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芳
摘/我是喜欢你,可我更喜欢自由。
01
我在穆国开镖局的第六个年头里,忽然被一伙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这伙人是来自赵国的大内侍卫,奉了皇命来“请”我回赵宫的。
近些年我走南闯北,武艺精进不少,眼下对上了束手束脚,连兵器都不敢亮的侍卫们,赢得十分彻底。
正当我撂倒了最后一名侍卫,打算翻墙跑路时,侍卫统领倏然拔高声音,喊住了我。
“容姑娘留步!”
他语速飞快地道:“陛下感染了时疫,先前有好几次高烧昏迷,因而在清醒之际特意吩咐了我等来寻姑娘……”
我在院墙上的身形猛地一滞,下一秒利落跃下,步伐轻盈,眼神却阴翳。
这统领口中的陛下,便是我躲了六年的竹马皇帝——赵栩。
“容姑娘,太医院正在日夜不休地研究时疫方子。”或许是我阴沉着脸走近的样子有点瘆人,他越说越小声了。
“不过疫病到底凶险,陛下此举,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他乃天子,自是有真龙庇佑。”
我的心情实在恶劣,隐忍着怒火开口,让他们速速启程带我回赵国去。
02
从穆国至赵国一个多月的路程,被我快马加鞭不足半月就赶到了。
我进宫的时候,恰逢太医院钻研疫病有成,赵栩服下了新熬的汤药,精气神尚可地倚坐在寝殿床头。
殿内侍立着一群莺莺燕燕,此刻全在掐着嗓诉衷情,不想竟忽的瞥见了门边的我,一个个神态古怪。
“阿绯回来啦?”赵栩循着众人的目光发现我,立即招呼道:“快,快些坐到我身边来。”
我和他小土狗一般亮晶晶的眼神对上,暗自一笑,硬是自满满当当的嫔妃中间挤过去,溜到了他的枕边。
赵栩挥手屏退了左右,但仍有一紫袍女子坚持留下,叫他的眉峰一蹙。
“皇后,你也先退下罢。”
待皇后姜萱告退,赵栩方才兴冲冲与我闲聊起来。
我打量他眼下青黑,唇色泛白,便放柔了嗓音,慢悠悠叙述着我这几年的过往。
当我说到镖局接到的最新一个单子,是护送一只过分长寿的龟王回大海时,赵栩打了个哈欠,明显是药劲上来开始犯困了。
“想睡就睡吧,放心,我暂且不会离开赵宫的。”
片刻后看着他睡下,我轻手轻脚起身,甫一出门便撞见了外头等候已久的姜萱。
“咱俩也算是老熟人了,不知容姑娘可愿移步,和我叙叙旧呢?”
我无所谓地一耸肩,随她拐到了寝殿后面的梅花林中。
眼见四下无人,姜萱也不再端着她那副贤惠温柔的假面了,径自冷道:“容绯,你消失了六年,如今回来是要重回贵妃之位的么?”
我望着她,沉默不语。
03
我五岁那年,姐姐容默选秀入宫,侍奉天子身侧。
此后三载光阴里,她蒙圣宠一路升至了妃位,独掌瑶华宫。
也正是在姐姐风头最盛的时候,她因为担心父亲新娶的继室苛待我,便请旨将我接进了宫。
容家原不过是地方的小官家,因着姐姐的关系入京,我们的父亲才沾光捞了个京官当。
是以我刚进宫那阵子,真就跟个土包子似的,成日东游西逛,看什么都觉新奇。
终于,我的游手好闲引来姐姐蹙眉,她玉手一挥送我去了弘文馆读书。
头一日念书,我磨蹭许久方才走到,懒洋洋地叩开了院子的侧门。
这会子正值仲春,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旁花树掩映,香气熏得我打了个喷嚏。
我的喷嚏刚落,紧接着对面竟又响起了一道喷嚏声。
诧异一挑眉,我抬眼瞅见了从另一扇侧门,缓步靠近的一抹淡青身影——是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小少年。
这少年发现我也迟到了,顿时眉开眼笑,三两步蹦跳着朝我跑来。
“呦,真是好巧。”
我俩同一时间停在了学堂门口,且同时伸手按在了门扇上,推开门后,不忘默契地相视一笑。
04
迈入学堂后我才得知,少年人名唤赵栩,乃是中宫所出的储君。
许是因着今天一同迟到的缘分,我并未对其产生敬畏的念头,在他邀请我坐他旁边的空位时,也是一口便应下了。
看我答应,赵栩表现得十分欢喜,整理桌案的手都忙出残影了。
我就这样跟他相处了一段日子,方才惊觉,他虽爱迟到惯偷懒,然在读书之事上却能触类旁通,过目不忘。
而我,则是于武道一途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每当赵栩教我功课教到烦躁,戳着我额角说我是朽木,我都会很快寻到机会,在武艺课上好生“指点”他一番。
我俩吵吵闹闹又和好,相伴度过了鸡飞狗跳的八年。
这一日我与赵栩又因为琐事拌了嘴,我说不过他,干脆一矮身,利落地使出了一记扫堂腿。
“哎呀,快来人管管吧。”我分明没摔疼他,他却仍赖在地上假哭道:“这里有胭脂虎行凶啊!”
