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把杨贵妃和苏青进行比较,得出这样的结论:“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哗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紫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拥上前来,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从来没这么冷过!”
说苏青是“红泥小火炉”,很独到也很精准。在另一篇文章里,张爱玲说苏青,谋生之外也谋爱,也是一针到骨的洞见。
毋庸讳言,短短几年,在沦陷区上海,苏青身边走马灯般更换着恋人,除了恋情,她还从这些身份各异的男人那里汲取一些养料,让自己名利双收。
苏青在《谈女人》的开头写道:“许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为女人的智慧较差,因此只合玩玩而已。殊不知正当他自以为在玩她的时候,事实上却早已给她玩弄去了。”
陶亢德:文学知音
《论语》执行主编陶亢德是苏青的文学知音,也可说是她恩人。当年,正是他慧眼识珠发表了苏青处女作《生男与育女》,从而让她步入文坛。
苏青离婚后,生活无着,走投无路,他最先想到是陶亢德。她说:“他是第一个赏识我文章的人,真使我有不胜知己之感,现在还是去找他商量商量着试试吧”。
为了帮苏青找到满意的工作,陶亢德使出浑身解数。他介绍苏青认识了《古今》杂志的老板朱朴,《新中国报》的总编辑鲁风,还有青年作家柳雨生。
后来,苏青正是在《古今》杂志发表大量文风泼辣的杂文而广为人知,在柳雨生主编的《风雨谈》上发表《结婚十年》而红遍上海。
一个孤身女子,四处求职,诸多不便。无奈之下,情急之中,苏青总会去找陶亢德,“假装出女性的情态”,说:“先生,你就陪我去吧,我害怕,真的,我是怕见生人的。”苏青熟谙男子心理,知道在女子面前,男子总会摆出大丈夫舍我其谁的神态,于是,女子愈装出依赖对方的神态,对方越乐于为你效劳。
两人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知音、密友。曾和其他几位文友结伴去苏州、南京游玩。在南京,接待他们的是陶亢德的朋友纪果庵。晚上,陶亢德、苏青、柳雨生一行三人不想打扰主人,要纪果庵安排他们住在学校里,可校方只能提供一间宿舍,男客女客只能住在一起。这对两情相悦的苏青和陶亢德来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当晚,三人三张床,呈“品”字排开,黑暗中,联床夜话,天南海北,不亦乐乎。男女混居,虽略嫌出格,但在乱世,又是客中,也算得上是韵事一桩。
一次,鲁风,陶亢德,柳雨生在苏青寓所饮酒聊天。陶亢德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过,三杯酒下肚,脸色酡红的他仿佛变了个人,纵谈古今,滔滔不绝。这时候,苏青看他的眼神,多了怜惜和崇敬。
酒足饭饱,陶、鲁、柳三人相继离去。因为喜欢陶亢德,她甚至对陶亢德所吸之烟所饮之酒都有可好感,说:“男人们若不会饮酒抽烟又算什么呢?”三人走后,苏青还沉浸在对陶亢德的思恋中,不想打开窗口,想让烟味长时间飘散在室内,因为“那浓烈的烟味,是如此够刺激的”。嗅着酒香和烟味,苏青心旌摇荡起来,不禁吐出心声:“我喜欢陶亢德的明达而淡泊,假如一个女人能嫁这样的丈夫,红袖添香伴读书,闺房之乐岂非可以媲美易安居士与赵明诚吗?”
