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671:《采珠女》

文化   小说   2024-10-03 12:31   湖南  

文/二七

摘/我要杀他却救了他,后来又全赖他活了命,无以为报只能磕两个头。他不由分说将我拽起,双手抓住我的臂膀,一派正经地望着我的眼睛说:“那便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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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宋春花,是个官衙贱籍在册的疍民。

一个以船为家,不被允许上岸定居寻生计,靠捕鱼采珠过活的群族。

我不可能拿出户籍证明,又想在吉祥客栈做工,只得答应工钱降低一半。

荆州进合州的官道交叉口,方圆八十里只此一家客栈,过往旅人都会进来歇息。

一楼大堂总是热闹的,我喜欢杵在柜台边,听客人们唠嗑。

“听说没,许大人弹劾傅将军通敌叛国拿不出证据,一夜间被歹人灭门,会是谁下的毒手?”

“还能是谁?都知道年初皇上更该祖宗律法允许皇妃妆用珰珠那事吧,听说是受逼迫的。”

有声音附和:“好像那位簪了铛珠金钗被禁足后来解禁晋位贵妃的,就出自傅氏。”

一时间群起激愤,有批判傅家太嚣张的,也有忧心傅家手握兵权,怕夺位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我听得正起劲,掌柜的一手拐我个趔趄,低声咒骂:“一天天就会躲懒,来客了!”

来客是个二十六七的男子,一袭蓝白袍衫仪容端方,只有下巴厚重的胡茬青和怀抱的包袱,暴露长途跋涉的风霜。

“店家,麻烦楼上一间房,再送些酒菜来。”他笑容叫人如沐春风。

我掐青了大腿肉,也维持着这样的笑,殷情地斟满一杯酒说:“小店招牌青梅酒,解暑消渴,客官快请尝尝。”

“是吗?那必须尝尝。”他颇感兴趣地端到嘴边。

我望眼欲穿,盼他赶紧喝下,突然破窗闯进来个黑衣人,锁住他的喉,夺了他手中酒杯,一口闷。

一切发生得太快,“别喝”二字刚滚出喉咙,我便咬死在唇齿间,眼看黑衣人口喷鲜血倒地而亡。挣脱禁锢的男人趴在桌边剧烈咳嗽,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这下该怎么解释酒中有毒?

男人咳红了脸缓过来,抱怨道:“到琼州府只剩七八日路程了你才来,贵镖局做生意真不地道。”

我眨巴着迷茫的眼睛,听他继续说:“下次手段稳妥些,若他不抢我的酒,没被他掐死也被你毒死了。”

我:?

他绕着我打量半晌,清朗的眉眼快要蹙到了一起:“当时镖头也没有说是个姑娘家啊,你叫十七是吧?”

我:!

竟误会我是他雇的镖师了。

帮着掌柜的抛尸后山回来结算好工钱,我睨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忍不住冷笑一声。苏晚台啊苏晚台,不杀你慰我爷爷在天之灵,都对不住你给我这个寸步不离的合理身份。


2

五月初,正午的太阳已很是毒辣,大颗的汗水砸到黄土地上,瞬间烘干。

苏晚台做了三年京官,竟然没挣到一辆马车的家底,他在前面大步流星,衣袂翻飞透着一股清凉。

我不信邪地追上去,双方体温交互更热了,急忙拉开距离。

他察觉到了,笑着摇摇头:“十七,心静自然凉。”

我才不信这种鬼话,不知第几次路过林荫请求歇息被拒后,怒而揭他伤疤:“苏大人,听说朝廷在岭南实行乡里选士后,你是珠崖第一个推选到京城做官的,现在被贬回来做个小学官,不怕见父老乡亲吗?”

苏晚台诧异地看我,好半晌才道:“知道你们会调查客人身份,但没想到调查得这么细致入微。”

我惊出一身冷汗,为自己的冒失,还以为李玉书去了京城一趟便听到的事,京中肯定人尽皆知。

哦,李玉书就是给我毒药的人。

第一次见他时我被主人家抓个正着,要我擦净屋墙上的鬼画符,还说我破坏他人私产,要拉去报官。

是李玉书替我求情的,听围观者说他是前面花口巷济仁堂的坐堂大夫,主人家卖他面子私了了。

我打来水擦墙上的字迹时,他跛着脚忙上前拦住问:“是你写的?上面要找的是你什么人?”

