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病生花
摘/追了叶翎三千年连他的毛都没碰过
天上天下都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辩无可辩
谁让叶翎真是仙鹤太子
而我真是一只癞蛤蟆
叶翎清冷高贵,嫌弃我花枝招展,死缠烂打,满身铜臭,俗不可耐。
他眼里只有四海闻名的战神玄牝天女。
某天听到扫把星都因为我和众仙有了共同话题。
终于,我舔不动了。
不过那四处留情的绝美狐狸仙怎么天天色眯眯地盯着我。
「金蟾,给我舔一口……哎哟,上头了」
1
我抱起一个门墩大的元宝照了照自己。
金瞳澄澈,樱唇琼鼻,肉肉的腮帮子,浅浅的小酒窝,精致的小圆脸,别致的小雀斑。
珠玉璎珞,金衣傍身,谁看了不说一声富贵美人花?
叶翎他就不,他不爱钱,也不爱我。
他是王母最器重的礼乐太子,仙人盛会上的清贵宠儿。
百花仙子争着为他伴舞,琴棋书画仙使追着与其同行,月明起舞弄清影,风起苍岚引颈歌。
喜好的全是风雅之事。
偏偏我是最俗气的。
我有什么?
金元宝,银元宝,珍珠项链夜明珠……
钱,我除了钱一无所有!
仙人办宴会见过撒花的,没见过撒钱的,天上掉金镚儿怕不是要噼里啪啦砸死一堆仙人。
我绝对是生不逢时!
望明月,此刻月黑风高,宜杀人越货。
世间有横生之财,亦有强娶之人,我这就把叶翎捆回来!
「叶翎仙君,你饿不饿,我煮了面给你吃啊。」
我坐在奇门轮椅上,膝盖上放着食盒。
是的,明绑我不敢,我打算用面条绑架叶翎。
「我不饿,你走吧。」
「加了鲜鱼。」
屋里没了动静,片刻后门拉开,叶翎绝世容颜被轻纱般的月光罩上一层皎洁,白衣泼墨,羽衣飞扬,头顶鲜红的翎羽冠,身姿举世无双。
只是他见我就皱眉头,好看的脸皱巴成一团。
「赖红颜,我非俗人,成仙之后早已辟谷,以后不要再送。」
我从轮椅上站起,迈开步子时一条腿发出机械运作的摩擦声。双手把食盒递上,情真意切道:「最后一次。」
「当真?」
我把食盒往他手里塞,他接过之后礼貌道谢。
「既然下定决心,往后你我只是同僚,从前多谢关照,以后再无瓜葛。」
这是我听他说话最温和的一次。
谁家好人追人追到我这种地步,追到最后只剩一句“只是同僚。”
我在他面前流下清澈的泪,矫情地拿衣袖擦了擦。
他看都没看,门再次关上。
避之不及的模样,恨不得从此刻就泾渭分明了。
「不好了,叶翎仙君食物中毒了!」
叶翎因为我送去的食物中毒,我自当前去探望赔罪。
不承想竟撞见玄牝天女与叶翎交流病情,交谈甚欢,谈霏玉屑,滔滔不绝。
我躲在暗处,等玄牝走时已经昏昏欲睡。
「虽然中毒,但见到了战神玄牝,也不白熬这一遭。赖红颜总算做了件好事。只要她往后不再四处招摇,潜心修道,来日化干戈为玉帛,定要谢谢她。」
见了玄牝一面,他对我都宽容起来。
平日里的清冷全不见,喜形于色,洋洋盈耳。
唉,哪里比得过?
