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快雪时晴
摘/蕙质兰心的陆岚因才情被聘入宫,但一直未有子嗣,一次偶然发现竟是自己枕边人的猜忌。
1
我原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女,负责浆洗后宫女子的衣物。
我们新入宫的还不够格洗妃嫔们的衣裳,只能洗各宫宫女们的换洗衣服。
我入宫时年龄尚小,家里为了挣钱给弟弟念书,早早地把我送进宫为奴,我因做不好差事常常被管事的老嬷嬷责骂。
冬天天冷,我的手被冻得几乎快没了知觉,洗衣时下手失了轻重,竟将衣服撕了一条口子。
“哎呀小蹄子,洗衣服没轻没重的,看我怎么罚你?”
就当我以为今天逃不了一顿毒打的时候,一句温柔的声音止住了嬷嬷:“且慢。”
我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一位衣着华美的女子正扶着侍女慢慢走近,我知道她是位贵人。
但与其他打扮得华丽贵重的贵人不同,她的衣裳只是料子上乘,颜色并不艳丽,配饰也异常简单,在寒冷的冬日里竟让我想到了碧叶荷花。
嬷嬷立刻行礼道:“陆昭仪妆安。”
芷萝宫的陆昭仪,不久前因才情被聘入后宫,此事宫中人尽皆知。
只是不曾想陆昭仪生得这样貌美,性子也极好。
“嬷嬷,这丫头我瞧着合眼缘,便替她求个情,饶了她这一次吧。”陆昭仪细声软语地说道。
有了她的求情,我免了一遭罚。
她走来我跟前,轻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声道:“奴婢春燕。”
她微微一笑:“以后你就来芷萝宫伺候吧。”
“啊?”我愣住了。
她眉眼温柔:“怎么,不愿意吗?”
我连忙道:“愿意,奴婢愿意。”
我读的书不多,可在我心中陆昭仪就像嫦娥仙子,仙气飘飘,人美心善。
后来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要帮我,她说无意路过浣衣局门口,远远地看见我双手通红,人还这么小就这么辛苦,不免生了怜爱之心。
2
就这样,我被陆昭仪带到了身边伺候。
陆昭仪是个性情极其温和的主子,待下宽和,芷萝宫上下也如它的主子一般,平和宁静。
她唯一一次失态还是在第二年春天的花朝宴上。
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特意在每年花朝节举办宫宴,让后宫的女子们排遣枯闷。
花朝宴就设在御花园中,赏花、扑蝶,食花糕、剪五色彩纸,朝气美丽。
因俱是后妃与公主们,席间的酒用的皆是果酒。可饶是清甜的果酒,不胜酒力的多名后妃还是醉得厉害。
皇后连忙命人端了醒酒汤上来,一面又让人去查验。
果然查出是当值的内侍大意搞混了酒水,误把易醉的酒奉了上来。
管事的押着内侍过来请罪,我低头望去,见那小内侍生得好生白净清秀,气质不俗。我正惋惜着,突然听到一声脆响,陆昭仪竟将手中的酒盏摔到了地上。
我担忧唤:“主子?”
她匆忙起身向皇后娘娘告罪:“妾身失仪。”
皇后示意她免礼,问道:“陆昭仪也醉了吗?”
她低声回:“是。”
皇后目光遂转向跪着的内侍,斥责道:“本宫特意叮嘱过不可混淆果酒,今日不罚你,不足以正宫规,自去内廷司领板子罢。”
“娘娘——”
皇后话语刚落,陆昭仪却道:“容妾身失礼说一句,娘娘今日办花朝宴本是迎春祭花神的喜事,若重罚见血光不甚合宜,且春日一醉,无伤大雅,还望娘娘从轻处置。”
她平日甚少开口替人求情,今日是花朝春宴,为此事重罚坏了兴致也不是众人愿意看到的,其余醉酒的妃嫔亦纷纷相和求情。
最后那内侍被罚了两月俸禄便了了。
落日黄昏,花朝宴散。
我扶着陆昭仪回宫,却有千言万语想问她。
我分明看到她看清那内侍面容时,霎时红了一双眼,而后将眸中热流硬生生逼了下去。
她其实没有醉酒,失仪摔杯是看到他的缘故。
她开口为他求情,掩在袖子下的双手是掐紧的,更是极力忍着喉间的哽咽。
3
回到芷萝宫,我伺候她于西窗下坐着小憩。
她忽然喊住了我:“他叫林栖,原同我青梅竹马。”
我骇然唤道:“主子!”
