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不冷

文摘   2024-10-22 08:30   安徽  

  22岁那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四线城市的专科学校,在基础部任教师。当时基础部只有两个教研室,数学教研室和文学教研室。

   文学教研室有两位老教师,年轻教师算上我共四位。不擅交际的我和其他同事几乎没有交往。教研室主任王老师毕业于复旦,但我报到不久,年满五十五的她即将退休(她没评上高级职称,五十五就得退休)。新的教研室主任将由我们几位中文教师以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来。

  几位年轻教师中,曹新来得最早,比我早来三年。一次,基础部例行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活动结束后,他突然热情地对我说:“有空去我宿舍玩。”我是基础部的新人,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曹新的邀请让我受宠若惊,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记得当晚我就去了他宿舍。那时候,我来此地不久,举目无亲,也没有教学任务,最致命的是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整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有人邀请去玩,当然求之不得。

  我不是师范生,对毕业当教师没有心理准备,而且压根不喜欢这一行。但我出生农家,没有关系,走不了后门,只能在这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虚掷光阴。就是鬼混。百无聊赖、破罐子破摔的人,很容易把别人的客套与敷衍理解成推心置腹。我就这样成了曹新的朋友。

 有天晚上聊天时,他告诉我明天教研室要选新主任,王老师正式退休了。他没暗示我投他一票,只是提醒我:“如果你想干,你可以选自己。”我刚来教研室不久,连上课资格都没有(第一次试讲未通过),我投自己一票有意义吗?几位年轻教师中,他来得最早,和我最熟,我当然最希望他来做主任了。选主任时,我完全出于公正、自愿原则投了他一票。他当了教研室主任。

  我得说明一下,我这一票其实可有可无。因为曹新和其他几位教师相处得也不错,不论从资历还是从人缘来说,他都是最佳人选。至于能力,大家都是年轻人,伯仲之间。


  我们那所专科学校,位于郊区,前身是“五七”干校,师资力量薄弱,那几年进了大批年轻教师。我和曹新熟悉之后,发现他和其他年轻教师交往不太密切,除了我,很少有年轻教师去他宿舍玩。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原来曹新刚工作不久就谈恋爱了。单身年轻教工经常在一起打牌、喝酒,因为空闲时间太多;像曹新这样“名花有主”的年轻教工,大部分时间用来谈情说爱,就没空和其他人交往了。知道这个情况后,我颇为内疚。如果早知道他有了对象,我晚上就不会去他那里玩了,至少不会那么频繁地去。

  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我在校园内闲荡,远远看到一男一女并肩向我这边走来。走近才发现,男的是曹新,女的当然他恋人。曹新像往常那样和我打着招呼:“到我宿舍去玩。”出于好奇心理,我当然想看一下他的恋人漂不漂亮,但当着曹新的面,我意识到盯着他女友是不礼貌的,只能对曹新点点头,随即告别。曹新和恋人向自己的宿舍走去。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恋人。那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至于面目则模糊不清,因为出于礼貌,没好意思正眼看。

  后来我才知道,曹新女友来头不小,是副校长女儿。那个年代,教师薪水低,加上学校地处偏僻,这所学校的年轻教师找对象特别难,曹新刚来不久,经人介绍,居然赢得副校长女儿的青睐,实属幸运。曹新身材不高但也不矮,他身板宽,但白皙的肤色让他看上去更像书生,虽然他的体型更接近莽汉。曹新之所以能成为副校长的准女婿,他白面书生的形象应该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就才华而论,他在这所学校是排不上号的。

  由于过从甚密,我对曹新渐渐有所了解。我觉得用闷骚这个词形容他十分恰当。“闷”,是指他讲话不喜直截了当,往往以含蓄隐晦的方式表情达意;“骚”是指他私下谈话内容往往集中在男女情事方面。他可能有一个误解,以为显露幽默的唯一方式就是谈论男女间的那点事。虽然把他私下聊天的内容定性为荤段子有点言过其实,但他喜用男欢女爱的话题搞笑逗乐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实。

  不久就听说曹新结婚了。证据之一是他搬进了家属楼四楼的一套二居室,按常理,单身汉只能住单身楼,而且是与其他教师合住。虽然曹新当时没办婚礼,但我们知道,他肯定领了结婚证,没有结婚证,学校是不会给他分婚房的。住进二居室的婚房,空间大了,家具多了,彩电洗衣机一应俱全,去那里玩的年轻教师更多了。我是常客之一。

  可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诡异,两个月过去了,我们在婚房里从未见过未来的女主人,结婚照也从墙上消失了。终于,一则消息在私下口口相传:曹新离婚了。相比于波澜不惊的校园生活,这消息无异平地风雷。女方是副校长女儿,证领了,婚房分了,两个月不到婚姻在举办婚礼前突然解体。人们满腹狐疑之余议论纷纷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一阶段曹新的丧魂失魄六神无主是写在脸上的。他以教研室主任的身份领着我们中文教研室教师远赴市区业已退休的王老师家中了嘬一顿,席间,他邀请王老师回校继续给学生上课。他是教研室主任,握有分配教学任务的大权。那时候教师工资低,上课有一笔代课酬金于生活不无小补。他明显是在讨好王老师。原因不难揣测,他是想请王老师为他介绍一个对象。离婚后,学校出于人道主义没有收回他的二居室。当时的他可谓万事俱备,只缺新娘一枚。心烦意乱心急火燎的他可能忽视了一个事实,他现在虽处于单身状态,但身份已不是单身汉而是离异人士。虽因未举办婚礼,他结婚这个事实并不广为人知,但从法律角度来说,他已进了“围城”,尽管旋即败走“麦城”。