我点点头,有些沮丧:“是我爷爷,他失踪三年了。”

李玉书神色微变,却什么都没说,等我擦净墙壁,已经不见他身影。

四散的人群聊起八卦,说李大夫医术高明还宅心仁厚,可惜他年前上京去求出路,遭歹人抢劫断了条腿,幸亏老东家还肯收留他。

一条腿哪比得上两条腿的速度,我在花口巷前追上了李玉书,还没开口,他就说无可奉告。

我在济仁堂外蹲守七天,终于见他出门,尾随到苏家老宅附近的土坡下,发现他挖出一具白骨。

我心中隐隐不安,就见他跛着腿半摔半跪在地上。

“老先生,那夜苏家找我上门剖你的腹取珠,你本能活的,若非苏晚台出尔反尔……当时他已经有了官身,我得罪不起啊!”李玉书掩面忏悔,“这三年来我只当那是一场梦,是你孙女的出现,狠狠打醒了我。”

我跌撞出藏身的大树,跪倒白骨边泪眼朦胧地摸索,摸到右肩参差不齐的断口,霎时泪如雨下。

活着不能定居岸上,死后无法光明正大长眠地下,往往草席一卷,孤滩荒野便是疍民最后的归宿。

李玉书是来将爷爷迁进他家墓山的,清明寒食供奉香烛,说是弥补见死不救的亏欠。

我跪在新坟前三日,眼眶干涩胀痛,流不出眼泪,彷佛已经干涸。

“我要进京敲登闻鼓,到御前状告苏晚台戕害人命。”

一想到他害了爷爷之后赴京做官,逍遥快活了三年,我当即要出发,被李玉书拦下。他说爷爷偷藏珰珠之事曝光,我在九族之列,会掉脑袋。

“那又如何?”我打定主意为爷爷报仇的那一刻,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老先生冒险吞珠,连夜找上苏晚台剖腹取珰珠换他娶你,便是盼你好好活着,莫要辜负他一片舐犊情深才是。”

李玉书一句话,就叫我涩痛酸胀的眼又湿润了。

珰珠,珍珠中的一品,价值千金,供帝后专用。这等珍宝,却是由疍民捞出深海珠池的。

深海的大浪翻涌像高楼,连船带人轻松吞没,但最危险的,是海下吃人的怪鱼,和防不胜防的暗涡。

贱民也惜命,哪里肯舍生赴死?为此,朝廷在岭南建采珠场,设府屯兵强制疍民采珠,为防止藏珠,下珠池前全剥得精光。

我五岁那年,采珠场开启,爹娘和爷爷都被抓走了,最后只有爷爷一人回来。他开始热衷于找个良籍的孙女婿,叮嘱媒人要人品口碑好的,但对方打听到我们身份,都拒绝了。

我十四岁那年,采珠场再次开启,这次爷爷的右臂被怪鱼咬掉了,断口骨头参差不齐,冉冉鲜血染红半身。

我边抹眼泪边追爷爷去医馆,却被他喊回船上,他说那是我们的家,若无人守着,会被官兵征用了去。

如果知道爷爷吞了一颗珰珠,是去的苏家,以之为筹码换苏晚台娶我,说什么我也不肯回去的。

等我哭够了,李玉书道出离京前听人说苏晚台半年内将调任珠崖的消息,建议等在必经之路截杀。

说完他递来个小瓶,“此乃我亲手配制,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可助你一臂之力。”


3

跟着苏晚台的第一天,我达成一日横跨荆州南境的新成就,代价是脚底磨出两大个血泡。

疍民生活在水上,偶尔上岸交易也很少走到这种程度,我第一次感受到落脚像踩刀尖上的痛,不由得一落地立即换脚。

“十七,你还挺细皮嫩肉的。”

苏晚台打趣似的说这句话时,我陡然一惊。

一个走惯了镖的打手,脚底不知磨了多厚的茧,我以为自己暴露了。

“任何机构运营出规模都讲究各司其职,你不负责走镖吧?我嘱咐过镖头此行凶险,还派你来,”苏晚台正儿八经分析一通,不确定地看着我,“你得罪他被穿小鞋了?”