2
三千年前,金蟾一族有了正式的仙职,总算从灵宠变成仙人。
族长在礼乐太子手下负责宴会的采买支出,精打细算的作风与仙人们格格不入,屡次三番遭人嫌弃。
仙人消遣无度,族长拼命吐钱,嗓子眼快被扣出窟窿。
「你,把太子追到手,给我们金蟾争口气!」
「族长,您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查过了,太子本体仙鹤,爱吃鱼。我族之中数你最富贵骄人,你必须把他给我追到手,玷污他们鸟族的骄傲。否则,你的同胞手足都要受到惩罚!」
族长大概不能理解,天鹅和仙鹤都是天上飞的,看不上我们地上爬的。尤其是我们短了一条腿的金蟾。
我看着池子里的一窝卵,吐了一口瓜子壳,手一指:
「族长,那呢,罚吧。」
族长被我气病了,给叶翎管钱这事推到我头上。
初见叶翎,礼乐太子绝世容光,族长之言未必不可取。
「金蟾,吐钱。」
金蟾族从前是灵宠,习惯以原形示人,如今有了正式仙职境地也没好到哪里。
我化作人形手里掂量砖头大的金元宝跃跃欲试,想来被金子砸,就算在脑袋上开个窟窿人也是开心的。
看谁还敢扣金蟾嗓子眼。
「红颜仙子,给点钱花,嘿嘿。」
我上任之后别的不说,好好给族长出了一口气,克扣经费,让礼乐仙们焦头烂额。
叶翎不得不亲自找我。
「红颜仙子为什么克扣仙人用度?」
「叶翎仙君~人家吐钱吐得嗓子快冒烟了,痛~」
「人家仙力不济,不如叶翎仙君亲自扣一下人家的嗓子,看还能不能吐出钱来?」
我拿起他的手放在朱红的唇边,轻轻含进去指尖。
「冒犯了,仙子还是好好休息,早点恢复。」
他抽回手,跑得比兔子还快。
冰清玉洁的仙人,滋味甚妙,我有心追他做仙侣。
问题是,太冰清玉洁也不是好事。
「叶翎仙君~人家羞愧,心里过意不去,特意捞了鱼来向仙君道歉。」
一双挺拔如峰的酥胸,一身薄纱,沾水则透。
我这幅容貌身段,还算得上资本。
哪知他只看一眼就拜谢。
「多谢红颜仙子,心意领了,无事请回吧,回去换身衣服。」
门欲关,我当即用脚卡住,身体朝前摔,一不小心就摔进叶翎怀里。
「仙君,我头好晕~」
「仙君,我心好慌~」
「好冷啊,仙君~」
「你别怕,我去找医仙!」
明明抱着我就能解决的事,偏偏给我盖了羽衣,他自己跑了。
「仙君,别走~」我扭捏作态。
「放心,我立刻去找医仙!」
放什么心,睡了你我才能放心!
他那么执着地找医仙,我甚至怀疑他和医仙有一腿。
仙人大概也是不在意人情世故的,医仙当场就拆穿我没病。
「呵呵,是吗,可我感觉好不舒服。」
「怎么会,红颜仙子不会是被自己的毒毒到了吧?」
「金蟾身上还带毒?」
医仙解释:
「金蟾也是蟾蜍,身上也是有毒的。」
医仙大概是没看到我想毒人的表情,托他的福,叶翎的羽衣都送我了。
自那以后,我时时身体乏痛,更吐不出钱了。
一天和医仙打三遍招呼,医仙可算抿出味儿了。
「红颜仙子,您还是放弃吧,叶翎仙君喜欢的是西王母坐下战神玄牝天女!」
我不以为意,直到看到叶翎与玄牝相处时宛若精神分裂,
「老登,我失败了。放弃吧,癞蛤蟆注定吃不到天鹅肉。」
族长气极:
「战神怎么了,战神就不花钱吗,叶翎仙君他没有心!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有人不喜欢钱!威逼他,利诱他,让他拜倒在你的金衣之下!」
世态炎凉,老头疯狂。
我发誓,传闻中我对叶翎干的那些事,有一半是疯狂老头干的。
3
传闻我追了叶翎三千年,连他的毛都没碰到。
天上天下,我的名声响当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的就是我赖红颜。
我辩无可辩,
谁让叶翎是只仙鹤,而我真是蛤蟆。
一年一度百花宴,我和诸仙又见面。
好事之人专门把我和玄牝天女放在同一场合,族长让我不要怯战,陪我来参加百花宴。
「红颜,这次你一定要赢,在叶翎仙君面前惊艳登场,拿下他!」
我叹气:
「族长,三千年了,您还没放下叶翎仙君?」