一次,苏青拜访陶亢德,后者偶染小恙,在家休息。苏青笑道:“真是所谓茂陵秋雨病相如了。”陶亢德伸了一个懒腰,说:“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后来,陶亢德还把老杜这两句话写成条幅,赠给苏青。
苏青倾慕陶亢德,柳雨生似乎有些醋意。毕竟,他比陶年轻,长相英俊,文采风流不输陶亢德。按理,他更有资格成为苏青的暗恋对象。
在一次月夜泛舟之后,苏青、陶亢德、柳雨生还有纪果庵谈及友情与爱情,纪果庵说:“朋友之乐有时会超过夫妇之乐的。”陶亢德点头称是。柳雨生却不以为然,道:“朋友哪里比得上夫妇,夫妇融为一体,朋友不过是萍水相逢,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男女之间没有绝对的友谊,到了一定阶段,友谊若没升华成爱情,关系就会破裂。”
显然,柳雨生话中带刺,暗示陶亢德和苏青的关系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倘若两人不结婚的话。
苏青听出他的含沙射影,当即顶了过去,道:“我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适合和男子做朋友,不适合做夫妇或恋人。我太男子化了,所以才吃亏。”
柳雨生不肯认输,反驳道:“那也不是的。你是十足的女性,不过那是内在的。你在事业上愈得意,便愈会感到内心的寂寞与空虚。你常感到不满足,是吗?这不满足不是因为需要一个属于你的男人,而是需要一个可敬爱的对象,使你得以甘心情愿的属于他。你是一个十足爱慕虚荣的女性,然而,你的眼界太高了,你本身的学识见解便不差,又富于观察力,所以容易瞧不起男人。是的,有时候你也许会对于某一个男人表示好感,但是那是欺骗的,不是对方欺骗你而是因为你久久找不到对象,着急了,胡乱认定一个人便加以幻想起来。”
一旁的陶亢德连忙打断柳雨生这番酸葡萄理论,道:“别再肉麻了,我生平不知道爱与不爱,张天翼的小说里常称爱为那个,我倒是很同意的。”
陶亢德是真心爱才,对苏青,他就像伯乐对待千里马那样慷慨相助,没有任何私心,不求任何回报。而柳雨生私心重多了。他既想利用苏青的文章推销自己的杂志,又不想用自己的杂志捧红苏青。苏青的《结婚十年》最先是在柳雨生主编的《风雨谈》上连载的。当时,旅居海外的陶亢德读到这篇文章,写信给苏青,夸它是至情至性文章,另外他还致信柳雨生,建议把苏青的这部小说排在卷首显眼的位置,结果被柳雨生拒绝。
陶亢德的鼓励和柳雨生的势利,对苏青来说都是一种刺激。她后来决定自己办杂志,与此有很大关系。
当苏青决定创办《天地》杂志时,她自然要向尚未回国的陶亢德求助。当时还在日本的陶亢德连写了几封信,为苏青出谋划策。当杂志出版后,苏青也及时寄去几份请陶亢德指教、批评。
对《天地》,陶亢德也提出两点意见:
“我对于《天地》的内容,不免希望其多带一点巾帼气,女中的丈夫总还是女性,正如扮演了半生林黛玉、杨贵妃的梅兰芳博士之胡子,不留也总必长出来一样。你总记得你的出世作是《科学育儿经验谈》,你总明白《结婚十年》何以誉满江南。女性对于女性的一切,总比男性冷暖自知一点。这一点自知在选稿上就可得益不少。
其次,是贵杂志一方面因须请老作家撰述,一方面亦不妨多使非作家写点文章,老作家在层出不穷的新刊物上撰文,有点像上海滩上那几位老闻人忙于证婚剪彩,为求吉利与号召。自然最好请得到他们,可是在读证书执剪刀者之外,也不妨另请几位玲珑可爱的小孩子,无论叫他们做什么都好,藉使场上多一点活气。”
把自己的办刊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苏青,足见陶亢德对苏青的关心是真诚无私,无微不至的。
不过,陶亢德虽然真心爱着苏青,但却没有勇气为她牺牲自己的家庭,所以,苏青对他倾慕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每天晚上,陶亢德在苏青闺房中聊天至深夜,但言谈虽随心所欲,行为却不敢逾矩。当苏青对他有所暗示时,他就慌忙撤退。陷入失望中的苏青,不免自怨自艾:“天下男人,竟没有一个属于我。他来喝茶、聊天,也请我看戏,结果不免一别,他有妻子孩子和家庭,就算同我很要好,却不肯放弃自己的家庭。”
陶亢德和苏青交往这几年,家里的太太却不停地生孩子,苏青一眼就看出根源所在:“听说陶太太近来又养了一个孩子,那是因为我曾唤起她丈夫的热情,而她丈夫却始终不敢与我爱好,结果只得在自己太太身上发泄了。”