  当年他大学毕业刚来此地工作,他白面书生的形象吸引了不少热心人为他保媒拉纤,可现在,虽然他通过各种渠道把离婚的消息散发出去,那些热心人却消身匿迹了。这不能怪别人势利眼,怪只怪今非昔比他的身份有了实质性的变化。热心人再热心,也不会冒着被人破口大骂的风险把黄花闺女介绍给他。那个年代,人们的婚恋观比较保守。黄花闺女嫁给已婚男子的例子十分罕见。

  就像玻璃后面的苍蝇,几番扑腾之后,意识到无望破窗也就偃旗息鼓了。曹新那一阶段折腾了一番一无所获遂搁置了吐故纳新再次结婚的念头。出于苦闷与无聊,他喜欢上当时风行一时的那种在电视机上玩的游戏。他最爱玩的游戏叫魂斗罗。有一阶段,我应邀天天在他那套两居室里和他一道昏天黑地玩到深夜。

  我知道打听别人隐私非绅士所为,但一次玩游戏玩累了,休息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为何连婚礼未及办就匆忙离婚。如果他拒不回答我完全理解。没想到这一次他却敞开心扉坦诚相告向我吐露了这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

  曹新告诉我,前妻认识他之前谈过恋爱,两人相识后,闹矛盾时,她喜欢把曹新和前男友对比,总说曹新不如她的前男友。曹新知道在这个偏僻的鬼不生蛋的地方,谈一次恋爱不容易,对方又是副校长女儿,就一直忍气吞声。没想到领证后不久,为了一件小事,她再次提到她的前男友,曹新火了,没控制住脾气,给了她一巴掌,事后曹新反复道歉,但副校长的千金,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这个,坚决要离婚。

  听了曹新这番话,我不胜唏嘘。看来这事不能怨曹新。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女人,你谈过恋爱不是错,但有了新男友怎能反复提及旧男友,即使提到旧男友,也只能说他比现男友坏,不是吗?如果总抱怨新不如故,那么,合理的逻辑不是两人迅速分手,你再去找前男友破镜重圆吗?

  我把这番话埋在心里并未说出口。我想,曹新之所以推心置腹,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出于倾诉的需要,他需要的是一个保持沉默用心聆听的听众,而不是隔靴瘙痒不得要领的安慰。处于他那种情况,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前文提及,这所学校的青年男教工,如果没有媒人介绍,找对象比登天还难。学校远离市区,青年男教工根本没机会接触到适龄异性。穷则变,变则通,青年男教工找对象只能就近取材把范围锁定在本校范围。但一则僧多粥少,青年教工男女比例失调;二则很多青年女教工更愿意在市区单位找对象。那个阶段,放眼全校,只有一位女教工“落单”没有对象。她叫朱珠,和我同龄,专科毕业,在图书馆任职。

   朱珠形单影只独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她的形象过于另类是主要原因。她身高不足一米五,体型偏胖。说好听一点,算得上小巧玲珑珠圆玉润;说难听一点,就是又矮又胖,形似侏儒。

  那天晚上在曹新的婚房,我实在玩腻了“魂斗罗”,就和曹新下象棋。一边下棋,一边闲聊。不知怎么扯到朱珠,我漫不经心冒出一句:“这女孩还不错。”曹新“啪”地走了一步棋,回了一句:“她!”口气里满是鄙夷不屑。他傲慢的态度激起了我为朱珠辩白的冲动。我和朱珠打过几次牌,还和她在一位中年教师家中看过电视,当时电视里播映的是一部外国电影。那晚有一堆青年教工挤在那个狭小的客厅看电视,朱珠是唯一一个女教工。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的活泼风趣让我对她有了些微的好感,于是忍不住多管闲事为她辩护道:“还不错啊,至少皮肤好,白白净净的。”曹新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随后一个当头炮“将军”把我“将”死了。下棋我明显不是曹新对手。两个大龄男青年枯坐在客厅实在乏味透顶。那个阶段我可能情窦初开了(和其他人相比,晚开了好几年),一个明显的迹象是那阶段我更喜欢和异性在一起打牌、聊天。可能出于这个原因吧,我突然提议:“到市区看电影去,喊朱珠一块去。”大概是我那句为朱珠辩白的话扭转了曹新对朱珠的看法,他一口答应。我俩匆匆下楼去找朱珠。她爽快同意了。作为全校唯一单身年轻女教工,她的百无聊赖和我俩相比,大概有过之无不及。当我俩表明来意时,朱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上漾出笑意,用满面春风来形容绝不为过。

  我们仨是骑自行车去市区电影院的。那时候年轻,能把破自行车骑出脚踩风火轮的感觉。电影是马晓晴主演的《家乡浪漫曲》,很快就放完了。电影说的什么早忘了,很明显,我们仨醉翁之意不在酒感兴趣的不是电影内容,而是“看电影”这件事。

  走出影院,我们仨在一家路边摊点了饮料,意犹未尽闲聊天。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晚风习习中,我和朱珠正不着边际闲聊时,在一旁保持沉默的曹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在朱珠大腿根部摸捏了一下,问:“你冷吗?”