我隐隐觉得,这是一段不可为人所知的秘辛。
她是后妃啊!他虽曾为公子,如今却已是内侍,这段禁忌的往事……
“无妨。”陆昭仪却摆了摆手,“春燕,我以为我能忘了他的,可今天一见到他,我的心就、就像被什么撕扯一般地痛……”
陆昭仪说她非常需要一个人倾诉,除了从家中带进宫的侍女外,只有我能听她心底的痛苦了。她信任我。
她回忆道,她同林栖少时便已相识,两人母亲是闺中手帕交,两家也都是书香门第,门当户对,二人自小一起在陆家书塾读书学礼。
甚至两位母亲都想为孩子定下娃娃亲了,但怕孩子不喜欢,不左右他们的婚姻。
陆家从不重男薄女,教导女子同样以诗书礼乐。读了书的女子总是与旁人不同的,陆昭仪咏絮才高,蕙质兰心,那份娴静从容是由骨子里散发出的。
等过了及笄之年,林公子也长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时候,她会在屏风那侧回“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想起怪道今天看着林公子只觉分外儒雅,原来是有才之士。
本是天作之合,无奈天不遂人意,林家因卷进军饷贪污案被抄家。
林家长辈被斩首,女眷发配边疆为奴,唯一的男丁也被没入宫籍。
宫刑,这是多大的屈辱,比死还要折磨百倍千倍。
可他到底忍了下来,因为他还有祖母、母亲和姐姐要看顾,虽然远隔千里,但只要活着,总有再见之日。
只是苦了陆昭仪。
林家一夕巨变,她的林哥哥成了宫里的内侍,她与他此生再无可能。她想过余生不会另许他人,愿孤独一人终老。
但宫中一张圣旨,以才名将她聘入了后宫。
入宫后,她最害怕的便是遇见他。
4
距离花朝宴已经过了很多天,可自从听了陆昭仪与林公子的往事后,我总是恹恹的。
叹惋公子才女的悲剧收场。
这天午后,陛下身边的内侍过来传话,宣陆昭仪侍驾。
我忙替昭仪收拾一番,伴她过去。
我们过去的时候,陛下正坐在东阁子的榻上写着什么。
“陛下圣安。”陆昭仪行礼道。
陛下牵着她的手起来,拉着她坐在了对面,一面含笑道:“朕在写易安居士的《如梦令》词,但朕的字,不自谦地说一句,过于豪迈,写不出女儿家的柔情,朕想起朕的后宫中不正有一位才女吗?”
他将笔递给了陆昭仪,心情似乎十分愉悦:“听闻你自幼学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为朕一书可好?”
陆昭仪诚恐道:“妾身不敢。乐意之至。”
说着,陛下竟起身为昭仪铺纸,亲自动手为她磨墨。
陆昭仪急欲起身告罪,被陛下轻轻按下了。
“你是朕的妃子,现在不论君臣,只论闺阁之乐。就像寻常人家年轻的小夫妻,春日临窗写诗。”
“是,妾身遵命。”
陛下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陆昭仪行云流水般落笔写诗,眼神里那么温柔。
陆昭仪蘸墨时不小心将墨弄了一滴在手上,陛下丝毫不顾自己万金之躯,伸手用自己的手替她抹了。
我远远看着他们俩,陛下那么年轻俊朗,雄才伟略,又是这样的身份与气质,任谁都会动心吧?
