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先生是蜚声国际的历史学家,2006年曾获得美国克鲁格学术奖。这个奖是为表彰那些在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哲学、人类学等领域取得杰出成就的学者而设立的。对于获奖,余英时的看法是顺其自然,他说:“许多外面的东西我认为都不必去求的。我早已决定自己的真生命便是求知识学问,我也没有别的才能。至于将来得到什么荣誉,这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我对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一概置之不问,等于不存在一样。我只要够吃饭就行了,用不着蝇营狗苟去追求这个追求那个。”
余英时的学术成就当然归功于天赋和毅力,归功于数年如一日的勤奋而扎实的工作。而支撑他数年如一日孜孜矻矻钻研学问,是旺盛的求知热望,而非功名利禄这些外在的东西。
在余英时一生中,曾出现过一些珍贵的瞬间,珍贵的人,正是这些“瞬间”和“贵人”塑造了作为历史学家的他。
“一夜之间我忽然失去了天真的童年,而进入了成人的世界。”
余英时出生于1930年的天津,祖籍是安徽潜山。余英时7岁那年,抗战爆发,年幼的他随家人回老家潜山官庄避难,开始了长达九年的乡居生活。回乡后不久,余英时父亲赴重庆,任考试院参事。余英时则寄居在官庄伯父伯母家。
乡居九年,余英时没有接受正规的教育,只是跟着乡下一些私塾老师零星而分散地读了一些古书,《史记》、《三国策》、《古文观止》等。
1945年到1946年,余英时在桐城县城的舅舅家住了一年。舅舅是当地的一位文人,经常和朋友们吃酒聊天,谈文论艺。余英时耳濡目染从舅舅和朋友的交往中学到一些诗文知识。一次,舅舅在钟馗画像上题了一首七绝:“进士平生酒一瓯,衣衫褴褛百无求。夸人最是安心处,须发蓬松鬼见愁”。其中第一句“酒一瓯”原为“士不忧”,舅舅的一位友人将其改作“酒一瓯”。舅舅大为叹服,称其为“三字师”。因为“酒一瓯”更为形象、生动、传神,“士不忧”则过于直露。一旁的余英时听闻舅舅和朋友的“推敲”,颇受启发,对做诗这件事仿佛开了窍。
在几位私塾老师中,刘惠民给余英时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刘老师不仅让余英时在古典文学训练上获得诸多益处,而且把他引进了做诗的大门。余英时晚年还记得老师的一句诗:“春花似有怜才意,故傍书台绽笑腮。”当时,刘老师正在谈恋爱,诗中的“春花”正是他的意中人。
抗战八年,驻扎在安徽各县的是李宗仁麾下的桂系部队。其中一个营驻守潜山官庄。营长姓杜,贪赃枉法,恶行累累,乡人怨声载道。当时余英时不过十三岁,但出于义愤,竟怒不可遏,一气呵成写了一篇状子,列举了该营长的种种罪行,措辞严厉,文句流畅。13岁的余英时一时兴起写下这篇状子,不过是不吐不快,一泄心头之愤,并非真的要去告发他。写完了,就扔在桌上不管了。几天后,余英时有事去了舒城县。杜营长的一位勤务兵偶然来余英时家中办事,无意中看到那篇洋洋洒洒的状子,大惊失色,赶忙把状子拿去送给营长。营长不相信一个孩子会告自己的状,认定幕后有指使者,便大动干戈,把全村有头有脸的乡绅全找来,逼问谁是幕后指使者。乡绅们不明就里,当然矢口否认。后来,为安抚营长,乡绅们摆下酒宴,给营长压惊。营长喝醉了,一面痛哭,一面警告乡绅,倘若自己活不成,会大开杀戒,杀掉相关人士,当然包括写状子的余英时。
为防止营长报复,家人把余英时送到远地一位堂兄家中,躲躲风头。这位堂兄四十多岁,平时很严肃,不苟言笑,这次却对余英时说:“我因为你年纪小,一直把你当孩子。但你做了这件事,你已成人了。从此以后,我要另眼相待了。”其他几位长辈,也不再把余英时当小孩了,而称呼他为“小先生”了。余英时后来感慨:“这一事件在我个人生命史上却构成了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一夜之间我忽然失去了天真的童年,而进入了成人的世界。”
后来经人劝说解释,营长的怒气渐渐平息。但他到底不放心,还是派了一位指导员来余英时家了解情况。经过一番交谈,这位指导员确认余英时无意状告杜营长,这次风波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我的人生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抗战胜利后,余父受命在东北筹办东北中正大学,余英时也考入了中正大学历史系。余英时初中、高中的学习断断续续、不够系统,,但东北学生在伪满时期接受教育的机会更少,且不适应中华民国的考试内容和方法,这样,余英时榜上有名也不算意外了。