「这怎么放得下……不对,是你放不下。红颜,只有拿下叶翎仙君,才能一雪我金蟾一族前耻!你要是做不到,我就诛你九族!」
我端出一盆卵:
「正好我今天都带上了,这是我最新的九族,诛吧」
老头抱着盆骂骂咧咧走了:
「怎能将我族未来随便带出?我带他们回去,你别忘了正事,一雪前耻!你今天就算是毒也要拿下叶翎仙君!」
老头发话,怎么也得交差。
我寻觅战神玄牝身影,只见一青衣束发劲装女仙,青红羽冠,仙姿卓绝,打扮素净,众仙家路过都会行礼。
地位崇高,叶翎又一直在其身侧,可谓万众瞩目。
我用仙力催动轮椅,捧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上前:
「久闻战神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特意代族长送上见面礼」
玄牝并未接下,不知是否故意,转头向叶翎提起:
「这就是追了你三千年的那位,倒是没有传闻中那么磕馋。还是个美人呢。」
叶翎盯着我手中夜明珠,声音比平日还冷上几分:
「满身铜臭,花枝招展,不过是手下一普通仙子,粗俗不堪。让战神见笑。」
「红颜仙子,还不快收起腌臜之物,免得辱没了战神。」
叶翎竟然当众骂我。
我眼眶微红,咬着唇,捧着硕大珠子行礼告退。
「好香,好香,是谁身上的香气?」
身旁突然出现一华丽妖冶九尾狐仙,我被吓到手里的夜明珠脱手。
涂山大妖狐族幼子涂山炀接过夜明珠还给我,突然凑近我耳边闻:
「原来是你的香气。」
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些尴尬,他后退一步朝我行了一礼:「冒犯了」
我心情不佳,匆匆回了一礼,回望叶翎,他眼中有一丝我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小仙告退。」
「仙子!仙子!」
「狐狸仙,许久不见,怎么不打招呼就走?」
我听到涂山炀被玄牝叫住。
4
我确实不擅长追人,但我确实擅长下毒。
族长让我毒叶翎,我从善如流。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叶翎中毒,族长跳脚:
「我是让你拿下他,不是让你弄死他!」
「要不您还是诛我九族?」
「我要诛你九族!」
「您先把九族还我。」
我那盆九族还在族长家里养着呢。
族长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天生的富贵美人,要钱有钱,要模样有模样,怎么就拿不下一只鸟?」
我彻底摆烂:
「看上叶翎你是看上铁板了。」
任族长再怎么威逼利诱,我是舔不动了。
不舔叶翎之后,一身轻松,看见顺眼的仙人就给点钱花花,看见不顺眼的,尤其是长毛的仙儿就囊中羞涩。
「红颜仙子因爱生恨,追爱不成就给叶翎仙君下毒,得不到就毁掉,可谓是最毒妇人心!」
扫把星的发言引起被克扣仙人的一致附和,连人见人嫌的扫把星都因为我和众仙有了共同话题。
「红颜仙子,我没毛你怎么也克扣我?」
「扫把也算。」
我精打细算过日子,心眼小。
叶翎大抵觉得我故技重施,屈尊降贵登门找我:
「我知道你仍放不下我,但你不该克扣别的仙人。身居其位,应该尽职尽责。」
我拿起账本随便翻两页:
「孔雀仙君预支百年俸禄保养羽毛,红雀仙子支走一颗五百年灵石未结清,叶翎仙君支走琉璃盏一对、翡翠镯子一对、琥珀五颗、云锦十匹……未结清。」
叶翎绝世容光,此刻变绿。
「你怎么还记这些旧账?」
「欠债三千年,仙君现在要结清吗?」
忽然有笑声突兀响起,涂山炀不请自来:
「他还不起,卖身都还不起。」
狐狸仙嘴跟淬了毒一样,听着真叫我欢喜。
叶翎脸更绿。
涂山与人间相连,来往贸易密切,仙界征战资费多由涂山所供。
涂山炀在天上横着走都没人敢拦,叶翎自然也是负气而走。
「这位好香的仙子,能给我舔一口吗?」
好无礼的要求!
