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考研,为什么又不考了
文摘
2024-10-25 07:20
安徽
1988年,我大学毕业,被分到一座小城的专科学校,在基础部任中文教师。当时中文教研室已有六七位中文教师,可谓人满为患。既然不缺中文师资,为何还招应届毕业生?完全是巧了。因为1987年,基础部有三位中文教师因病住院,教学任务无法安排。人事处便向我就读的高校要了一位毕业生名额。因缘际会或曰阴差阳错,这个名额落到我头上。但等我报到后,三位教师均已康复,重返讲台。我又成了“零余者”。 从未想过当老师的我,就这样身不由己、稀里糊涂成为了一名候补人民教师(我正式登上讲台迟至1991)。 我报到后,按学校规定,教务处安排了一次试讲,未能通过;于是,学校安排我做一位老教师的助教,主要任务是随堂听课、改作业。;1989年继续担任助教,通过了第二次试讲。本来1990学校已安排了授课任务,我也上了三周课。记得我在课上提及桑德堡的那首《雾》:雾来了,附在小猫的足上。多年后,还有学生说他们很喜欢这首诗。 那时的我,个头矮小,骨瘦如柴,穿着随便,无论从哪方面看,你也看不出这是一个为人师表的大学教师。食堂就餐有一个教师窗口,我不可能每次买饭都带工作证吧,一次打饭,一位食堂师傅十分不耐烦地对我说,去学生窗口。我说,我是教师啊。大师傅狂笑不已,说,你骗人也不能这样骗吧,就你,教师?好在食堂的一位年轻女工认识我,没等那位师傅说出更离谱的话,赶紧证明,他确实是教师。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位食堂师傅脸上尴尬的表情。 我第一次登台授课,只维持了短短的三周时间。不是校方和我过不去,是因为当年上面有个政策,要求89届大学毕业生,需下基层锻炼一年。我是88届的,本不在需要锻炼的范围,但我们基础部主任,出于对上面政策的积极响应,出于某种邀功讨赏的动机,就把我也列入名单。 就这样,1989年9月-1990年7月,我在市商贸委(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单位)办公室实习也就是锻炼了将近一年。 1990年7月后,实习或曰锻炼结束,我本可以顺理成章重执教鞭。由于一直没做好当教师的准备,学校又在郊区,生活很不方便,当时的我渴望离开此地,换一家位于市区的单位。我老家的一位远房长辈,其时正在市里一家公司任职,当保卫科科长。他说可以帮我调入他们公司,但不能急,要等时机。我年轻,以为本家长辈说了这话,离开此地指日可待。 我所在的这个郊区高校,环境简陋,生活不便,师资流失现象十分严重。来了,想走,没那么容易。调离手续之繁杂,过程之艰难,应了那句话:“不死也得脱层皮”。我的天真与无知在于,接收单位还没确定,却整天为一旦找到接收单位,学校是否放我而忧心忡忡、寝食不宁。我想,学校要我来是当老师的,如果我表示无力无心承担这一工作,学校应该没有理由阻挠我的调动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基础部主任写了封“准辞职报告”,表明自己教学水平有限,无力承担教学任务,另外还特别表示“既不想上课,也不想备课”。那是一篇充满挑衅和找茬的文字,无知无畏到了极点。 基础部主任本来就看我不顺眼,我的鲁莽行为他摆脱我提供了一个绝佳借口。他立即把这份报告送给教务处长。教务处长人很温和,但面对这封口气蛮横、态度嚣张的“准辞职报告”,他也爱莫能助,只能置之不理了。 这样一来,我从“零余者”又变成“局外人”,尴尬地回到原点。人在学校,却不属于任何部门。而那位远房长辈的承诺却迟迟没有兑现。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远房长辈,人微言轻,他实在不具备帮助我调动工作的能力,他嘱我静待时机,是随口敷衍的缓兵之计,我却当了真。 我成了没有归属的局外人,不知道下一步何去何从。唯一的出路只能是考研了。于是,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选择留校复习,期望通过考研,柳暗花明,一劳永逸摆脱困境,离开此地。 当学生时,我不是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我喜欢并且相信自学,对复习考研,充满信心。我决定报考自己喜欢的现当代文学专业,列了一个详细而务实的复习计划。上午,英语,文学理论;下午,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那时候年轻,精力充沛,学习效果好。“你往何处去”的悬念给我造成空前压力,只能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天气炎热,生活条件艰苦,但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考研书,难能可贵地做到了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可谓人不堪其忧,我不改其乐。 当时我和两位同事合住一套三居室,一楼。两位同事暑假回家,我一人独享大套间,宽敞舒适。房子有两个门,大门在楼梯口,通向客厅;后门通向院子。院子还有一人多高的院墙。不过,院墙砌得潦草,我这样的年轻人,不费吹灰之力可翻越而过。有时不想绕路,就直接翻院墙从后门进屋。旁人对此侧目而视,我不管不顾,完全由着性子来。与院子相通的那间房最大,通风条件最好,本不属于我,但同事回家了,我理所当然鸠占鹊巢,据为己有。 