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37-38:打破自我感动\\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

文摘   2024-09-28 18:00   加拿大  

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37-38:打破自我感动\\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

文\油糊辣子


37.打破自我感动

纯母乳喂养的豆豆一直不肯喝牛奶,辅食也吃得很少很少。

看着豆豆二指宽的小脸和豆芽一样的细胳膊细腿,我对她的饮食焦虑膨胀到无处安放。我天天费尽心思做辅食,可次次鼓捣半天,豆豆也只能吃下拇指大小一坨儿。

吃不好也睡不好的豆豆,整夜整夜吸着乳头不放,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才睡也是常有的事。我感觉刚合上眼打个盹,早读的起床闹钟就像催命一样响了起来。

如此折腾到二零零七年元月初,我这个朋友眼里的钢铁女侠也挺不住累病了,寒冬腊月半夜高烧到40.2℃,寒战不断。

凌晨三点多,小元陪我去校门口医务室吊水,输完三瓶点滴,刚好赶上早读。我顶着一身虚汗直接去了教室上课,小元也匆匆坐上3路车赶去怀化上学。

作为寄宿制高中,我们学校每月只在月底休两天。我每周的工作量算上早晚自习足有三十节课,这还不算频繁的自测及月考等考试,可以想象一边工作一边带娃有多辛苦。

学生当然更辛苦。

高一高二学生从六点四十早读开始要上到晚上近十点,高三晚四下课就到十点半了。实际就是除去吃饭和睡觉时间,学生一天到晚都在教室学习。

学校第八节课后来搞了个“校园之声”文艺表演,我觉得很不错,但参与人数感觉并不理想。不过,当时我也身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认为普高的师生辛苦很正常,大学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二零零七年七月初,有天突然接到顺哥的电话。大哥朗声说:“满爱,小元的调动我和你嫂子刚给你解决了,调动报告还是大哥我亲自写的……”

我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春节期间在老家,顺哥问起小元脱产进修的情况。我说跨县调动难度太大,调不过来的话就去应聘城区民办高中。顺哥已经帮过我,我们没想过再去麻烦他,没想到顺哥一声不响就主动帮了我们。

小元随后打电话说,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原来顺哥半个小时前突然问他毕业后想去哪个学校,叫他赶紧带一份调动申请报告过去。小元当时第一想法是能调进中方一中就顶天了,申请报告就写了中方一中。

小元本科脱产学习两年,非常勤奋刻苦。为了方便画画更为了省钱,晚上常在他老师办公室打地铺,几成学院的励志典型。

顺哥看了小元的一大本作品集,提醒说鹤城区几所学校都可以考虑一下,于是将调动申请改成怀化二中。

过了两天,顺哥告诉我们说,怀化二中砍掉高中部已是板上钉钉。考虑专业发展,我们最后又改成了怀化五中。

这时候顺哥才告诉我们说:“市教育局石局长是你嫂子亲表哥,区委谌书记又欠我点人情,我们上次碰面,我想起你们的分居情况,顺口提了一下,他们都满口答应解决……”

简直难以想象,原以为我们一辈子跨不过的跨县调动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办妥了。最后入编鹤城要交的两万入编费,顺哥知道我们穷得凑不出,又主动给我们借钱垫付了,笑说是“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

顺哥这份情,我自然一辈子铭记在心。

只是这件天降好事,也让我越发意识到这个社会的病态与不公。原来,我们不过都是生活在大大小小的权力机构中,一环扣一环,普通人的千难万难,在任一个权力机构顶端都不过是轻轻松松一句话的事。小到一个小小的校长村长,莫不如是。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现实?

我从小到大奋力争取的光明正大公平正义,在自己切身利益面前就如此不堪一击?

终有一天,我是不是也会完全堕落成站在讲台上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作为既得利益者,我有种无法言说的羞愧。

二零零八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在黄溪口婆家过年,突然接到噩耗,大爷因病去世了。我们租了辆三轮车匆匆赶回老家奔丧,两岁不到的豆豆大概感应到我悲伤的情绪,一路反常地安静。

我流着泪给大爷上了一千块钱的祭礼。祭拜的时候,豆豆突然跑过来,学着我的样子,对着大爷的棺材作揖。

事后,妈妈担心地说:“按村里叔伯常规人情一般上一百,不超过两百,你现在给大爷上了一千,以后叔伯上少了,他们肯定又要说闲话!”