几年后,解放军夺取了东北。国民党兵败东北前夕,余英时随父亲一道从沈阳逃到北京。其间发生了一幕余英时终身难忘。当天沈阳机场有三架飞机,余父乘第一架,余英时搭第三架。余英时正排队登机时,父亲招手喊他过去,原来,第一架飞机多了一个空位。余英时最后时刻改乘了第一架飞机,结果第三架飞机中途失事。
1949年上海解放时,余英时一家暂居上海。余英时父亲曾在国民党政府任参事,在新社会无法立足。但他一直犹豫是去台湾还是香港?香港物价昂,住不起;台湾举目无亲,太孤单。左思右想,一再耽搁,最终,当余英时父亲决定破釜沉舟去台湾时,上海和台湾的交通已中断,只能坐船去舟山群岛,从那里设法奔赴台湾。这条路充满风险,浪大船小,且有海盗出没。但余父已无暇顾及,带着妻子和幼子匆匆踏上旅程。余英时没有和家人一道走。他必须留下来处理一些琐碎、繁杂且紧急的家事,比如把顶来的房子再顶出去,收回顶费;还得把家中的一些书画文物运送至北京。当时余家在北京有一所住宅。
父亲、继母与幼弟是当年七月去台湾的,十一月余英时考取了燕京大学二年级插班生。在燕大读书时,余英时勤奋刻苦,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那段时间他积极追求进步,提交了入团申请。在他沿着又红又专的道路阔步向前时,一封家书不期而至。
本来,余英时以为此生不会再与家人团聚了,没想到,父亲在来信中告诉他,因台湾没有安全感,他们已移居香港,希望余英时寒假能赴港团聚。
费了一番周折,余英时拿到了赴港通行证。不过当时的他只打算在寒假与家人团聚一个月,随后回燕大继续学业。不过,在香港待了一段时间,余英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如期归校了。一来他觉得此次和家人团聚实属不易,一旦回北京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来香港;二来当时的他必须为父亲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当时,余家还有一些书画文物寄放在上海的亲戚家,需要余英时陪同继母去上海取回这些文物,卖掉换钱。于是,余英时致信燕大,再请一个学期的假。
既然留香港的时间延长到一个学期,父亲便建议他随钱穆先生读一点国史。余英时当然求之不得,但他那时仍没有长留香港的想法,只是尽量和家人多团聚一段时间,多享受一下家庭的温馨。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当余英时决定启程回北京时,他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觉得离开家人十分不舍,而且这一去恐再难相见;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香港逼仄狭小,且是英国殖民地,不宜久居。另外,如果余英时留在香港,只能进新亚书院读书,但香港政府不承认新亚为高等学府,只能算是中学。几经挣扎,余英时还是决定回北京,去燕大继续学业。
事有凑巧,当余英时乘火车离开香港赴广州,途经石龙小站时,火车出了故障,需要修理五、六个小时才能继续行驶,但五、六小时后,余英时就无法赶到广州乘当天去北京的火车了。这意味着,余英时必须在此歇息一夜,第二天再赶赴广州乘车去北京。
然而就在修车的这五、六个小时中,余英时内心陡生波澜,他突然觉得回北京回燕大的决定十分自私,当时他父亲年事已高,在香港很难找到稳定工作,非常渴望作为长子的他能留在香港做他的左膀右臂,而现在,自己只想着自己的学业,未免太冷酷无情了;另外,本来他决定回北京回燕大能更好地为国家尽力,而现在,他觉得这个想法过于注重形式了,此刻的他,这样想,父母也是国家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此时急迫地需要他的关心照料,自己狠心不顾,恐怕就谈不上为国尽力。那时的余英时已意识到,大陆和香港的隔绝会日益加深,以后再想回香港恐怕难上加难,难道就此就和父母家人永别吗?想到这几点,余英时觉得自己重回北京的决定简直“有百非而无一是”,于是推翻了此前的想法,决定留在香港,留在家人身边。做出这一艰难决定后,余英时内心变得平静如水,因为他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后来回忆这件事,余英时说:“从北京移居香港,这是我生命史上一个最重大的转折点:我的人生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从访问学人一变而成博士研究生,这是我个人生命史上一个最大的转捩点。”
