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679:《为他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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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9 12:30
广东
隆冬时节,惜薪司按照皇后的安排削减了秋池殿的例炭。那司正袁丛刚直不阿,说这是凤命,北地下了几场大雪,皇后娘娘慈悲,要缩减宫中开支,好去援助受灾的民众。贺蕖当然知道,堂姐从来都想做国母典范,为了自己的一点善心和一个好名声,总不吝啬剥削别人的安逸。可她是惯于享受的人,才不要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况且也不是别人,而是从小惯着她的堂姐。贺蕖到皇后宫中诉苦,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冻死了。皇后没奈何,吩咐惜薪司把自己份中的精炭拨一份给秋池殿。作为司正,袁丛亲来送,他长着一副好皮囊,见之令人耳目清明、心情舒畅。但贺蕖一想到就是他克扣自己的冬炭,立刻板着脸,揶揄道:“袁公公此番也是奉皇后的旨意来的吗?”等腊尽春回,袁丛领命检查各处储水防火的铜缸中是否都蓄满水。手下都知道贺蕖与这袁公公不对付,刻意为难他,好帮她出气。袁丛因此事求到贺蕖面前,但不卑不亢,义正辞严:“奴才几番检查,也同管事的宫人一再说过,三令五申却不奏效,不得已求到娘娘面前,望娘娘出面约束一二。”贺蕖面上说好,却根本不执行,这宫里纵是起火,也烧不到清水环绕的秋池殿。堂姐召她去问话,询问那袁司正几时开罪了她,要这样为难一个小小的宦官。贺蕖反问道:“阿姐为何这样维护他?难道他区区一个奴才比我更重要吗?”皇后的手高高举起,却无奈落下,拉着她苦口婆心地说:“小荷,他只是个听命做事的下人,他的命比咱做主子的苦多了,你又何必为难他呢?”“阿姐,我只是不愿意想要的东西得不到。”贺蕖收敛了性子,浑身一股平静的哀伤。本来,贺蕖有两心相悦的男子,二人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皇后五六年没怀上龙子,族中为了帮她稳固地位,决计再送一个女子进宫,生下的孩子养在皇后膝下。但贺家人打错了算盘,皇上给了贺蕖相称的身份地位,却一次都没来过秋池殿。贺蕖听闻了袁丛受罚的事情,她随意走走,便到了惜薪司门口。杏枝是她的眼睛和嘴巴,代替抹不下面子的贺蕖问小太监话:“袁公公这是受伤了吗?”“前几日李公公发现宫里的铜缸有两个没蓄水,说大人失职,便罚了十大板。”小太监说完又匆匆进去。等药取来,交由小太监送进去,又被返还,小太监战战兢兢说:“大人说这药太珍贵,他不敢接受。”贺蕖眼底阴晴不定,在这宫里,少有几人如袁丛一般再三违抗她,她非要亲去看看这袁司正摆的什么架子。正巧太医在里间给袁丛诊脉,连声叹气说:“司正大人积病已久,如今又受大刑,要好好将养啊。”贺蕖这才从小太监口里知道,冬天时,因为她胡搅蛮缠,袁丛被大公公罚跪,就此染了病,吃药也不好,这次又挨了板子,伤得更重了。小太监见她要走,追着上来问:“小的还不知姐姐是哪个宫室的?”许是把贺蕖当成了某个爱慕袁丛的大宫女,要问来名姓转告他。贺蕖才不要让人知道自己来过,更不要承认袁丛是因为自己受罚,她更不是因为心中有愧才会步入此门。好在这小太监没见过大世面,认不得她穿着珍品绸缎,被杏枝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回到秋池殿,贺蕖让杏枝暗中嘱咐太医多看顾他,如有需要尽管开口。他的伤终于好了,贺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却不知道他还来秋池殿做什么。袁丛拄着拐杖进来,看来腿脚还没有好利索,但下跪磕头时却不带半分犹豫。贺蕖还以为在他眼里,自己蛮横又跋扈,他不会想到那瓶伤药是她送的。但袁丛说:“奴婢记得,娘娘初入宫那一年,为了护住大殿下,从假山石摔下来划破了脸,皇后娘娘便赐下一瓶价值千金的生肌伤药。”