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徯夙
摘/他们有一个晚霞相爱。
1
晚霞像华丽的锦缎，在窗边流动。
周向南凝望了一会，目光一晃而过窗边空位，到讲台上的老师身上。
今天也是啊。
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向南看去。
“报、报告！”
着急忙慌的声音打断了课堂，出乎意料的是台上的班主任许慈并没有生气，而是招手让门口愧疚的少女进来。
等她局促不安进来，教室沉寂下来。
又受伤了。
看清来迟的少女脸上的伤，周向南皱眉。
他和同学们已经看到过很多次沐夏带着伤、姗姗来迟回学校。
有时候是这样红红的巴掌印，有时候是指甲狠狠的抓痕，甚至严重时贴着的创可贴也会不断冒着血。
沐夏沉默寡言，最开始大家以为是校园霸凌。
因为市里有过关于校园霸凌出人命的的例子，校规严厉禁止校园霸凌行为。作为班长，他曾经和学委、心理委员去关切过沐夏。
可是少女摇头否定了这件事，带着眉间堆积的忧郁，像一幅落幕的Be故事主人公一样，轻轻说着心碎了的台词：
“没关系的，不用管我。”
周向南对这个看起来可怜无比的少女就多了关注。
他经常看着沐夏。
或许是黄昏时，她凝望着晚霞放空，或许是下课时，她趴在桌子上走神，或许是食堂时，她悄无声息在一隅吃着最便宜的套餐……唯有她那忧郁的神情始终不变，像云雾笼罩着她，让人看不清、想接近。
“沐夏，第87页。”
在第三组左边，离得近，周向南很容易就听到了许雨和沐夏说话。
“谢谢。”沐夏轻轻和同桌道谢，翻到书的页码。
“没事。”心疼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许雨轻声道，看着对方投入听讲，她也投入许慈的教课里，只是偶尔瞥到少女的伤，心里五味杂陈。
可怜。
课间。
许慈才走，教室里闹哄起来。
周向南看着沐夏趴在桌子上发呆。
她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去一些，可是依旧侮辱地、明显地挂在那里。
嬉戏打闹里，大家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聚在她那里，那虐待似的红印上。
可怜、好奇、疑惑、忌惮……各色各样的情绪分布在少年人藏不住事的眸子里。
而主角从最开始的羞耻遮掩，到现在已经麻木放任。
2
沐夏趴在桌子上，目光紧紧盯着桌上的透明水杯，除去她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在灯光下，她披着光，像一只懵懂的小兽，呆呆傻傻。
和表面的安静大相径庭，沐夏心绪繁琐。
第几次了呢？她想，实在是记不清，这样子的事每周回去都会发生，已经有俩年多了。
俩年，上课按一学期四个月来，十六个月，每月四周，五十六周……好像也不是很多。
腰上伤隐隐作痛，沐夏握拳的手大拇指陷在食指肉里，心里却觉得还好，最起码衣服没有沾血。
血很难洗，还要避开宿舍里的其他人。
但等会要早点回寝室上药，然后出去让药味散开，门禁可能赶不上，干脆现在请假回去吧。
这么想着，她眨了眨眼。
“这题这么写没问题吧，班长?”
“嗯……”
和徐欢说着话，周向南注意到一直呆坐的人忽然起身收拾东西。
要去医务室吗？
“沐夏是要是医务室吗？”
耳边传来的轻声让周向南回神，徐欢马上就能和他贴手臂。
不动声色往回缩了缩，他道：“应该是的。”
才说完，沐夏就背着书包到他旁边。
灯光下，她的眼睛蒙上水灵的光泽。
周向南清晰看见她，看见她的忧郁，看见她的破碎：“怎么了?”
