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奠定了萧公权问学及为人的基础
1897年11月29日,萧公权出生于江西省南部的南安县。他出生一个月,母亲病逝,之后不久,因乏人照料,他被过继给远在四川工作的大伯父。12岁那年,父亲亦病逝。
父母相继病亡,但萧公权并未生活在不幸的阴影中,因为他诞生于一个家族意识浓厚的大家庭。他被过继给大伯父后,大伯父待他如亲生儿。大伯父是个商人,办事精明,人脉丰厚,在商界颇有名气。他关心幼年萧公权的生活,但对他的管教也相当严格。萧公权八九岁时很顽皮,时常在外面玩闹嬉戏。一次,大伯父严肃地对他说:“这样没规矩,不像一个斯文人,将来只好去抬轿。”后来萧公权发愤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大伯父在背后夸奖他,说:“科举废了。否则举人进士这孩子应当有份的。”
萧公权二伯父在政界任职,退休后定居上海。他对家族中的晚辈关爱有加。家族中的晚辈在上海读书时,寒暑假都住在他家。萧公权在上海读书时,节假日就住在二伯父家。二伯父有四个儿子,又有六个侄儿在上海读书,一到节假日,家就成了学生宿舍。
萧公权求学生涯中,二伯父的三儿子叔玉给予了他很多帮助和指导。萧公权是在叔玉的指导和鼓励下,才考取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中学,后来又在他的鼓励下,萧公权以一个中学毕业生的资格考入清华学校的高等科三年级。如果不是叔玉的鼓励,萧公权不会报考,因为当年报考者均是大学一二年级学生,以中学毕业生身份报考,只萧公权一人。
叔玉为人热诚,治学严谨,后来他和萧公权都在美国密苏里大学求学,课余常在一起聊天。一次,萧公权谈话时用了“大概”“差不多”等字眼,叔玉立即严肃地批评他,要他尽快改掉这种“国人不长进的习气”,萧公权后来说:“我虽然不曾完全扫除思想上或言词上模棱的毛病,他的规劝,却至今未忘,使我受益不少。”
1918年夏天,萧公权考取清华学校,二伯父十分高兴。
萧公权幼年即失去父母,但大伯父二伯父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一直生活在爱的阳光里。正因如此,五四新文化对旧家庭的攻击,萧公权不能认同,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他说过这样一段话:
“传统家庭诚然有缺点,但我幸运得很,生长在一个比较健全的旧式家庭里面。其中虽有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父母双亡的我却得着‘择善而从’的机会。因此我觉得‘新文化’的攻击旧家庭有点过于偏激。人类的社会组织本来没有一个是至善尽美的,或者也没有一个是至丑极恶的。‘新家庭’不尽是天堂,旧家庭也不纯是地狱。”
考取清华,应该感谢几位老师
萧公权的大伯父十分重视教育,萧公权幼年时即为他请了私塾老师。几位塾师中,萧公权印象深、获益多的是何笃贞先生。何老师教了萧公权整整五年,萧公权说:“在这五年当中,在何师教导之下,我才粗浅地认识了中国经史文学的轮廓,经验到学而时习的快感。”
作为教师,何笃贞先生的一个优点是,能针对学生需要,选用适当的教材,从而引发学生的求知欲,“领着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步步前进”。
考虑到当时萧公权年满十四岁,且不仅要学习古代经典,还要学习西方文化,何老师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让萧公权按部就班读完中国经典,已经不现实。所以,他要求萧公权涉猎《十三经》,但不必熟读成诵。他对萧公权的要求如下:1、熟读《诗经》、《春秋左传》、《礼记》、《尚书》和《尔雅》;2、涉猎《周礼》、《仪礼》、《易经》和《孝经》;3、若有余暇,过目一下《公羊传》《谷梁传》。简言之,何老师是采用一种“速成”法让萧公权读完了《十三经》。对于史书,何老师要求萧公权重视“史实”,而不必注意对“史实”的褒贬。