若干年后,再想起陶亢德,苏青话语中多了一丝轻蔑:可怜的怯懦者。
胡兰成:“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
说到对胡兰成的爱,张爱玲道出缘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其实,胡兰成不仅“懂得”张爱玲,也“懂得”苏青。
胡兰成的《谈谈苏青》,对苏青的描绘很传神,对苏青的评价也很精准:
“苏青的文章正如她之为人,是世俗的,是没有禁忌的。
苏青是宁波人。……宁波人可是有一种自信的满足。他们毋宁是跋扈的,但因为有底子,所以也不像新昌嵊县荒瘠的山地的人们那样以自己的命运为赌博。他们大胆而沉着,对人生是肯定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在上海或在国外,一直有着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本来是中世纪式的城市,如绍兴,杭州,苏州,扬州都具有的,但宁波人是更现实的,因而他们的罗曼蒂克也只是野心;是散文,不是诗的。
……倘若要找出宁波人的短处,则只是他们的生活缺少一种回味。
与这种生活的气氛相应,苏青是一位有活力的散文作家,但不是诗人。
……。
她的文章和周作人的有共同之点,就是平实。不过周作人的是平实而清淡,她的却是平实而热闹。……。
……她的作风是近于自然主义的。但不那么冷,因而也没有由于严冷而来的对于人生的无情的观照。”
在这篇文章中,胡兰成对苏青的褒奖也搔到了痒处:
“但苏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实的,因为她是世俗的。她没有禁忌。去年冬天沈启无南来,对我赞扬苏青的《结婚十年》,就说她的好处是热情,写作时能够忘掉自己,仿佛写第三者的事似的没有禁忌。我完全同意他的这赞扬。苏青的文章,不但在内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都不受传统的束缚,没有一点做作。她的心地是干净的。”
对于一个刚出道的女作家,这样的褒奖无疑会让她心花怒放,也会让她怦然心动的。
如果苏青自比佳人,那她就不能不倾慕胡兰成这样的才子。
那时,胡兰成经常在报上发表政论文章,苏青和张爱玲一样喜欢看他的文章。苏青创办《天地》月刊时,给胡兰成赠送刊物,向其约稿,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胡兰成风流成性,本来,苏青自然会成为他猎艳的目标,不过,当他在《天地》读到张爱玲小说《封锁》时,惊为“天文”,立即向苏青打听此人是谁,苏青虽然不情愿,但拗不过他的追问,只得把张爱玲的住址透露给他。
一向自视甚高的张爱玲,禁不住胡兰成的三言两语,就堕入了情网。还赠给胡兰成一张玉照:“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高兴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俘获女作家高傲的心,这,当然是胡兰成的本事了。
对胡兰成来说,张爱玲比苏青更具吸引力。这不仅是因为张爱玲的才华远高于苏青,更因为,苏青不过是人到中年的怨妇,而张爱玲则是待字闺中的才女。如此一来,胡兰成的情感天平就完全倾斜到张爱玲这一边。
不过,对胡兰成来说,情人是多多益善的。在对张爱玲“一见钟情”之后,他和苏青仍然藕断丝连。
陶亢德曾善意提醒苏青,胡兰成这个人不可靠。
有一次,陶亢德喝醉了,苏青起身给他倒水,陶亢德趁着酒意抓住苏青的手,再次提醒她:“胡兰成不是好人,你得当心他,不要上当了。”
然而,由于陶亢德辜负了苏青殷切的期待,他的温存话语也就无法阻止苏青对胡兰成的幻想。有段时间,胡兰成天天去找苏青闲谈。在苏青眼里,胡兰成虽不修边幅,但聪明博学睿智,他激情洋溢的话语让她喜悦、兴奋,不能自已。渐渐,苏青开始死心塌地喜欢上这个纵横捭阖的“宣传家”了。显然,苏青把对陶亢德的好感一点一点移到胡兰成身上。
一个飘满花香的春之夜,也许花香唤醒了苏青体内压抑多时的欲念,也许那晚胡兰成的慷慨陈词特别富有魅力,苏青竟不由自主委身于胡兰成。