“班长，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寝室休息。”
不去医务室看看吗？周向南心里不太舒服，还是点头：“你去，等回老班查人时我和他说。”
“好，谢谢。”
沐夏匆匆而去。
“唉，她不去看看吗？”徐欢叹了一声。
周向南没有回答，指着她的数学卷子：“虽然是这么写，你这步的数值算错了。重新再去算一遍。”
“啊？又算错了！”徐欢接过试卷，看了片刻，说话：“还真是，我回去重新算了。”
“嗯。”
3
星期六，早自习。
教室里压不住欢声笑语，大家热切规划着回家后。
周向南作业已经写完，不自觉又瞥向沐夏。
她还在发呆，趴在桌上，目光直勾勾看着黑板，仿佛上面写着什么惊世之作。
“周向南等会一起去吃烤肉啊。”徐欢过来约他。
周向南摇摇头。
“不了，”他说，“我今天有事。”
“好吧。”徐欢遗憾道，转身回去和朋友们说话。
同桌的李然过来八卦：“哦哟哟，这么受欢迎啊。”
周向南白了他一眼。
“别乱说。”
“别乱说～”李然贱贱道，但也没再说，目光忽落到沐夏身上，可怜道：“沐夏这次回家回来又要带伤吧。”
周向南没有回他，他继续道：“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周周带伤回来。看着怪可怜的。”
周向南收回自己落到沐夏身上的目光，提醒：“说话声音轻一点，别让她听到了。”
话是这样说，他知道沐夏肯定不会注意——
除了上课，沐夏像蒙了一层壳，看不见别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然知事点头，换了话题。
“今天晚上出来吃烧烤啊，我发现一家特别好吃的店。”
“嗯。”对于同桌兼好友，周向南宽容得多。
此时下课铃声也响了。
李然提起书包，大喊一声：“先走一步了同志们！”飞快地溜出门。
大家紧随其后。
教室里只剩下几个慢性子在悠悠收东西或等朋友。
周向南一边收着东西，一边偷瞄着沐夏。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教学楼吵闹的动静无动于衷。让人怀疑她的灵魂真的还在这副躯壳里嘛。
“再见了。”
“再见。”
“明天见。”
“不要提这么伤心的事嘛，再见了。”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转眼教室里只有周向南和沐夏。
因为有门禁，周向南不得不提醒沐夏。
4
“沐夏。”
“沐夏?”
在第二声时，沐夏才回过神来。
“嗯?班长。”
她抬眼看向周向南。
此时是秋天，周向南却看见她的眸子在冬日，下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雪。
“……门禁快到了，你快收拾东西回家吧。”
“哦，好。谢谢。”
她机械似地答，动作僵硬地收拾起东西。
周向南看着她，心里冒出荒谬的想法——
这个人还活着吗？
破旧的小区。
周向南毫不费力跟踪沐夏到此。
他实在想知道这个人的伤是怎么来的，所以选择了这个不道德的方法。
看着沐夏上楼，他想跟上去，却被人喊住。
“向南?”
周向南回头，是他的继父郑侨。
“叔叔。”周向南有礼貌打招呼道。
他爸死得早，妈妈沈怡养大他一个人很不容易。直到四年前，沈怡带着郑侨说他们在一起了，沈怡才轻松不少。
对于这个继父，周向南是认可的。
“你到这干嘛？找朋友玩吗？”郑侨是个起步公司的老板，西装眼镜，干练书意，此刻言笑晏晏问，和蔼十足。
周向南摇摇头，没有说实话：“我和朋友约去玩，路过这里。叔叔你呢？”
“我来看个朋友，你玩你的，但是要早点回家，别要你妈担心。你妈也不容易……”他唠叨道，话里行间都是对沈怡的怜爱。
事实上，他也对沈怡很好，爱屋及乌，对于周向南这个继子，他都是给予最好的。
或者是多到与学生年纪不符的生活费，或者是昂贵的有名私教钢琴老师……诸如此类，周向南心里门清。
“嗯。”应了郑侨，他拔腿离开。
今天不宜，下次再来吧。
5
夜。
周向南在沐夏家楼下徘徊。
他本来是和李然来吃烧烤，等跟着人到了，他才发现这家烧烤店居然离沐夏家这么近。
心不在焉吃完烧烤，送走李然后，他就来了这里。
秋天的风很冷。
站在楼下，周向南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僵。
忽然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吼，然后一阵乒乒乓乓中，有人下来。
周向南隐到墙角。
再看，愣住。
沐夏！
确实是沐夏。
她穿着一套灰色的休闲服和灰色凉拖鞋，额头上不停冒着血，染红了半张脸与衣服。
她却连痛的神色都没有，无所谓到小区前的体育器材、练仰卧起坐的铁板上坐着。
周向南强忍住想去触碰那道单薄身影的冲动。
心里难受和愤怒交织。
不是校园霸凌，不是混混找事，这一切痛苦都是来自这个可怜的少女的家庭——她承受了惨绝人寰的家暴。