对于何老师,萧公权一直心存感激,他说:“在那五年中近乎偷工减料地读经史,给予我不少‘国学’常识,后来受用不尽。这不能不归功于何师。”
此外,何老师还时时鼓励萧公权读一些“合胃口”的杂书,“不限一家,不拘一格”,培养了萧公权博览的习惯,让萧公权获益终生。
萧公权中学就读于上海的青年会中学,当时该校三有位老师萧公权最为敬重:程万里先生(英文、历史),何挺然先生(数学),马瑞琪先生(自然科学)。
马先生的一次别开生面的考试让萧公权大受启发。那次考试地点在实验室,每位学生面前摆放了十个小瓶,里面是无色液体,要求学生用简单的“定性分析”法,验证出瓶中液体为何种物质。第一到第九瓶,萧公权都顺利分析出液体的性质,第十瓶,萧公权用尽办法,液体没有任何化学反应。绝望下的萧公权突然想到,难道这是一瓶蒸馏水?于是萧公权拿起这瓶液体,装作要喝下去的样子,一面偷窥马老师的反应,但马老师面无表情。这时,萧公权有了答案,在考卷上写下:No10-H2O。萧公权的答案当然是对的。事后,萧公权对此次考试有如下总结:“我相信马先生让我们化验蒸馏水不是要寻开心,而是要启示我们探求科学知识固然不能完全依赖书本,也不可盲目地循着指定的途径去进行”。
国文教员是叶楚伧先生。一次,叶老师布置一道作文题《神人无功说》,萧公权在文末写道:“夫既无功,呼之曰人,斯为得矣。乃命曰神,不几失之辞费,沉浊而不可庄语乎。”叶老师对这个结论十分欣赏,对萧公权勉励有加。
1918年夏天,萧公权从青年会中学毕业,在堂兄叔玉的鼓励,决定报考清华学校的高等科三年级。那年报考者都是大学的一二年级学生。萧公权以中学毕业生的身份报考且被录取实属不易。
萧公权说,那年能被录取“应该感谢中学的几位老师”,分别是上文提及的国文老师叶楚伧,英文老师程万里,数学老师何挺然。萧公权说:“他们所教课程的内容好像是为我所投考清华的预备。”何先生教中级代数时,一再要求学生“活用脑筋”,看到习题首先认真分析,决定了解答的途径或方法后再动笔做,否则盲目去做,可能白费功夫。
那年清华代数题目出题者是海宴士(Heinz),所出十道中级代数题,有两题是不可解的。萧公权拿到试卷,先把十道题认真看了一遍,确定两道题不可解,就全力以赴去做其他八道题,规定的两小时不到便完卷。其他同学在那两道题耗时太多,其他题目不及完成。
英文题目是把一首诗改写成散文。萧公权读六年级时候,程老师就要求过他们做“改写”的作业,这道题对萧公权来说就驾轻就熟了。其他很多同学不了解“改写”(paraphrase)的意思,这道题只能得零分了。
国文题目更巧了。六年级最后一堂作文课,叶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和清华试卷的作文题目一样。那次作文,很多不成熟之处,叶老师都做了修改,萧公权也牢记在心。于是,萧公权只要凭记忆把经老师修改、润色过的作文誊写在试卷上即可。于是,他这一篇作文,不但“如出宿构”,而且“文不加点”。
萧公权中学时就是优等生,对老师每一句话每一道作业都认真对待,所以在考试中才会完全按老师要求去做。如果中学时他敷衍了事,即使遇到同样的考题,他恐怕也会束手无策。所以,我们不必羡慕他的“好运”,我们要做的是像他那样认真,无论在人生哪个阶段,无论学习的是哪门课程。
跟着兴趣走
胡适在多次演讲中都强调,作为青年,要认识自己的性情,发现自己的兴趣,再根据自己的性情、兴趣选择主攻方向:
“社会上需要工程师,学工程的固不忧失业,但个人的性情志趣是否与工程相合?父母、兄长、爱人都希望你学工程,而你的性情、志趣甚至天才,却近于诗词、小说、戏剧、文学,你如迁就父母、兄长、爱人之所好而去学工程,结果工程界里多了一个饭桶,国家社会失去了一个第一流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不是可惜了吗?”