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贺蕖以为没人记得了,毕竟她脸上的疤痕早已愈合消失,而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晰。贺蕖便摆了摆手,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谢我,此事便算翻篇了吧。”贺蕖听闻袁丛的同僚办砸了事情,却把过错推到他头上,心中莫名不爽快。她在堂姐耳边说起这件事,替他不平,皇后疑心她怎么改性了,竟会帮袁丛求情,但还是出面审理了这件事。堂姐叮咛她:“可不要太信那些传言,省得被谁当枪使了。”没几日,袁丛送来一盒软酪,说是谢礼。他真聪明,竟能看出是谁在背后帮忙,“不过举手之劳,司正不必挂心。”贺蕖说,尝了一个软酪,表示接受了他的心意。入口香甜软糯,不像宫中膳房所做,她不由得问:“这软酪是宫外之物吗?”袁丛说:“宫中再稀奇的物事对娘娘来说都不足为奇,奴婢便在采买时挑选了此物。”贺蕖闻言怔住,许多画面涌上心头,她克制地喃喃:“宫外如今是什么样子呢?”那里有她许久不曾见过的景致,也有她许久不曾见过的人。某日,袁丛来问:“娘娘想出宫吗?”原来他要出宫采买,贺蕖若想同行,可扮作宫女。宫外有贺蕖想见的人,堂姐只是说他成亲了,却打听不到更多消息,贺蕖一次次在心中描画他成亲时的场景,后来渐渐连他的样貌都模糊了。但贺蕖更害怕这是一个陷阱,她必须打探袁丛相邀的动机,便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可知妃嫔没有诏令私自出宫是要褫夺封号的!”“那是谁让你到本宫这里胡编乱造的?”贺蕖冷冷看着他,怀疑他背后真的有人捣鬼。他却不卑不亢,说:“这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娘娘多次相助,无以为报,才出此下策。”贺蕖这才舒展眉眼,扶他起来,说:“大人勿怪,宫中险恶,我总要先探虚实,再做决定。”袁丛没说话,但僭越地注视了贺蕖一阵,好像不曾想过她是这样谨慎的人,有种刮目相看的赞叹。他家里还是从前那样,但门房是个生面孔,这更好,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身份,不会引出多余的事情。恰巧一个年轻女子走近门边,她问门房:“是少爷回来了吗?”那被称作少夫人的女子走出门来,同情的目光落在贺蕖身上,问道:“你又是哪座楼里的姑娘?你不要再来了,他从来只会花言巧语哄骗人心,却并不负责,你若真进了这府里,反而变成和我一样被束缚的命运。”贺蕖怔住了,她本想问他如今过得好不好,但答案显而易见。回程上,贺蕖闷闷不乐。身旁递过来一串冰糖葫芦,她诧异地望着袁丛。袁丛说:“娘娘尝尝吧,是酸甜口的。”似乎想安慰她。贺蕖接过手,直愣愣看着,她从前艳羡别人手中这串红彤彤的果子,家里却不允许买,说是不干净,吃了要闹肚子。她试探着咬了一口,竹签险些戳到嘴巴,糖壳是硬的、脆的、甜的,山楂却尤其酸,酸苦了她的脸。贺蕖背过身去,泪无声落下,原来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也不过如此,原来她未能选择的那条路同样很不堪。贺蕖回到秋池殿,她其实讨厌这座宫殿,因为四面临水,所以总是凉风阵阵、阴冷潮湿。她消沉了几日,忽然想吃软酪,御膳房怎么也做不出外面的味道,一遍遍重复引得宫人哀声哉道。此事传到皇后耳中,亲来秋池殿问话:“近日又是怎么了?”贺蕖看见这宫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这是怎么了?”皇后无措地把她抱在怀里,环顾四周,宫女们都埋头不敢应声。“司正大人怎么会来呢?”贺蕖与他对望,两只眼睛都茫然。杏枝说:“皇后娘娘吩咐,以后袁公公便在秋池殿当值了。”贺蕖心里却明白过来,她不敢看袁丛——依他的品阶,应该一步步走到皇上身边,而非沦落到在秋池殿当值。等人散去,贺蕖拈起软酪,但失去了吃的心情,她斜眼睨杏枝:“是你告诉皇后的吧?”无力感攀升心迹,多可笑啊,朝暮共处五年的杏枝,却依旧唯堂姐是命。堂姐反诘道:“宫外好玩吗?”原来她已知道了,只是按下没有发作,杏枝竟是频频向她汇报自己的行踪!堂姐冷笑着:“不过是个阉人,也值得你这样不管不顾?”“可他——”贺蕖仍想替袁丛分辨两句,但触及堂姐冰冷的目光,却明白了,这次再怎么纠缠都不会有结果。