成为朋友的是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某天，夏晴气愤不已地跟我倾诉，原来前一天晚上近十二点了，某领导给她打电话说局里有聚会想派车接她去跳舞。类似的故事我们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会一下落到了自己身上。夏晴借口拒绝后，还是气得半夜睡不着，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那时她的男友阿冯还远在贵州工作，这件事让我真正喜欢上这个爱臭美却自尊自爱的大小姐。后来我们总不在同一个年级组，各自生娃忙碌，交往也少了很多，但信任一直在。
夏晴想从高中考到怀化小学去，主要是为了方便带儿子读书，约我一起考。
我说：“我当老师唯一的乐趣就剩课堂闲扯了，到小学去，小娃子听不懂话，太没意思了。”
夏晴央着说：“你爱看书功力深厚，考个小学语文又不用费力气，就当给我陪考好不好？大不了笔试过了你不参加面试就是。”
话这样说了，我再拒绝就不仗义了。于是赶着报名截止前一天，夏晴开车接我去报了名。报名回来路上，说起今年再考上还不放人怎么办。
夏晴说：“撒泼打滚，我俩都不会，实在不行，我俩表演跳楼怎么样？”嘻嘻哈哈闲扯了一路。
因为确实不想进小学，我就真抱着陪考的心态没做准备。结果最后一道大题考教学设计，具体题目是给小学某年级（忘了具体是几年级）课文《麻雀》设计一篇教学设计。
我只知道我们小时候学过屠格列夫那个《麻雀》片段，压根不知道题目中的课文是不是那篇《麻雀》。为了不出现硬伤，我的教学设计通篇就只搞了个万能框架，里面完全不敢写课文具体内容。
谁知道结果我考了个八十一分，一两百应聘者中居然排名第五。夏晴却只考了七十三分，险超三比一面试线一分入围面试，不由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面试才是你的强项，录取二十四人，你还有的是机会，好好准备就是。”
面试当天，我刚从家里出发，就接到夏晴电话，说面试时间提前半个小时了，她刚赶到怀化一中考点，等着抽签了。
匆匆赶到考点一看，场面乱糟糟的。原来前一天下午六点多，鹤城区教委组考部门在网上发了则通知，告诉我们第二天面试时间提前到上午八点开始。本来我对参不参加面试还犹豫过，要是考得不好肯定就不参加了，但因为笔试第五有点骑虎难下，还担心无故不参加面试招人猜疑，这种心态下哪里关注他们网站上的临时通知。
按理说，这样重要的临时通知，难道不应该电话通知我们所有应聘人员吗？一堆应聘者都在发牢骚，而面试早已经开始。
工作人员老师赶紧组织我们抽签，我顺手一摸，中了个一号。
工作人员犯难了，赶紧请示，说现在抽出一号顺序了，但前面已经安排六个人在准备了，这个一号现在放在哪个号后面？
正常的面试流程，应该是八点半我们七十六个应聘者集体抽签确定面试顺序，然后现场按顺序叫号进入备考区。备考区不允许带任何资料及电子设备，提前半小时再次抽签决定说课内容，最后才正式进入考场面试。
据说原计划小语七十六人的面试要分两天还是三天进行，后临时压缩时间，又不通知到位，导致只有一部分人八点到达。先到的这部分人先抽了签，并已经开始面试了，这就完全混乱了。
请示完毕后，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我排在上午最后一个，等目前已经抽出来的号面试完毕后就轮到我。
过了二十来分钟，工作人员又来通知我，说经组考委员会研究决定，我应该排在九号后面。我问怎么临时又改了顺序，工作人员说他只负责叫号具体情况也不清楚，然后匆匆带我去备考室。
来到备考室，又有负责老师急匆匆催着抽了签。确定面试说课的题目后，给我发了对应的教材。我稍稍准备一下，很快就轮到我了。整个过程乱糟糟匆匆忙忙的，再加上我本来也没做什么准备，面试下来自我感觉完全没有发挥正常水平。