涂山一族威名在外,我惹不起。
「好香的毒!」
涂山炀捧着我的手如获至宝,一口人就没。
金蟾皮肤上可凝毒霜,舔一口,躺三天。
「红颜仙子,我又来了!」
涂山炀这个品种的狐免疫毒素,因为毒不死,所以舔毒成流行嗜好。
涂山炀在舔一口躺三天的循环中无法自拔,在死亡边缘试探,在阎王面前闪现,逐渐上头。
万花丛中过的狐狸仙找我一次躺三天的消息不胫而走,流言蜚语在涂山炀中毒期间愈演愈烈。
「你不喜欢鸟,改喜欢狐狸了?」
唯有族长觉得可惜。
「反正都是有毛的。」
我收获颇丰,涂山炀不仅长毛还很有钱。
不知道叶翎从哪得到的消息,确信我与涂山炀已经结为仙侣。
气冲冲跑来质问我。
「赖红颜,你为何就不能专一一点?」
我指指自己:「啊?你说我吗?」
我三千年的口碑又蠢又专一啊,天上天下公认呢。
「红颜仙子,我对你的抗毒性变强了,再给我来一口!」
涂山炀这次提前醒了半天,又来找我要毒。
叶翎像是明白了什么,头上翎冠的羽毛都竖起来,整个看起来像一只斗鸡。
「他亲过你了?」
涂山炀噗嗤一笑:
「红颜仙子,天鹅想吃你的肉了。」
5
「贪慕虚荣,见异思迁,我叶翎才不会看上她!」
我想哭。
「扎了人家的心,可就不能欠人家的钱了,叶翎仙君什么时候还钱?」
涂山炀用手指轻轻取走我的眼泪——含入口中。金蟾泪也是毒药的一种。
叶翎看我们之间如此亲密,脸色又红又绿。
「还就还,只等我三日,理清了就还上。」
涂山炀用术法复制一本我手中的账薄扔给他,「仙子理得清楚,你只管把物件找回来便是。」
叶翎负气而走,当日清点发现东西已经悉数送人,一大部分都送到西王母那里。
玄牝在西王母座下,叶翎找到玄牝请她帮忙要回来。
玄牝闻言一愣,惊讶叶翎好厚的脸皮。
「你送给西王母娘娘,却让我要回来,叶翎仙君,我与你有何关系?」
「那些东西是为了你才送的……」
玄牝却不认同,叶翎给西王母进贡是他自愿。若不是他往西王母跟前去的殷勤,自己也不愿参与仙庭里的纷扰,前些日子还给金蟾一族下了面子。还不都是看在上级领导的情面上。
「原来是我入了仙君的眼。今日方才知晓,有负仙君厚爱。」
玄牝原以为叶翎深明大义支持战神殿,又三千年未近情爱,可见赤诚。没想到他想的是儿女情长,当机立断划清界限。
「只是那些物件既上供给了西王母娘娘,应该已经散落世间换取养兵资费。仙君有心寻觅,便去凡间挣回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三天足够了。」
叶翎生怕再惹恼了玄牝,「多谢仙子,我立刻去寻。」
他施施然走下长阶,听见背后传音:
「以后若非诚心供奉,东西就别送了。」
叶翎转身,望见长阶上伫立的玄牝化作本体青鸟飞回战神殿内,钟鸣声起,战鼓擂雷。正是司晨之时。
薄雾阑珊,月渐消瘦,叶翎对着战神殿拜了又拜,转身化作仙鹤飞身到入凡台。
「咱们不染纤尘的礼乐太子这是要下凡了?」
涂山炀似乎早有预料,一早推着我在入凡台附近转悠,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
「哼,我定然把账册补齐,不劳二位盯着我。」
叶翎的眼神对上我的金瞳,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失神一瞥后立刻化作本体仙鹤跳进下入凡台冲入凡间。
6
我翻看账册,叶翎欠的那些账虽多,对于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金蟾族早有应对,仙人们的花销还在预算之内。
「多谢狐狸仙帮我讨债。」
「这还不够,我安排了狐娘子顶你的班,红颜仙子不妨陪我下界游玩一番。」
涂山炀有心让我看见叶翎落魄模样,我却是不忍心。
我与叶翎并无私仇,见他落魄于我无益。
涂山炀却是直接将我从轮椅上抱起来:
「仙子啊,这天上的仙人总要下凡历劫,品人生八苦。他们所受供奉正是八苦之中轮回之人的虔心和诚意,历劫的真谛在于久立高台亦不忘高台之下是赤忱的真心。」