无数个为什么萦绕在周向南心头，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诸暴力给她。
风越吹越冷。
周向南甚至收到了好几条沈怡的催促信息，但是他都搪塞过去。
迟迟不见人来喊沐夏，她又是发呆的模样，周向南怀疑她要在这里过夜——可能也这样过不止一次。
夜深了。
在他不得不走时，一个富态的女人回来，看到沐夏，紧急冲过来。
看到沐夏的血，她心疼地拿纸擦去，嘴里呵斥：“沐兰芳她真是疯了！整天酗酒，喝醉了就拿你撒气！精神病，精神病！她怎么不去精神病院。要在家里折磨你。”
“！”
6
窗边，霞光灿烂。
沐夏照旧带着新伤迟到，大家心里嘘唏，面上还是装作看不见。
许慈招她进来。
周向南看着她走到位置上，许雨起身让她进去落座。
窗边金色的光笼罩住她，像一层温暖的纱布，怜恤着不幸的少女。
他一晚上的难过和愤怒化作无限的怜惜。
暴力，她遭受了这么多暴力，还难以言喻……
周向南更加关注起沐夏。
或许是放假后等着她离开才离开，或许是在她家下徘徊，守着经常被赶出来的身影到不得不离开时……哪怕有些变态，很多年后的周向南也不后悔。
最起码在那天他抓住了那道即将烟消云散的身影 ——
“沐夏！”
霞光漫天，水面跃金。
破碎的少女回首呆呆看着焦急的少年。
在这道声音响起、衣摆被人拽住前，沐夏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她的器官已经衰老，视觉嗅觉触觉听力早就被痛哭磨得不灵敏。
暴力越来越重，心里的痛苦越来越多。
难以言喻的东西堆积得脑子要爆炸，思考是奢侈的事情，麻木才是安慰剂。
所以她把自己当傻子活。
她不明白这样了，为什么心脏还是会疼——
沐兰芳醉醺醺拿着花瓶毫不犹豫砸上自己时，沐夏心脏陡然骤痛。
瓷片落地，血流出来，沐兰芳仍然不解气抽出木扫把打在她身上，恶毒道：“你和他怎么不去死啊……”
沐夏忽然想自己没有死去。
活着干什么呢？
日复一日接受暴力吗？
还是自己在期待什么呢？
迟钝地思考着，哪怕木棍打得皮肤泛青泛紫，她也没有皱眉。
终于在沐兰芳气喘吁吁停下时，灵魂早已经枯萎的少女看着母亲扭曲的眉眼思考出来结果，问：“你爱我吗？”
7
沐夏静静看着母亲。
沐兰芳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顿了片刻，哈哈笑起来：“爱你?你有什么资格得到我的爱。你就该和你爸一样去死！你们这种的存在是就是恶心我，还爱?爱……”
得到了答案，之后的话语沐夏没再听。
思考是费力的事情，得到结果就好，她在沐兰芳疯言疯语里离开家。
黄昏，太阳的余光有些烫人，沐夏以前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但是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闭眸仰首，她打算再感受一次光的温度。
须臾，她睁开了眼。
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睁眼看着金色的光芒闪耀在每一处地方 ，看着她插不入的欢声笑语，看着大家投过来的迟疑目光，拔步离开。
这里不属于她。
她走得很急，一直潜伏跟着的周向南不得不现身加快步伐跟上去。
他看见沐夏下楼带血下楼时心里就一咯噔。
又看着沐夏奇怪的动作和异常的神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周向南跟着沐夏来到湖边，看她撸水洗去血渍。
霞光灿烂，她浑身散发着光，像希腊神话的美男子纳尔希索斯一样呆呆看着水中的自己，连他靠近也没有察觉 。
周向南像无数次一样注视着她。
风吹过，她头发上的碎发像小动物的绒毛立起，毛茸茸的。
想触碰。
周向南的心里再次升起这个想法。
无论是她在晚风里的单薄的身影，还是忧郁凝望霞色的模样，他都想触碰。
触碰这个不幸的少女，触碰这个忧郁的灵魂，触碰她的满目疮痍，触碰她的不为人知……
8
沉思间，沐夏忽然起身朝往水中走去，周向南慌忙冲过去大喊：
“沐夏！”
幸运的是他抓住了。
霞色里，沐夏回首看着他。
眸子里的没有尽头的雪被一时的茫然戛然而止。
“沐夏。”周向南拽紧她的衣摆，小心翼翼说，“别做傻事。”
沐夏眸子又下起雪。
“松开我吧。”
她像个绝望之徒，丝毫不觉得自己末路有问题。
周向南心脏一紧，豁出去紧紧抱住了她。
“沐夏！”
温暖的怀抱，有力的心跳，还有少年奢求的地念着她名字的声音。
沐夏陌生极了。
这是为什么？
她再次思考。
虽然感官不灵敏了，但她原本就是个细节的人，只是以前不在意，现在稍微想想，这个人经常徘徊在她身边。
或许是食堂的路上，他和朋友在自己的后面搭肩勾背说话；或许是放假的教室，不时能转头看见的他；或许是课间，那偶尔能够对视上的目光……他好像徘徊在她身边。
为什么?