钱穆创办的新亚书院培养出来的最大学者是余英时。余英时坦承,自己的成长凝聚着老师钱穆太多的心血。他说,没有钱穆,自己的生命将会是另外的样子:“我可以说,如果我没有遇到钱先生,我以后四十年的生命必然是另外一个样子。这就是说:这五年中,钱先生的生命进入了我的生命,而发生了塑造的绝大作用。”
余英时是从燕京大学转至新亚的。当时,新亚初创,只有一年级,余英时转学要从二年级开始,须接受一次简单的考试,主考官就是钱穆。钱穆让余英时用中英文各写一篇读书的经历和志愿。交卷后,钱穆当场阅卷,当即录取。余英时说,这次特殊的考试对他而言是一件值得引以自傲的事:“因为钱先生的弟子尽管遍天下,但是从口试、出题、笔试、阅卷到录取,都由他一手包办的学生,也许我是唯一的一个。”
那时新亚的学生很少,水平参差不齐,钱穆教学时无法尽情发挥,必须尽量迁就水准低的学生。作为优等生的余英时在课堂上便觉收获寥寥。他坦言,从钱穆那里受益最多的是在课堂之外。
余英时是1950年秋正式拜在钱穆门下。除了听课以外,余英时课外精读《国史大纲》,每章写出读书报告,请钱穆指正和批评。余英时一面写读书报告,一面接受钱穆的指点。几个月后终于将《国史大纲》细读一遍,且聆听了老师钱穆数次点评。余英时说:“钱先生的讲评使我受益无穷,让我真正走进了《国史大纲》的内在世界。”
在钱穆指点下精读《国史大纲》,还让余英时了解到钱穆求学问的态度,而这一态度对余英时影响深远。当时,他边读《国史大纲》边做笔记,把书中精要之处摘录下来。当余英时把笔记本呈老师过目,请老师指教时,钱穆说了这样一番话:“你做这种笔记的工夫是一种训练,但是你最好在笔记本上留下一半空页,将来读到别人的史著而见解有不同时,可以写在空页上,以备比较和进一步的研究。”
钱穆这番话显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做学问的态度:《国史大纲》是他对历史的系统见解,但他不认为这是唯一的看法,而是允许别人从不同角度得出不同的结论。另外,钱穆的话也在提醒余英时,初学者,更应该在不同之处用心,然后去追寻自己的答案。余英时因此懂得,学问的系统应该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他说:“从此以后,我便常常警惕自己不能武断,约束自己在读别人的论著——特别是自己不欣赏的观点——时,尽量虚怀体会作者的用心和立论的根据。”
晚年谈及这件事,余英时仍不免感慨一番:“他这样郑重地叮咛我,显然是唯恐我一开始便被他的一家之言所牢笼,失去了转益多师的能力。他的苦心当时使我深为感动。”
余英时的父亲也在新亚授课,钱穆与他们一家相处融洽,节假日,他常和余英时一家去太平山顶或去石澳海边泡茶馆,下棋、打牌、聊天,有时能玩上一整天。余英时特别怀念那段和老师探幽访胜,“游山玩水”的时光。老师讲述的那些亲身经历的学术掌故,他听得津津有味,并从中获得诸多启发。
一年暑假,香港酷热。钱穆胃溃疡的毛病犯了,孤零零躺在教室的空地上。余英时去看他,问:我能帮你什么吗?钱穆说他想读王阳明的文集。余英时便去商务印书馆给他买了一部。在那样艰困的环境,在那样无助的时刻,钱穆念念不忘王阳明文章。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痴迷给余英时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余英时后来赴哈佛深造,对中国文化一直怀着温情和敬意,想来和钱穆的言传身教有极大关系。
1953年,钱穆创办了新亚研究所。余英时几乎每天都去所中看书、研究。就是从这段时间,余英时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研究,自然是在钱穆的指导下。余英时本来是想从阅读《三国志》来开始自己的研究工作,钱穆却建议他从《后汉书》开始。余英时接受了老师的建议,精读《后汉书》,边读边做笔记,留下了一千多张的卡片。他后来在史学领域的大量成果均来自这一千多张卡片。成名后,余英时坦承:“1953至1955两年间在钱先生指导下精读汉史,对我此下的学术生命确实发生了难以估计的影响。”