然而,“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当慵懒的苏青正沉浸在回味的甜蜜中时,胡兰成的一句话让她感到蚀骨的冰凉。胡兰成问苏青:“你没什么病吧?”苏青恼怒地回击道:“我恨你。我恨不得能有什么病传染给你。”胡兰成则恬不知耻地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不要以为你朋友都是有地位的,其实愈是有地位的人愈有患此等病的可能。这是一种君子病。君子讳疾忌医,所以难以断根。”苏青不甘受辱,就反唇相讥:“你也不是君子,想来你也有这种病吧。”
为打破尴尬,胡兰成没话找话地说:“怎么啦?你竟兴味索然了,莫非失去了青春的活力?”苏青话中带刺地回击:“是老了,不中用了。”
接着,两人又谈起男女结合的条件,胡兰成谈起这个话题真是左右逢源头头是道,他说:“男女结合,顶要紧的是知己之感;假如我同你,至少我是很了解你的。”苏青心里不悦,就和他争起来:“那也不尽然吧。你说我的文章好,我自然会有知己之感;假如你痛骂我的文章是狗屁不通,我也肯对你起知己之感吗?”胡兰成涎着脸皮道:“那是女人喜爱男人家的奉承,我们男子则往往有自知之明的。”苏青冷笑道:“自知之明也许有,可是便不想使人知道。假如女人肯多数说一些男人的并不很短处,或许相反地都是他的长处,那么男人会得意地承受她的,这是聪明女人的撒娇法。然而我却……”胡兰成抢过话头说:“你不像一个女人。”苏青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就狠狠讥刺他说:“我是一个女人,也情愿做一个女人。但在你面前不想做女人,因为你不像个男人。”
这句话说到了胡兰成的痛处,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临走前,胡兰成似乎有些良心发现。他带有几分歉意问苏青:“你恨我吗?”见苏青不理睬自己,他又问:“恨我什么?”苏青道:“你不负责任。”胡兰成说“我要负什么责任,同你结婚吗?”苏青气咻咻地说:“谁稀罕同你结婚。”胡兰成又开始推销他的损人利己的哲学观:“这样顶好。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同你结婚过。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谁向你求婚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万别答应他,否则你们的前途是很危险的。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又何必要结婚呢?”苏青愈加恼火,问他:“不想和我结婚,干吗同我……”胡兰成笑道:“这是因为我喜欢你啊,你也喜欢我吗?”苏青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干脆直捣他的要害之处:“我是不满意你。在我认识的男人中,你最不中用。滚开,我劝你回去,吃点壮阳药再去找女人吧。”
陈公博的“一碟青菜”
苏青的《论离婚》,堪称绝妙之作。基于亲身经历和切身体会,作者此文颇多入木三分的妙论。
一般人认为,夫妻只有志趣相投,方能白头偕老,苏青对此不敢苟同,说:“什么要意见相合哩,志趣相同哩,全是欺人欺己的废话。夫妻第一要讲相配,相配便可为偶,合呀!同呀!都没有用的。什么叫做相配?那好比底之于盖,钮之于孔!配起来可以合成一件东西。两双底,两个钮,或两只盖,两个孔在一起,便只好做朋友,不能算是夫妻。古人阴阳代表夫妇之性别,以刚柔说明夫妇之性格,以内外分别夫妇之职责,颇懂得相配相合之道。今人则从平等的‘平’字上头着想,因此夫妻就像两条平行线似的永不会碰头;再加上一个同志的‘同’字,同则相斥,更非做到离婚的地步不可了。谚云:柔能克刚。你的脾气躁,我不来理你,由你跳足直嚷一阵,一会子便自好了。好了之后再慢慢数说,不怕你不向我低头认罪。家庭里头本来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便是东风压倒了西风,绝对平等是做不到的。”
“至于同呢?那是更加同不得的。同做律师,便要大家争夺生意,相妒;同为文人,便要互相评论好歹,相轻。况且世界上真有学问,真有本领的人也少得很,对方与你同志,同道,同学,同事,同得多了,西洋镜便容易给她拆穿。齐人妻妾在不知她们的丈夫在外头干什么的时候,见他吃得醉醺醺地回来心里一定也很敬重,奉烟奉茶特别殷勤,及至知道了他的酒食的来源以后,便要瞧不起他,詈他唾他了,这样说来夫妻可是好相互了解的吗?”