他内心戏这么丰富的吗,又或者是老天在帮我。我压下心底的慌张,黯然垂头,放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们之间的恩怨拉我一个外人垫背,礼貌吗?”

苏晚台有些崩溃,看了看黢黑的天空,和远处流淌的溪流,终于不走了。

我赶忙拿了水壶打来水向他致歉,可他不是没拿稳撒一地,就是一靠近嘴就犯干呕。眼看小瓶空了大半,我郁闷得要吐血。最后折腾得脸色苍白的苏晚台,自己趴到溪边喝水。

我盯着那身影,心里升腾起不对劲的感觉,一而再再而三的,也许不是巧合。

一直走到合州码头,这种感觉不消反增。

码头后百米的大道旁,是绵延千里的深山,我都把柴捡回来了,苏晚台还望夫石似的站码头边。听到动静,他转身自觉生篝火,看来是信了我说的夜里等不到船了。

这处码头是合州通往琼州唯一的途径,从前白天黑夜都有渡船来往的。夜里人少,一两个的没得赚船家不肯走,闹了多次纠纷到衙门。两年前,刘大人调任琼州知府,便改了夜里行船的规矩。

苏晚台三年前去的京城,当然不知道了。

他就蹲在我面前,背对着我费劲地生火,是我新鲜撇下树的枝桠,有水气。

“苏大人学问那么高,不会火都不会生吧?”我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窄刃菜刀,一次借宿农户背着苏晚台买的,很锋利。

“当然会!”被我一激,苏晚台全神贯注在柴火上,无暇顾及其他。

我缓缓抽出刀。这一次,一定不会出现他突然走开拿水壶打水,也不会出现他突然摔了一跤躲开了吧!

我势在必得举起了刀。哗啦地倾盆大雨兜头砸下,苏晚台连起带跑出一段距离,回头看到懵圈的我,又跑来拉我躲到林边树下。不到半刻,雨停了,和来时一样,毫无预兆。

岭南的夏季就是这样的,闷热潮湿多雨,前一刻艳阳高照,转瞬暴雨倾盆,比人翻脸翻书都快。

看看欲言又止的苏晚台,又看看手中没来得及收的刀,我心虚地笑笑,“打算帮忙劈柴来着……”

话没说完,却见苏晚台眼神陡然一凝,一声“小心”还没落下,已经扑向我在地上滚出几圈。原来所在的位置,出现一个黑衣人,手中短刀在黑夜里闪烁着危险的寒芒。

他杂耍般将刀绕腕一圈握住,直指向我,“下一刀,定取你性命告慰我兄弟的亡魂!”


4

原以为客栈那人和我一样来寻仇的,现在看来天差地别,我失败身死可不会有同伴为我报仇。

明面上我是为苏晚台杀的人,不奢望他将仇恨揽到自己身上,只要他拖住一会儿,让我钻进大山里,或有一线生机。

看这黑衣人仇视我的目光,他一定会紧追不放,苏晚台趁机再逃,都有利不该拒绝吧?

我扭头看苏晚台,这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一步两步,见并未受阻,三步四步,一点点靠近码头,竟然想利用我吸引仇恨跳海求生!此处海域到琼州将近三十公里,难道他有渡水的办法?

我喉头发哽,眼看黑衣人靠近不由得仆地后退,尖声喊道:“苏晚台!”

他没有回头,像是下定了弃我而去的决心。

我不甘心!我不怕死,只怕死前没能为爷爷报仇。

“你不也为他而来吗,只要你先杀了他,我主动到地下给你兄弟当牛做马。”我死盯着黑衣人,做最后的挣扎。

“我的首要目标,不是他的命。”黑衣人摇摇头,举刀向我。

我惊险翻身躲过,下一刀已经到眼前,绝望蔓延出心底,就听一声高喊——

“喂,你家主子要的东西漂走啦!”

是苏晚台。他远远站在码头边,手指海上的方向,一截木头绑着个包袱,漂向远方。

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不等辨别真假便抛下仇家掠下码头,这般重要,为何先前放任苏晚台离去?