最后两项综合成绩我排在第三十二名，没有被录取，夏晴以面试第一名的成绩逆袭至第十五名成功考上。
中方这次终于放了人，夏晴开学后就可以顺利带着儿子进城读书了。我邀夏晴一家三口到我家里聚餐庆祝，隔壁小区的艳子带娃作陪。夏晴非常羡慕我和艳子，觉得我们两家住得近大人小孩都有好朋友玩最方便。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我和艳子一家早处成了家人。
没考上对我来说，轻松又失落。
轻松的是，我有点怕考上真去上小学，考不上竟有点暗松一口气的感觉，但同时又有些失落，一种虚荣心作祟不想失败的失落。
结果小元这厮竟指责我直傻子一个，说：“为什么你但凡参加个什么，总一抓就是一号？”
我一听有点冒火，说：“抽签抽中几号难道还是我能控制的？”
小元又阴阳道：“我做评委的时候，就亲眼见过有人抽中一号舞弊重新摸号的，所以说就你这种不转弯的才会经常抽中一号，你在打仗年代肯定是宁死不屈的烈士咯！”
因为这个一号问题，上升到三观大问题，我们大吵一架。
这厮被骂了，竟然去找艳子两口子仲裁，结果引发我更大的火力。我这种女汉子不过偶尔需要老公提供一点情感支持，结果直男癌非要争是非对错。
弟弟弟媳却在又一次大吵中真的离婚了。
养儿防老是农村家庭根深蒂固的观念，妈妈也不例外。妈妈内心其实最疼爱弟弟，只是因为本身自我价值感低不会爱自己爱他人。高期待下，表现出来的总是对弟弟的恨铁不成钢式责骂批评和控制。
弟弟本身遗传了一部分继父的基因，智商能力差一些，性格也不像我和二姐刚烈果敢，结果越来越弱。妈妈能干性子急，看弟弟做事根本入不了眼，越发包办一切，又劳又怨。弟弟没有锻炼机会，更加缺乏能力与担当，限于恶性循环。
我们怎么给妈妈讲道理也难有效干预，看到妈妈辛苦，只好出钱又出力，结果加快恶性循环。
弟弟二十六岁结婚，二十九岁离婚却多了一个儿子。
这对一开始就没有感情根基的夫妻，在妈妈竭尽全力的讨好中，维系短短三年后，匆匆结束，家里每个人最后都成了受害者。
46.归去来兮
二零一三年九月开学，学校安排我接了高二年级两个班语文。
三年恍然如梦，扛着大包小包匆匆穿梭在广州株洲的那个我，好像根本不是我，我又变回了讲台上那个熟悉的自己。
十月，通过全省公招而来刘校长上任，中方一中正式开启老刘时代。
县里二十万全省公招一中校长，可见上面是想下决心整顿一下一中痼疾的。或者说，“彼得效应”下的县一中已经到了非下猛药，借刀自断手脚不可的地步。
从外空降一把手，是快速打破旧有权力格局的有效方式。
只是学校行政化程度再高，也不像官场。官场职员普遍具有晋升需要，而大部分普通老师仗着只要不犯原则问题“谁奈我何”的优势，只想轻轻松松混吃等死。
从管理者的角度看，教师职业更适合耍流氓，因而更难进行行政管理。
作为一个公招而来的外县市校长，老刘即便个人能力再出色，空降到一个县一中，恐怕都难以顺利接管。因为一剂猛药能否发挥作用不仅取决于药物本身的效力，还取决于病体的耐药性。
老刘说白了只是个合同校长，只有三年聘期，干得好才有可能续聘。意思就是，大家都知道你这个外来校长，不过管咱三年，按例续聘也不过三年。铁打的地头蛇自然不屑于流水的聘任制校长。
国人有个普遍特点，那就是一旦遭遇外部对手，平时喜欢窝里斗的人也能迅速团结起来铁板一块，一致对外。
所以，老刘面对的差不多就是一块铁板。
当然，这样临时焊接的铁板，往往又很容易被击破。因为任何单位热衷参与小集团者，终极目标都是图谋个人私利，所以打破铁板只需要找到关键的罅隙。
老刘的方法就是找他的邵阳老乡。温文尔雅的老刘，据说私掏腰包请了学校所有老乡吃饭，然后他的几个老乡同事依次回请了一轮，这真叫快速有效地了解民情。