胡适的结论是:“社会上需要建筑工程师、需要水利工程师,需要电力工程师,也需要大诗人、大美术家、大书法家、大政治家,同时也需要做新式马桶的工人。能做新式马桶的,照样可以发财,……因此,选科择业不要迁就父母、兄长、爱人的所好。爸爸要你学赚钱的职业,妈妈要你学时髦的职业,爱人要你学社会上有地位的职业,你都不要管他,只问你自己的性情近乎什么,自己的天才力量能做什么,配做什么。要根据这些来决定。”
当然,根据自己的兴趣、性情来选科择业,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兴趣和性情。
梁启超在一次讲演中,建议年轻人:“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他解释说:“嗜好两个字很要紧。一个人受过相当的教育之后,无论如何,总有一两门学问和自己脾胃相合,而已经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预备的。请你就选定一门作为终身正业(指从事学者生活的人说),或作为本业劳作以外的副业(指从事其他职业的人说)。不怕范围窄,越窄越便于聚精神;不怕问题难,越难越便于鼓勇气。你只要肯一层一层地往里面钻,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欲罢不能’的地步。”
萧公权成为杰出的政治学专家也缘于“跟着兴趣走”。
萧公权去美国密苏里大学一开始读的是新闻学。他对大部分课程比较满意,但一门“初级新闻采访”让他难以应付。这门课大部分时间要求学生去火车站采访下车的客人。这些客人行色匆匆,很少愿意接受学生的采访,即使有人愿意接受采访,他们回答来这里的原因也极其普通,比如来此看亲戚或访友。这样的回答当然没有新闻价值,无法刊登在《密苏里人》上Missourian(新闻学院为学生实习所办的日报)。学期结束,萧公权这门课勉强及格。他做“无冕之王”的梦也碎了,于是知难而退,选择了自己一向兴趣浓厚的哲学专业,终成一代名家。
萧公权在一篇文章中表达了如下观点,那就是一个人想要学有所成,必须穷年累月,专心致志,亦即所谓的“好学不倦”,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该学者对自己所选择的专业有强烈的兴趣。换句话说,如果对自己的专业没有浓厚的兴趣,即便埋头苦干,也很难取得满意的成绩。萧公权在政治学领域硕果累累,成就显著,就是因为,在关键时刻,他放弃了自己不擅长的新闻学,选择了兴趣浓厚的哲学作为主攻方向。
抗战结束时,老友蒋廷黻曾推荐萧公权担任上海《申报》主笔。萧公权学过新闻,深知报纸是讨论时事、宣传文化的重要阵地,但经过一番思考,他觉得自己的见识、文才、训练和修养等方面不足以胜任这项工作。事实上,抗战前夕和抗战中,萧公权在朋友的敦促下写过一些时论,那些文章都是他埋头苦思、一再修改下完成。既然自己没有“下笔万言,倚马可待”的捷才,萧公权知难而退,婉谢了老友的好意。
萧公权不入仕途,不当主笔,从根子里说,还是对从政、办报缺少兴趣。
萧公权后来在清华任教时,要求学生完成研读报告时,也提醒学生“以本人的兴趣为标准”:
“我事先对学生说,作研读报告的意义,不在‘应付功令’,而在培养研讨的能力和取得写作的经验。选择专题应当以本人的兴趣为标准。撰写报告应当以写成的文字有日后参考的价值为目的。”他叮嘱学生,写一篇报告就是为以后的治学打基础,若想搭建学术“大厦”,读书报告就是奠基的“一撮泥土,一块砖石”,当慎重对待。
学术性文字的座右铭
何炳棣认为,二十世纪炎黄子孙博士论文一出版即成国际名著只有两部,其中一部就是萧公权出版于1927年的博士论文《政治多元主义:一项当代政治理论研究》。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权威拉斯基(Harold Laski)在书评中誉之为“学力与魔力均极雄浑,为政治学界五年来所仅见”。
萧公权能写出如此杰出的博士论文,得益于他在康奈尔大学读博时的两位导师,狄理教授和恺德林教授。狄理教授指导学生时,偏重启发而不是一味说教或灌输。狄理教授当然有自己的哲学观点,但他从不强求学生接受自己的观点,萧公权说:“他鼓励学生各人自寻途径,自辟境地。学生所见纵然不合他的主张,只要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也任其并行不悖。”萧公权得益于狄理教授的这种“教授法”,后来只要有机会,他也宣传、推广这种“教授法”,他认为,这种“教授法”不仅适用于指导哲学系学生,也适用于任何专业的学生。
1925年,萧公权着手写博士论文,他问狄理教授,是否每写一章,请他审阅后再写第二章,狄理教授认为不必,他对萧公权说:“关于政治多元的种种,到了现在,你所知道的应当较我为多。我未必对你有多少帮助。何况这是你的论文,你应该根据你自己的心得去撰写。导师的职务不是把自己的意见交给研究生去阐发,而是鼓励他们去自寻途径to find their own way,协助他们去养成独立研究的能力capacity for independent research.”