贺蕖颓然坐在秋池殿中,而那罕见的刻薄堂姐时时浮现在眼前——堂姐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难道堂姐也要抛弃她了吗?没了堂姐的庇护,她要在宫中怎么活下去呢?贺蕖独自到后院去,塘中荷花正好,她伸手去摘,几下没够到。“娘娘当心。”袁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他递过来一把长剪刀,说,“娘娘用这个吧。”但也引来其他宫人,杏枝很快出现,劝说道:“娘娘您当心,这些事就让奴婢来吧。”贺蕖知道,这是堂姐的吩咐,不允许她靠近水塘,只要是堂姐的话,杏枝一定奉为圭臬。直到真的没站稳,失足跌入莲池时,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还想如果真的生病了也好,堂姐一定会心软的,一定会后悔那样对她。但等呛了几口水,贺蕖害怕起来,在水中挣扎,终于抓住一双手,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靠在一面胸膛上剧烈咳嗽,有人给她拍背,问她还好吗,水糊住眼睛睁不开,但那声音是袁丛。贺蕖喝着又苦又臭的药,每天委屈地想哭,病却总不好,料想中堂姐的担忧、怜惜、照顾都没有出现,秋池殿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贺蕖后悔了,她不该任性妄为,这次堂姐是真的生气了。只有袁丛围在她身边,喂她喝不重样的甜汤来压下药的苦涩,每日念话本给她听,慢慢把乏味的光阴打发走。袁丛说:“娘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呢。”他不像在撒谎,他不是撒谎的人,也没必要对她撒谎。贺蕖满心的委屈忽然凝滞,堂姐大概真的不管她了,要任她自生自灭。她变得沉默寡言,把袁丛当唯一的陪伴,但秋池殿有很多事情要袁丛去打理,袁丛搜罗来的书就代替他成为贺蕖唯一的玩伴。杏枝敲门进来,说:“娘娘,袁公公近些时日行踪有些诡异。”“你挡到光了。”贺蕖充耳不闻,只是移了个位置看书。夜里,袁丛在给她喂莲子糖水的时候问:“娘娘,有人在背后说我的不是吗?”贺蕖摇头,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无所谓,即使明天就死也坦然接受。她躺在袁丛怀里睡了过去,梦中是一片浩瀚大海,她抱紧了唯一的浮木,在梦外,那浮木是袁丛的胳膊。袁丛忽然不再出现了,贺蕖把他搜罗来的书都已看完,她每天呆坐在窗前,一日三餐,十二个时辰,也就寡淡漫长地度过了。禁卫的到来打破了秋池殿的死寂,他们拿着皇上手谕,把贺蕖的寝殿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最终悻悻地离开了。杏枝出现,抱着呆滞的贺蕖说:“娘娘一切都结束了。”她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医来了很多个,都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他们唉声叹气,之后便是堂姐姗姗来迟,贺蕖记得,自己已经一百三十五日没有见过她了。堂姐抱紧她,流着泪,咬牙切齿地说:“他怎么敢这样对你!”堂姐拉着她走出秋池殿,冬日的阳光和煦温暖,贺蕖却觉得刺眼。人人都在议论刚刚过去的那场宫变,大皇子因为谋逆,被贬为庶民流放了。大皇子在北边很有一些势力,他的母家也是名门望族,能给他很多助力,因此他谋反并不算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贺蕖想到自己从前救过他一次,他记得这份情谊,年节时多来拜访,后来年增岁长,男女大防,他们便不再有交际了。堂姐见她不说话,凄然地笑了,眼中一层水光:“是阿姐对不住你,阿姐不该让你涉险,阿姐没有照顾好你……”贺蕖又开始吃药,药很苦,喝进腹中犯恶心,她想念袁丛准备的甜汤,却隐约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自从落水生病后,一个人闭锁在室内,贺蕖觉得心中笼着一层雾,所有人都离她很远,只有袁丛能够亲近;现在一日三碗药汁下肚,那层雾气消散了,头脑也不再沉重,贺蕖才知道,自己一直生着病,如此才算大好。“袁丛早就是皇上的人了。”