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是风动
摘/杨蔷曾以为,她与贺真,向来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却没想到……
“叛军攻破宫城了。”茱萸低头俯首,疾跑入了栖梧宫。满殿明烛,是皇后在为百姓的祈福。
殿内女子身着暗色凤凰花纹宫装,看着烛火愣愣出神。
这一天还是来了。
这是民意,杨蔷告诉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吗,这一天终将会来。
皇帝驾崩已经有半年了,但百姓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为他披麻。
他对她千依百顺,也算相敬如宾,却道不得一个好的君王。原也想做个守成之君,无为而治,偏偏沉迷修道疏于政事,大权渐渐旁落他人。
就说两年前那次洪灾,急报足足抵阁了两日圣旨才颁下去,补救迁延,河东河西死了不少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亲为着百姓说句公道话,作为皇帝,他是该罪己的。
满殿明烛,杨蔷从容如寻常的午后,她未看茱萸,只是道:“你若实在怕,且先逃出吧。”
茱萸是的栖梧宫的大宫女,自杨蔷入宫时便伴在身侧,见她如此淡然,这位大宫女不由地想起了那个传闻,终还是咬咬牙道:“我陪着娘娘。”
“他们虽不滥杀,可真的乱起来难免误伤,能逃出去也好。”杨蔷回眸,容色明艳得晃人眼,“我说这些话是不是太薄情了,但你们也许尚有机会,我又能去哪儿呢。”
“可是,娘娘……”
“女子的这些规矩拘不住我,就算要杀,我也不会认。更何况,欠了债总要还。”
杨蔷走到了镜子前,镜中的女子仍那样的好颜色,只是威色愈重又添了许多疲惫:“你瞧,我才多少年岁啊,竟有这么多的白发了。”
于是,茱萸再说不出旁的,弯腰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日,这巍峨宫城才逐渐安静下来。
贺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幅美人春睡图。他上前一步,又停了下来注视着女子轻颤的双睫,不咸不淡道:“娘娘倒是好闲情,也无情得很。”
女子果然已醒了过来,若说方才仅是一幅美人图,现在眼波流转间便更得道一句活色生香了。
也难怪,当初宫里那位会执意要杨家这个已有婚约的女子入府。
杨蔷起身奉了茶盏给他,仿佛他们之间从未生出龃龉,只是久未相见的故人:“往日睡不着,如今乱起来,反倒是有些困意。”
最让人心惊的,不就是那悬于头顶,迟迟未落下的刀吗。如今落到了实处,反倒是舒缓了几分痛楚。
贺真饮茶不语,却听女子道:“至于无情,他驾崩了,难道我还要殉葬?”
“你倒是豁达。”贺真神色不明。
杨蔷不畏,回望向他。
时隔多年,那是怎样一双眼啊,如侵着漫山风雪,仿佛唯有一人站在那里,看吵闹尘寰,高楼起落。
如今,他与她,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杨蔷敛神落座,让她们退下。可有这么一位在这儿,奴婢们如何敢动。
“出去吧。”贺真抬手示意。
那一抹绯色氤氲在茶气中,女子的声音也变得含糊:“无情,未必不比多情好。”
谁人不知,都督府中有几个颇具才情的女子,皆是贺真一路北上拾来的。原来京城中人说他铁石心肠,竟不知何时变得怜香惜玉了。
只是,当初为何那么狠心呢。
杨蔷收了不该有的心绪,就事论事:“都督这一路未免也太热闹了些,你是平叛,不是夺位的,总该……”
尽管在外人看来,贺真觊觎那个位置已久,但也不能这样大张旗鼓杀进宫城。
贺真突然倾身捏住她的两颊,像是细细打量着:“多年不见,你这个脸皮也变得忒厚了些,我做什么,还要来指手画脚。”
杨蔷心里一惊,避开他那如锋的目光:“谁说的,女子面皮最是薄,许是近日脂粉涂厚了些。”
贺真冷哼一声坐回去:“杨太傅身体可好。”
“初春寒凉,阿爹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贺真有意清肃朝堂剔除那些蠹虫,但有的借文臣之名以死谏相胁,倒比那些武将难对付得多。
只要杨太傅不动,国子监的学子就不会动……朝堂上,也好应付得多。
“你还想问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本可以不进宫,坐看这一场争斗,做那得利的渔翁。
贺真却看女子一眼,挥袖而去。
这一切总是难说,如果不是他,她这个旧朝皇后恐怕早就被叛军祭旗了。可若是他,那些世家又如何能甘心!他的身份不正,即使有民心,剑指皇城带来的口诛笔伐,向来不是轻易能饶过他的。
