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678:《一生之敌》
文化
小说
2024-10-17 12:31
广东
恰逢午时闲暇,刑场周围挤满了饭后过来看热闹的百姓。我的车夫机灵地挑了个好地,教我既不用受拥挤,亦能看得清楚。掀起马车帘子,我向外望去,但见法场中央,秦昭正双手被缚跪于地上。他囚衣脏污,墨发散乱,身上还挂着几片不知谁丢的烂菜叶子。我攥着帘子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力度之大,使得指节都咯咯作响。就这样凝视了秦昭良久,久到他若有所感,抬眸发现是我,还冲我狡黠一笑。我不敢再看,猛然甩开了青纱的车帘,脊背贴着车厢内壁,捂着眼睛默默流泪。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十三岁的那一年。彼时我作为太子的表姐,陪伴小太子明晗在南书房念书,已两年有余。“表姐,告诉你个最新消息,南书房马上要添一位伴读了。”这日下午,我正坐在院中古树的树荫下,擦拭着心爱的红缨枪,明晗忽然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据说此人并非世家子弟,而是我大皇兄从枫影楼寻摸来的才子。”枫影楼乃是京城最大的茶楼,时常有落榜书生高谈阔论,倒是没想到,楼里竟出了个能被大皇子瞧入眼的人。我难免有了点好奇,挑眉问:“让大殿下迫不及待塞进南书房的人物,也不知究竟有何才华呢?”明晗回想着道:“我几天前碰见过他一回,记得他是叫秦昭,容貌颇为出众……哎,人来了!”见他伸手指向我背后的院门,我勾了勾唇,将擦枪的绢布往他手上一丢,持枪站直了身。宫里头太子党和大皇子党势同水火,这秦昭既然是大皇子器重的新人,那我就有必要给他个下马威。于是我舞动长枪,游走轻灵,枪尖带着凛冽的寒光,最终停顿在了距离秦昭胸口一寸远的地方。我随口道了歉,收起红缨枪,这才正眼打量了秦昭一番。少年人的面孔如玉锦绣,此刻他睁圆了一双墨玉般的眼眸看我,神情恍惚,脸颊泛红。鉴于秦昭始终表现得很老实,我便渐渐放下了再度敲打他的念头。彼此相安无事,一直到我无意间发现了,他几次三番的,偷偷看我。原本我还觉着是巧合,哪晓得某日我正在和明晗说笑话逗趣时,忽听秦昭低低笑了声。一时间,我也失了谈笑的兴致,板着脸戳了戳一旁的明晗。“等会儿咱们去找先生,让他把咱俩调到最后一排罢。”明晗撅个嘴,不乐意道:“可是表姐,我在最后一排听不清先生讲课呐。”“先生声若洪钟,搁屋外面都能听清,你别拿这当理由。”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声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身畔终于只剩下了明晗,再没了那道自认隐晦实则炙热的目光。此后一年我不方便往来南书房,于是只偶尔进宫,看望一番明晗和皇后姑母。也是在这一年里,皇后开始替小我一岁的明晗张罗亲事。起初我并不觉得明晗的婚事会与我有关,直至皇后宣了我入宫,握着我的手温和开口。“明晗那臭小子,憋到昨夜才告诉我他心悦于你,叫我别再折腾了。”皇后朝我眨眨眼睛,笑问:“所以我就来探一探你的意思,阿瑾你,愿意嫁给明晗么?”“姑母,我一直……把殿下当作弟弟。”这消息委实令我震惊且抗拒,因此我连忙组织好措辞道:“何况他常说喜欢恬静似水的女娘,想来,殿下定是相看得烦了,拿我作筏子呢!”在皇后宫中的这段谈话,最终以她的失落,和我的惊慌失措告终。当晚回了府上,我撒泼打滚的央求我爹楚大将军,让他回北境驻守时千万带上我。尽管我爹有着诸多顾虑,但他拗不过我,只得捏着鼻子答应了。今岁他的身量迎风见长,已然高出我半个头了,眼下少年储君脸上的神色交错变换,到底还是换上了一副笑面。我暗自松一口气,又担心他会说些怪话,是以嘴上东拉西扯想着赶紧打发他走。言谈间我不经意一瞥,居然发现了不远处城墙上站着的秦昭,那道淡青的身影沐着日光,和我视线交汇后微一颔首,悄然离去。我虽满心疑窦,然队伍很快启程,这个问题就被我搁下了。马鞭一扬,我将故人旧事,统统留在了身后这座都城中。那会儿我已由小小校尉升至了实权将军,加之我父部曲的护持,很顺利地便接管了北地的军权。然而我仲夏时节刚掌管北境军,入秋以后,远在京城的大皇子,就迫不及待派遣了自己的心腹来。