皇后见她恢复了神智,慢慢把真相告诉她,“皇上把世家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大皇子的母家、贺家,都是如此。皇上逼大皇子谋反,还想诬蔑贺家参与其中。他们做了一石二鸟的局,但好在杏枝把那些伪造的罪证销毁了。”“从他打算散播你出宫的消息时,我便瞧出来了,索性将计就计,把他放到你身边,不料却害苦了你。他怎么敢给你下药呢!”皇后紧紧抱住贺蕖,“万幸你现在没事了。”贺蕖知道皇上爱堂姐做的是表面功夫,贺蕖知道自己对袁丛的依赖源于药物,原来从前她眼中的一切和真相是两种样子。贺蕖把袁丛搜罗来的书籍付之一炬,她变得沉着大气,跟在堂姐身边学着做事。她如今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嫔,但实际做的却更像皇后身边的女官。袁丛等她走过去,才敢抬起头,一直注视着她走出殿门,再也看不见。她的病好了,头脑清醒了,不会再多分给他一丝关注了。袁丛心想自己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他一直想摆脱她,因为遇上她总要倒霉,绝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在贺蕖救下大皇子而受嘉奖的那一日,他是伺候大皇子的小太监,因为这疏忽挨了打,一是因为没看顾好大皇子,二是因为连累贺娘娘受了伤。袁丛自那时就记住了她,羡慕她投了一个好胎,在宫里又有一个至尊的堂姐可以依仗,而自己仿佛生来就下贱。因此无论是冬日被刁难,还是春日被刁难,袁丛都不意外,这是她会干出来的事情。甚至当那瓶精贵的伤药送到他面前时,袁丛怀疑这是她恶意的戏弄——她明知自己不敢用这等金贵的伤药,却还要送来让人膈应。但是相熟的太医给他告密,说秋池殿里那位让仔细照料他,却不让告诉他。她刻意隐瞒名姓,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但自己受了她的照拂,怎么敢不去谢恩?最厌憎她的时候是在宫外那一日,她背过身默默流泪,袁丛当然知道她为何而哭,她养尊处优、半生顺遂,实在一点苦也吃不了,竟因为一个花心的男子和一串不可口的糖葫芦哭成那副模样。袁丛觉得,该哭的人是他吧,总是要和她产生联系,怎么也甩不掉这段关系。他秘密散播她偷偷出宫的消息,想陷害她,差点被皇后抓到把柄。她没什么脑子,单纯好骗,只要言辞恳切一些,自己说什么她都相信。偏巧她还和皇后闹了矛盾,这更方便自己获得她的信任。袁丛熬煮甜汤,加入迷惑心智的药,她全部喝下去,变得安静乖巧,把他的话当全部。她每晚睡前都向他反复确认:“你晚上不会偷偷走掉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安心睡去。袁丛抱着她,她睡得不踏实,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她说梦到漂浮在没有边际的大海里,马上就要被淹死。她跌进莲塘时,袁丛看着她在水里挣扎,也想,要是她就这样淹死就好了。但她却抓住了他的手,袁丛不能挣脱,才想起皇上的计划,不得不救她起来,继续扮演一个温情脉脉的角色。袁丛把自己的手拿给她抱着,骗她说自己一定会救她离开大海。袁丛安抚地帮她拍背,不知道她怎么这样好骗,后知后觉想到,她吃了药怎么可能会聪明。那种药吃多了,她会一直这样蠢笨吗?袁丛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居然怀念起那个张扬跋扈的贺娘娘。皇上交代的事情,袁丛做成了一半,因此受到提拔,被调到皇上身边做近侍,从前欺侮他的大公公,如今见了他也要点头哈腰。而倘若贺家也被他卑劣的计谋扳倒了呢?或许他能做上秉笔太监吗?贺蕖早已走远,袁丛想到送大皇子出京时,大皇子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今日这样背叛我,焉知明日不会遭报复?你给贺昭媛下药,皇后娘娘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袁丛并不害怕落个凄惨下场,却不敢想见她被废黜会是怎样的光景。袁丛注视着贺蕖消失的地方,忽然想到,她是因为皇后才进宫的,也是家族荣誉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