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糊辣子自传—半生突围65:别了,那一片竹林
文\油糊辣子
我居住的大院绿化上佳,尤其是荷花池斜对面曲径通幽处那一片楠竹,修竹成林,最富情趣。
记得十二年前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那条幽静小路的两边还只栽了稀疏几棵楠竹,竹叶竹杆都泛着黄,营养不良似的。
随着春笋一年年疯长,三五年间,遂有成林之势。
二〇一七年冬天,一场冻雨夹雪持续好几天。我带着快一岁半的小瓜瓜去院子赏雪,看到竹林已经整片匍匐,原先亭亭玉立的棵棵楠竹互相纠缠倾轧一气。我忍不住扯住快要匍匐于地的竹尖,用力弹去楠竹满身的积雪。够不着树尖的,就用力去蹬竹杆,每蹬一次,就见厚厚积雪哗哗地从竹叶上掉落,匍匐的一株株楠竹随即挺直了枝干。这场大雪压得竹林元气大伤,一批老楠竹被生生压断了。
此后几年养护,竹笋一年比一年壮,整片林子现在几乎已经没有杂树,完全长成郁郁葱葱一大片楠竹林了。
今年春节期间,湖南湖北遭遇全国范围内最严重的冻雨灾害。这片背阴的竹林当时也成片匍匐了,奇怪的是,竟无一株竹子折断,而大约一公里外的公园山腰那片竹林,却折去很多。
很有意思,我前年萌生写作自己的家族故事后,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院内这片竹林。原来,我早已不知不觉将人际关系牵强附会成了这片竹林。
我觉得我的祖辈父辈就像当年那几棵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老楠竹。
当年外婆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冒险去吃“牛屎菇”和“四脚蛇”,拼着命才养活了我的妈妈和舅舅;爸爸意外去世后,妈妈也是拼着命养我们姐妹。
一个个家族不出意外也许就像一片片竹林,“老干”们一代代奋力“扶持”,“新竹高于旧竹枝”完全符合人类发展规律。
但是,各种灾难总是伴随人类左右,人命与嫩笋一样脆弱。
我审视我的原生大家庭,感觉她就像冻雨暴雪中的这片竹林一样,不堪重负。
二十年前,二十四岁的我,冲天一怒拆掉一幢大屋。外人看来,我这个黄毛丫头就像武侠片里无意跌落山洞却突获神功一般逆袭归来。
其实,真相是压抑了近二十年的地火奔突。
所幸,在我快刀斩断外围一切纠缠倾轧,又一点点蹬去家人们身上的积雪后,一批竹子总算挺直了身躯,而一些老竹子也许永远都挺不直了。
二舅妈这些年因为沪昆高铁征地遗留问题,断断续续上访了近十年。
当初征地因为既牵涉到舅妈前夫一家、又牵涉二舅三舅旧宅新宅各种争议,加上之前同村同名造成的账目登记错误,非常复杂。我之前碍于体制内公职人员身份一直不方便直接出面,暗地里帮舅妈做了很多工作,补偿款也已经结算到位二十多万。被当球踢的二舅妈先后签了两次息访承诺书,但还有些补偿问题始终不能达成一致,她就晋级成了钉子户。
最近又说账目不对,打出了舅舅名下新旧十几个账号的所有银行流水,天天往市里找巡视组,也往我家跑。
二舅老实巴交,进城都找不到路,四个老表,两个远嫁外省,两个长年在外打工。我可怜舅妈晚年不得安稳,也烦自己长期被骚扰,下定决心趁辞职后方便彻底了结这个陈年旧案。
最开始陪舅妈去县里,各处一堆官腔,门都不让我们进。我直接给县网信办打电话,说你们多年踢皮球,现在我被迫给你们维稳,要么你们一次性解决问题,要么我们就自己网上维权云云。
闻声而来某主任,双目对视,竟是故人。昔日吊儿郎的同事改行成了某维稳办主任,我成了需要被维护的不稳定分子,很是黑色幽默。
随后我一边调取高铁原始征地协议等各种资料,一边核对一堆银行账目。由于时间太久,又正逢农村信合升级农商银行,舅妈根本记不住那么多款项流向,死活认定都是别人把钱弄走了。大字不识的舅舅,身份证下莫名其妙多出几个账户,明显存在问题。为了打消舅妈的疑虑,我采用直接从市里报案,县里迫于压力,很快立了案,但落实调查的仍然是户籍所在地的镇派出所,又是一通扯皮。
后来政法委牵头,相关几个部门到现场两次调查取证答疑。最后一次,我早上十点赶到丁家,陪舅妈开会逐条解释后又去看了现场,回来再给舅妈一项项核对解释各种账目。舅妈搬出一堆自以为是的“证据”,死活不相信,一次次推倒重来。解释到晚上八点多钟,两个简直就像在吵架。
我终于发现舅妈这样一个钉子户,多年被踢皮球踢出了严重的后遗症,已经不相信任何部门任何人了。我也气得水都没喝一口打道回府了。
车开到镇上,想着还得有始有终协助派出所查账,于是将白天我自查的疑点整理成材料,留给镇派出所一份。当晚,我独自驾车翻过分水坳回到怀化城区,已经都快凌晨一点了。
派出所查清账目后,县里如约再牵头开会,我也如约叫齐四个老表回来面谈。派出所干警当着舅妈的面,跟四个老表一一核对清楚了每笔银行流水。原来两个账户是表妹经手取款销户的,舅妈忘记了,一直认为有鬼。其他账户原来都是村里收齐身份证代开,最早有两笔合计七千元的补偿款项,存折在舅妈手里,舅妈记得很清楚,自己没有取过一分钱,认为是有人代开账户并套取补偿了,派出所也说查不到对应的取款凭证。县里最后同意采纳我的意见直接补给舅妈,还有一处租用土地产生的几千元补偿因为纠纷一直没有结算,也承诺月底补偿到位。另外还牵涉到之前镇里维稳与舅妈的冲突赔偿等,我不方便做主,让舅妈及四个老表自己县里协商。最后,几项叠加,一次补偿四万元结案。