我们一同跳下入凡台化作寻常百姓家,涂山炀亲手做了木轮椅推着我四处游历。
「我们此行是为叶翎仙君看清自己的本心。」
叶翎天之骄子,仙界生灵养成仙,未沾凡尘,灵智未全,并无辨认八苦的本事,对情事一知半解。
而涂山炀生于涂山狐族,涂山狐妖之力源于至情至爱,他们一族最爱流连人间品味其中复杂滋味。涂山炀早就听闻三界笑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中明镜似的,礼乐太子叶翎分明就是辨不清情爱,灵台立于缥缈。需得切身体会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十劫才能将灵智补全。
涂山炀今岁七百年,于大妖而言还是个奶娃娃,却早早有了妖仙之名。只因他的狐妖之力在两百岁流落人间那年达到与狐帝相争不落下风的地步。
两百岁历情劫,于人间领悟至亲至爱之情,涂山炀是天生的涂山狐族王者。
狐帝费了八成功力将涂山炀揍一顿带回涂山,伤好之后涂山炀无一日不光顾人间,无一日不留情。可谓天上天下第一风流浪荡。
涂山炀每次听见关于自己的传言只是笑着摇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日日光顾人间,留情千百人,也不过执念于一人。
「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上元灯火漫天,千山万水潋滟,这人间不知换了多少人家。
涂山炀推着我往人群中最热闹处去。
「只要再尝一口他做的毒,我定然认得出来。」
他嗜毒为好,只为寻人。
我们走至伶人台,叶翎舞动羽衣柳手鹤步,一把绸丝扇挥出刀剑的影子,配合气势磅礴的鼓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台下叫好不断,到手碎银几两几钱。
买一盏琉璃灯上的顶珠都不够。
涂山炀眯着眼睛抛出一锭银子:「祭战之舞果然非同凡响,赏!」
叶翎立于台上与我们对望,伶人班主忙不迭走上前拱手作揖:「多谢恩客,多谢恩客。叶翎,还不快捡起来?」
叶翎望向我,涂山炀走至我身前阻隔视线。
「不领情?」
班主拽着叶翎弯下腰捡起银子,悄声警告:「世间没有弯不下的脊梁,衣食父母给的脸面要亲自捡,这是规矩。」
叶翎第一次遇到让他弯腰的规矩。
我欲施以援手,涂山炀却将我的手攥在手里阻断施法,对我摇摇头。
他推着我离开,听到背后班主欣喜若狂。
「二十两呢,够咱们班一个月的嚼用了!」
一个伶人班二十余口人,叶翎初次知晓,银白之物原来能换那么多东西。
7
人间灵气贫瘠,餐风饮露不能饱腹。
我们一路跟着伶人班,看叶翎勉强下咽烟火浊食,浑酒一碗代替琼浆玉露。为了从过路商人的货物里换几颗琥珀珠,连羽衣都当了。
没有羽衣庇体,仙鹤十分脆弱,过不久叶翎就生了病。
伶人班主请了游医,凡人看不穿仙人的病,他们都当叶翎没救了,留了一个水囊便让他躺在破庙里自生自灭。
我见他虚迷地依在庙柱旁,和背后破损倒塌的神像如出一辙。
「叶翎仙君,别逞强了,回仙庭吧。」
涂山炀似是规劝,似是挑衅。
没有羽衣叶翎飞不回去,羽衣我倒是有一件,是他那时不要的。涂山炀冲我摇摇头,再次摁捺住我欲施以援手的心。
「没有羽衣还有护法的地仙可以将叶翎送回去,他求求那些地仙就好。」
求人办事,叶翎应当也没做过。涂山炀说生死关头,总能激发出潜能。
我还是不忍心,偷偷联络附近的金蟾族人给过路神仙引路,将叶翎带回仙庭。
「金蟾族本为妖兽,背着俗世里的仙力不足的地仙到各处履职,给祈愿的百姓带来福祉。地仙以香火为禄投喂,金蟾吞食百姓香火信力吐出财力。久而久之,金蟾成为仙人灵宠,可通天上地下。」
涂山炀不愧是狐狸,一下就看穿我的小动作。
「有的凡人渴求钱财贪心不足,用歪门邪道打断金蟾一条腿,困住神仙给自己喂金蟾。世人只知三爪金蟾,逐渐忘了金蟾原本健全。」
