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溪
摘/怯弱的人只会逃避。
过了半辈子,我才接受了平庸的自己。
01.
我是个半吊子的道士,天资愚钝,文不成武不就,做不了好道士,也读不来书科举考个功名。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心比天高,认为我是个万中无一的奇才,不然怎么偏生我走在街上遇到一个举着破幡的道士,见到我两眼放光,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走这条路,我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万不可在这小小的山村蹉跎,平白埋没了天分。
我信了,不愿再读什么四书五经,非要跟着老道士出世,谁也拦不住。
母亲哭红了眼,父亲抽着旱烟,气的直哆嗦,左手拿着路边扯下的柳树条子往我身上抽,我被打的直哆嗦,浑身发抖,还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我是个自私,怯懦的人。
家里唯一的男丁,上头有四个姐姐,母亲拼死高龄生下了我,摘掉了父亲绝户的帽子,母亲因为生了儿子,佝偻了多年的腰终于挺直了。
他们爱极了我,母亲常说我是她的命,巴心巴肝的疼我,就连四个姐姐也从小被他们洗脑教导要以我为主,把我当眼珠子疼宠。
家贫拮据,父亲卖了地,卖了母亲的嫁妆,卖了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一家人吃糠咽菜,竟拿的出钱送我去学堂。
他们对我有莫大的信任,认为我一定能出人头地,读出个名堂来。
我有几分读书的天分,拗口的之乎者也我读的朗朗上口,虽然写不出词藻华美的诗文,但写的诗词文章也别有一番意趣。
只是读了几年书,竟读的最后父母要卖女来为我凑学费。
我的大姐招娣,五年前三两银子卖给了同村的泼皮无赖,那年她才十五岁,却肚子高高隆起,眼睛里没有了光。
二姐想弟,去年被卖给了村长家的傻儿子,因她长相秀丽,彩礼拿的多些。村长的儿子脾气暴躁,是个痴儿,不懂得珍惜妻子,对她拳脚相向,二姐怀了孕又被打的流产,最后死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
父亲想要为二姐讨回公道,可是村长势大,威胁父亲若是还想好好在这村子里生活,就拿了这三百文滚蛋。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我,父亲迈出去的脚缩回去了。
我的二姐,把我从小带到大的二姐,眼睛黑亮亮的,温柔贤惠的二姐,死的安静凄惨,命只值三百文。
我不读书了!
为了读这个书,卖了我的亲人,书上浸着二姐的血,叫我怎么读的安心,又怎么读的下去!
可我抬头看看,母亲脸上的一道道皱纹,父亲花白的头发,压垮的腰,二姐的命……为了读书出人头地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已经回不了头了。
笔墨纸砚,吃穿住行,都需要银子。大姐二姐的卖身钱全砸在我身上,可还是不够。
三姐四姐快到了年纪,我知道,到她们了。
书读的一塌糊涂,老道士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我读不来书,不愿意再看到二姐的悲剧重演,可我又能做些什么?
三姐十五岁,前两天将在山上捡到的野鸭蛋塞给我,已经煮熟了,蛋是温热的,三姐一边看着蛋一边咽口水,却还催促我赶紧吃了。
我的四姐,十四岁,刚换完乳牙,将大人给她的馍馍揣在兜里留给我吃,自己吃又黑又硬的糠饼,她的牙还没长好,饼又硬又干,她只能用口水和牙一点点磨。
她们每天都要干很多很多活,明明年纪不大,手上却满是老茧。
她们笑着,说,快吃,姐不饿。
我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们落得被卖的结局,我生平的唯一一次勇敢,便是梗着脖子告诉父亲:我不读书了。
这句话像是惊雷,动摇了家的根基。
明明从祖上往上再数三代五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又为什么将所有押在我身上,去赌一个缥缈的未来?
是因为俞举人。
同村的俞举人。
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改头换面,光耀门楣的希望。
02.
俞戎。
他父亲是个猎户,母亲是逃荒来的。
猎户身形高大,壮硕威猛,有一把子力气,常常去山里打猎,得了猎物就背到县里卖掉,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猎户有次打猎遇到了大虫,死在大虫爪下。
一时间只剩孤儿寡母,日子艰难起来。
然而就算家里没了支柱,俞戎的母亲竟然也能咬牙坚持送俞戎进学堂读书。
她是南方逃荒来的,有一手好绣工,为了给俞戎攒钱上学,经常熬夜绣帕子。
她没点煤油灯,就着夜晚的月光绣帕子,因为是熟悉的花样,所以绣起来也是手熟。一针一线往哪下她都大体心里有数,饶是这样,她的眼睛熬了几年也熬坏了。
俞戎聪颖,第一次考童生就考上了,秀才,举人也是考了几次顺利上榜,他母亲苦尽甘来,如今是人人尊敬的举人老夫人。
03.