*
几个大殿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修缮起来不是一时之功。兵乱之后,最要紧的还是钱。
贺真像从未来过一样,再没有那日的横眉冷目,只是那些堆积的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跑到了栖梧宫。
帘外,是他挑灯鏖战,帘内,杨蔷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到逐渐无视了他的存在。
夜里,女子抵不住困意渐渐睡了过去。等贺真最后一本折子看完,已近四更天。
贺真来回踱步站在帘外,此刻,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明珠玉簪头,当年御街的惊鸿一瞥,他记了这么多年。明明知道不可能,竟也迟迟不肯娶妻,到最后真与杨家定下了亲事。
却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尊为太子的萧广抢了去。
说不恨么,那不可能。当他看着杨蔷凤冠霞帔扬眉浅笑自长街过,看那一双璧人渐传佳话,憾慢慢成了恨,
随后的几年,贺真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看似清醒地向上爬,屡出奇招以命相搏。至长横一战,他单骑入敌营,连杀三十二人后又一把火烧了营帐,成了令人生畏的将军。
贺真曾去算过一卦,只有四个字,本心难求。
名显之后,朝中渐有人说他的眉眼肖似当时瞿侧妃,谈及那个皇帝在潜邸时走失的孩子多有感慨,言语之中意为贺真或是皇室血脉,可他本并不在意那个位置。
真是皇子又如何,他自己喜欢的女子都无法迎进门。
萧广何功何德?夺妻之仇,他凭何那样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
院内丝竹之声实在悦耳,贺真从往事中回了神。
红酥手,黄縢酒……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你还擅什么。”他看向坐在一旁的杨蔷。今日真是奇了,往日避之不及的,尽有这样安然共处的时刻。
“萧。”杨蔷拔着莲子的手一顿。
他缓缓开口:“风雪调。”
女子眉间微动,拿起萧吹奏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凯旋时,她在墙头上所奏。
那时,他们都以为她要榜下捉婿,可她想要的,是一个守家卫国,铁骨铮铮的英雄。
原来,他都还记得……
杨蔷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刻望着那双眼,却没有再说出口。
一曲毕,院内安静了下来。两人相顾无言,都不是当时的心境了。
贺真垂眸掀盏,不再看她。这些日子他也没有急着追寻小太子的下落,仿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
宫墙内的桃李结出累累果实,夏藐也很快到来。
朝事繁忙,后宫仍是那个后宫,只是跑的跑,散的散。
故在猎场看到她时,男子也只是一瞬的惊诧。他笑了,话似利刃:“原来,是皇后娘娘。”
能来的,愿意来的官员,无一不是人精。看到女子和他并驾齐驱,也能面色如常。
“都督原来是来诛心的。”杨蔷握住缰绳,“我顶多算是个寻常寡妇,既不是太后,又何必论什么皇后。”
就像猎场的宫人是想拦她,却也不知用何种理由。
贺真瞥她一眼,自顾自驾马离去。
是自己试探得紧了吗,杨蔷迟疑了一瞬跟了上去。可是平儿的身份,是想退都不能。
只能赌一把……
“你跟来做什么 ”贺真的神色渐有不耐。
女子却莞尔一笑,道:“自然是都督吃肉,我来分口汤喝。”
她持朱弓,神色明媚看似玩闹,又认真得很:“都督可敢一比?”
“猎什么,狐狸,狼?”
“我要吃鹿肉!”杨蔷喊着就冲了出去,抢了贺真的先。
等两人看不见影,余下的才小声交流起来。“这什么情况?”
“不似随侍,倒似个主子。”
“都督不管吗。”
“别看他们表面上和和气气……”
终于有人疑惑:“皇后娘娘,不就是主子么。”
那日的猎场,杨蔷还真射得一头鹿,两人几支箭矢相碰,是她赢了。
鹿并着半大的野猪被抬了回去,烹制好再送来。
几巡酒过,两人皆带了醉意。
“我带你去个地方!”
足足半个时辰,杨蔷同贺真来到一座小楼,在这里竟可以看到漫天星辰。
这就是他曾说过要带她来的地方吗,女子愣神。
也许是夜色真的太过美好,让他的话都逾越了界限。
“许过白头吗?”
“什么?”