苏青这篇妙文引起了陈公博的注意。
当时苏青离婚不久,生活无着,急于找工作。《古今》老板朱朴就对她 说:“既然陈公博欣赏你文章,你不如写篇文章奉承他,这对你找工作应该有利。”于是苏青在一篇名为《〈古今〉的印象》中穿插了一段话,赞美陈公博:
“但是,我顶爱读的还是陈公博氏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上海的市长》,一篇是《了解》。陈氏是现在的上海市长,像我们这样普通小百姓,平日是绝对没有机会可以碰到他的。不过我却见过他的照片,在辣斐德路某照相馆中,他的十六寸放大的半身照片在紫红绸堆上面静静地叹息着。他的鼻子很大,面容很庄严,使我见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亲切之感。他是上海的市长,我心中想,我们之间原是有很厚的隔膜。
及至开始读他第一篇文章的时候,我的性情改变了不少。他把上海的市长比作Number One Boy,这个譬喻便是幽默而且确切。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我心中想,隔膜薄了好些。……于是我不必等到读他的《了解》,自以为已经相当了解他了。当我再走过辣斐德路某照相馆,看见他的半身放大照片的时候,我觉得他庄严面容之中似乎隐含着诚恳的笑意,高高的、大大的、直直的鼻子象征着他的公正与宽厚。”
这篇文章就是苏青用文字的方式向陈公博抛了个媚眼,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于是陈公博邀请苏青共进晚餐也就像顺水推舟那么自然了。席间,陈公博把苏青视为红颜知己,大吐内心的苦水,说自己是个文人,误入政坛,宦海沉浮,身不由己。他还语气亲切地询问了苏青的身世和婚姻状况。因为苏青有意找工作,陈公博则提醒她,不要从政,因为社会太卑鄙龌龊了,一个清白的女子犯不着同流合污。不过,苏青找工作是迫于生计,陈公博对此也心知肚明。他后来给苏青写了封亲笔信,想请她做自己的私人秘书。
苏青没答应做陈公博的私人秘书,因为陈公博已有了一个私人秘书莫国康,两人关系暧昧,人所尽知。一山不容二虎,苏青知道,倘若自己进入莫国康的领地,必然会被对方所嫉恨。为了谋生,她决定做专员,在伪市府秘书处任职。
苏青只做了两三个月的“专员”就“辞职”了。不过薪水照拿,可见陈公博对她的关照。
苏青离婚后,寄居在朋友家,陈公博给她四万元,解决住处。后来苏青办《天地》杂志,陈公博又赞助五万元。
苏青接受陈公博的爱,更多的,是出于生活的无奈。
王林渡的“山珍海味”
抗战胜利后,陈公博被处决,陶亢德被捕。这时候的苏青,处境也变得尴尬起来。由于她在沦陷区的文坛大红大紫,由于她和一些文化汉奸的亲密关系,她也受到了审讯,虽免于处罚,但却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坐卧不宁。
这个时候,她需要新的靠山,而在感情方面的,她也需要新的寄托。于是,一个名叫王林渡的军人闯入她的生活。此人时任汤恩伯的秘书,上校军衔。
王林渡虽是军人,但却善于也喜欢舞文弄墨,早在1929年就出版了长篇小说《迷惘》。虽然他长得短小精悍,但有学问,懂创作。他和苏青几乎是一见倾心。
王林渡旧学根底深,律诗做得也好。初次见面,他凭记忆抄了两首旧诗向苏青“讨教”。其中有一句“人自比花容易老,月终如梦不常圆”,一下让苏青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心弦乱颤,感动莫名。那一瞬间,她仿佛遇见了寻觅多年的知音。
在一个细雨飘零的黄昏,苏青又收到王林渡寄来的两首旧诗。
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的赳赳武夫,竟然能写出如此语言清丽,感情细腻的诗篇。他的与相貌反差鲜明的温柔,对苏青而言,几乎有一种挡不住的诱惑。苏青这样的女人,内心里盛满了感情,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王林渡的出现,似乎预示着她多年的期待有了开花结果的可能。
那段时间,苏青容光焕发,心情灿烂,仿佛回到初恋时光,人也年轻了许多。人到中年,有过婚变的女人,能再次找到满意的归宿,确实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事。
有一次,王林渡告诉苏青,有人送给他一幢接收下来的房子,他住在部队里不需要房子,打算让苏青带女儿入住。顿了一会,他神色颇不自然地说:“我因为这房子必须用我的名义才可以接收下来,所以只得对他们说你是——”
“是什么?”苏青诧异地问