余英时毕业后就留在新亚教书。不久,以助教身份赴哈佛访学随后又留在哈佛读博士。尽管两人相隔万里,且余英时也有了新的导师,但钱穆依旧通过书信指点这位已出师门的弟子。
在钱穆眼中,余英时人才难得,但越是器重,指导越细致,批评也越严厉。在一封信中,钱穆对余英时某篇论文的批评坦诚而直率:“稍嫌不贴切”“下语时时有含混不分明之处”“立论,有过偏之处”“不能有深细之阐发”。为了让余英时在学术上尽快登堂入室,钱穆特别推荐他去读叶水心《习学记言》、王船山《读通鉴论》及章太炎《检论》,说:“此三书须仔细阅之,得一语两语可以有大用。”
关于论文体例方面,钱穆不惮其烦,提出意见,供弟子“采择”:
“在撰写论文前,须提纲挈领,有成竹在胸之准备,一气下笔,自然成章。”
钱穆直言,余英时论文“似嫌冗碎软弱”:“未能使读者一开卷有朗然在目之感,此似弟临文前太注意在材料收集,未于主要论点刻意沉潜反复,有甚深自得之趣,于下笔时,枝节处胜过了大木大干”,钱穆提醒弟子:“此事最当注意”。
余英时论文中多次出现“近人言之已详,可不待再论”字样,钱穆告诫弟子“此项辞句,宜一并删去。”
余英时论文后面的附注多达107条,钱穆认为太多了:“大可删省,芜累去而精华见,即附注亦然,断不以争多尚博为胜”。
钱穆认为,附注和正文“只是一篇文字”,所以“不宜有所轻重”。
钱穆对余英时的指导不是泛泛而谈,而是极富针对性。指出了弟子论文的缺点所在,又为他提供补救措施。如此有的放矢的教导自然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钱穆说,治学当就自己性近,又须识得学术门路。作为老师,他对余英时的性情与性格了如指掌,所以能“对症下药”。他知道余英时才性、为文“近欧阳,不近韩柳”,所以劝弟子多读欧阳文章,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余英时喜欢熬夜,钱穆出于对弟子的关心,希望他戒除这一陋习:“又念弟之生活,却似梁任公,任公在日本时起居无节,深夜作文,日上起睡,傍晚四五时再起床,弟求远到,盼能力戒,勿熬深夜,勿纵晏起。”
从论文附注的内容,当生活习惯的好坏,钱穆都对弟子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可谓“心之所爱,无话不及”。无论是谁,有这样的老师都是难得的福分!
钱穆对余英时的点拨、指导,常常具有“振聋启聩的震撼力”:
“当时我的计划是读完学位后回到新亚去执教,所以主要精力是放在西方历史和思想方面。我的心里颇有些焦急,因为我实在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来专读中国书,而中国古籍又是那样的浩如烟海。我在给钱先生的信中不免透露了这一浮躁的心情。钱先生每以朱子‘放宽程限,紧着工夫’的话来勉慰我,叫我不要心慌。这种训诫真是对症下药,使我终身受用无穷。”
所谓“放宽程限”,就是说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所以,不必心慌焦急;所谓“紧着工夫”,就是要时时有紧迫感,要认识到,只有付出一点一滴的努力,才会有一尺一寸的收获。钱穆的话之所以让余英时终身受用,是因为他说出了做学问的真谛,那就是,做学问如同跑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仿佛遥遥无期,但,如果你每一步都踏实,你终有成功撞线的那一刻。
钱穆的话使余英时懂得,水滴石穿,在于韧。做学问,最关键的就是要有“韧”劲。
哈佛曾邀钱穆去讲演。因哈佛多次资助新亚,钱穆便对哈佛主事者表示感谢,对方却说:“哈佛得新亚一余英时,价值胜哈佛赠款多矣,何言谢!”可见余英时在哈佛人心目的重要地位。余英时的脱颖而出乃至蜚声中外,与钱穆的谆谆教诲,密切相关。
钱穆九十岁生日时,余英时写了《寿钱宾四师九十》律诗四首,其四为:
海滨回首隔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避地难求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河间格义心如故,伏壁藏经世已新。愧负当时传法意,唯余短发报长春。
钱穆逝世后,余英时又写了一副挽联:
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
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这首诗,这副挽联,表达了一个弟子对老师的深情和敬意。