他这人近几年可谓是名动天下,十九岁得中探花,之后接连办好了几桩大事,在如今二十五岁的年纪坐稳了正四品官位。眼下,他更是顶了个监军的名号,带着大皇子的任务而来。我不由得将其视作此生最大的敌手,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秦昭快马加鞭一月,终于抵达北地之际,我刻意在接风宴上晾了他许久。待到宴席已散,宾客都走空了,我方才从军营回了府中。而这会子秦昭正跟个没事人一样,拿我的将军府,当自家后花园逛。被我在一株桂花树下找着,他慢慢转过身来笑道:“无碍的,北域军务才最要紧。”多年未见,秦昭出落得愈发俊美了,眼波流转间,仿佛所有的光都拢向他。“大人觉得,我这宅子修建的如何?可还合你的心意么?”下一秒见他点头,我立即顺着说了下去:“既如此,我把大人安排在我隔壁的客院可好?”此举早在我计划之中,一来我是真不愿费时费力给他建府邸,二来也是想将其掌控在身侧,随时监视。只是,我本以为秦昭会极力反对的事情,他却毫不犹豫接受了:“好,那今后便麻烦将军了。”譬如,我在庭中练枪时,秦昭偶尔会扒上墙头,莫名其妙对着我一通夸赞。又比如我这厢的鸡汤香气飘散到了他那头,他也会溜溜哒哒过来串门,向我讨一碗汤喝……如是种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让我推翻了先前关于他的所有认知。就这样做了三个月邻居,一日我牵好了马,正欲出城营救被北戎人困住的副将一行人,却叫秦昭得了消息飞快赶来。“楚将军,留步!”他气都未喘匀便急切道:“北戎近两年一直很老实,此番突然困俘巡边的林副将,且指名道姓要将军孤身去救,这其中必定有诈。”闻言我平静地看着他说:“我知道的。但我去了他们尚有一线生机,我若不去,他们就真是十死无生了。”眼瞅他还要开口,我忙挥手,吩咐着一旁的两个士兵道:“快,快把秦大人给我绑上!”我自认没有和探花辩论的口才,倒不如干脆一点,直接将人绑了了事。“楚瑾!”秦昭奋力挣扎,神色激动之中又带着一丝委屈:“我是一片好心,你怎能这般待我?”“秦大人知足吧,正是领了你的好意,我才叫人用软绳捆的你。”我半开玩笑道:“平日里,我对付其他人可都是用铁链子的。”亲眼所见两个兵士架着秦昭回屋,我才一勒缰绳,催马前行。只是,马蹄迈过府门后,我鬼使神差的回眸一望,也不知是望向身后的将军府,还是想透过宅子看到府里的那个人。虽然千般小心,但出得城门数十里外,我仍是中了埋伏。林副将一行人作为失去价值的诱饵,在我面前被尽数斩杀。我只得含恨突围,经过一番苦战甩脱了绝大部分北戎人,仅有他们最骁勇善战的大王子,率领着几个小兵追赶我。“楚瑾,两年前你射瞎了我的眼睛,今天我就要你拿命来偿!”夜色渐深,又飘飞雪,我拖着疲累重伤的身躯一路疾驰。途经一片旷野时,我的坐骑支撑不住,跌倒于雪地里彻底爬不起来了。没奈何,我唯有勉力迎敌,在几枪解决了三两杂兵后,迎来了我同大王子的单独对决。旷野间刀枪相击的嗡鸣声不绝于耳,我的心跟着不停往下坠落。北戎大王子的武功较两年前精进不少,且来势汹汹,反观我眼下却已是强弩之末。正当我开始败退之际,寂夜中倏然有箭矢破空,直直射向我对面的大王子。对方的第一反应,是挥舞弯刀去挡,一瞬间他胸前空门大开。随后我斜向上挑拔出了长枪,便有殷红的鲜血飞溅在了茫茫白雪地上。旷野另一头的秦昭策马驰来,靠近我的时候翻身下了马,不料脚下一绊扑倒在我跟前。“你怎样了?伤得严重吗?”他忙不迭的询问,替我检查伤势的手剧烈颤抖着。我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他的心意,心底喟叹,面上仍若无其事地催促道:“还成,咱们快些离开吧。”他讲他的小时候,也讲他多年前初进京,靠着伪造名人字画过活,被发现了索性就丢下摊子跑路。他还说白日里我绑了他之后,他在房内瞪着眼一动不动,叫送饭的小厮见着以为他咽了气,立刻便解开了绳索。天地之间风雪苍茫,唯有他的肩背温暖宽阔,教我忍不住紧紧贴住,汲取着那份温暖……此番在生死线上游走过一遭后,我也算是彻底改变了对秦昭的态度。我开始全心全意信任他,他亦未辜负我的信任,帮着我处理军务,替我管理好了后方。最终在第二年的深秋时节,我率兵直捣王庭,俘获北戎王君及右王爷,迫得左王带着残部逃亡至数千里外。大军获胜的捷报送回京都,皇帝龙颜大悦,封赏的旨意一城一城传递过来。