我是父母盼了多年才来的儿子,长相中等偏上,专挑了父母好的方面长,人机灵,不是蠢材,有着一副好相貌,说起话来也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幼时家贫,曾和父亲去集市挑卖货物,隔壁有个摆摊卖字画的读书人,举着自己的破画摇头晃脑的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我不知其文,不懂其意,觉得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很好玩,也学着他那样摇头晃脑的把诗复述了一遍。
书生惊讶的看向我,他没有什么生意,便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问我之前学过这首诗吗?
我说没有。
他来了兴趣,又摇头晃的背了一首诗,然后看向我。
我以为他在跟我玩,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的把诗背了出来。
这下他真来了兴致,一下午带着我背了好几首诗,我也跟着背完了,竟然还随性当场作了一首五言律诗。
我不懂诗词,作的诗对仗不工整,词义浅显,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他是个落魄的老秀才,屡试不中,家贫,只得每日抄书卖字画维持生计。
他见了我爹,看着我两眼放光,告诉我爹一定要把我送去读书,我很有天分,是个神童。
彼时我才五岁,而那名老秀才,最后成了我的老师。
就这样,他们笃定我有大才,认为我不一样。
因为我常年读书,很少侍弄农桑,庄稼人都有的黝黑皮肤,我却是一身雪白皮子。
长得好看,即使一身粗布麻衣,在一众农人间也是鹤立鸡群。
如此这般,便好像注定了我不是一般人。
04.
我是个蠢材。
即便我幼时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读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
为了供我读书卖地卖女,读书不再是纯粹的读书,隔着二姐的命,我开始害怕读书,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倘若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读书的天分,是不是就能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
比如我的姐姐们,安安稳稳的长大,及笄后嫁给心爱的人;父母能少受累,一家人能吃饱饭,吃的好一点;病了的话有钱看大夫,而不是硬熬……
我读不下书。
大姐空洞疲惫的眼神历历在目,二姐冰冷的尸体,三姐四姐皲裂的手,父母花白的头发……一桩桩,一件件,使我的心负累,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说,你要好好读书,考个举人,状元,光宗耀祖……
无形的锁链将我紧紧捆绑,我挣脱不开,也逃不出去。
他们偏疼我,过于厚重的爱成了束缚我的枷锁,所有的一切压在我身上,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厌倦,封闭,甚至总是因为自私懦弱的自己而痛苦。
可我到底才十几岁,年轻,有着莫名的傲气,觉得自己也却如他们而言,就算不读书也定能以其他方式扬名。
05.
所以你去做了道士?
不是。
06.
做道士是我三十岁以后的事了。
我那年挨了一顿狠打,并没有做道士,但父亲松了口,说不会卖掉三姐四姐,但是我想放弃读书不可能。
同年母亲染了风寒,一直熬着,说不碍事,身体养一养就好了,钱留下来给我读书。
我在学堂,知道母亲病的厉害,料定她肯定不舍的花钱治病,立马和夫子告假准备回家送钱。
我到家的时候母亲早就去世了,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棺材里,安安静静,病痛灾难远离了她,再也不用为我操劳受苦了。
母亲下完葬后没多久,父亲就催着我去学堂,我赤红了眼,二姐死了,母亲也死了,我读这个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和同窗借来的二两银子办完葬礼不剩几文,母亲活了一辈子,花在她身上的钱竟然还没有一场葬礼花费的多。
“爹。”
我这么叫他,说:“我不读书了。”
父亲抽着旱烟,没再打我,只是说:“你娘活着的时候,就盼着你能读出个名堂,当个大官,以后就能享福了……”
天黑了,看不清父亲的脸,从他的方向只能看到旱烟上星星点点的火光。
我的心钝钝的疼,哭咽着说。
“可是娘,已经死了啊。”
“我再也没有娘了。”
“爹,娘死了,二姐也死了……”
父亲没说话,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想得到他的回应。
可他最后却只说。
“你娘就盼着你读书。”
07.
后来呢?
后来爹为了给我凑学费,去码头干苦力,被掉落的砖头不小心砸死了,我把他和娘葬在一起。
三姐四姐想把自己卖了钱供我读书,我不愿意,跟她们说我出去闯闯,先挣钱再继续读书。
我骗她们的,我再也不想读书了。
做不来读书人。
都说读书人最是清高孤傲,可读书也需要钱,正是读书需要的铜臭将我的家分崩离析。
双亲死后,俞举子听说了我的事,表示愿意资助我继续读书。
多搞笑,为了那几两碎银,我都爹娘死了。
我跟他说不用了,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我跟他说不用了,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他皱着眉看向我,好似我犯了什么大罪。
读书……竟排在生命的前面,排在血亲的前面,排在一切一切之前!
08.
我做了点小生意,如今总被人耻笑。
读书人不染铜臭,我自甘堕落,竟放弃一条青天大道。
我没反驳,只是将赚来的钱分给几个姐姐,而后出了家。
做了道士。
红尘滚滚,赤赤条来再无牵无挂。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