妈妈的意思是二爷三爷等继父的亲兄弟,算起来更亲一代,我到时不好管人情。

我明确告诉妈妈说:“亲不亲疏不疏,要看感情,谁对我好,我报答谁,谁爱说就说!二爷大叔家任何人情我不会管也不认,三爷人不坏也说不上好,小叔人最好,有事跟我说一声,我看情况管人情……”

拆屋刚过去三年多,某些人有事要帮忙就来讨好妈妈,她又糊涂心软了。

暑假,高二升高三后又一次班级大调。

我由高二的一个专业班一个文化班变成教两个文化班,肖老师也是,我俩还真碰搭上一个班了。这里面其实是大有文章的,所谓校园处处皆学问。

高二分的专业班因为学生成绩欠佳又难管理,很多老师往往嫌弃不愿教,但高三专业班第一学期学生外出长沙集训,文化课老师差不多一个学期不用上课,还可以享受培训中心的相关福利,是典型活少钱多的好差。

一天,学校某领导夫人来我们语数外大办室聊天,真诚嗟叹道:“学生娃走了,我天天都不知道干啥了,无聊得很!”

这位夫人长年当高三专业班班主任,半年不用上课,无聊也许是真的,只是我们这些被迫拱手相让的只敢沉默无语。

准确地说,我在一中的前三年半,一直坚信读书考大学是寒门子弟的唯一出路。虽从不喜欢题海战,也不喜欢死抓背诵默写,但我一直相当自觉地以学生高考为重任。即便在带娃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人生活影响教学,所以才会拔了针直奔教室。

可是,随着逐步洞悉社会的种种问题,我开始质疑这种教育模式。促使我彻底反思的是,二零零八年底大雪天的一个早读课。

这时候我已经住进怀化城区新家半年,每周四天仍需要赶六点四十的早读课。我一般凌晨五点一刻就起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快走十二三分钟到红星路站台,再赶五点四十五分左右的3路车去学校。

这个突然降温的冰冻天,我本来提前了十分钟起床,谁知因为道路结冰厉害,公交车开到鸭嘴岩停下不敢走了。眼看早读要迟到了,我下车赶紧找村口的“摩的”。“摩的”师傅趁雪打劫要价二十块,我二话没说跨上车催着师傅加速。摩托车在荆平路口打滑,差点滑下溪沟,吓得我们倒抽冷气。

当我终于踩着铃声赶到校门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完全冻僵了。小跑着冲进三楼教室一看,语文课代表正站在讲台上领着寥寥几个学生,昏昏欲睡地背着文言文。

教室里一大半的人,都趴在课桌上睡觉。

当天是月底的周四,又碰上突然大降温,这群已经忍耐到极限的高三可怜娃,就那样成片地倒在了我的早读课上。

当我哈着热气用冷得没有知觉的手指,一个个挨着去敲桌子,那一张张行尸走肉毫无生机的脸,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狠狠刺痛了我。

后排有个男同学,在我第一次敲桌角的时候一动不动。第二次,我加大力度再敲了两下,只见他像电影里的超慢镜头一样缓缓抬起头,然后极不耐烦地低吼道:“干嘛呢?干嘛?有病啊!”眼神极其空洞和厌恶。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自己好像透过这个男生,一瞬间穿越了时空。我想起三年前的他们,十六个班近千新生,在操场呐喊军训……

稚嫩又蓬勃他们,什么时候就成了眼神空洞成片倒在讲台下的行尸走肉?

我们明明知道一个省的大学录取人数是固定的,即便他们不吃不睡疯狂刷题,至少五分之四的人也无缘大学。可我们老师天天口口声声苦口婆心什么读书是你们唯一出路吃得苦爱拼才会赢,赤裸裸地自欺欺人。

炼狱三年,一大半人几乎毁掉健康也根本改变不了陪考的现实,这样的高考究竟有何意义?