我一步不敢停跟着苏晚台奔逃进深山,枝桠灌木挂乱头发挡在眼前,仍然看见他清朗的脸庞。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他武功高深,觉得我逃不出掌控吧,而且,也不会想到我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吧。”

“是什么东西?”

苏晚台没回答我。

一夜奔逃,滚过陡坡,钻过荆棘丛,颠得内脏像移了位,终于找到处隐蔽的洞穴,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困意无休止。

我做了个梦,三年间爷爷第一次入梦来。他送媒人下船回来,黑瘦松垮的脸上藏不住失落,我看到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安慰他:“爷爷,刚好我也不想嫁到岸上去,不如在族中招个夫婿,一直陪在爷爷身边。”

小老头严肃地摇头:“出嫁随夫,这是花儿唯一一次摆脱贱籍的机会。”

小姑娘噘着嘴,不高兴地嘟囔:“采珠场五十年一开,上一次才过几年,活不活到那时候都不一定呢。”

谁料一向康健的皇帝暴毙,傅家扶持宁王登基,朝政不稳,西域趁机反叛,北边游牧民族驻兵在边境,蠢蠢欲动。攘内先安外,朝廷送公主到北方和亲,陪嫁百斛珰珠,国库亏空,不到十年,岭南采珠场再次开启。

一纸诏令,万千疍民聚集而来,除了年少未成家的,不论男女,一律锁上脚镣,赶下深海珠池。

深海珠池,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生灵十万化鱼鳖,裸形入水寻珠玑。

十无一二返,才采到珰珠八十,朝廷不甘心,也封锁了采珠场。

那里阳光照射不进去,青天白日阴风阵阵,像是千千万万族人临死前的哀嚎。

一缕缕缠上来,声嘶力竭挤进耳朵,我猛地睁开眼睛。


5

入目是一方洞穴,还有靠坐一旁的苏晚台。

他原本盯着洞口,有所察觉似的低头,清凌凌的目光浮上暖色。

“醒了?饿了吧,”他递来野果,“现在天未暗,炊烟会暴露位置,将就垫垫肚子。”

我靠洞壁坐起,低头看着手里的果子,心情有些复杂。昨夜苏晚台虚晃一枪,是为了救我。

我抬头看苏晚台,洞口垂下藤条挡住光,洞内幽暗,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得他的脸红得异常。

“我脸上有什么吗?”

“你为什么救我?”

他疑惑的神情一扫而空,笑说:“想救便救了。”

这并不足以让我信服,我注视着苏晚台,执着于正确的答案。

他脸上红晕更重了,喘了口粗气说:“十七长得这样俊俏,换作谁都不忍红颜化枯骨吧。”

我努了努嘴,最后没说什么。

这个理由也有可能的。

不是我自恋。

爷爷总说我越长越像我娘,所以想娘了我就趴甲板上看水里的倒影,眼睛浑圆黝亮,像月光下的海面粼粼生光,轻抿唇颊边浮出酒窝,可爱中添了一丝妩媚韵味。

媒人看见了咂咂嘴,说送给富家老爷做妾肯定受宠,何必执着普通人家的妻室,被爷爷撵下了船。那之后,老宋头一言不合便殴打媒人之事在圈里传开,多出三钱银都请不到媒人了。

所以,才逼得爷爷冒险藏珠,找上苏家为我求亲,最后惨死埋在荒野。

鼻尖一阵酸涩,我扭头面向洞壁,莫名想起苏晚台喊的那句话,黑衣人的主子是谁?又是什么东西值得人家千里追杀?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被惊雷炸醒时,洞里乌漆嘛黑的。

几串雷声过后,哗啦降下大雨,沉闷厚重像千军万马,旁边黑影躺倒地上,一动不动。

“苏大人?”连喊几声不见回应,我摸索着探鼻息,灼热如火,摸上额头,像火炉似的烫手。

“苏晚台。”我又喊了一声,毫无回应,激动得搭在他额上的手止不住地颤动。打着颤滑下滚烫的脸颊,扼住咽喉,脉搏清晰跳动在掌下,我一用力,就能掐断这生机。浑身都在使劲,却始终没能将力气送到手上。

“水……”

这嘶哑的声音彻底让我溃败,撕下苏晚台半截衣袖,认命到洞口浸湿雨水,给他润唇擦身子。

做人不能丢了良心,我要罔顾救命之恩报了仇,爷爷九泉之下未必会开心,等还了这份恩情吧。

我在苏晚台身上发现一沓信笺,想起他舍弃引走黑衣人的包袱,难道这就是那重要的东西?