我被他逗笑,抿着唇刚预备拉他起来,不远处忽然传来个陌生的女声。
“大胆,你竟敢摔打太子殿下!”
未及我张口辩驳,赵栩已然一个鲤鱼打挺自草地上起身,垮着脸道:“你是哪家的?我这当事人还没发表意见呢,轮得到你个没眼力见的多管闲事么?”
无视了他话语中的不满,穿蓝紫衫裙的女娘娇羞答言:“臣女姜萱,是您母族的表妹,此番特意进宫拜见皇后娘娘,望殿下能带我……”
“快快打住。”赵栩翻着白眼打断道:“可不是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的人,都能算作是我的表妹的,你少套近乎了。”
言罢,他丢下面色难看的姜萱,扭头牵起了我的手跑开,嘟囔着要去我姐姐的瑶华宫躲个清静。
05
赵栩经常会来瑶华宫找我,在这片地界上,简直像身处他母后的凤仪殿一样自在。
眼下他刚进门便一溜烟跑去了小厨房,扒着门框吩咐厨下准备甜咸糕饼,以及一壶冰镇的乌梅汤。
“七月流火,阖该用乌梅饮子消暑嘛!”
他的肚腹仿佛无底洞,才吃过了点心遛弯,转头却又开始张罗起了晚膳。
甚至,他还惦记上了我姐姐养在池塘里的五彩锦鲤,直夸它们是鲜嫩水灵,可堪入菜。
“你少打它们的主意了,这些鱼是陛下所赠,我姐她宝贝着呢。”我边说边揪着赵栩的衣领,强行把嘴馋的他拖去了我的西配殿用膳。
热热闹闹的一顿晚饭结束,赶巧他的贴身太监来报,声称那位姜萱姑娘已然出宫。
赵栩这才点点头,抚着肚子离开了。
临走之际他随口赞了一句:“瑶华宫真是好,我看你屋内的摆设,还有那几个冰盆,怕是要叫许多妃嫔都羡慕不已了。”
确实如此。
我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是来自于姐姐。
而她隔三差五的,便能收到皇帝陛下的赏赐,各色精巧稀罕的玩意儿,总是流水一般地送进瑶华宫。
只不过,此时的我尚不明白,命运的所有馈赠,都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码。
06
这一年的秋天,皇室照例举办了秋猎。
一大群皇族勋贵并文武大臣,浩浩荡荡来到了京郊的猎场,有那么些想出风头的,自是一窝蜂涌向了猎物多的地方。
我不愿和他们争抢,索性找了片僻静处,随意猎了一些山鸡野兔,便悠闲地回了程。
待到营地,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见了赵栩,还有围着他献殷勤的姜萱。
轻轻“切”了一声,我策马至他身边,不管不顾捞了人立刻走了,活像是一个女土匪。
“我同你讲,阿绯,姜家那丫头真是烦人的紧,幸好有你救我脱身啊。”
“是吗?”我从鼻腔里哼着气道:“怎么我觉得,你很享受人家姑娘的讨好呢。”
马儿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便我勒停了步子。
我们一前一后下了马,只听赵栩揶揄道:“好浓的醋味啊,某人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微扬起下巴说道:“是又怎样?我偏爱吃醋,等会儿我还要用打来的猎物蘸老陈醋吃。”
赵栩失笑,凑近了点正欲开口,却忽然瞳孔一缩,猛一下扑倒了我。
“阿绯小心!”
