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最好的祭奠

文摘   情感   2024-09-29 06:44   安徽  


  她叫苏吟,我的中学同学。

  大二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拆开信封,信笺飘出淡淡的香水味。写信给我的正是高中同学苏吟。信,总共只有薄薄的两页。读着读着,我满脸通红起来,心里像跑来一头小鹿,紧张,欣喜,激动。我没想到,普通平凡如我,会有女孩给我写信,言辞那么温柔,态度那么坚决,感情那么炽热。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大二学生,读了那么多的爱情作品,对自己的爱情也有过种种缤纷的憧憬。然而,当真有女孩向我敞开心扉,我激动喜悦之后,却是不知所措。

  我和苏吟就读的高中,是我们那个县最好的高中。八十年代初,重理轻文,我们文科班总共只有30多名学生。男生女生几乎从不说话,老死不相往来。记忆中,我和班上的女生没打过一次招呼。当我幸运地“鲤鱼跳龙门”考上大学后,我几乎像忘记一场噩梦那样忘记了我的高中,我的高中同学。所以,接到苏吟的信后,我几乎无法回忆出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的长相,她的穿着,记忆中显得那么模糊。只依稀记得,在某次国庆晚会上,她唱了一首台湾校园歌曲《踏浪》。

  我陷入左右为难中,我不敢贸然接受苏吟在信中吐露的感情,毕竟,我和她没说过一句话,连她的长相都不甚了了;而我又不甘就此拒绝一个纯情少女对我敞开的心扉。打小我就内向得近乎自闭,遇到问题,不习惯和人交流向人请教,只在心里一遍遍琢磨,苦寻良策。那时候年轻,也有点自负,一番苦思冥想之后,就自作聪明,采取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策略:缓兵计。

  我在某本书中,抄录了一段华丽而晦涩的文字寄给苏吟,作为对她深情表白的回复。我知道,苏吟接到这封信,当然会认为我已接受了她的感情——那些玄而又玄空洞无物的华丽辞藻足以让她产生这样的误会——也就不会移情别恋了,这样,我就有机会慢慢了解她,再决定是否和她相恋;另外这样做,也为自己留下了回旋余地,因为,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抄录了一段别人的话,文字缥缈,含义晦涩——倘若见事不妙欲抽身而出,这是一个堂皇的借口。

  多年后,回忆这个细节时,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自作聪明是多么愚蠢,害人害己,罪不可恕!可那时的我又该怎么做呢?我不想失去一个异性朋友,又不愿贸然接受一份虽火热滚烫却不明就里的感情,同时我也清楚,倘若我在信中稍稍流露出一丝迟疑与彷徨,对方,一个敏感的向我敞开心扉的女孩,恐怕会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立即跑开,消逝在岁月的密林中。在那个特殊的时候,我恐怕别无选择,只能以谎言和沉默来维系我们的交往,直到我真正了解她。

 我的“阴谋”成功了。

 苏吟把我的那封含义暧昧,别有用心的回复当做了对她表白的首肯。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接信后把我当做了她的男友。我“阴谋”得逞,竟无一丝欣喜,却愈加惊恐不安起来。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撒过谎。我意识到,虽然,我以一段含义暧昧的他人的言辞成功地瞒过了苏吟,让我俩可以继续交往下去,但这种交往不是我期待的同学式的交往而是她所需要的恋人式的相处,但显然,那时候的我,还没准备好,去做任何一位女孩的男友,包括苏吟。

  我该怎么办?写信回绝,万万不可。刚刚答应,马上反悔,这不仅是让人反感的反复无常,更是令人不齿的对别人感情的玩弄。其实,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向对方和盘托出自己真实的期盼与担忧,但那时的我,哪有这样的“火眼金睛”,哪会这样的“老谋深算”。身居象牙塔不谙世事,又囚禁在坚硬的孤独中,我只能在一筹莫展中苦熬。

  一转眼暑假到了。奇怪的是,苏吟在给我的几封信中,都没有流露出见面的打算,而我更是把放假当作对这段难言恋情的一次逃避。她在县城一个工厂工作,只知道我就读大学的地址,对我家所在的偏僻的小山村则一无所知,想找我恐怕也无路可寻。我对这份感情充满疑虑,再加上生性内向,从未和女生说过话,绝无勇气去县城找她。看来,那时候,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谈情说爱,试想一下,我放假在家的时间长达一个多月,这么长的时间,我俩竟没谋划见上一面,这样青涩而又含蓄的恋情能维持多久?