沐夏只在过去的父母身上看到过这种徘徊。
那时她很幸福。
没有暴力，没有麻木，期待与快乐充实着每一天……可惜后来都毁了。
“你是爱我吗？”
周向南被怀里少女突如其来的一问惊住。
爱吗？自己爱沐夏吗？
周向南不清楚自己这是爱吗，他只是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沐夏身上，忍不住怜惜她，忍不住想触碰她。
这是爱吗？
他迷茫里，沐夏又问了一次。
“你是爱我吗？”
“……或许是吧。”
两个人没了动作，默默在彼此的体温思考刚才的奇怪问答。
晚风吹过，凉意渐生。
“为什么？”沐夏问。
周向南感觉她突然变得像只好奇的小兽，等待着引导，或许他能成为那个引导的人。
“你可以自己看。”
9
那天之后，沐夏开始观察周向南。
不同于周向南那种隐匿，她直白得像要宣告世界——我在观察他。
周向南对此也很苦恼。
短短几天，已经有很多人来问他和沐夏怎么了。
好笑的是大家猜来猜去，没有人猜到沐夏和他恋爱了。
那天他说完“你可以自己看”后，沐夏问他：“怎么看出来?”
他说：“你爱上我就知道我是不是爱你了。”
“那我怎么爱上你?”
少女眸子的雪彻底叫停，她仰着头，眸子里盛着霞色和他问。
周向南松开她，不由自主道：“恋爱。”
“?”沐夏皱眉示意疑惑。
周向南咽下口水，松开她，手触碰上那毛茸茸的脑袋：“我们在一起，谈恋爱，你爱上我，顺便观察我为什么、怎么爱上你。”
说完，他心里马上懊悔自己在说什么，恋爱哪有这样的。
可是下一秒，他的心猛然跳动。
“好。”
他听见沐夏这么说，不可思议看着她。
沐夏还以为他没有听清，重复：“好。我们恋爱。”
于是在晚霞里，他周向南恋爱了。
也是那之后，沐夏开始观察他。
可能是因为沐夏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爱意，大家还以为他的得罪沐夏了。
想到这，瞥了一眼沐夏直白的目光，周向南就感觉头疼。
“哎哎。”
被李然一捅，周向南更头疼。
“怎么了？”
李然压低声音道：“老周，你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沐夏都这么看着你，你不会杀人放火了吧。”
“……没有！”周向南没好气回他，转而看着沐夏。
沐夏毫无观察需隐蔽的自觉，直勾勾和观察目标对上，还疑惑他为什么突然无奈看着自己还叹气。
10
学校里生活和以前差不多。
周向南也没大胆到明目张胆和全世界表现自己恋爱。
而周六周天就不一样。
他拒绝了所有的邀请，一整个周末白天都是和沐夏在公园里度过。
他们会一起最后出校门，然后买食物一起到公园山上的凉亭一起写作业、聊天、寻找爱的原因，呆一个白天。
作业并不多，更多是聊天。
沐夏想明白为什么爱和不爱，所以问的问题一直和这些相关。
周向南更多是关心她的家庭和伤。
从沐夏口中，他得知故事：
沐夏的母亲沐兰芳和父亲是大学修成正果的。
沐兰芳陪着丈夫白手起家，后来有了沐夏，她就从起色的公司里退出来，专心陪伴沐夏。
然而，三年前，沐兰芳发现丈夫出轨。
沐夏父亲要离婚和小三结婚，她拖着不肯，沐夏父亲怕提出离婚诉讼失去财产，两人开始拖……她开始酗酒，渐渐的精神失常，查出了精神问题……开始家暴沐夏。
说着令人心碎的话，沐夏还兴致勃勃观察着他在听故事时牵她的手，像在说这就是爱吗？
周向南心里愤怒又悲伤。
是不负责任的父亲和扭曲的母亲造成了受害不幸的她！
看着沐夏懵懂的目光，他握紧了她的手。
这就是爱吗？
沐夏看着周向南握着自己的手。
温暖。
但他为什么握自己呢?……好像是自己说完家里后，他是因为可怜她吗？爱要可怜?
应该是的。
想到每次周向南给自己上药包扎，眸子里闪过的情绪，沐夏想爱应该要有可怜的。
她要爱上他，她要可怜他……他有什么可怜的呢？
沐夏看着周向南优越的眉眼。
他长得讨喜，他成绩好，他家里人对他好，她要怎么可怜他呢？
11
“我要怎么可怜你？”
“嗯?”周向南被她问懵。
可怜?
