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突围”
文摘
文化
2024-10-10 08:40
安徽
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任职期间,与一位法律系高年级学生邹兰芳交往密切。这位女生父亲是地主,兄长做过国民党的军长。兄长已被处决,逃亡在外的父亲也被押回原籍劳动改造。邹兰芳的几个侄子当时已失去生活来源,她本人的学费、生活费也难以解决。吴宓同情她的处境,经常予以资助,而处境艰难的她急于找个依靠,开始死命追求吴宓。1951年,邹兰芳赴外地参加土改,吴宓有组诗《送重庆大学女生邹兰芳赴川西参加土改》相送,其三说:荆榛豺虎遍蜀西,锦城重到杜鹃啼。覆巢地主除应尽,得意农民上有梯。僧诵佛名行杀戮,麟为仁兽共鸮携。初尝芋糙无盐豉,倦卧茅檐伍豕鸡。1951年的国庆节,吴宓也作了几首诗,其中一首如下:列队场上锦绣丛,旗牌歌舞乱秋风。重描新式葫芦样,共庆中华解放功。挥击镰锤平宇宙,飞翔鸽鸟耀兵戎。谁怜禹域穷乡遍,易主田庐血染红。吴宓将以上几首诗寄给诗友胡蘋秋欣赏,没想到西南军政委员会不知从何种途径获取了吴宓的诗,油印分发,开会讨论。会上,有人言辞激烈批评吴宓的诗“讥讽土改及镇压反革命”。吴宓闻讯后,坐立不安,担心自己因此受到严惩。翌日,吴宓拜访同事兼好友李源澄,告知对方自己诗作被批评,担心大祸临头。对方则宽慰他不必担忧。即使诗歌被批评,上面来人追查,“只须坦白直陈,丝毫勿隐”,可安然无恙。晚上吃饭时,吴宓又和另一位同事朱虎庄谈及自己被批评的几首诗。吴宓说自己的诗歌“《国庆》诗前六句述事,庆人民政府之成功。七八句微惜其牺牲太大。”吴宓为自己辩解道,土改中死人较多,这也是事实啊。吴宓承认自己虽具“惋惜之情”,但并非不赞成土改。吴宓为朱虎庄分析道,诗歌中流露的感情往往与行动相反而不相同。不过,吴宓也承认,自己还保存着小资产阶级思想,不应写这样的诗,更不应该寄给别人看。和李源澄一样,朱虎庄也极力安慰吴宓,说根本不会有吴宓所担心“诗案”,理由如下,一、吴宓有错误思想但无行动,不会受罚;二、学生“深佩”吴宓,视吴宓为良师,上面对吴宓这样的“有用”之人,不会随便处罚;三、之所以处罚一个人,是为了抓典型,吴宓是偶尔犯错,够不上典型。1952年,全国开展思想改造运动。西南文教部派代表来到西南师范学院主持思想改造。某位代表在讲话中批评吴宓诗句“易主田庐血染红”是“反对土改”。吴宓听后“甚惊忧”。第二天,吴宓去找教务长方敬“求指示”。方敬安慰他说,你的“诗案”非政治行动,乃思想问题,不必考虑过多。不过方敬也告诉吴宓,文教大会小组曾研究过吴宓《送邹兰芳土改》诗,认为“僧诵佛名行杀戮”一句,似乎是说人民政府名为宽仁而实嗜暴力。吴宓慌忙为自己辩解。方敬则劝他不必紧张,说政府一直对吴宓以礼相待,知道吴宓对政治无兴趣,没有任何行动嫌疑。尽管教务长方敬还有上面派来的代表都向吴宓表示,政府很看重吴宓,不会追究他的土改诗。但吴宓依旧感受到一种压力,忐忑不安,心神不定。后来一位名叫“涛”的同事的一番话似乎比较彻底地驱散了吴宓一直缠绕在心中的疑团。这位老师首先安慰吴宓,去年镇反时期,没有因吴宓的诗而处理他,今年思想改造也不会再追究了,因为吴宓一贯“有思想而无行动”。他劝吴宓,最好的办法,我行我素,坦白真诚。他劝吴宓不必担心思想改造,因为“人民政府要我辈思想改造,原是爱护我辈旧知识分子之好意,我辈亦当以诚应之。一方面自悔前非,实心改造;一方面思想感情上有何深衷,有何保留,有何窒碍难通之处,亦应坦直宣示,徐再商求办法。不应有任何隐讳与顾虑,如是方足以对人民政府,且对得住自己也。”以往,领导让吴宓写文章,配合形势,宣传政策,自我忏悔,吴宓以各种借口谢绝。诗句被批之后,吴宓的态度变了。