  疑虑、羞怯让我根本没有滋生去县城“幽会”苏吟的想法,而苏吟若想找我自是无从打听我家的地址。何况她也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给一个彼此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男生写求爱信,想来也耗尽了她的勇气。再于众目睽睽下远赴这个只通过几封信的男孩家,即便心有余,勇气也一定不足。

  暑假中我见到一位还在复读的高中同学,当然是男生。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和苏吟通信的事。但他闲聊中却谈到苏吟,原来他和苏吟曾在一所中学复读过,他漫不经心却又意味深长告诉我,苏吟喜欢和男生玩,复读期间常和男生玩牌玩得不亦乐乎。我若无其事地听着,一笑置之。但心里却飘过一丝不快的乌云。

  开学后不久,这丝一直逗留在心中的乌云,如雨后的蘑菇,不断疯长。终于,暑假中那丝乌云带来了开学后的一场暴雨。狂风暴雨中,我拿起笔给苏吟写信,提出结束我俩其实还并未开始的恋情。苏吟接信后,凭着一种少女特有的敏感,觉察到我应该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流言”,否则我何以暑假刚结束就翻云覆雨变了心。我记得在信中,她为自己作了辩白,痛斥“流言”传播者的无中生有。我没有再回信。我知道,我分手的决定并非因为所谓的“流言”其实,在接到她第二封信后,我就开始惶恐不安了,我后来没有给她回信,不是“默认”了我俩的关系,而是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结束这段“恋情”——就像一个惹了祸的孩子,不知该如何收场。暑假里男同学一句无心的话“她和男生打得火热”不过为我摆脱这一突然而至的恋情提供了一个心理上的借口而已。

  多年后,翻阅那段时间的日记,我终于找到回绝苏吟的真正原因了,那就是我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自卑和忧虑。那段日记写道:“记得以前没生病时,我觉得生活充满了苦恼。对于我来说,以前主要是升学的苦恼,现在主要是就业的苦恼。可当我生病时,我觉得以前所有的苦恼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希望病愈的热切渴盼,以为病好了,前程似锦是没有问题的。病愈后却又陷入以前的苦恼。”看看,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哪个不意气风发,舍我其谁?而我却整天沉浸在各种或大或小的忧虑中,小到考试能否及格,大到毕业分配前景。在这样的忧虑中,我哪有心思谈情,更无余裕说爱了。然而我又是一个极度自闭的人,我不会把这种忧虑告诉亲友和同学。只是自虐一般深陷在这种忧虑中苦熬岁月。

  我内心深处的忧虑,苏吟无从理解当然也就无从觉察了,接到我的“绝交信”,想必她会以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肯定会心高气傲,看不上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工的。如果她真的这么想,如果她因为这种想法而深受伤害,当时的我无从知晓,现在的我只能深深抱愧了!

  后来我们便没再联系了。隐约听其他同学说,苏吟辞去了工作又去复读,但终于再次落榜。我想,她之所以选择再次复读,恐怕还是想赌一口气。她一定会想,倘若她是大学生,我还会拒绝她的爱吗。苏吟这样想,当然有道理,但我当时对她的冷淡,却与文凭完全没有关系,甚至与她这个人也没有关系。而是因为,那时候,我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满意,我觉得自己并无资格做一个女孩的男友!同时,对未来的过分忧虑也让我失去了谈情说爱的心情。

  后来我们没再联系了。我们本来可以相忘于江湖的。然而,她似乎一直没忘记我。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专科学校任教。环境糟糕,待遇菲薄,同事之间还不乏勾心斗角。我那时一则心灰意冷,二来缺少目标,整天在无所事事中打发光阴。一天,同事领了一位女孩来找我,尽管我高中时与苏吟并不熟,尽管这是我高中毕业五年后第一次看到苏吟,我们互相还是认出了对方。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上身是红色的毛衣,下面着深色裤子,打扮朴素得近乎简陋

  同学久别重逢,即便没有喜出望外,也是心头一热。何况我们还通过信,还有过一段“尽在不言中”的交往,我自然热情接待了她。一个女孩,费劲周折,打听到我所在的偏僻学校,来看一个曾把她的好意拒之门外的男同学,这表明她对我的爱真诚而深厚,也显露出她追求真爱的勇气。我在郊区的小餐馆招待了苏吟,倾其所有,点了不少菜。可餐桌上的谈话却是躲躲闪闪,言不及义。她小心翼翼不敢用话来试探我,而我由于她的突然到来,还处于一片错愕中,根本未及深究她此行的目的,只把她当一个来看我的普通同学。

  当晚,我去同事那里借宿,把宿舍留给了苏吟。

  翌日,本来准备陪苏吟去看场电影,但上午赶到市区,电影院不开门,下午,苏吟要赶回去上班。现在回忆这件事,我想,倘若我俩能肩并肩相互依偎着看场电影,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能变得亲密一些。或许在电影院那幽暗静谧的氛围中,我和她也许会触及到那敏感的话题。有时候,一场好电影能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挽救一段爱情,就像一场及时雨能救活一片庄稼一样。当然,这样的设想已毫无意义。事实上,那天上午我俩在电影院门前吃了闭门羹。而把她送到车站时,我内心也一如既往平静如水。没有留恋,没有惜别,没有伤感,甚至没有挥一挥手。

  那段时间,学校没有安排我教学任务,整天呆在寝室里,百无聊赖。当时,我唯一的一件毛衣,胳膊肘磨破一个洞,而在我周围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帮我缝补。我想到苏吟。今非昔比,我毕竟在高校蹉跎了几年,也在单位虚度了数月,别的长进不敢说,脸皮比以往肯定厚了一些,增添了几分和女孩交往的勇气,也不觉得找苏吟帮我缝补毛衣是多么难为情的事了。