身后的树林里射出了一支冷箭,险险擦过他的头顶,箭尖泛着蓝光呼啸而过。
07
随着这暗箭的出现,一场后来被证实了,是由蛮族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也拉开了序幕。
“小栩,跟紧我。”
面对林中涌出的大批黑衣人,我护着赵栩且战且退,很快退到了人多处,高声呼救:“快来人保护殿下!”
侍卫们迅速赶至,但随着他们一起来的,居然还有神色惊惶的姜萱。
此刻不是计较她拖后腿的时候,我迫于无奈,只得把这位弱质闺秀也纳入我的保护范围。
眼看援兵纷纷朝营地靠拢,渐成合围之势,刺客们明显乱了心神,愈发不计生死以命相搏。
在这般凶猛的势头下,侍卫的保护圈倏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彼时我刚结果了一黑衣人的性命,转头却撞见一柄弯刀冲着赵栩直直劈下,一瞬间骇得魂飞魄散。
眼下我想救他但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忽的冒出一道紫影,挡在了赵栩身前。
“姜萱!”
赵栩的惊呼甫落,我已然逮住机会,长剑刺进了对面人的胸膛再拔出,教他不甘心地仰面倒下。
这一会儿的功夫,军队赶到,周围局面渐渐稳定,我便蹲下身查看了一番姜萱的伤势。
她伤在小腹,伤口不算深亦不算长,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替她止血时想到了一事,抬眸盯着赵栩说:“陛下那边如何了?我方才瞥见有好多刺客都往……”
不远处,几道交织在一块的尖利叫喊突然响起,似是要撕破了天幕一般——
“不好了!陛下中了毒箭,快宣太医呐!”
轰然一声,我脑中无形的弦崩断了。
08
因着营地里仅有几名随行太医的缘故,御驾只好启程,紧赶慢赶回了皇宫。
然而,太医院诊断的结果,却依旧让人窒息。
皇帝所中的是蛮族奇毒,且这会毒性已入肺腑,药石无医。
寝殿内外气氛沉重,最终,还是皇帝勉强提起精神,令太医施针煎药以暂缓毒发,他好宣了人进殿交代后事。
几拨人进了又出,轮到几位高位妃嫔时,我眼皮一跳,立刻就缀在了姐姐身后,悄悄混入了屋。
满是苦涩药味的屋里头,佳丽们跪了一地,而皇帝先交代过了那几名有子的宫妃,才垂眸盯着我姐姐。
“淑妃,若朕今日去了,你可愿意为朕殉葬?”
将死之人的声音微弱,传入了我的耳朵却仿佛惊雷。
虽说知道赵宫有叫无子嫔妃殉葬的祖制,但我一直觉得,姐姐会是被偏爱的那个例外,没想到……
突如其来的噩耗燃烧光了我的理智,我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陛下,姐姐她还年轻,求您开恩呐!求……”
我未尽的话被姐姐一把堵住,她一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另一手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爆发力,按着我的后脑勺向下压。
我们的额头一起磕在了地面上,只听她开口道:“臣妾愿意,谢主隆恩。”
“好,爱妃,你果然是最懂事体贴的了。”
天子轻飘飘的一句夸奖,注定了此事再没转圜的可能。
09
步出寝殿后,我一时间觉着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没走多远,我便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我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个儿身处凤仪宫的暖阁里,四周檀香清浅。
旁边守着我的小宫女见我醒了,立马跑去请来了皇后。
“阿绯可好些啦?前几日瑶华宫乱得很,你姐姐还有小栩,就把你托付给了我照看。”
她走近替我掖了下被子,温声道:“你身子骨素来康健,此番昏睡七日,实在教人担忧。”
“有劳娘娘费心了。”我坐起来,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问询:“请问娘娘,我姐姐她……”
余光瞥见了皇后怜悯的神色,我心下一沉,改了口道:“那么,她有没有留下话给我呢?”