立马意识到她是觉得自己是可怜她才爱上她的，周向南揪正。
“沐夏，我爱你可能有可怜的成分，但是爱可不止可怜。”
“那爱还有什么呢？”沐夏虚心请教。
“爱……每个人的都不同。我……”周向南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爱你，会不自觉看你，会心疼你的伤，会想触碰你……伤口、身体、灵魂、故事……所有关于你的，我都想触碰。”
真诚告白完，周向南忍不住脸红低头，思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露骨时，沐夏抬手抚上他的脸。
知道她在尝试，和感情无关，周向南的心还是忍不住砰砰跳。
爱是拥有操控人的魔力，让一个人的喜悲可以被另一个人操控。
“……很温暖。”沐夏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嗯。”周向南抬眸看着她 ，引导：“还有呢?”
“感觉不到。”沐夏遗憾摇头，“你感觉呢？”
“心脏在砰砰跳，血流得更快，害羞脸红，高兴……想主动式地触碰你。”
“这么多吗？”沐夏好奇。
“嗯。这么多。”周向南看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我可以摸你的脸或者进一步抱住你吗？”
“……都可以。”沐夏迟疑道。
周向南选择摸她脸。
哪怕经常受伤，这张脸上的皮肤也光滑细腻，紧紧贴着少女优越小巧的头骨，他一只手就可以包住她的脸。
“开心吗？”沐夏冷不防问。
周向南点头：“很开心。”
沐夏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说谎的痕迹，却找不到一分。
爱是想触碰、开心。
她又下了一份定义。
12
星期天。
窗边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磅礴的华丽，学生们都忍不住开小差。
周向南也是，看着晚霞，他心里挂念着沐夏。
他昨天说的她听进去了吗？
“报告！”熟悉的声音响起，周向南迫不及待转头看去。
班里瞬间安静——这天沐夏出奇没带新伤来上学。
黄昏的光照得她有些单薄，衣服也划了几道口子，可是她的脸上没有添上新的伤。
许慈也和学生们一样愣了。
“报告。”
等沐夏再次打报告，他才反应过来，招手让她进来。
大家比以往更惊奇地目送着她，周向南却暗自窃喜，她听自己的话了——
“反抗。你不该承受这些。”
高三(17)班的学生上了一堂极其魔幻的历史课。
每个人的心都在班上那个总是伤痕累累的少女身上。
奇了。
徐欢这么想，再次瞄过去却发现周向南对着沐夏笑。
那种神情她很熟悉——爱恋的欣喜。
周向南喜欢沐夏。
徐欢心里咯噔，再看一次，发现没有看错，她联想到沐夏反常看向周向南那段时间，很聪明推出他们在一起了。
苦涩在心里漫延，徐欢感觉心脏在疼。
难怪她的示好都被拒绝，原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还在一起了……
她看向沐夏。
晚霞在她旁边，她却丝毫不逊色，相反，在盛况里，她眉间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让她更加孑然夺目。
她的目光落在黑板上，偶尔会瞥周向南，但是如蝉振翼般轻巧。
即使如此，周向南发现也会弯眸。
是真的很喜欢啊……徐欢有些想哭，或许自己应该在勇敢一点的，在周向南和沐夏在一起之前先表白一次。即使不成功，也不会遗憾。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所以遗憾居多。
13
秋天的尾总是猝不及防冷起来。
周向南穿着高级的灰色呢子大衣，紧张地在约定点踱步。
他和沐夏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
他一直想送沐夏个礼物。
即使沐兰芳克扣地让沐夏生活着，沐夏也从来没有要过他什么，连周末相处买的午餐也是和他公平付账。
虽然这场恋爱沐夏表明是想知道爱是什么、为什么父母从爱到恨才和他谈的，周向南还是想给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思来想去，咨询多方，他最终决定买条围巾。
保暖实用，也不踩雷。
然后在店里千挑万选，他最终选中一条棕色白纹的格子围巾，叫人装进这个粉色的盒子。
“周向南。”
看到沐夏过来，他压下紧张，朝她笑起来。
“沐夏。”
沐夏过来牵住他的手。
触碰。
自从定义爱是想触碰后，她每次都会主动牵起周向南的手。
今天周向南的手也很温暖。她想，然后问他：“我的手凉到你了吗？”似乎他说是，她立马就放手。
周向南反握紧她的手：“没有。”
“今天我们去哪？”沐夏问。
天气很冷，她说话时和冷空气碰撞起雾气。
周向南把袋子提在她面前：“先不着急，看看这个。”
“?”
沐夏在他的示意下拿出袋子里的东西。
“围巾?”