我们金蟾一族,除了没孵出来的卵,都经历过凡人的贪嗔痴欲,绝大多数只有三爪。
我们没有涂山狐族的聪明,虽有造财之力,却无法保全自身。被残害最惨的先辈以钱财诱人杀之坠入邪魔外道,被武财神戏弄一番收入麾下重新回归正途。
我们金蟾连造反都那么可笑,要被戏耍一番。
天生蠢钝,怀璧其罪,残缺不全,若有一点美好奢望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怪乎人人嫌嘲之。
涂山炀推着我走遍人间,或红叶枫林或渔樵唱晚,有时蓑衣沾露有时一叶扁舟渡星河。
「仙子啊,人间是最宽容的刑场,一刀接一刀,才把炽烈顽心削出来。你不忍心看他挨刀,怎么能看见他的真心呢?」
草霜凉,温酒热,我与涂山炀町中望雪。
「我心悦叶翎不过是贪慕虚荣,喜其皮囊,图一时欢快。狐狸仙为什么帮我?」
涂山炀听我这么说来了兴趣,将脸凑到我面前:
「我不够有面?还是我不够有钱?还是这副皮囊你看不上?」
8
「总得有个缘由吧,我追叶翎是为了给族里争气,我们金蟾和狐狸又没有梁子。」
涂山炀看我呆头呆脑,拿折扇敲我的脑袋:
「笨。你拿下涂山少主不比拿下礼乐太子有面子,我可比叶翎名声大多了。」
我双手捂头,他说的好有道理。
「可是,不一样。我见了叶翎心会砰砰跳,见了你就没有;他骂我,我就委屈想哭,你骂我就没有;他受伤我就心急,你中毒时我也没有。」
涂山炀大冬天打开折扇扇风,让自己冷静。
「仙子啊,有可能你是上班上的,上班喜欢领导不是好事哦。」
涂山炀为了拐我什么理由都想得出来,到底没争过我“砰砰”跳的心。他那么执着,更让我好奇他为什么帮我?
涂山炀说我傻,我承认,我确实不聪明。
就着庭前雪,杯中酒,涂山炀跟我说起他在人间遇到的那个人。
那时正逢人间瘟疫。那人是个毒师,却想行医,整日念叨“毒医不分家”,村子里没一个人敢帮他试药。某天毒师就捡到涂山炀这只不怕毒的小狐狸崽子。
一开始只当他是普通赤狐,替他包扎养好了伤。
涂山炀懵懵懂懂在毒师面前化形,光着屁股偷吃他的毒药丸子,给毒师吓得去折桃木枝要打妖怪。
毒师去而复返,涂山炀吃饱喝足变回原形四仰八叉躺着,毒师以为他饿极啃毒药把自己毒死了,又抱着着他哭。
「一个大男人,在那哭完狐狸哭毒药,嚷嚷他的狐狸死了,他的毒药也没了。你不知道有多好笑。」
涂山炀说起来那位毒师时确实在笑,笑容又漂亮又苦。
那点毒涂山炀睡一觉就没事了,醒来钻出土堆又跑回毒师家。在人间他只认识毒师。
毒师以为他诈尸,拿着桃木枝乱打,直到涂山炀热乎乎的小手攥住他的手。
「人,我饿了。」
涂山炀不知道毒师叫什么,一直叫他“人”。
毒师藏着他这只小妖怪,知道他不怕毒一边拜他一边给他喂毒药。
一碗接一碗,毒师拿糖莲子哄他试药,再看他喝药之后多久醒来就能知道药的毒性。
那段时间,毒师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上山采药,下山行医。涂山炀醒着就拽着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看形形色色的人间疾苦,吃药吃昏了就变成小狐狸被毒师抱在怀里四处游走。
春秋冬夏走一遍,毒师还没把疫病治好,却因绿罗裙的娇花影害了相思病。
那边红颜笑,树下拈花遥遥望就让毒师失了魂。
「人,你流口水了。」
毒师连忙拿袖子擦嘴角,心虚地念叨“非礼勿视”。
涂山炀怂恿毒师求娶绿罗裙,毒师牵着他一直摇头。
涂山炀觉得他怂,骗他到桃花林,那绿罗裙姑娘早就在落樱粉雨中等候。
姑娘等到天黑也未等到人,只能归家去。
涂山炀化作狐狸蜷缩在姑娘怀里,闻着毒师的味道始终在不远处,他隐匿在暗处一路护送姑娘到家。
「人,你太过分了,人家等了你一天!」
毒师把疫病药方给姑娘留下,牵着涂山炀连夜离开那个村庄。涂山炀实在看不懂了。
毒师皱着眉头挤出笑:
「我心漂泊,有志无成,既无余财又无官禄,不敢误卿卿。她一定能遇到比我好的良人。」
涂山炀觉得他明明笑着却苦极了。
「人,吃糖莲子。」
毒师嚼着嚼着,弯弯的眉眼浸在弥蒙间。
他笑得太苦了,糖莲子压不住。涂山炀帮他舔走眼泪,又咸又苦。
9
「后来呢?」
后来,狐帝化作道士四处打听丢失的孙子,毒师误以为是捉妖师,带着涂山炀东躲西藏不敢停留,疫病的方子一直未能施行。
狐帝闻着味儿一路找寻,最终把毒师堵到悬崖上。
却没想到那毒师只是带着满药篓涂山炀的衣物把狐帝引走,不明所以的涂山炀早就被托付给镖局去找绿罗裙姑娘。
狐帝一路听闻此人拿自己亲孙子试药,又在此欺诈自己,十分震怒。毒师自知敌不过,毅然跳入悬崖涧。
涂山炀被狐帝找到时,绿罗裙姑娘已经凭借毒师的药方开了一个医馆,治好了十里八乡的疫病。
人们好奇她如何突然会治疫病,绿罗裙姑娘只说遇到了一位有心人。
她说,「有心人在心上,走多远都还在心上。」
涂山炀把毒师的话告诉她,绿罗裙姑娘听了叹气,「他怎么放心我跟一个他都不了解的人度过一生。」
「可是他了解自己。」
绿罗裙姑娘摇头,涂山炀又不明白了,她难道觉得毒师说的不对吗?
涂山炀走丢半日,在凡间已辗转半年。
狐帝一路寻到医馆前告诉他毒师的死讯,绿罗裙姑娘那日坐在桃花林里哭出血泪,自此瞎了眼。
涂山炀告诉绿罗裙姑娘,无论如何他都会将毒师找到带回。狐帝屡劝不止,与孙子大打出手,亲眼看着涂山炀跳下悬崖。
涂山炀拖着伤躯搜遍崖底不见生人不见白骨,这次再也没有一个又怂又善心的毒师来救他了。
搜人搜不见便搜魂,搜魂搜到鬼门关被挡在往生殿外,狐帝亲自到阎罗殿前把涂山炀出窍六日的生魂捉回。
「你与那姑娘承诺时,她五觉渐失,听不见你说了什么!」
涂山炀不信,绿罗裙姑娘肯定还在那片桃林里等他带回毒师的消息,她会一直等,等到天黑。
绿罗裙姑娘眼前不见昼夜便一直等,她一定觉得小狐狸会找到他。
我不知道那位绿罗裙姑娘觉不觉得,但涂山炀一定那么觉得。
「我们狐族一定要报恩。」
涂山炀伤好以后,毒师与绿罗裙姑娘都已轮回几世,大千世界因果难寻。年幼未在意姓名,数载游历不知从何寻起,有时对面相逢不相识,有时寻到那人已迟暮无甚愿望,以至于有恩难报,有命难偿。
他执拗地在人间停留,寻一滴愁肠百结的毒泪,因此尝遍世间苦水,各有滋味。
「有人明明相爱,到头来他不知我,我不知他,白白浪费平生。这便是我们涂山一脉存在的意义。红颜仙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有什么愿望都满足你。」
10
精明狡猾的狐族最蠢的地方就是执着于有恩必报。
不择手段地满足恩人的愿望。
「我是毒师还是绿罗裙姑娘?」
涂山炀将裘衣盖上我的双膝,推着我上街看烟花。
「不重要。你若看得上我,我就做你郎君,你若看不上我,我就替你寻个如意郎君。你不缺银钱,若不想要郎君,就思虑周全想要什么。如若这辈子没有,我下辈子再去寻你。」
「狐狸仙真好,但是这么听来狐狸好不聪明。」
「金蟾不也一样。」
世间事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为情所困者不是智者是勇者。情劫是修行者必须直面的劫难。西王母和周穆王都有一段错过,天天被战神殿的几只青鸟蛐蛐。
「仙子啊,天鹅也一样,仙鹤也一样。把对方看得太高,自己才会卑。我觉得红颜仙子是天上地下一等一赤诚之人,一等人会爱人之人。叶翎仙君他心智不全,现如今还不是你的良缘。」
涂山炀把我说得太好了,狐狸之语不可尽信。
「谢谢狐狸仙告诉我这些,我已经从失恋的悲痛中走出。」
「那就好,我再也不用尝眼泪了。」
涂山炀又向我要了一些毒,在我回仙庭之后他在人间酣睡三年。醒来时又一春,遍地桃夭。
叶翎回仙庭后似有所悟,自请下凡历劫,临走前特意来还我琥珀珠。
「我见玄牝欣喜,如遇高山流水,心仰慕之。」
我狐疑,这事有必要跟我说吗?