我刚捏住信纸一角手就被攥住,目光上移,是漆黑的瞳仁在迷糊中挣扎。很快,那双眼缓缓闭上,只是还牢牢抓着我的手。

他这样紧张,更刺激到我的好奇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苏晚台烧退清醒了。

书信是摊开递给他的,我眼神坚定得不像偷窥了别人的秘密,语气铿锵:“我会助你逃到琼州府,希望皇帝金口玉言,交出采珠场的管理权。”


6

客栈客人们消息灵通,但止于表面,更深层次的信息,是接触不到的。

许大人鲁莽弹劾是一步棋,声东击西,给潜伏傅家的细作制造机会,成功窃取与敌国往来的书信。

苏晚台调任珠崖也是一步棋,琼州知府刘大人,明面上是傅将军一手提拔的,实际忠于皇室,是背后捅刀子的好人选。

京畿禁卫军大半掌控在傅家手中,重重保护中杀一个人难如登天,刘大人两年前主动请任琼州,一为引蛇出洞,二为拉拢盟友。

苏晚台带身上的,不止傅家通敌的书信,还有皇帝的亲笔手谕,是刘大人证明政治立场的关键。采珠场的管理权,是说服岭南冷家相助的条件。

冷家作为本土豪族,曾一度掌控岭南,与朝廷分庭抗争的一百零五年,是疍民最幸福的一段历史。无数次听爷爷回忆,他们建开采队,明码标价出报酬,允许疍民自主下珠池。

这件事关系到疍民一族奴役变革,书信送到琼州府之前,我不能杀苏晚台,反而要竭尽全力保他。我想,爷爷也一定是支持的。

苏晚台说他一路能有惊无险走到这里,多亏许大人临死前,狡兔三窟的安排引走主要追兵。

“不过,”他顿了顿,脸色不太好,“那夜摆了那人一道,承认东西在我这里,估计麻烦了。”

一语中的,合州府以失窃为由,派兵封山,搜捕盗贼,连码头也严防死守,核查登船人脸画像。

这是我套了一个老头的话,总结出来的。

大雨后,荔枝菌冒出土地,一年就这一个月,珍贵难寻,又有补益肠胃之效,能卖到三百文一斤。老头是攀爬悬崖偷摸上的山,和我争抢一朵菌相识。

我说我与兄长五六天前进山守菌,被野兽袭击受伤迷了路,瞎转到这边山里,请他带我们下山,一边摸出客栈三个月的工钱递过去。老头数了数,笑眯眯应承下来,跟到山洞。

苏晚台背对洞口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听到动静他迅速扭头,手中刀光一闪而逝,见我旁边还有一人,皱眉起身,“十七,你……”

“哥哥。”我甜甜地一声打断他,快步上前抓着他衣袖,脸上忧愁,“官府封山不准进出,要抓躲进山里的盗贼。我们不是也少不得去衙门一趟自证,搞不好要挨板子。”转而面露喜色,“但我采菌遇到老伯,说能带我们躲开官兵视线下山呢!”

抬头看苏晚台,还是刚才的呆滞僵持,我狠狠掐了下衣袖下的皮肉。

“嘶——”苏晚台疼咧到一半的嘴微抿,郑重拱手行礼,“那便拜托老伯了。”

谁想我蹲守大半天买通的帮手,热情相邀到家中,竟然在饭食里下了迷药,一溜烟儿跑去找官爷认领盗贼换赏钱。

我吐出嘴里的鸡汤,换上苏晚台翻箱倒柜扔来的粗布麻衣,又学他蹭了土墙灰抹脸上,错开老头带来的官兵绕道码头。

码头官兵戒严线前,我顶着灰扑扑的一张脸,搀着咳喘不止佝了腰的苏晚台,泪如泉涌:“官爷行行好,我们要赶快找到神医,不然我哥哥怕是……”

岭南众所周知,琼州妙手回春馆,有个老神医,专治将死之人。

“行了行了,赶紧走,晦气!”