“嗯。”周向南第一次主动松开她的手，拿着围巾理了理，给她戴上：“这是给你的礼物，暖和吗？”
“嗯。”沐夏点头，心里想礼物也是爱的一种，自己是不是也要送周向南一种。
看着她小小的脸埋了一半进围巾，惹人怜爱的模样，周向南心里软成一片，重新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
14
周向南今天家里来亲戚，所以提前在下午五点送沐夏回家。
“再见。”到家，沐夏毫不犹豫放开手。
“再见。”周向南恋恋不舍目送她上楼。
须臾，他准备离开，却听见吵闹声。
接着，他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出事了吗？
踌躇着要上去吗，他听见有人喊：
“杀人啦！”
周向南拔腿上了二楼。
“沐夏！”
狭窄的楼道里，周向南在台阶上仰看着沐夏站在昏暗的角落，扶着的右臂不断渗出血，而罪魁祸首——那个浑身散发着酒味的女人拿着带血的菜刀疯似地要扑向她，不过被一个大妈用木柄扫把远程拦着。
周围乱作一团，或是拿着东西帮忙大妈阻击疯女人，或是喊人，或是退躲起来。
在这片混乱里，周向南看着沐夏失焦的眼里又下起了那绵延无尽的雪。
“110！有人打110了吗？”
“我！我打了！”
“还有120！120啊！”
有人大声道。
周向南如梦初醒，喊她：“沐夏”。”
沐夏没有回他，在这混乱荒诞之中，她的灵魂在慢慢消散。
“呜——呜——呜——”
警笛的声音响起，大家都要松一口气。
疯女人暴起。
“哎哎！啊！”
大妈没有招架住，往旁躲避之时，疯女人冲向沐夏：“去死啊！死啊！”她怨恨地喊。
有人不忍闭上了眼。
有人为即将到来的惨剧尖叫着
“嘭——”
周向南一步跨完最后两个台阶，用力扑倒逼近沐夏的疯女人，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夺过手中刀丢去一边。
围观者有人反应过来，快速捡起刀远离。
剩下的人看着少年压着疯子。
死死摁着身下的疯子，周向南仰头，恰好对上了沐夏的目光。
无尽的雪。
苍茫的寒。
15
警察扣走发疯伤人的沐兰芳。
周向南给妈妈发了个消息后，陪着包扎好的沐夏和几个邻居过去做笔录。
虽然目击者很多，但是沐兰芳和沐夏是母女关系，加上沐夏身上的其他伤，只能判定是家暴，拘留的日子待定。
只是这一遭，警察也感觉沐兰芳是真的想杀沐夏，打算安排沐夏在福利院里住下。
不过今天肯定办不出来，让她先回家睡一晚。
回程上，邻居们纷纷宽慰沐夏。
她一言不发。
周向南放心不下，等邻居们各自回家，他来找沐夏。
“沐夏。”
开门见到他，沐夏诧异但不多，让他进来。
周向南第一次来沐夏的家。
和破旧的小区、沐夏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差别很大，这个家里布置得很多东西都是上乘的，不像差钱的样子——沐兰芳只是单纯不想让沐夏好过。
“坐吧。”沐夏道，给他上了一杯水。
周向南却注意到她腕上粗略包扎、被血渗红的纱布。
结合开门的姗姗来迟，他很快想到割腕自杀……心脏疼起来。
沐夏在他旁边坐下。
明明无限靠近这个人，周向南却不安，他抓不住这个人了。
这个人的灵魂正在慢慢飘逝。
“……”
被突然抱住，沐夏问他：“怎么了?”