1952年5月7日,吴宓奉文联之命,完成《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十周年重读之自我检讨》。文章一开始,吴宓承认了思想上的两大毛病:一、雇佣观点;二、清高思想。结尾则列出自我改造的方针和步骤:一、授课采用新观点;二、以往读书得到的旧知识,“卷而藏之,留待后用”;三、续修俄文,阅读苏联文学作品;四、因不熟悉工农兵生活,决不创作,但会认真阅读中国新文学作品,“以求自益”。吴宓此文,现身说法,真诚恳切,受到文教委领导的表扬,说,在所有纪念《讲话》的文章中,吴宓检讨最为诚实。5月22日,在小组学习会上,吴宓也作了表态:完全抛弃以前的思想、学问、言论、习惯;完全服从马列主义唯物论,服从无产阶级社会观点,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利益。并表示,不再“新旧结合”,而是“改变方向”。吴宓的转变并非限于口头,而是落实在行动中。编写教学大纲和课堂教学开始“改用新观点,引苏俄学者之说”,尽管吴宓心里明白这是“舍玉粒而餍粗粝矣”!吴宓还将新编订的大纲呈文教委派来的沈同志“请正”。这位同志对吴宓说:“体裁不拘,要在表示思想转变之步骤及今后之决心。”沈同志的话让吴宓知道了此次思想改造的最终宗旨:宓始悟此次学习与检讨,首在各人须表示投降之真诚与服从之彻底,以政治的立场及实际之行动为主,虽微必录,有隐必抉。至于思想学说以及文章事业,初非所重。私人生活与道德亦不计及。尤注重解放以后,而工作言行中之错误及他人所指责者,必须纤悉列举,痛自悔责。对于如何编写教学大纲,吴宓也心中有底了:“由是可知此大纲应如何撰作。即揣摩考官之意,但求中式。譬如昔日科场,不必于闱卷中作陈政事疏上皇帝万言书也。”吴宓看出了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只要“表示投降之真诚与服从之彻底”,思想改造这一关必然能顺利通过。吴宓后来能逃脱被打成“右派”的厄运,与他此次的大彻大悟有很大关系。吴宓的“转变”只是他应付“思想改造”的策略。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他表示了真诚的投降和彻底的服从,但私底下,又十分鄙夷自己这些“应酬文章”,并且仍顽固地坚持那些旧的文化观念。1952年7月8日,重庆《新华日报》全文刊发吴宓文章《改造思想,坚定立场,勉为人民教师》,随后,《大公报》和《光明日报》都转载这篇文章。吴宓成了“思想改造”运动中的典型,亲朋好友乃至他的学生都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吴宓知道这是应酬文字,内心忧喜参半。吴宓这篇文章还被译成英文,对美国广播宣传,“以作招降胡适等之用”。吴宓知道此事后,不以为荣,反感羞愧,说:“此事使宓极不快,宓今愧若人矣。”凭着公开发表的趋时应景的文字,牢骚满腹的吴宓度过一次次风波。然而这些趋时文字,却让吴宓羞愧不已,常常自责。吴宓胆小谨慎,所以才在公开文章里紧跟形势,违心检讨;吴宓又葆有良知,所以才在日记里吐露不满,坚守自我。日记中的吴宓和公开发表文章里的吴宓都是真实的,也都是片面的。把这两个吴宓合在一起,便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标本:无力做殉道者,只能公开——低声下气唯唯诺诺;不甘做应声虫,于是私下——又痛斥自己,借诗抒怀。
为了自保,吴宓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表示“投降”与“服从”;出于自尊,吴宓又在日记里批评现实,捍卫自我。我们惊诧于吴宓的自相矛盾时,更应感受到内心“撕裂”给吴宓带来的锥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