  一个周末,我便乘长途汽车赶往苏吟所工作的小镇。那是一个极为偏僻的小镇,我一大早出发,暮色四合时才抵达小镇,问了几个人,就轻而易举找到她的宿舍。单人宿舍很小,却被收拾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正是深秋季节,屋外高大的桂花树飘来阵阵馥郁的香味,沁人心脾。

  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苏吟的脸上并未显露出特别的欣喜,但从她忙忙碌碌为我张罗晚饭的背影中,我还是读出了她内心的喜悦与兴奋。晚上散步时,我们依旧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闲聊。说着说着,她突然语含幽怨地提及自己年龄不小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比我大两岁),并表示若是男孩就不必在乎自己的年龄有多大了。我头脑有些发懵,不知她为何突然说到自己的年龄,面对她吐露的忧虑,也不知用何种言辞安慰她。显然,那时的我并未进入角色,也未把我此次回访当作一种回心转意和她重拾恋情的表示。我只是因为生活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才想到她,而且,来此地还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就是请她补毛衣。我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一切埋在心里。而我的沉默,对她可能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暗示。

  当晚,她把宿舍留给我,自己则去女同事那里借宿。近午夜时,我突然听到门锁开动的声音,睁眼一看,只见苏吟穿着睡衣走了进来,裸露的双臂珠圆玉润,黑暗中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美。我正疑惑间,苏吟撩开蚊帐径自躺在我身旁。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位适龄女孩躺在一起,极不自在。忐忑不安中,不言不语的她抬起头在我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愈加不安起来,赶忙坐了起来。我脸上的表情一定让苏吟大失所望,没有激动,没有欣喜,有的是苦涩与无奈,木然与迟疑。她满怀期待地亲吻我,我的反应竟是这样的无动于衷,甚至略带一丝惊惶。几秒钟的死寂之后,苏吟默默地叹口气(多年后,这叹息常常轻雷一般在我心尖碾过),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吟离开后,我久久难以入眠。下半夜的月光从窗口溜了进来,漫了一地,那么冷清,那么惨白,如同我无可收拾的心情。

  多年后,回忆这一幕,我意识到我当时的冷漠一定狠狠地挫伤了一个少女的自尊,我当时的慌乱也绝对深深地伤害了一位少女纯真的心。必须申明的是,我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更非守身如玉的伪君子,那么,为何,面对一位少女纯真的吻,我却那么慌乱而局促呢?我想,可能是傍晚散步时她吐露的忧虑让我感受一种沉重的压力。像她这样在小镇工作的女孩,在她这个年龄,已急需一桩婚姻,否则就成了人人讥笑的老姑娘。而我那时,刚工作不久,一切都未安定下来,婚姻在当时的我眼中,无异于锁链和囚室,想都不敢想。但同时我也知道,一旦我回应她的亲吻,接下来,情不自禁,也许会做出不该做的事。而以我观念之保守,做人之愚直,一旦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我只会迅速地与她走进婚姻的围城,而那则是当时的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为何不能开诚布公,把自己内心的种种苦恼和担忧对她倾诉,这样,至少,她会知晓,我木然的回应,我的惊恐不安,不是因为她缺少吸引力,而是我当时正处于一片迷茫中。如此,至少,她会保全一个少女的自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匆匆踏上归程。这一回,我们再未联系。

  我和苏吟,通了几封信,就暂时地告别了;见了两次面,则永久地分手了。若干年后,一位高中同学向我转述了苏吟一句关于我的疑惑。她问这位同学:“当年我追他,已经追到了,怎么又丢了?”这个“他”自然就是我了。说实话,当我从同学口中听到这句话,心头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那么疼。我没想到,当年我的“落荒而逃”不仅给苏吟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也给她留下一个永久的悬念。她遭到冷漠的伤害,又饱受悬念的折磨。真是罪孽深重啊!

  该怨谁呢?当然怨我!我的自卑、木讷、焦虑、犹疑让我和她的恋情尚未盛开就永久地凋零了。我无意从世俗角度探究我和苏吟擦肩而过给我生活造成的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我只是为我没有珍惜一颗少女纯真的心而悔恨抱愧!我离开苏吟的原因复杂难言;而我拒绝她的方式,则简单粗暴,潦草之极!正因如此,每念及此,我便深深陷入自责与悔恨中!

  静夜思过,扪心自问,倘若不是因为天性忧郁而常常心事重重,倘若不是生来敏感而总是疑神疑鬼,倘若不是倔强孤僻而一向固执自负,我的人生本不该错过一些曼妙的风景,更不会无端地给别人,比如苏吟,带来深深的伤害。

  李碧华说:“什么叫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我心冷了之后的你的殷勤。”如此说来,我关于这段青涩往事的追忆与忏悔对苏吟来说,就是完完全全的“多余的话”了。

  那么,就把这段话压在心底吧。那么,就选择遗忘,保持沉默吧。

  对业已找到幸福的苏吟来说,遗忘是最好的纪念;对那段刚开头即煞尾的恋情而言,沉默是最好的祭奠。



胡说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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