  像突突突打得正欢的机关枪突然卡壳,我的滔滔不绝被一刀斩断,死寂像一床厚棉絮把我们仨包裹得严严实实。24岁的我,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一个男人以如此不堪的手段猥亵一个女性。我该怎么办?这女的不是我女友,猥亵她的是我们共同的同事。直到今天,在我回忆这龌龊的一幕时,我仍然想不出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件难以启齿之事。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像泥塑木雕一样坐在那里,仿佛被武林高手点了穴动弹不得。

  遭受突袭的朱珠比我镇定多了,她扬起脸,问:“你怎么啦?”质疑的语调略显困惑但没有反感。问题是她的脸上还一如既往漾着笑意,仿佛曹新“突袭”其大腿根部,是出于同事间真诚而寻常的嘘寒问暖。那一刻,我对朱珠的鄙夷与对曹新的厌恶已经并驾齐驱。

  曹新只比我大三岁,但他到底谈过恋爱,结过婚又离过婚,失败是成功之母,情场操练,婚姻挫折,让他获益匪浅脱胎换骨成长为渔色老手。他突如其来在朱珠大腿根部一摸一捏,堪称一石二鸟。一则快刀斩乱麻斩断我心中对朱珠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好感,以他的情场经验,他对我心中那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对朱珠的好感明察秋毫;二则拨草寻蛇以此试探朱珠态度并据此确定下一步该进该退。

  曹新是象棋高手,他知道在局势微妙之际,要胆大心细,险中求胜,当然,抢占先机也是重中之重。他出其不意地在朱珠大腿根部一摸一捏,就是一招险棋。他赢了。我此前对朱珠的朦胧的好感,如同寒夜中微弱而迷茫的烛光,被一阵冷风“噗”地吹灭了,仿佛从未有过一样。

  不过,我觉得他俩最终能冲突世俗偏见,在曹新离婚不到两个月之后,走到了一起。根本原因,不是曹新手段高明,而是两人对婚姻的渴求都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所以,曹新对朱珠外貌的缺陷选择无视,朱珠对曹新下流的手段予以谅解。考虑到朱珠与曹新此前交往稀疏,看了一场电影,她就将飞短流长一脚踢开以常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嫁给因婚变而身陷流言中心的曹新,她果断的选择显然不是源自某种特立独行的个性,而是出于求偶若渴的心态。

  曹新朱珠结婚不久,先后调离到另一城市另一所学校。这是明智之举。曹新和副校长女儿莫名其妙刚领证就离婚了,不到两个月又娶了本校另一位女教工。这种八卦新闻是大家茶余饭后最佳谈资。曹新朱珠的“闪婚”别人说长道短无关紧要,但我们要考虑一下副校长也就是曹新前岳父复杂难言的内心感受。即便这位副校长公私分明宽宏大量不会给曹新小鞋穿,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曹新朱珠生活中一道巨大阴影。换一个地方,曹新和朱珠可以走出这道阴影,也可借机消除此前短暂婚姻不可避免给两人带来的心理障碍。换个新环境,有助于他俩卸下包袱,轻装启程。

  先调走的是朱珠,这可以理解。那个二居室婚房原先的女主人是副校长女儿不是她。原先的女主人离开后她才接管这里。如果只从字面来理解,作为继任者,朱珠嫁给曹新不就是典型的“填房”吗?填的就是学校分给曹新的那幢二居室“婚房”。作为新时代女性,朱珠肯定不希望自己和这个词有任何联系,哪怕是最表层的字面上联系。

  我和曹新都给1990级秘书专业学生上过课,我给他们上过一门《新闻写作》课,曹新给这个班上过《语言学概论》。2003年这个班回母校举办毕业十周年聚会,学生邀我参加,曹新在外地学生们没有邀请他。



  晚宴前,我和一位毕业后一直保持联系的学生闲聊。不知怎么聊到曹新,聊到他那次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我告诉那位学生,曹新之所以离婚是因为他和前妻谈恋爱时,前妻经常提及自己以前的男友,并且喜欢拿曹新和那位男友比较,曹新对此忍无可忍,婚姻遂刚开了头就煞了尾。那位同学听了我的话,足足盯了我半分钟之久,然后笑了,道:“老师,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曹新离婚,我们班学生都知道原因,您会不知道?”我说:“我知道啊,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还强调一句:“是曹新亲口告诉我的。”学生又笑了,说:“老师,您说错了。曹新离婚是因为那女的不是处女。”学生还补充了一句:“全校学生都知道这事。”

  那一瞬,我大脑先是一片空白,随后如同当年那样再次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楞在那里。待我回过神,渐渐,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胡说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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