客观地说,镇里县里这次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压力处理这个积案,态度及方式都算做得相当不错。我的目的是想帮舅妈理清账目,打消怀疑,让老人晚年回归正常生活,这也是四个老表的最大心愿。
舅妈原本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这天守着高铁指挥部那位女干部倾诉了大半天,答应我们回家后就烧掉所有材料,安心过晚年。
表姐陪着舅妈,回家第一时间就将重达十多斤的一堆上访材料烧了。
结果,息访承诺书签字后两个星期不到,舅妈又打所有出银行流水,指着每次取款不同柜员操作显示的不同柜员号,认为自己又掌握了重要证据。我们的解释通通无效。舅妈大骂大表妹傻,说银行签字都是她认的假账,算起来自己还有几十万的征地款没到位,又开始上访了。
我知道可怜的舅妈已经陷入塔西佗陷阱深渊,这辈子估计都出不来了。
我只好跟妈妈说:“这些年我能帮舅妈争取的利益明着暗着都帮她争取到了,这次前后花了两个月时间帮她清了账,她现在连我也不相信,我也帮不了她了,她再继续上访,跟我已经无关,你们不要到时又劝我帮忙……”
舅妈果然又像之前一样,又找各种理由找我帮忙。我明确表了态,不再管她这事,谁知舅妈仍像之前一样一边说着就怕我骂她,一边直接来敲我家门,不给我拒绝的余地。
这次我毫不留情地对舅妈说:“我一直把你和舅舅当自己父母一样对待,这些年我对你的事已经尽力了,既然这次几个月帮你清账调查的结果,你都不信,你自己的儿女你也不信,那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以后正常走亲戚来我家,我随时欢迎,再因为上访来找我,我不会再给你开门!”随即,我跟四个老表都通了气。
无论如何,舅妈的命运只能她自己背负了,我也是时候推开压在身上数年的这棵老楠竹了。
可是,谁之过?
二〇二三年五月初,我去长沙陪豆豆高考倒计时最后一个月,负责给娃做饭送饭,晚自习后接娃回家。我们一直各司其职互不干涉,我只管做好我的后勤。豆豆管她自己的学习,晚上最迟十二点样子就睡,早上七点半才上早自习。从没见过豆豆早起发狠背书,我也没觉得有必要逼她早起,感觉孩子一直按自己的节奏在走,晚自习回来还常笑嘻嘻跑去门口的滑梯滑两趟。关于高考,我们的想法是我们虽然没能力让孩子回避高考,但高考也远没有大众以为的决定命运的重要,我们尽可能支持孩子的选择与努力,也尽可能规避高考对孩子带来的身心伤害。
高考结束,豆豆被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录取。我跟豆豆说:“现在家长除了支付功能,别的功能你需要就留,不需要都可以卸载了……”
孩子长大了,像一棵挺拔的新竹。
我不喜社交,但生命中的每个阶段,似乎都遇到一两个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人。初中及师范某两个同学,有时三年五载不见面也不联系,但只要见面我们仍然彻夜卧谈,有说不完的话。
乡中学同事成为好友的刘老师,寒暑假每次从其工作的外省大学回来,我们两个都会约着见一面。两个二十多年的老友,要么吃个饭,要么就公园闲走两圈,然后挥手回家。
这样的老友同事还有好几个,阿美、老满、老陈、老胡、老王等等,有事说事,没事年把半年也没互动,但彼此的信任都在。
艳子住隔壁小区,我们两家早处成了亲人,备用钥匙都放对方家里,两家四个孩子一起长大也像兄弟姐妹。我们十多年前就约定过年过节、孩子之间等杜绝一切繁文缛节。
写公号几年来,网上更是收获了很多很多的善意与支持。有些热心读者朋友长期给我文章“转发点赞赞赏一条龙”。重庆有位朋友,给我自传文章经常赞赏两百,实在受之有愧。
我一直尽自己所能给孩子的世界减少或免除恐惧,让他们尽量不愧疚不紧张不讨好于任何大人,希望孩子们也努力给自己创造更多的选择,能够尽量按自己的真实想法去生活。
我也希望自己的下半生,希望我的亲朋好友们都能够尽量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就像那一片楠竹,彼此独立又深情相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荣格曾说:“人有两次生命。一次是活在别人眼中的人生,一次是活自己心里的人生。”
七〇八〇后的心中可能都装着一个“侠义英雄”。我们小时候都梦想改变世界,长大后发现自己奋力前行只不过不想被世界改变。人到中年后,才体会自己所有的抗争不过是为了活得更像一个人而已!
当一个人不断成长,不断克服各种欲望与恐惧,最终战胜个体在庞大体制下的种种人性弱点,翻越肖申克的围墙,趟一条新路就会成为可能。
所以,作为一个探路者,如果万一不幸倒在路上,谁也不必为我悲伤,因为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如果我有幸活到耄耋之年,我一定继续如实记录一个最普通个体关于“人这一生究竟可以如何选择活着”的思考与实践。
(全篇正文完稿)
2024-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