陛下待后宫所有人都很好,他后宫人不多,但每一位都会顾及到,生辰、喜好,了然于心,因此后宫一派祥和。
常伴这样一位君王身边,是天下女子的幸事。
我知道,陆昭仪慢慢地也爱上了陛下。
因为她来东阁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不需陛下宣诏,她会带着亲自做的点心小食,或棋盘书画来与陛下闲话。
我心里为她感到欣慰,既然林公子与她此生已无缘,那么我希望她能走出那段过往,择一位好儿郎相伴一生。
她这么好的人,配得起世上最好的儿郎。
而我也看得明白,陛下也喜欢她。
是超越后宫众人的喜欢。
因为陆昭仪与后宫大多女子不同,她善诗词、具风骨,这样有才华且玉骨冰清的女子,与文治武功的陛下正相配。
5
陆昭仪似乎渐渐放下了林公子。
后来她只命我悄悄打点一番,让管事太监将林公子分派到他擅长的笔墨文书处,算是全了年少时的一份情谊,便不再为他烦思。
日子就这样岁月静好地过着,陆昭仪却有了新的烦恼。
她承宠已久,却迟迟未有身孕。
陛下后宫和乐,皇后的嫡长子业已启蒙,颇见聪慧,礼部已着手立储事宜,其他孕有皇子的妃嫔也俱安守本分,陆昭仪想要一个孩子,不过是因为想拥有一个和心爱之人的骨肉。
那是一种血脉相连,什么都无法割断的联系。
宫中御医时时来请平安脉,陆昭仪身子亦是自小康健,却久不有孕,她心中难免失落。
“子嗣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妹妹需放宽心,郁结在心更难有喜,妹妹与陛下情深意笃,一定会有孩子的。”与她交好的嫔妃都好言宽慰。
我私下里也总是劝她放松心绪,她伴君时日尚短,不必着急。
一日,我去浣衣局取陆昭仪换洗的里衣,掌事姑姑说还未收拾好,让我在侧屋小坐等一会儿。我喝着茶,百无聊赖,一个人随便走着,走到了熏衣的屋子。
宫妃的衣物与宫女们不同,浆洗后都要由专门的宫女负责为衣裳熏香。
我在门口闻着那香味,却觉出了一丝异常。
我少时邻家玩伴家是卖香料的,我常混在香料堆中,难免对香味敏感些。
陆昭仪衣物上这香乍闻不觉什么,甚至在芷萝宫中每日服侍她穿戴时香味淡去也不曾发现异样,但今日这么近地闻着这香,我总觉得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
宫中熏衣的香料皆由御医研制,况且熏衣过程在通透的浣衣局里,这细微的感觉,我不敢轻易胡言。
于是,我趁着熏衣宫女不注意,借着攀谈的时机,悄悄用帕子抹了一些藏起来,趁着一月一次的出宫采买机会,找到了原先邻家卖香料的婶子。
婶子对着那丁点香料琢磨良久,又拿着我冒着大不敬罪偷偷带出来的陆昭仪旧衣研究许久,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春燕,你要当心了,这件衣物熏的香料里掺了一味麝香。”
“麝香!”我惊愕不已。
我知道麝香是什么,女子最怕的香料就是它,它是一种让女人难以有孕的香!小时候婶子就千叮万嘱我和同伴不要靠近它。
婶子继续说道:“只是熏香里的麝香用量极少,寻常人根本难以察觉,可见下药之人用心之险……”
我已不敢再听下去,陆昭仪这么好的人,究竟是谁要害她?
6
我几乎逃跑般离开了婶子的店,心急如焚地跑回宫,看见昭仪独自一人在窗下读书,扑通一声跪下,红了双眼,唤道:“主子——”
她被我吓着了,连忙扶我起来,担忧地问:“春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不是我,是有人欺负您。
我慌忙地取出包袱里的旧衣,还有包着熏香的帕子,言辞错乱,慌慌张张地将事情的前后过程同她说了。
我说得很混乱,语无伦次,但她听懂了。
她猛地仿佛脱力一般,重重倒了下去,幸好身后是木榻。
“主子。”我焦急地扶住她。
“我们这就去找皇后娘娘,让她彻查究竟是什么人这么用心叵测,竟然在熏香里投麝香不让您有孕!”