“我爱你。”
“爱到底是什么呢？”
她苍白的话语像锋利的剑插入周向南心里。
“是怜惜，是想触碰，牵手、拥抱、亲吻……要拥有，”他抱紧灵魂缺失的少女，“是喜欢她的笑，希望她幸福，希望她能永远在身边……还有好多，好多……”
冰凉的泪水打湿沐夏的颈。
这是第三个为她而哭的人。
在很早以前，她生了一场大病，父母为她焦急哭过，后来父母为糟糕的婚姻扭曲，她成了受害者，周围的人为她可怜、惋惜，但从来没有人像周向南一样为她而哭。
感知到身上炙热的身躯在颤抖，沐夏听着少年的哽咽声，脑海里闪过太多东西……心脏处传来破裂声。
在少年为她落的热雨里，她眸子里的雪被水化开，也成了雨，点点滴滴落下。
16
“……沐、沐夏！”感觉到沐夏也哭了，周向南慌忙抬头，却得到了一个吻。
“……”
窗边晚霞的光渗透进来，明暗交织的家里，少年少女脸上挂着泪，在寂静的房间里亲吻。
这个吻持续得不长，却已是永恒。
周向南如梦般看着背光面朝他坐的沐夏。
沐夏也看着他。
“带我逃跑吧。”她说。
周向南恍恍点头：“好。你想去哪？”
“只要离开这里。”
“好。”
…
沐兰芳被判了一个月的拘留，而沐夏住进福利院。
那里离学校不算近，所幸学校是留宿，加上他们高三，在学校里的时间多。
沐夏和周向南依旧保持着学校里陌生人，学校外恋爱的状态。
一晃，初雪覆盖了城市，新年到来。
沐夏在福利院比在家里更方便出行。
周向南提着两袋“年货”到福利院，沐夏旁边与他混熟的孩子就和他招手，嘻嘻与他说话。
“向南哥，你又来找沐夏姐啊。”
“哎呀呀，向南哥可真粘沐夏姐。”
“向南哥喜欢沐夏姐才会粘她的。”
小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沐夏有些脸红。
见她罕见的羞涩，周向南忍俊不禁：“是啊，我很喜欢你们沐夏姐。”说着，他把东西全分给小朋友们。
“哇，谢谢向南哥。”
“谢谢向南哥。”
在小朋友们的道谢里，周向南牵着沐夏出去。
此时是冬天，大雪覆盖地面，他们心里是春天，草木蔓延心脏。
17
高考越来越近，学校假期越来越少 。
高三的情侣们部分不再遮掩。
老师们耳提面命知识点，多余的也不说了。小情侣之风燃在学校里，周向南和沐夏的接触也不再避人。
李然第一个勇敢提问。
在周向南和沐夏讨论完地理题回来后，他戳戳对方。
“怎么了？”
李然邪魅一笑：“老周你有情况啊。”
周向南温柔回看了沐夏一眼，得意露出左腕上挂着“金榜题名”小标牌的手链。
“我擦！周向南你一声不吭干大事啊！”他的声音不算小，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周向南也不打算遮掩，笑语盈盈：“嗯。”
李然压低了声音：“什么时候的事啊？”
“上个学期。”
“上个学期?哦！那个时候吧！”
“嗯。”
“牛掰。”李然给他竖起大拇指，“真一声不吭干大事。”
周向南眉眼弯弯：“是你们没看出来。”
“别笑了，嘴巴咧耳根了。”李然看着他幸福的样子酸溜溜道，“你还是高冷好，这样子笑好变态。”
“你管我。”话这么说，周向南倒没有生气，而是想着自习课下后要陪沐夏回家拿户口本复印来参加，担心沐兰芳不给。
冬日昼短夜长，黄昏来得格外早。
到地方时晚霞已经布满天空，周向南不舍松开沐夏的手。
两人准备上楼。
“嘭——”
旁边落地的巨响。
俩人看过去，下一秒沐夏瞳孔紧缩，跑过去：“妈！”
周向南跟上她。
“！”
沐兰芳脑下血水成滩，眼睛却狠狠看着楼上匆匆闪开的两个背影嘴里咕涌涌吐着血：“狗男女，你们不会得逞的，不会得逞的……”
哪怕沐夏扑跪在她旁边，抓住她的手，哭喊她，她也未曾舍去眸子里的怨恨，像咒诅似地狠狠看着自己的家处，呢喃：“狗男女……”
周向南有吓到，但是听着沐夏悲伤的哭声，他强迫自己镇定，拨打120和110后蹲下身安慰沐夏。
18
周向南无力地安慰着沐夏。
有人从楼下匆匆过来。
周向南抬头蒙了。
“郑叔、妈?！”
郑侨和沈怡惊恐看着沐兰芳，在听见这一声后呼唤后更是一惊。
“向南?”他们吃惊看着周向南
“啪——”
周向南还没有反应过来，沐夏冲过来给了两个人一人一巴掌：“出轨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杀她！”
周向南的脑子嗡嗡起来。
沐夏那副纤细的身姿里却爆发无限力量，她凶狠抓郑侨的脸，掐他的脖子，沈怡过来帮忙，她就拽沈怡的头发，扯着她的头撞地。
两个亏心人根本抵不过发疯的她。
沈怡求助地喊起儿子。
周向南恍若未闻呆在原地。
“……”
温文尔雅的继父是出轨导致恋人不幸的人渣，对他百般温柔的母亲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他以为从不幸里救赎出来的恋人却是因为他的母亲而不幸的……荒谬，太荒谬了！
周向南瘫坐在地上。
什么救赎啊！他才是深渊。