将要回京领赏的前一晚,军营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一大片空地被圈出来,当中燃起几十堆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饮酒喧闹,好不欢乐。在烈酒的刺激下,不少人开始扭着身子跳起舞来,我们这一处的人受到感染,亦跟着手拉手绕着圆圈跳舞。我去牵一旁秦昭的手之时,揣了小心思和他十指紧扣,牵牢了又不禁偷偷觑他。便看见火苗的橘色暖光映在他侧脸上,盈盈地晃,看见他也正向我投来眸光。片刻后秦昭小媳妇似的垂了眸,我却依旧固执的凝视着他,心下酸涩难言。我很清楚,现今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而一旦回了京城,我们就注定是一辈子的敌人了……果然,回到都城之后的三年里,我与他各为其主,互相争斗。皇帝到底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在他病危的这天,我收到了大皇子欲趁夜逼宫的情报。“太子殿下。”我转头去问,边上穿着明黄袍服的明晗,“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应对呢?”明晗淡淡道:“我不懂排兵布防之事,这些全由表姐定夺就好。”眼前的明晗已完全是个青年人了,五官标致俊逸,眼神却阴鸷,活像人人都欠了他黄金百两一般。便以焰火为号,当秦昭和大皇子兵分两路,大皇子率队杀来老皇帝的寝殿时,望风的士兵立刻点亮了信号焰火。随即埋伏在两侧高台上的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迅速将逆党外围的一圈人射成了刺猬。遭此惊变,逆党皆乱了阵脚,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出寝殿,指挥着潜伏在周围的将士,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一群逆贼尽数被擒,所有人都蔫头耷脑的很是老实,唯有大皇子仍梗着脖子叫嚣。“圣上已去,留下遗诏令太子继位。”我冷冷喝道:“所以如今,大皇子你才是逼宫造反、搅乱天下的贼子!”大皇子怒目圆睁,张口似乎还想反驳什么,却被他旁边脾气火爆的百夫长,直接用破布堵住了嘴。各路人员忙着收尾,自另一路逆贼那儿回来的中年统领,恭敬地上前禀报。“将军。”他说,“我等已把去到东宫的贼人全部拿下,按您的嘱咐,留了领头的秦昭一条性命。”那统领告退时我不经意地偏过头,恰撞见了身后不远处的明晗——深不可测的一双眸。一直捱到大皇子被秘密赐死的消息传到我耳中,我终于硬着头皮,闯了一回明晗现在理事的紫仪殿。大殿内明晗正批阅着奏折,见我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殿……陛下。”我端正行礼,轻声问道:“您打算如何处置秦昭呢?”他的回答是,“唰”的一下甩了本折子到我脚边,“众多大臣联名请求处斩秦昭,我已经准了。”一瞬间我心头似有火烧,忙道:“请陛下三思啊!秦昭说到底,也曾为抵御北戎呕心沥血,功过相抵,万望您能饶他一命。”我干脆跪在了他的桌案前,说着可以把秦昭流放,或者圈禁其一辈子,只要留得命在便好。“楚瑾,你来我这紫仪殿求情,究竟……”明晗居高临下瞧着我,声线透露着一股危险的意味。“究竟是因为他卫国有功,还是,因为你自己的那点子私心呢?”看他薄唇轻启,冰冷吐字:“偏就是你的这份私心,我绝不会应允!”室内夜明珠辉映如雪,光芒撒在他的身上,仿佛笼罩住了一团化不开的霜雪。我在这团雪跟前跪了许久,终于记得站起来,浑浑噩噩出了紫仪殿。即使后来我去到刑场,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刽子手的刀下面救走秦昭。待到明晗的登基大典过去,我便态度坚决地向他辞了行。明亮的大殿内,他眼见我跪在了那日替秦昭求情时的位置,神情一霎阴沉,转而却又挂上了一抹轻愁。“不会背弃的。”我唇角弯起的弧度完美,宛若覆上了一层假面。“好啊。”明晗背过了身去,从我这个角度,能看见他蜷在袖摆下的手指微微颤抖,呢喃般的又叹了一声:“好……”无视了京中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挽留,我毅然启程,率队返回了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