“淑妃……走的匆忙,不曾留有遗言。”
呵,走的匆忙。
这样短的一句话却狠狠刺伤了我,我忍着泪,哽咽着告诉皇后我要回瑶华宫看一看。
皇后客气地和我拉扯了一番,末了,我只好在凤仪宫用过晚膳,又裹了件她递来的披风,方才踏着夜色回了瑶华宫。
这座宫殿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它也曾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而今却已是人去楼空,漆黑一片了。
我推门而入,也未点灯,就这样环抱着膝盖,倚墙坐着。
思绪翻涌起伏,此刻我终于清晰地意识到——
那个总在夜里提灯等我归来,为我泡热茶整理衣裳的人,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10
我在瑶华殿独自呆到第十日的时候,赵栩叩开了门来找我。
他一袭明黄色龙纹服,金冠玉带,靴不染尘,脸上挂着我所熟悉的微笑。
我却只觉得他通身的帝王威仪,教我愣了愣,唤了声“陛下”后便垂着眸缄口不言。
赵栩毫不介意我的冷淡,自顾自走了过来,拉着我闲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最后自怀里取出了一封圣旨。
“皇后之位有母后插手,她老人家执意让姜萱入主中宫,我就只能先立你为贵妃了。”
他慢慢握紧了我的手,忐忑不安地允诺道:“但阿绯你放心,将来,我定不会叫你止步于贵妃位的。”
其实,我并不在意皇后宝座上坐了谁,在我看来,眼下唯有一事值得我关心。
“陛下,你没有别的旨意要给我了吗?”
我盯牢了他的眼睛,清楚瞧见他眼底的茫然与不知所措,似乎不明白我缘何问这个。
最终他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好,我知道了。”秋风中我站起身,唇边拉扯出完美的弧度,打开门扇送客。
“天色已晚,陛下政务繁忙,还是快去忙碌正事吧。”
赵栩老老实实离开了,临走之际仿佛有些担心,一步三回头,每次都只望见了我含笑挥手。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我面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垮了下来。
赵栩他,全然没察觉到我对殉葬制度的恐惧,更没有想过给我一封保命的恩旨。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留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呢?
因为知晓赵栩的品性,确信他不会牵连无辜的人,所以我很快便下定决心,不打算做什么贵妃了。
翌日一大早,我乔装改扮,混在了外出采买的队伍中,悄悄溜出了宫。
除去了珠翠华服,好似也解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教我连呼吸都顺畅起来。
那个时候,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今生再不会踏入宫城大门了。
11
“我曾立誓不会再进宫,虽然现在是出了点意外,但……”
迎着姜萱晦涩难辨的神情,我慢慢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的话,我不信。”姜萱的眼神看似平静,实则却暗藏波涛,宛若暗流欲择人吞没。
“信不信由娘娘你,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红梅林中告别了姜萱,接下来连着小半月,我抓紧机会和赵栩相处。
对他嘘寒问暖,与他同吃同游,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陪伴在侧。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我特意下厨做好了一桌菜肴,差了人去请他。
赵栩兴高采烈地来赴约,瞧着似乎还捯饬了一番,衣饰发丝无一不精致。
我本想吐槽他“穿得跟个开屏的花孔雀似的”,可对上他隐含期待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才状若无意地提起道:“小栩,今个儿我准备动身回穆国了。”
赵栩明显一惊,手里的筷子摔掉了也顾不上捡,急切道:“怎的如此突然呢?”
“不算突然吧,这是我来的路上便计划好了的。”
室内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还是赵栩率先开了口。
“其实当年你离开后,我左思右想许久,方才明白,原来那会子是我忽视了你的感受。”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里头盛满了对救命稻草的渴望。
他问我,如果他现在补上当初该给我的旨意,允许我在其过世后自行出宫,这一次我还愿意留下来么?
12
“太迟了。我既已见识过外面的天广地阔,便不愿再滞留于这狭窄宫墙内,和你的妃子们争宠。”
我十分认真地看着赵栩,声音不高却很坚定:“我是喜欢你,可如今的我更喜欢自由。”
“好,好,我明白了。”赵栩惨淡一笑,似要掩饰什么一般,忙斟了杯酒一口饮下。
“原先我就没抱希望,只是总想着再问一问你,你晓得的,打小我在你面前便藏不住问题……”
他絮絮叨叨的说,一杯又一杯喝着酒。
最后我起身时,分明看见了他攥着玉杯的手剧烈颤抖,连带着杯中的光影都在颠簸抖荡。
“阿绯。”他低垂了头轻声道:“以后我不会派人去打扰你了。”
我低低“嗯”了一声,张口最后一回唤了他的名字:“小栩,珍重。”
……
出宫的马车备好之时,恰是黄昏时分。
天边仅余残霞一线,照在宫舍琉璃瓦上,风光绮丽之间又透着一丝悲凉。
很快马车启动,我放下了车帘收回视线,在昏暗车厢内端坐好。
辘辘车轮声中,黯淡朦胧的光线里,我忽而淌下了一滴泪来。
却再也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