眼泪如雨落下。
周向南看着沐夏厮打着沈怡、郑侨，看着周边围观的人们，气血上涌，一口呕出血，晕了……
醒来的时候，周向南身边只有一个青年男警。
男警告诉他郑侨和沈怡因为离婚纠葛和沐兰芳争吵打闹，意外把沐兰芳推下楼，导致沐兰芳去世。两个人都判刑了。
郑侨七年，沈怡五年。
作为受害者女儿的沐夏不接受和解。
“……嗯。”
男警看着缄默的少年，心里唏嘘造孽啊。
据说这个孩子和受害者女儿还是同学，大人们做的孽都被小孩子担了。
19
日落时分。
树冠和路灯的阴翳上，红橘色成了天空的主调，裹着白绸似的云，点缀蓝紫的星碎。
周向南停在原地，呆呆看着路的另一端，和晚霞一样缓缓移动而来的女人。
沐夏。
他担心做梦，狠狠掐上自己的虎口。
疼痛感清晰传达大脑。
女人没有消失。
不是做梦！
周向南匆匆迎上去。
“沐夏！”
沐夏停步，望着他。
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却如隔着天涯。
周向南局促起来。
十年前，他回学校时得知沐夏退学，他去她家找她，又得知她已经卖了房子离开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曾经想过去找她，可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所以最终没有过去，也没有离开这里。周向南垂头流下泪。
沐夏静静看着黄昏里的男人。
“周向南。”
“嗯。”
男人哽咽的声音和少年时期有些区别，沐夏才真的感觉十年过去了。
十年前，她最不幸的那天，遇到出轨的爸和小三害死了她妈，还得知拯救她的恋人是小三的孩子。
在暴怒发泄后，她出乎意料冷静，起诉了两个人，不接受任何和解。
但他们被判刑之后，从法庭出来，看着灿烂的晚霞，她就懵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面对周向南，于是选择逃跑，退学、卖房子，带着所有财产，她开始旅行。
海边、雪山、花海……她见证了许多震撼人心风景，心里却始终痛苦和失落。
后来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发现抑郁重度，开始吃药。
没用。
无数次午夜惊醒，听着心脏砰砰，熬着长夜漫漫，她都绝望难言，以至于她踏上了无数次自我毁灭。
虽然都被救下来，医生却警告她，再这样下去，她绝对要出事，所以听从建议来找他。
20
“你结婚恋爱了吗？”
“……没有。”周向南看着她，她总是突如其来一句话问倒他。
“你有喜欢、爱的人了吗？”
“……除了你，没有过。”
虽然不明白沐夏为什么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周向南还是抓紧时间，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他思念她快疯了。
“明天和我约会吧。”
“……好。”
“那明天早上九点这里见，可以吗？”
见周向南点头，沐夏转身离开，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她也不知道背后的人一直看着她，像看天上即将殆尽的晚霞，怅然若失。
…
“走吧。”
很久没有见面，沐夏却熟练地和周向南十指相扣。
曾经欢喜的场景，周向南现在不知该再以什么情绪回应，只能扣紧那只手，听从她的引导——
他们像对正常的情侣，牵着手穿过人海。
在商场里闲逛，他等着沐夏买东西。
在饭店里吃饭，沐夏询问他的意见。
在双层旋转木马上对视错身后又等待相遇。
在鬼屋拉着手被鬼怪吓得逃窜。
……
在摩天轮的最高点，在晚霞的洗礼中，听信古老的传言，沐夏主动和他完成轻如蝉翼的一吻。
“我爱你，周向南。”
霞光灿烂，她浑身散发着光。
周向南眼睛被刺得生疼。
“我也爱你，沐夏。”他哽咽道。
他们有一个晚霞相爱。
可是这时他已经明白，美好的都像晚霞一样短暂，丑陋才是世界真实的本相。
看着泪流满面的周向南，沐夏回忆起那场原本要割腕自杀的晚霞，他来打断她，他们在眼泪中亲吻。
心脏陡然一疼，沐夏不再回忆。
她突然明白她的命运早就写好了，只是命运想捉弄她，放任周向南出现，然后又让她痛苦地苟活十年，到今天再次确认。
摩天轮停下。
他们缄默地牵手从摩天轮下来。
天色开始黯淡，晚霞消逝，周向南听见沐夏叹了一声气，松开他，走了几步回望他。
周向南泪眼婆娑停在原地望着她。
“今天又要结束，明天我还是恨你。”
他听见她说。
“就这样了，再也不见吧。”说罢，她如晚霞远去，悄悄决定和晚霞一样消散。
而周向南，从十八岁那场不幸的晚霞，他永远困在晚霞的故事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