白天,我坐在客厅的课桌上看书复习,门窗大开,凉风习习,好不惬意。为了考研埋头苦读,司空见惯。但现在回想,当时的我从未觉出所谓的苦,反而乐中其中。 晚上蚊虫多,无法看书了,我会独自爬上院墙。墙很窄,但不妨碍精瘦如猴的我骑坐在那里,将后背舒服地靠在楼壁上乘凉。郊区,空气清醒,视野辽阔,望着缀满繁星的天宇,想起童年时在老家度过的无数夏夜,那时候多热闹呀,村中家家门口放着一张凉床,大人聚在一起,挥舞芭蕉扇闲聊;孩子们有的躺在凉床上数星星,有的在草堆旁捉萤火虫。而现在的我,骑坐在院墙上,遐想着不可知的未来。年轻真好,虽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但骑靠在墙头的我,却没有一丝的孤独与怅惘,反而为读了一整天的书感到充实愉悦,我知道,如果经一番努力,梦想成真离开这里,这样的独自乘凉的夜晚会成为“却话巴山夜雨时”式的美好话题。 寂静如酒,孤独如蜜,如猫头鹰一般蹲伏黑暗中的我,感受到的是微醺与甜蜜,无一丝感伤。 那段时间,和我同年分到该校任教的一位经济学专业的校友,不小心摔伤了腿,正在另一栋教工楼的宿舍养伤。骨头受伤,不良于行,他弟弟从乡下赶来照顾他,负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等事。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有时他会差弟弟喊我去陪他聊天。当时的他堕入情网,急迫地要和我分享他初恋的喜悦。我因前途渺茫,悉心备考,听他倾诉时往往心神不定,目光犹疑。他感受到并且原谅了我的心不在焉。知道我胸怀大志重任在肩,无暇分心分享他的喜悦,也就不再喊我去了。很快,他伤势好转,和弟弟一道回家去了。 还有一次,正埋头看书的我,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一对恋人。男青年自称是我室友的表弟,借用一下我室友的房子。这位室友就住在通向院子的那间房。我没有理由拒绝。这对恋人进房后,关上了通向客厅的门。我在客厅看书,这对恋人在室友房间到底做什么,我无从知晓。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没有互相干扰。虽然近在咫尺,我未听到门内任何响声,而我坐在客厅看书,自然也是鸦雀无声。 快吃午饭时,门开了,这对恋人,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为何对此事印象深刻,因为那段时期,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仿佛地球上就我一人,任何到访者都像天外来客一样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 我的一位高中同学,那时在一所偏僻的乡下中学教历史。他那个暑假也突然造访。那时候教师待遇菲薄,地位低下,虽然同为老师,作为乡村教师的他,处境比我更糟糕。他探访我的原因之一,是想了解一下是否有调入我校任教的可能。我校虽在郊区,但条件比他所在的乡村中学还是好不少,且是高校,便于以后深造。我打消了他不切实际的念头,告诉他,只有本科生才有机会进我校,你专科毕业,硬件条件不够。交谈中,他得知我两位大学同学毕业后远走高飞去了四川攀枝花工作,突发奇想,想去那里寻机会谋发展。他极力怂恿我和他一道去。我婉拒了,虽然我不安心在此工作,且下学期不知落脚哪个部门,诗与远方对我确实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但我不擅写诗,而“攀枝花”也不是我的“远方”。 这位老兄在我宿舍住了几天,我得以了解他两大嗜好,嗜烟如命,嗜茶亦如命。每天早晨醒来,他不急着起床,先抽一根烟,抽毕,精神抖擞,气足神完,这才起床洗漱,早餐。然后泡一杯浓茶,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我那时还没有饮茶的习惯,也不会买茶来招待此君。在商贸委实习、锻炼期间,单位分了一袋新茶,一直未喝。同学见了,如获至宝。一杯浓茶,他只喝两遍,就倒掉茶叶,重泡。很快,茶叶告罄,他也告辞了。 那个暑假,我接待的另外两个客人是我的弟弟和大姐夫。他俩来本市办事,顺道来学校看我。我在外实习一年,有一些补助,数额超过百元,在当时不算少。记得我掏出这笔钱给弟弟时,大姐夫很惊诧:“你哪来这么多钱?”后来得知,弟弟用那笔钱买了一台吊扇。那应该是我家,不,我们整个村庄第一台吊扇。 我说那个暑假我独居宿舍如同独处地球,当然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事实上,一所高校,再迷你,仍有不少教职员工,青年单身职工暑假期间虽大多回老家去了,留守的也足够打一场篮球赛。只是大家不住在一起,白天太热,很少出门,见面机会少。傍晚,偶尔我也会去校内唯一的篮球场,不是打篮球,而是坐在看台上,看别人打球消遣。读一天书了,也需要放松一下。 那天傍晚正看球呢,一位宣传部同事(他和我毕业于同一所高校,比我高几届)冲我喊道,小魏,在日报上看到你文章了?我很茫然,想,什么文章,但很快明白怎么回事了。前不久,我在市日报看到一则“我与书”征文消息,就写了一篇短文寄过去。没想到发表了。