王林渡沉默半晌,终于红着脸说:“很抱歉,我只能说,你是我太太,否则,这房子你就不便入住。”
听了这话,苏青脸上顿时浮现一片红晕,心里却蜜一般甜。她暗自思忖:莫非,他是以这特有的方式向自己求婚?没有家的女人,不管事业多成功,仍然像浮萍一样,随风飘荡,脸上是强颜欢笑,内心是一片苦涩。
过了几天,王林渡邀请苏青去看新居的装潢。两人在外面的餐馆吃毕饭,就直奔新居。王林渡对苏青说,晚上,苏青就在新居过夜,自己要去找朋友谈事。到了新居后,王林渡滔滔不绝,和苏青大谈房子的装潢过程。苏青几次想催他去找朋友,但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她实在不好意思打断对方的话头。终于,王林渡像突然醒悟一样,说,我该走了。等他拿出手表,又是一惊,说,都11点了,大门已关了,我今晚出不去了。见苏青面露不悦之色,王林渡讨好地说:“对不起,我只好请求你的恩典,让我在亭子间沙发上躺一夜吧。”
相识以来,王林渡给苏青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她以为这样一个儒雅君子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就大度地同意了。没想到半夜,王林渡却爬上苏青的床,一边亲吻苏青,一边喘着粗气地说:“我要你。”尽管苏青对他的“霸王硬上弓”非常不满,但在夜深人静的此刻,除了满足对方的欲望,她还能做什么呢?
当然,如果你认为,苏青完全讨厌王林渡的强迫行为,那你也错了。事实上,对王林渡自作聪明的精心安排,苏青一半是厌恶,一半是欢喜。她曾说:“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么地方?一半在假正经,一半在假不正经。譬如说:女人都喜欢坏的男人,但表面上佯嗔他太不老实,那时候男子若真个奉命唯谨的老实起来了,女子却大失所望,神色马上就不愉快起来,于是男人捉摸不定她的心思,以为女人真是变幻莫测了,其实这是他自己的愚蠢。”
遗憾的是,王林渡当时也是有妇之夫,他虽然把苏青视作自己的“山珍海味”,但却无意和她另组家庭,白头偕老。在得到苏青的身体后,他去外地公干,虽然,他为苏青提供了住处和足够的生活费,但如果没有婚姻的承诺,这一切哪里能抚慰苏青那颗受伤的心。更要命的是,王林渡一夜风流,让苏青怀上了孩子,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苏青能留下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吗?
王林渡1949年后移居台湾,后从事专业创作,笔名姜贵。
周化人:被忽略的真爱
周化人,广东化县(今化州)人。抗日战争爆发后,附汪投敌。1939年9月,任汪伪国民党组织部副部长。1940年12月,任汪伪中央政治会议秘书处宣组组长。汪伪政权成立后,历任汪伪铁道部常务次长、社会行动指导委员会委员,汪伪广东省政府委员兼广州市长,汪伪新国民运动促进委员会上海分会委员,汪伪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员,上海市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
苏青和周化人在上海相识后,她发现,此人除了学问不及陶亢德外,气质的儒雅,性格之沉静,与陶亢德极为相似。更主要的是,和陶亢德一样,周化人对苏青也是一见倾心,极为欣赏。而苏青对他也是相见恨晚。
相处了一段时间,苏青对周化人的经历渐渐有所了解。
周化人曾在英国留学,其间,单恋一个风姿绰约的金发女郎,但由于年轻人的羞涩与腼腆,他没有向对方吐露那份深爱。只是用自渎的方式来消除内心的焦灼和懊恼。他的性机能也因此受到损伤。
回国后,婚姻自然是父母做主,不过,他娶到的新娘却是一个少有的善良的女子。然而,留学带来的创伤,使他无法满足自己的妻子,也不能使妻子怀上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两人的感情也变得淡漠。
现在,他遇见了苏青,她的活泼与大方,她的才气与秀美,让他古井般死寂的心又荡起层层涟漪。
一个弃妇,又遭逢乱世,哪能抵挡一个儒雅而沉静的男子温柔的攻势。两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周化人向她倾诉衷肠:“青,凭良心说,我生平就只能你和我妻子发生过关系。至于精神方面,我是千真万确只爱你。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呢?不很满足吧?我们两个人,在我是除却巫山,在你或恐是曾经沧海吧?”