这个异常寒冷的早上,一个曾经迷信大学,自以为一心为学生好的女教师,冒着翻车的危险排除万难赶去上课,结果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制造平-庸之恶。

我想普高老师只有彻底打破感觉良好的自我感动后,才有可能获得这种难能可贵的罪恶感,也才有可能真正看见学生。

 

38.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此后人生的诸多选择,均始于二零零八年这个早读。

对大多数普通高中老师来说,自恋和自我感动都是很难被打破的。看看那些成天喜欢守在教室里的同行们就知道,他们即便不好意思自诩春蚕蜡炬,也以甘为人梯甘做嫁衣相当自豪。类似“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人跟你毫无血缘关系,却心甘情愿为你的成长无私奉献”的浓鸡汤最合其口味。但凡质疑其付出,哪怕证据确凿,他们必定会振振有词道“老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童话里的小女孩指出皇帝什么也没穿后,皇帝和大臣们不是赶紧找衣物遮羞而是装得更卖力。

真实世界里,是很多父母、老师一辈子活在“我是为孩子好”的自欺欺人中不愿醒来,因为打破自恋和自我感动都是万分痛苦的。

我自然也痛苦,一种多重痛苦叠加起来的痛苦。

二零零八年暑假,为了解放我们的两个妈妈,两岁四个月的豆豆开始上幼儿园,我们夫妻只好上下午分工带娃。不幸的是,豆豆扁桃体容易发炎经常发高烧,而我是个从小到大感冒都极少有的人,自己的心肺肝胆几乎都搞不准位置。所以孩子一生病,我就紧张。

小元偏偏一副老里手样子,说自己小时候感冒发烧家常便饭,而且作为解剖过真人体的美术老师,人体每个器官每块骨骼肌肉都清清楚楚,早就是“半个医生”。

结果,我相当信赖的“半个医生”,绝招就是女儿一发高烧就送去小区门口诊所输液,一输两三天。

后来我才明白老李家的传统就是,但凡发烧,铁定打针。婆婆直到现在,发烧超过37.5℃就要去卫生所打针,谁劝都没用。

于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带高三的忙碌和愚蠢,豆豆生病总是没好彻底又得送去幼儿园,反复发烧,反复吊针,免疫力越来越差。最严重的一次,四十多天的时间里,豆豆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吊水总计十八天!

好几次凌晨五点半左右,我冒着严寒走到红星路站台等车,周围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上得3路车一看,就售票员旁边坐着三两个人窝在靠椅里补觉。整个车厢空荡荡冷冰冰的,只有头顶悬挂的扶手偶尔微微晃动,让人有种置身冰冷太平间的凄凉感,仿佛自己就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冷尸。

那段时间我的耳机里一直单曲循环着汪峰的《存在》,常常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你的付出没有收获的成就感,而是你清清楚楚自己抛家弃子的劳动意义寥寥,甚至无益有害却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教师群体中究竟有多少人,在借尼采大师的“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这句话自我安慰。或者我应该高大上一点,叫自我突围。在一遍遍追问自己如何存在后,尼采这句话当时似乎给了我一种方向。

是的,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但永远可以改变自己。

彼时学校开始走名校联谊办学道路,挂靠省级示范性高中长沙市一中(以下简称“长沙一中”)。长沙一中每年免费给我们代培三名优生,两校之间定期举办教师交流会,所谓“对口帮扶”。

一次,学校安排我上汇报课,我选了余秋雨的《道士塔》。评课环节,长沙一中三个语文教师热情称赞说一个县一中年轻老师挖掘教材的深度广度让人惊叹云云,高度肯定了我的课堂教学设计。我以为这种场面话就是客套一下而已,应付几句就想溜。

谁知评完课后那个年长的杨老师又叫我单独留下,说私下再交流一下。私下里,杨老师又一次真诚地夸赞了我的课堂设计,然后非常真诚地对我说,私下交流的主要问题就是提醒我有“啊”字口头禅的毛病,一再叮嘱我以后参加公开课比赛什么注意。

在此之前,我自己竟然完全意识不到口头禅的问题,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评课活动中也从没有人提醒我这个问题。按理说这种问题,当众提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见大家平时评课多么喜欢打哈哈说好话。

长沙这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是我教书生涯中见过为数不多真心提携后辈的温厚长者。他不知道的是,我当时的想法是以后非必须,绝不再上公开课。