那篇文章中,我虚构了一个情节,说自己当年高考落榜,回家务农,后来偶然看到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一种对生活的百折不挠的渴望和追求注进我的灵魂”,“重新点燃了我心中已化为灰烬的希望”,于是“我借来了课本,劳动之余,就埋头苦读”,并且有所醒悟:“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完满的结局,而在于矢志不渝的奋斗本身”。结尾是:“《渴望生活》揭开了我人生中沉重的一页,我开始踏上新的征途”。 故事幼稚,一个农村落榜生,在乡下,也许会看到各种古旧破书,但绝无可能看到《渴望生活》这种在当时的中国绝对算小众的书。不过,文中的感慨倒很真实。标题“翻开新的一页”道出当时迷茫的我心中最深的渴望。当时,我貌似镇定,实则惶惑,此文其实泄露了当时我心中最深的秘密。 本人作为中文系学生,大学毕业整整两年后,才发表了一篇“豆腐干”。迟来的处女作在我内心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暴,但旋即归于平静。我的作家梦其实在考入大学中文学系不久就破灭了,发表一篇小文还不足以让我思潮起伏、想入非非。 七月流火,夏日酷热,除了通向楼梯的大门禁闭之外,我将院门和窗户打开。院门和客厅的窗户遥遥相对,往往形成穿堂风。白天看书,晚上睡觉,虽谈不上凉爽,但也不是奥热难当。 学校远离市区,人烟稀少,几乎没有闲杂人员,再说我无财可偷,无色可劫,即便睡在露天,也毫无顾忌安心入眠。 在我得知处女作问世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大概夜里十一点左右上床睡觉,但那晚一反常态在子夜时分醒来,朦胧的月光中,只见一个黑影在屋内院门旁边的角落中翻着什么,那里堆放着一些夏天穿不着的旧衣服,我吓得全身汗毛倒竖,所谓毛骨悚然、惊恐万状的滋味,我算是领教了。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最初的惊吓之后,我慢慢镇定下来。我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我此时啪地按亮电灯,来一个突然袭击,被吓死的可能是这个神秘的黑影。我当时没有贸然行事的原因是,我很担心这小子怀揣利刃,如果他手中没刀,只要我出其不意,打开电灯,高喝一声,相信他会夺路而逃。我住的是家属楼,楼上,隔壁都住有人家。黑影不停地在那堆旧衣服中翻来翻去,动作轻盈,无声无息。我怕他发现我醒了,狗急跳墙,只能闭眼假寐。时间一秒一秒地艰难而沉重地走着,我想弄清这个黑影是否离开,但又不敢睁眼,只能在那里苦熬。记得当时经常背英语单词,知道horrible是恐怖的意思,于是,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拼写这个单词h-o-r-r-i-b-l-e,horrible。到现在都能记得这个单词,是因为在那个惊魂之夜,我是靠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默拼写它,打发那诡异难熬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我想,我不能任这个家伙没完没了在那里乱翻,我得给他一个暗示,就是床上躺的这个人随时可能会醒的,于是,虽然还是不敢睁开眼,我却装模作样随意地翻了个身,继续假寐,并发出轻微的鼾声,以造成逼真的效果。也许我的计谋奏效了,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地、慢慢地、微微把眼睁开一条缝,发现角落空无一人,随后我定睛细看,确认黑影离开了,他何时、从那里溜的?我不知道。我没听到任何细微的脚步声。他像个幽灵,来无声去无影。我开了灯,在雪亮的灯光中,把三个房间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空无一人。房间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我的一块手表,安然无恙躺在床边的桌上。这小偷显然不是冲财而来的?那他为何而来? 遭此惊吓,下半夜不可能入眠了,渐渐,窗外的曙色一点点出现,楼上住的校医王医生鼾声如雷,屋外清洁工也开始工作,刷刷刷的扫地声清晰入耳。 一大早,我来不及吃早饭,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直奔车站,赶回老家了。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午夜惊魂后,我再也打不起精神复习迎考了。开学后,我被安排在一个系做系办秘书,每天,我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那样,规规矩矩,小心翼翼。那时的我,配得上一套中山装,带风纪扣的那种;配得上一杯茶,热气袅袅的那种;配得上一张报纸,有副刊有漫画的那种。我知道,我的人生踏上了按部就班的节奏,幸福和安逸就在不远处等我,只要我有条不紊地辍一口茶,再瞄一眼手中的报纸,从朝九慢慢消磨到暮五。 一次,在校园偶遇那位摔伤了腿现已痊愈的同事兼校友,他突然一拍脑袋,像想起一桩久远的往事那样,十分惊诧地问我:你怎么不考研?我一楞神,随即恢复平静,道:我为什么要考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考研? 一年后,一则消息轰动全校。一位专偷女生内衣裤的性病态被抓获,犯罪嫌疑人20出头,是校内锅炉工老李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