苏青听了,不免嗔怪道:“我要是那样的女人,你还会找我吗?一个女人,谁愿意存心换男人?我是想从一而终的,可我的希望总是落空。凭良心说,我没有负过哪个男子,都是男人负我。”
不过,对周化人苏青还是颇有好感,她说:“你有财有势,我并不稀罕,比你有财有势的人我认识不少,但我相信你。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知足。”
周化人苦笑道:“我是独子,到现在还没孩子,真是愧对父母。我多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孩子啊。”
这也许是周化人对苏青的唯一要求,但苏青却很为难,因为她已有了三个孩子。不过,由于周化人身体本身有问题,苏青最终也没怀上他的孩子。
在和周化人热恋其间,苏青突然得知前夫失业,孩子生病。忧心如焚的她未及通知周化人,就去前夫那里照顾孩子。这可急坏了周化人,他到处打听,这才找到苏青。原来,周化人接到命令要去南京公干,当时局势混乱,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一去不返。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他想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度过。
尽管苏青挂念着孩子,但对周化人的邀请也有些心动。最终,她去了周化人的寓所,但那本该甜蜜的夜晚在苏青的记忆中却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因为不时地想着孩子,在和周化人亲热时她显得心不在焉。她的敷衍和潦草,让原本就缺乏激情的周化人,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她和周化人的交往,就这样沮丧地迎来尾声。
第二天下午,周化人即奔赴南京。临行前苏青去看他。由于孩子病了,恋人又要离开,身心交悴的苏青,十分疲倦,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周化人则坐在一旁,一面抚摸她的头发,一面嘱咐她,枕头下有一件礼物送给她。
一觉醒来,天已向晚。周化人已走了,苏青欲离开时,想到周化人那句叮嘱,就掀开枕头,原来是一张支票。本来,这是周化人的一片好心。可苏青却误会了,她以为周化人是想用钱买自己的身体和感情。一时怒不可遏,竟把支票撕了。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时局变化越来越快,苏青的处境也越来越不妙。周化人渐渐淡出她的生活圈。
日本投降后,苏青和其他人一样欢天喜地,她没想到,当局竟然认为她有汉奸之嫌。虽然经过据理力争,她总算保住了自由身。但内心的郁闷和压抑可想而知。
一个寂寞的午后,在一种百无聊赖的心情驱使下,她不知不觉来到曾和周化人共度良宵的公寓。里面的布置和她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物是人非,情何以堪。突然,她发觉桌上有几封信,是周化人留给她的。她这才知道,周化人后来找过她三次,人海茫茫,终于没有找到,只得独自逃生去了。那一瞬间,苏青的眼睛湿润了,她想到那天分别时,她因为惦记孩子,心情不好,一直在敷衍他,忽略了他对自己的那种恋恋不舍之情。现在想来,这是个多么温存的男人,他对女人的体贴真是罕有,而自己竟不知珍惜。信中的一段文字更是让苏青心乱如麻:
“青,你不要以为有家室的男人,在你这边住了半夜,回家又去陪太太了,须知我在这里是用了全心力来爱你的,回到家里,早已筋疲力尽了,哪里还有功夫同太太敷衍呢?离婚不是一件太理想的事,男人有了社会地位,一举一动都会发生障碍或困难的,只要你能够原谅我这一点……。”
苏青知道,周化人说的是实话。是的,他没有离婚娶自己,这是苏青最不满意的地方,但在那样的情况下,以他特殊的身份,想离婚也是不现实的。而苏青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管他怎么曲意逢迎,她也没原谅他这一点。
如今,在分手几年后,对方杳无音讯,苏青想起他的种种温柔,想起他对自己的千依百顺,陷入深深的懊悔和愧疚中。
周化人毕业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后来一直在香港任教,身为教授的他,出版过《基督教与中国》《中国文学史稿》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