老刘组建新工作班子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提几个自己人，比如“谭总”就聘上了总务主任，校园一时又开始议论纷纷。
我跟谭老师在办公室共事一个学期，客观说，谭老师下海经商数年，能力上管个学校总务绰绰有余。问题是，学校食堂商店等一体化的后勤服务中心，总务主任是学校多少人巴巴着的肥差？你多年不在学校，返岗回来半年，按惯例貌似怎么着也轮不到是吧？因为这种工作不像专业老师需要专业能力才能胜任，学校有的是能做又想做的人。
结果你不按惯例上了，叫一众竞争者作何感想？恐怕连围观群众都会认定你是凭校长的老乡关系而不是能力。
二零一四年春季开学，因家长举报高三年级及专业班乱收费问题，学校退还了相关收费五十多万，还被罚款五万。
老郭时代先富起来的培训中心专业老师，这些年成了拉仇恨的载体。培训中心主任连换两任老婆，还越换越年轻，也一直是外界议论的焦点。
二零一零年左右学校出现的买车潮更一直被舆论视为罪证，不明真相的家长眼里似乎中方一中的老师个个都在收黑钱。
二零一四年三八妇女节，“富贵姐”得了个校级“三八红旗手”，连她自己都意外。我们几个室友自然都知道其与老刘“半个老乡”的弯弯绕，都打趣道：“前些年你认真上课的时候，没机会扛旗子，现在天天想退休时活该扛大旗了！”
姐根本不稀罕那么个红本本，奖金也不够她家养的乌龟吃一顿肉。但这就是人情社会，跟着大哥没肉吃也有汤喝，哪个单位逢年过节盖章发几个红本本不轻而易举，人心就靠这些玩意儿拧成一股绳。
当然，写下这些细节并不是说学校就是一个人人都在蝇营狗苟投机取巧的地方。相反，正因为人情关系对公平规则的破坏，绝大多数普通老师都面临更残酷的竞争与压榨。
我至今记得很多像我一样一周四天赶早自习的语文英语老师，冬天早上经常踩着点进校门，大家一路飞奔跑过大小操场往教室冲，就为别迟到那一分钟。尤其是很多班主任，那真是身心整天都扑在教室里。除了最好的两个快班，其他平行班的学生三分之一以上总是一副睡不醒的萎靡样子。
我所在的高二年级，有个总成绩在年级组排在倒数的班级，班主任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很多次从走廊经过，我都听到这个年轻班主任以学考考不过拿不到高中毕业证吓唬她的学生，也经常看到她在走廊狠狠批评学生。
目睹类似这种情景总会使我限于疑惑与痛苦，我会想这个自己明显经历过高二学考水考的年轻人，为什么一走上讲台就忘了自己几年前的经历？到时候学考放水后，她又如何在班上解释？
我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行车记录仪一样，无声记录着目之所及。
我深切地理解身边的一切人与事，却始终无法认同，也自知无力改变。
于是，我每天就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着，上自己的课，快速干完自己的工作，然后一脚油门回家，不在学校多呆一分钟。
二零一四年高考成绩出来后，感觉学校气氛有点不对，后来听说在市里排名倒数第一。上一届学校考了个美术专业上清华的学生，引起轰动，印象中感觉怎么也不至于倒数第一。我后来特意去看了看上届高考成绩，才惊讶到原来我们学校真正的文化生一本上线不过区区十五人，二本上线也只七十六人，上百专业生也就三人超过文化二本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各校年年突破一百二百的光荣榜不过都是文字游戏。
七月中旬，鹤城区中小学教师公开招聘公告出来了，初中语文公招八人，我有点心动又犹豫不决。因为放假前教委领导在学校教职工大会上明确表态，但凡我们一中参加外县市公招的老师，如果考不上调不走，下半年一律分流去乡中学。