她却紧紧拽住了我的手。
“主子?”
她忽然笑了一声。
我惊慌不已:“主子您怎么了?”
“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仿佛疲惫地闭了闭眼,涩声说道。
我问:“是谁?我们这就去揭发她!”
她久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伸手抹掉了眼泪,对我道:“春燕,我们去东阁子。”
我以为她是要去找陛下为她做主,忙陪她过去。
她神情严肃,请求陛下屏退所有伺候的宫人。我在门口远远地听着,起初声音很小,听不大清晰,但后面昭仪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仿佛哭了,在嘶喊,断断续续的声音:
“……陛下……一直防着……不让……孩子……”
我难以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最后,昭仪似乎砸了什么东西,陛下喊宫女进去,我连忙跑进屋,只见昭仪砸碎了一只花瓶,用碎瓷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淋漓的鲜血直流。
陛下着急地叫内侍传御医,和我一并拿布条为昭仪绑扎手腕。
陆昭仪打开了他的手,声音如棉似絮:“陛下既然一心提防着我,为什么不直接冷落我,还要装出很宠爱我的模样?”
“朕没有。”陛下想要解释,但欲言又止,只说,“陆昭仪盼子成疾,请御医为她诊治,近日于芷萝宫静养,无朕口谕,旁人不得叨扰。送昭仪回宫。”
我们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回了宫。
芷萝宫静闭,无旁人了,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头,轻轻地抚着我的鬓发,却凄凄然笑了起来:“春燕,是陛下,麝香是陛下让人放的啊……”
7
“陛、陛下?”我身子一僵,“怎么可能是陛下?会不会弄错了?”
我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是方才东阁子里发生的一切分明佐证了是陛下所为。
是啊,熏衣的香料皆是太医院调制,寻常宫女有几人懂又有几人敢在其中掺入麝香而不被人发现?宫妃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有指派的御医定时检查,就是为了提防有人在不注意的小细节上动手脚。
若非陛下授意,谁敢明目张胆地用掺了麝香的熏香为昭仪熏衣?
“可、可陛下为什么不让您有孩子?”我仍不可思议。
她有些无奈望着我:“因为我是太后的表侄女。”
虽是旁系的侄女,却切切实实是太后母家的人。宫中人尽皆知,太后非陛下生母,且在朝中手握重权,可与陛下分庭抗礼,她还于后宫中扶持自己的人,明里暗里送了不少妃嫔,以便吹枕边风为自己谋利。
因皇后母家与陛下站在一起,太后一直不喜皇后,总盼着自己的人能够诞下皇子。陛下也一直防着那些妃嫔,不想自己与孩子被太后拿捏。
前朝后宫牵扯太过复杂,陆昭仪向我解释了我才有所明白。
“可您并非太后的人啊。”我难受道,“您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
“只要我骨子里流着一丝与太后相近的血,就免不了被陛下猜忌,提防。”陆昭仪摇摇头,惨白一笑,“真心?后宫最不信的应该就是真心了吧?”
那语调里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霎时一阵雨落。
我抬头望向窗外,寂寞空庭,春色欲晚,雨打梨花深闭门。
终
而后数月,芷萝宫重门深锁。
陛下早早解了昭仪的禁足,但昭仪却自己将自己锁在了重门之内。
直到那年冬天。
陆昭仪与林公子相识旧事不知如何在后宫传扬开来,最后陛下也知晓了。
陛下怜惜昭仪之才,但容忍不了自己的妃子曾与一名内侍有过往,遂将雷霆之怒全都发泄在了林公子身上。
宫中嚼口舌传扬的宫人皆被杖责,贬去干苦力。林公子则被陛下赐了毒酒。
行刑那日,陆昭仪披着斗篷去送了他一程。
“阿岚,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林公子沉静的双眸望着她。
昭仪无奈一笑:“究竟是谁连累谁,怕是说不清了。”
杯落,人倾。
雪一重一重地下着,天色很快黑了。回宫后,昭仪打发我们全都退下,早早地就寝歇息。
大火是夜里起的,潮湿的雪夜,烧了芷萝宫的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