1955年,新亚推荐余英时、唐君毅为赴哈佛大学进修的候选人。最终哈佛接受了年仅25岁的余英时,因为哈佛提供这个名额更多是为了造就年轻学子,挖掘年轻学子的学术潜力。不过在赴美过程中,余英时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当时香港与澳门的华人必须持有中华民国的护照。因为有人向台湾当局诬告余英时属“第三势力”,赴美后会发表对中华民国不利的言论,故台湾当局拒绝了余英时护照申请。这样一来余英时美国之行将成泡影。钱穆为此专门给台湾行政院写信澄清情况,台湾当局置之不理。亚洲协会驻港代表艾维得知余英时的困境后,出于对年轻学子的关心,给美国驻港总领事庄莱德,为他说情,大意是,赴哈佛进修对年轻的余英时来说是极为难得的机遇,如果因为身份的问题不能成行殊为可惜。庄莱德对此表示理解,便为余英时出谋划策,让他申请成为“无国籍人”,就不需要台湾当局的护照了。为了顺利赴美进修,余英时只能采取这个办法。
按计划,余英时在哈佛进修两年必须回新亚工作,哈佛提供这个进修名额就是为新亚培养师资的。可进修中的余英时忽然接到父亲的一封家书,这封家书再次打乱了余英时的计划。
余英时父亲在香港一直没有适合的工作,渴望移居美国,另谋出路。余英时赴美后不久,“中国流亡知识人援助会”向余英时的父亲伸出橄榄枝,愿意帮助他们赴美定居,条件是余父提供一纸证明:若在美国遇到困难,有人或机构能给予帮助。于是,余父致信余英时,希望他以读博的方式延长在美时间,这样,余家赴美定居就有了保证。钱穆因为同情余家的处境,慨然同意余英时改变原来的两年后回港的计划,继续留美攻读博士学位,但他内心深处却希望余英时能尽快回港,继承他的衣钵,在给余英时的信中,他流露出这种渴望:
“弟倘能早返,得失之间,亦殊难计量。国内治文史者,日乏其人,必俟有后起英秀,任此重任。学位仅属虚名,弟若早归,幸穆尚未衰颓,相与讲究切磋,积素年之讲贯,甚望弟能建树宏模,不负平昔之所期。在美固可研新知,然旧籍邃深,亦甚须潜心,时过而学,则事倍功半。至于他年重谋出国,机缘决不乏,故弟之继续在国外深造,或先归益治旧籍,再过数年,重再远游,此事得失,各居其半。尽可安心乘运,不必多所计虑也。”
从钱穆另一封给余父的信,更是看出,钱穆盼余英时回港的心情简直如同大旱望云霓:“只望明年远游归来,学校事能乘此摆开,多得清闲,有英时等数人时时过从,谈论学术,放情山水,弟当自买一车由内人驾驶,家中时时备一两味家常菜,邀英时等三数人聚餐会游,弟之理想专在此处。……若使英时能在弟身旁亲眼看其一日千里之脱辔绝驰,弟之心情盖无愉快过于此者。”
余英时知道亲承恩师钱穆的衣钵是人生难得的机遇,一个博士学位是不能和其相提并论的,他感激老师的垂青,感激老师愿意提供这样的机会,但为了全家能定居美国,他不能不拂逆老师的美意,违背老师的心愿,决定继续留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这一决定是余英时人生一大转捩点,他由此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从后来的功成名就来说,余英时这一决定当属明智,但他也承认,这一决定,也带来平生一大憾事,就是“失去向晚年的钱先生从事系统问学的机缘”。
余英时能顺利留美读博,还得力于著名学者杨联陞的帮助。杨先生当时被誉为“年轻汉学家第一人”,胡适赞他是“最渊博的人”。如果没有他的力荐,余英时不会那么顺利地得到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正如余英时在回忆中说的那样,问题的关键是杨联陞同意接收他为自己的博士生,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余英时跟随杨联陞整整学了五年半。
余英时认为,在他的人生中,受两位老师熏陶最深,一是钱穆,一是杨联陞。钱穆是余英时做学问的引路人,更是精神上的导师;杨联陞作为余英时的博士导师,则让余英时养成了读书、做学问的好习惯,余英时说,这一习惯让他“受益无穷”:
“我到美国后,中国史的业师是哈佛大学的杨联陞先生。杨先生既渊博又谨严,我每立一说,杨先生必能从四面八方来攻我的隙漏,使我受益无穷。因此我逐渐养成了不敢妄语的习惯,偶有论述,自己一定尽可能地先挑毛病。这样做虽然不能完全免于犯错,不过总可以使错误减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