“你和……”
杨蔷嘟囔着:“又不是情真意切,许什么白头。你还说我呢,你府里……”
“她们会在东宫讲学。”她听到身侧似有一声笑,再一看,贺真还是冷着脸,仿佛刚刚说话的不是他。
后来的事,已记不清了,只知晓那柔软的暖香渐渐和夜色的冷意缠绕在了一起。暗卫也悄悄地退开了去。
那样的人,她又怎么能不动心,可又怎么能动心。无人知晓之时,枕巾也不免沾染了露重的湿。
*
杨蔷跑了,还骑走了他的马。
贺真拿着手下送来的密报,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笑了,这么多年,还从未笑得如此可怖。
而栖梧宫自游猎回去就请了太医,说娘娘病了,染了风寒。
这女子在西郊陪他演上一出戏,只可怜他一人当了真,如今还想故技重施,他又不傻。
此后半月,贺真在那尚未修葺好的宫殿里批着折子,打定主意不再往栖梧宫去。
直至有良家子自荐想要伴他左右,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栖梧宫还是半点动静也无。
贺真一脚踹开了栖梧宫的大门,如意,他偏不让她如意。
女子真的憔悴了许多,一身素净的宫装。
无论他心软和了没,嘴还是照样硬:“还真是小瞧你了,你还真是个可造之才。”
这说的自然是暗度陈仓,将小太子转移出京一事。
女子也仿佛无了顾忌,淡淡道:“都督好没道理,不如放我归家,又或是杀了我,把我拘在这里算什么?”
“你要去哪里,又嫁给谁?听说你近日吃素,是要常伴青灯古佛?”
杨蔷把那一抹发间的银丝卷起,拿剪刀剪掉:“你觉得我不会吗?”
贺真步步逼近:“前朝之人我都敢用,你这个太后,我自然也娶得。”
他这话可谓大逆不道,可皇帝已不在,他就是有意那个位置,也无人敢说什么。
“是吗,你说的是娶?”女子扬眉,第一次难掩惊诧。
贺真自知失言未再应声,只是沉默之中,已有答案。
“你怕不是要把……气死。”杨蔷似是哭了,却又笑着。
贺真捏了捏她的脸,终是有些困倦地在她身侧躺下:“他如果这样迂腐,也不必当那天下大儒。莫吵,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杨蔷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腕间带着的,是一颗红豆。
当年灯会,她忘记他的生辰,随手穿成的红豆。
有幸赠红豆。
他不怕青简上如何书写吗,也许,他竟真是不怕的。
*
对百姓来说,改朝换代他们已经经历得太多了,若是个明君,于他们倒是福气。更别提近日京中发生的几件大事。一件,月安公主出嫁。一件,都督娶妻。还有一件,是秋闱将至。更有一件,太子殿下已然找到,又由都督亲自教导,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好景象。
至于栖梧宫的皇后甍了,倒是没多少人提及。
两人自捅破那层窗户纸,女子行事更是放肆…。
婚期已至,杨蔷自个儿掀了盖头,打量起这熟悉的院落,一草一木,竟是按照她旧日的府邸所置。
不同于前院的热闹,后院只有三两个行走的丫鬟。女子不一会儿就在书房发现了他的诗稿。
“这首诗还记得,怕是娘娘早忘了吧。”杨蔷看得直乐,连贺真何时到的也不知。却见他竟是把自己气着了,眉不是眉,眼不是眼,说不出个人话。
的确,诗写得这样差的,也只有他了。而当年诗会的魁首,则是萧广。
女子也不惯着,戳破他的心思:“你在计较什么,你怕我心里有他?我是嫁夫婿,又不是挑状元。”
新婚争吵可不是好兆头,杨蔷眉眼一动吻了上去。贺真却是一惊,一下子将她推开 ,自己也半跌在地。
杨蔷一愣,却见他已满脸通红,霎时笑出了声,更是挑衅“都成亲了,你连这都不敢。”
贺真肃然起身,恢复了神色。这还有人呢,她这是做什么,半点不矜持。
贺大人才不会承认他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又不是见不得人。”
贺真更恼:“你说谁见不得人?!”
“我说的谁……都督应声作甚?”
贺真摔门而去,留下屋外的茱萸与杨蔷屋内的人面面相觑。
自然是笑他明明欢喜,却不肯承认。想要强取豪夺又不舍得,虚张声势,可爱得很。
杨蔷垂眸,像是新嫁的女子竟被这红烛衬得更为明艳,她笑着吩咐:“你先退下吧,前院还有客,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