官兵随便看一眼画像就放了行,可惜搭在岸上的跳板已经收起。渡船扬帆起航,苏晚台眉眼微蹙:“没时间等下一趟了。”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老头带来盗贼落网的消息,才让码头留守的掉以轻心,等官兵扑空回来,再想走就难了。

“船都开了能怎么办,又不能跳水爬船。”我也很郁闷。

苏晚台眼睛一亮,都忘记伪装直起了腰,他问我:“十七,带着个人能追上船吗?”

怎么他一副笃定我会水的样子?难道在试探什么?我抿着唇不说话,他却拉着我就要跳水。

“那些信笺泡不得水!”我急得往后退。

苏晚台轻笑:“放心,不在我身上。”


7

不在他身上,那在哪儿?

并肩挨着苏晚台坐在甲板尽头的船舷边,夕阳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凉爽让人懈怠放松,我不留神问出了心中所想。

“我埋在了山洞,便是想到总有过水的一天,以防万一。”

苏晚台的声音又轻又淡,彷佛不值一提,他好像总能先别人一步推算出未来,然后做好万全之策。

就像那时我在桌下被他撞了撞腿,抬眼见他微不可查地摇头,含着一口汤也跟着晕乎乎倒在桌上。

他是怎么知道饭菜有问题的?后面问他,他说一般人心怀不轨时眼神是藏不住的,会心虚,会慌张,也可能会害怕,老头破绽百出,但我没看出来,只觉得老头热情好客。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自己会不会也被看透了?心情正七上八下的,一把菜刀递到眼前,上面的泥渍经水泡过已经掉落,刀身恢复银光闪耀,但原本锋利的刃卷了边。

我心疼地夺过,哀怨瞪着苏晚台。

逃命不忘捡上我的刀,多令人感动,结果偷偷昧下,还用来刨土劈树,现在这样别说砍人了,宰只鸡都费劲。

“等会面刘大人,我去他府上灶房挑一把更锋利的赔你如何?你一个武威镖局出来的,拿把菜刀防身,会不会镖头正是觉得丢脸面,才要除你而后快,哈哈。”

苏晚台忍俊不禁,眼睛弯成月牙,落日余晖罩着那张白皙的脸,每一根汗毛都泛着夺目的光。他长得真好看,不像珠崖的个个黝黑,青黝胡茬平添几分男子硬朗的气魄。

如果没有血仇纠葛,或许我也可以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肆无忌惮地喜欢一个人。

我低眉敛目,看船锋一往无前地破开水浪,胸膛里那颗摇摆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突然头顶一黑,抬眼见苏晚台脸色菜的难看,他收回挡在我脑袋上空的手,手背上是一坨新鲜水润的鸟屎。

我怔愣片刻,捧腹大笑。

笑着笑着,看到最后一抹夕阳红,落在了他的耳朵尖上。


8

七月末,我能烧出一大桌好菜的时候,终于听到合州码头撤兵的消息。

当天刘大人夜访小院,带着几坛好酒蹭饭说成庆功宴,场面寒酸,拢共只三人,除了他,就我和苏晚台。

阖府皆知,我俩这对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不受待见,被安排在靠街道的小院自生自灭两个月。

不是刘大人怠慢,是苏晚台这样建议的,说什么降低存在感,避免引人注意。

“我的人已取到东西,但还要再委屈二位一段时间,只等十月底,成败揭晓。”刘大人举起酒樽,饮尽最后一杯酒。

“接下来的一切,全托付与大人了。”送刘大人到院门前,苏晚台郑重地拘了一礼,像是某种交接的仪式。

他的任务彻底结束了。

我没有理由再拖延了。

剩下的两坛酒拎在手里,我走近苏晚台,笑着递他一坛,“聊聊人生哲学诗词歌赋?”