想到四年前罢考后仿写《归去来兮辞》时，我本就已经萌生去意不想再呆在制造刷题机器的高中，于是不再犹豫，决定马上去教育局签字开证明参加鹤城区的招聘。
对，当年县里针对近年师资大量外流问题，制定了霸王政策，要求参加外县市招考的老师必须先签同意分流协议才给开单位证明，我们需要拿到单位证明才有资格报名参加合鹤城区的公招。
附：
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激情将无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犹疑而独悲？
悟一己之不力，知大势之难回。
实梦想其难成，觉改道而新生。
车慢慢而时停，心焦焦而赶程。
问司机以提速，恨晨光之太微。
乃瞻校门，不欣且奔。
学生趴睡，老班候门。
热情就荒，责任尚存。
携书入室，有悲盈坤。
引同事以自慰，眄现状而无言。
倚文字以寄傲，审人生之难安。
利愈趋以成趣，心虽宽而常厌。
守理想以奋力，时不公而心寒。
心无意以消沉，志有心而求变。
年看看又将近，焦时光而老颜。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
道与我而相违，复执教兮焉求？
悲教书之功利，哀树人之仓促。
领导告余以高考，将育人于空头。
强命补课，强占午休。
既疲惫以厌学，亦厌教而走肉。
生昏昏以沉睡，师滔滔而倾授。
感育人之孤独，哀半生之行休。
已矣乎！校园净土复难求！
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惶惶欲何之？
虚名非吾愿，怠工不足习。
怀斗志以孤往，便头破而不辞。
登博客以自解，临同道而抒愁。
杜随波以逐流，付诸行动复奚疑！
2010年9月
面临分流去乡中学的压力，招考准备自然上心了不少，笔试前我刷了当年各省的高考试卷。
七月三十日笔试成绩公示，本人八十五分，笔试第一名。想不到初中语文录取八个，参考人数竟高达八十一人，但笔试八十分以上的仅五人，整体分数普遍偏低，暗自庆幸。最终，我以笔试面试综合第二名的成绩顺利考进鹤城。
九月开学，中方一中动真格开始实施教师分流，昔日同事怨声载道，多有耳闻。
十年后的今天，我因写作需要全网搜索中方一中相关资料，看到刘校于二零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在红网公开回复学校舆情的一篇帖子,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我校前些年由于在办学理念、管理模式、制度建设等方面存在一些突出问题，尤其是在教师队伍建设方面固步自封，为了维持一团和气而停滞不前，导致学校的教育教学质量难以提高。为了突破重围，打破僵局，提升质量，扭转形象，县委、县政府在深入调研的基础上，多次召开县委常委会和政府常务会，要求我校必须通过人事制度改革来优化教师队伍……”
正如当初我判断的一样，老刘果然是请来做“坏人”的。
继全员聘任制后，中方后来又成为怀化两个试点“县管校聘”的县市之一。
“如果不是生活在一个全中国最年轻且热衷教育试点的县城，我的人生轨迹会不会不一样？”每当我的脑海里腾起这个假设，自己又会马上否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身处何方，也注定殊途同归。
很多人习惯选择忍耐妥协，一部分人出于正义的理由选择坚守，另一部分人则多是生计的考量。忍耐即意味着承认那一套游戏规则，妥协的根源是害怕失去现有的一切。
人被体制化后，会丧失掉谋生的能力，尤其是勇气。
二愣子的世界没有妥协，有的是孤注一掷。
2024-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