 我在毕业早年参加过县里一次教学比武,有幸获了个一等奖。这次比赛后,我发誓此生绝不再搞那些表演赛恶心自己。一次次连微笑的弧度都有讲究的磨课过程,让我深恶痛绝。

后来发现年轻老师在学校免不了要上公开课。我能做的就是绝不像大多数老师一样先预演一遍甚至几遍以求课堂热闹,一律直接“裸上”,宁愿课堂效果差也从不在学生面前演戏。

回头去看,应该说当时虽然痛苦但不绝望,自我感觉课堂可以自主就万事大吉了。比如学个《离骚》片段,完全不妨碍我跟学生探讨屈子的臣妾化问题;学首辛弃疾的词,也没人干涉我用两节课从辛弃疾说到崖山一战的悲壮。有时上课想放电影,我就放电影,课前十分钟专扯新闻热点,也没人举报。

我常跟学生说:“检验一个语文老师是否合格的标准,在于你们离开学校几十年后,是否仍然记得某个语文老师说过的某句话某个故事某本书曾给了你一星半点微光。”

作为语文老师,我用对学生启蒙的热情悄悄抵御着高中疯狂的应试,就像退潮后海边沙滩捡小鱼的小男孩一样,在乎着小鱼的在乎。

关于光的故事,说来唏嘘。

我跟肖老师搭班的170班,有个倪姓男同学,某天趁着全校集会的机会冲上主席台,当众声激烈声讨学校违规收费、违规补课及压榨家长学生等多宗罪,震惊全校。

我是事发第二天去上课才知道这事,同学们七嘴八舌异常兴奋地给我转述了倪同学前一天的壮举。倪同学的座位却空着,大家说他应该正在德育处被轮番谈话。倪同学就像踽踽独行穿越至今的堂吉诃德,有人嘲笑,有人肃然起敬。

作为教过倪同学一年的语文老师,事后我对他一直怀有一种隐秘的惭愧。因为基于班上一些同学作文所写的——“杨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富正义感的老师”,我不知道倪同学的选择与我的热衷启蒙有没有关系。

我希望有,又更希望没有。我从不鼓励任何孩子去做任何形式的英雄,但我这样的二愣子老师也许无形中自带某种示范功能。这该是学生的幸与不幸?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唯愿毕业即失联的倪同学,一生安好。

高考结束后,陈同学和唐同学激动地给我打电话,说:“杨老师真乃神人!果然考了沈从文呢!”她们说的是现代文阅读考了沈从文的《云南看云》。

我总喜欢跟学生说:“语文考阅读本身就不正常,作家自己都答不出标准答案,所以你们需要学会的是从命题老师的角度去揣摩套路,提纲挈领才能事半功倍,学习不要总像鱼一样钻网里瞎折腾!”高考前两周又跟他们吹牛,说自己从小考试如何善于从命题人角度思考,自考时如何神押题云云。然后讲评沈从文一篇散文阅读时详细补充了作者相关故事,说直觉今年会考沈从文,没想到高考真考了。

我们二零零九届有点背,因为上一届高考成绩是继二零零三年后的一个新台阶。站在新台阶上的我们何德何能火箭式再上一个新台阶,于是只能在大红喜报上“再创佳绩,上了一个新台阶”。

我带的两个班算圆满完成了高考指标。四年过去早已今非昔比,我从最开始还想着把成绩单拍到校长办公桌上去要说法,变成了“学校里什么荣誉好处我都不要,但谁也别来干涉我的课堂。

当年年度考核的时候,照例先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校级领导一一述职,然后年级组按学科分组一个个上台述职。

知根知底的老滑头,一上台都成了春蚕蜡炬死而后已,虚假形式令人反胃。于是轮到我述职时,我就故意搞了个三句式。我说:“思想道德方面自己争取勉强做个好人;教育教学方面力求对得住自己良心;业务提升方面真心喜欢读书算是终身学习。”

我上台噼里啪啦一分钟述职完毕,年级组蹲点某领导眼睛都瞪圆了。我下台后跟备课组长请了一声假,提前走人回家带娃去了。

无欲则刚。

我倔强地想,一个老师只需要对自己的课堂负责,别的可以完全不在乎。

作为高三毕业班的惯例福利,年级组暑假组织公费旅游。人均一千五的经费预算,不参加者学校不予任何补助,视同主动放弃福利。我是极少数果断放弃旅游福利中的一个。

放弃的主要原因现在直说也无妨:我宁愿自己三口之家随便逛逛或者邀三两家好友野炊野营,也不想跟某些热衷认哥认姐认嫂子赤裸裸拍马溜须的同事集体出游而已。

我至今非常喜欢《瓦尔登湖》中这段话,它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我的一种生活态度:“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2024-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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