朝廷一直将岭南视为贬谪官员的蛮荒之地,经历冷家夺权后,才重视选官任职,推行学堂教化。任何人家的孩子都能进学堂念书,除了疍民。

我没什么天赋,偷爬学堂房顶两年,才认识些字,别说诗词歌赋,启蒙的千字文都快忘光了。

只是灌酒的由头,谁想苏晚台喝着喝着,还真拽起诗文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迷茫地眨巴眼睛,反应后续没词了,赶紧拍手叫好,趁机又劝一杯酒。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面带潮红,眼神迷离地望我。

我茫然无动于衷,他眼神一黯,一杯接一杯灌进肚子。

我乐此不疲地续酒,一整坛灌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十七,我身体健壮,能赚钱会顾家,无不良嗜好,为人品性尚可。”

尚可?与爷爷达成交易却出尔反尔,质疑他腹中不止一颗珰珠撕开刚缝合的肚子翻找,让他活生生疼死,这都算尚可,那鸡鸣狗盗之辈都能说品德高尚了!

我似讥似笑地低头拿起另一坛酒,敷衍着说好好好。苏晚台急道:“你不信?我与你说,三年前还有人慕名上门找我结亲呢。”

我心跳一滞,“你答应了吗?”

“没有。”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仰头看天,陷入回忆中。

“一个姓宋的老大爷,偷偷吞了一颗珰珠,连夜带着郎中找上门来取珠给我,换我娶他孙女为妻。我并非嫌弃他们疍民的身份,剖腹有丧命的风险,再者……哎哎,酒溢出来了!”

苏晚台拿过我手中酒坛,喝了满满一杯,直接提坛饮,望着天上的月不说话了。

我心急如焚,追着问:“再者?”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那时我尚未见过人家姑娘,倘若不喜欢,娶进家中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岂非不负责任?”

那晚,两坛酒基本都进了苏晚台的肚子,他醉得神志不清,我好不容易将他拖到屋内的榻上。

摸了摸他潮红的脸,我手起刀落,抓起他发髻处齐齐断下的头发,连夜离开州知府邸。


9

我赶到珠崖花口巷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济仁堂已经开门了。

坐在柜前的李玉书一眼就看到我,他迎我进里间,目露担忧:“春花姑娘,一起可还顺利?”

屋里烧的不知什么香,有些呛,我揉了揉鼻子告诉他,苏晚台很谨慎,但多亏他给的药。

听我已经得手,李玉书眼底闪过怀疑,于是我掏出一把头发:“本来是想拿他脑袋祭祀爷爷的,但太招摇了,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割来头发也一样的。”

李玉书终于笑了,一直跟着我到爷爷的坟墓前,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忍不住鼓掌。

我说:“你在为我大仇得报开心吗?”

“傻丫头,我在为自己开心。”他嗟叹完,脸颊爬上怨恨,指着瘸了的那条腿问我,“知道怎么断的吗?”

“听说是劫匪打断的。”我极其配合。

“那是我编的,哄骗东家怜悯收留罢了。”

一连串的冷笑中,我听到了理直气壮的贪婪,只因与苏晚台出自同一个地方,就要他引荐自己到太医局。

“要不是他拒绝我,我怎么会找去傅家,又怎么会被打断一条腿赶出京城?!”李玉书赤红着眼,狰狞似恶鬼。

我盯着他,语气和眼神一样冷:“所以你在利用我。”

“利用你算什么?”李玉书整个人都爬满阴鸷的气息,“你以为我空手去傅家才被打断腿的?你以为贵妃金钗上的珰珠凭空而来的?就是因为付出了得不到回报,我才会那么恨!傅家我奈何不得,苏晚台我还奈何不了吗!”

“你,你有珰珠,你哪里得来的?”我震惊地看着他。

“当然是从你爷爷肚子里刨出来的。”李玉书戏谑狂笑,“他苏晚台不肯伤人取珠,说好听了仁善,说白了不就是蠢吗?我怎么会错过这等好事,可惜肠子都翻了好几遍,还真的只有一颗。”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一股滔天的恨意喷薄出胸腔,却堵在咽喉说不出话来,我几乎要咬碎牙龈,伴随着一口鲜血嘶吼出来:“我要杀了你!”