「我见红颜,雀跃难自抑,心厌之。故而恶语相向。」
我差点哭给他看。
「赖红颜,如果有比狐狸仙更好的仙人和你结缘,你会不要他吗?」
涂山炀披着一身桃花款款而来:
「什么话,仙子啊,天上地下有比狐狸仙更好的仙人吗?」
他自信地挑高下巴,我破涕为笑。
「没有。」
叶翎识趣离开,此去脱一身仙骨,走入司命编写的命薄中六世轮回。
「可是心上人不需要是最好的,对吧?」
涂山炀展颜笑:「这辈子倒是开悟了。」
「又可是既放在心上,总想给他最好的,对吧?」
涂山炀拿折扇敲我头,嗤笑一声:「没有那么多可是。」
他爱带我到人间游历,不知又是哪位倒霉的狐娘子顶我的班。
「给她加钱了,放心吧。」
我们在人间与叶翎擦肩而过,途径他从稚童到暮年。
儿时三两钱一串糖葫芦,年少遇佳人有约,壮年金砖玉瓦三千丽佳。一世将军杀人如麻,三世畜牲还清血债,一世商人,一世寻常百姓家。
「便是他当乞丐的模样你都见过了,可还喜欢?」
「心上人在心上,走了多远都还在心上。」
六世轮回,既补齐叶翎灵智,又让我看清自己。
涂山炀摇头,老父亲看不上女婿一般:「你当真喜欢,那就他吧。」
11
叶翎回仙庭那日,涂山炀与我去天门迎接。
「赖红颜,对不起,我在人间把心许给了别人。」
我摇头,没有人一直留在原地。
「吃碗面吧,加了鲜鱼。」
叶翎应该看穿了我的小把戏,吃完面就去找医仙了。
涂山炀笑弯了腰,我的报复手段一如既往地幼稚。
叶翎大概也被涂山炀传染了嗜毒的爱好,吃有毒的面吃上了瘾。
「挣钱太难了,我做商人那一世,遇到过金蟾。谢谢。」
我到底是没能完全置身事外。
「不客气,那一世进贡的财宝刚好把账册补齐了。你我两清,从今以后只是同僚。」
叶翎那一刻的眼神无比清澈,十分慌乱:
「同僚见面心会砰砰跳吗?」
「我看见你心会砰砰跳,赖红颜,你摸摸,现在还在跳呢!」
匪夷所思,叶翎他好笨啊。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会跳吗?
「不摸,不摸,领导跟下属应该保持距离。狐狸仙说上班爱上领导是受虐倾向。」
叶翎不依:「你摸摸你摸摸,跳得可快了!比吃你喂的毒跳得还快!」
「走开,我不喜欢乱花钱的鸟!」
「我会挣钱了,我跳舞挣好多钱,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我们一起赚钱好不好?」
……
玄牝与涂山炀闲庭信步,看我与叶翎两人一个跑一个追。
「不愧是涂山狐狸仙,又成一对。你那个报恩故事迄今为止有两百个版本了吧?」
涂山炀掐指算,算不清,收手作罢。
「两个小笨蛋终成眷属,多可爱。」
「哪里可爱?」
玄牝左看右看,看不出追逐的两人智商在哪。
「你这种事业脑是不会理解只有勇敢的小笨蛋才能找到另一个勇敢小笨蛋的。」
涂山炀逐渐走远,玄牝问他去哪,他答:「报恩。」
「你还有多少恩没报?」
「眼前就有一个。姑娘,看了许久了,是要如意郎君还是金山银山?不如我去找你,这样你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