藏在袖中的菜刀,就差那么一点点砍上仇人的头,一股剧痛袭来,我摔倒地上。听着李玉书得意的大笑声,我想起那股呛鼻的香气。

全身犹如烈火炙烤,我蜷缩抱成一团,忍不住痛哼出声,意识逐渐模糊,我想我快死了。

好恨啊!只差一点!我一声声告诫自己,就是到黄泉路上,也要等到手刃仇人。

强撑不住阖上眼之前,我看到李玉书被人从身后踹翻,滚下墓山。

一个人焦急地扑向我,不停说着什么。

是谁?


10

十月二十四,傅将军应刘大人南下琼州,视察学堂教化的推动情况,下榻州知府上。

刘大人摆下鸿门宴,联合岭南冷家取了傅将军项上人头,同其通敌叛国的证据,呈到朝堂之上。

这时人们才知道,懦弱是皇帝的伪装,傅氏成了亲手挑选的傀儡的垫脚石,提线玩偶扯掉身上的线,露出精明睿智的一面。朝堂上经历大清洗后,皇帝身边急需可用之人。

苏晚台调任回京的消息,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我余毒未清,日日都得喝神医开的苦药。

有多苦呢?苦得那一整天嘴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我都快忘记烧鱼的味道了。

一定是为此,我才很烦躁:“走就走呗,告诉我做什么。”

“当然是走之前讨个说法。”苏晚台摘下幞头帽,露出秋收后田里凌乱残桩似的头发,像杂戏表演上的丑角。

他面露幽怨:“这副模样还有谁家姑娘肯嫁我,你不该负下责任?”

哈,比翻旧账是吧,都没追究他戏耍我轻薄我,他是怎么好意思先开口的!

什么雇了武威镖局的镖师护送,是他信口胡诌的,还自导自演我受镖头欺辱的戏,暗地里不知如何笑话我。

他明明官场三年练得千杯不醉,却装醉得不省人事,完全瘫软在我身上,双唇贴着我脖颈,喷洒热气。

一想起那酥痒的感觉,我就心跳不止,端起桌上的药往嘴里灌,苦得直冒清口水。

一把麦芽糖瓜递到眼前,我迫不及待抓起一颗扔进嘴里,甜味刚蔓延开,听到一声轻笑就后悔了。

小孩子才怕苦,我不想在苏晚台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又舍不得吐出来,恼羞成怒瞪他一眼。

他立马不苟言笑,将糖纸包好,掏出另一个纸包说:“是我失误,将神医捏的药丸弄混了。”

神医出品,没有最苦,只有更苦,我硬着头皮接过来,怏怏不乐。

“有件高兴的事,想不想听?”

“什么?”我懒懒地掀起眼皮。

“皇上念你有功,不追究爷爷偷藏珰珠一事,李玉书将随我押进京,以蓄意谋杀罪问斩。”

这确是一大喜事,我当即跪下,苏晚台惊得扶住我的手,“小春,这是何故?快些起来。”

“你那夜跟来救了我,还为我爷爷平冤昭雪,我无以为报,让我给你磕两个吧。”我执拗地要磕头。

苏晚台不由分说将我拽起,双手抓住我的臂膀,一派正经地望着我的眼睛说:“那便以身相许。”

我不说话,他急道:“小春,我心悦你,跟我走吧,此生我若负你,”他摸出怀里一把山水墨画折扇,我认得那是皇帝此次赏他的其中一物,就见他三两下撕毁递到我手上,“若我负你,拿着它将我有意损坏御赐之物捅到皇上面前,我必不能活。”

我难掩心头震惊,看着手上的折扇,倒不如说是掌控苏晚台命脉的把柄,心里泛起难言的感动,然后拒绝了,就像他三年前拒绝爷爷那样,态度恭谦有礼,但绝无转圜之地。

盯着走出妙手回春馆的落寞背影,我在心里叫了声爷爷,为您老人家出了这口气,不孝孙女要跟他跑了。

我嚼烂嘴里的糖咽下,疾步出门大喊:“苏晚台!”

他立马回了头。

我笑得灿烂,说:“白吃白喝白睡了三个月,我没钱结账,想走神医也不放人啊。”

一阵秋风来,大道旁落叶飘洒纷扬,却挡不住拔足奔向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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