萧公权撰写这部让其一鸣惊人的博士论文之初,因为过于重视,也犯了一次错。《论语》中有句名言曰:辞达而已矣。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是:“辞取达意而已,不以富丽为工。”萧公权知道,这是做文章的最高原则,写学术论文尤应如此。撰写硕士论文时,萧公权小心谨慎,力求辞达而已。但在写博士论文时,萧公权突然觉得,既是博士论文,文字或应华美一些,于是在语词上狠下一番功夫,舞文弄墨,雕章琢句,完成了一篇将近三千字的“导论”,然后,不无自得地把“导论”交给狄理教授审核。过了几天,狄理教授把他叫入办公室,从书架上拿起他的“导论”,不客气地扔在桌上,说:“这完全不行”This wouldn’tt do at all ,然后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萧公权知道老师生气是因为失望。拿回稿子,他闭门思过,醒悟:“导论”被否决,完全是他违背了以前奉为圭臬的“辞达而已”的原则,刻意求工,弄巧成拙,只能另起炉灶。一番删繁就简,洗尽铅华,花了一个月时间,本着“辞达而已”的原则,重写了导论和第一章初稿。导师看了修改稿非常满意,说:“这就是了。你放手写下去,不妨等全稿写完后拿给我看。”
萧公权花了近一年时间完成了长达八万字的博士论文,狄理教授和其他几位指导老师对论文表示满意。恺德林教授第一时间把论文介绍到伦敦奇干保禄书局,书局当即将其列入“国际心理学哲学及科学方法丛书”,准备出版。萧公权获悉后十分快慰:论文一字不改由英国一家重要书局出版;该丛书共有八十多种著作,都是名著,如梁启超《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英译本,罗素《物质的分析》,柯复嘉《心的生长》。博士论文的出版,让萧公权一夜之间跻身于世界顶尖的学者行列,他欢欣鼓舞、喜出望外,写作、研究信心也随之大增。
关于教学,章实斋说过这样一段话:“人生禀气不齐,固有不能自知适当其可之准者,则先知先觉之人从而指示之,所谓教也。教人自知适当其可之准,非教之舍己而从我也。”萧公权认为,他在康奈尔大学读博时的狄理教授、恺德林教授就是按这种方法来教他的。萧公权由此认识到,大学教育的宗旨,不仅在于教师把已掌握的知识传授给学生,还包括一种引导,像前辈指引后辈一样:“使能各就其适可之准,向着学问之途,分程迈进”。
萧公权当老师后,把自己写论文的经验传授给学生。
关于“放眼看书”,萧公权要求学生做到两点:“一、尽量阅览有关的各种资料;二、极力避免主观偏见的蒙蔽”。萧公权认为,对直接资料的研读,要“力求精悉”;对间接资料的参考,要尽量广博。萧公权特别反对那种带着观点找资料的做法,他认为,对与自己观点不符的资料视若无睹、故意回避是极不可取的自欺欺人的下流手法。
荀子说过这样的话:“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萧公权把荀子的话改为:“以学心读,以平心取,以公心述”,萧公权认为,经他修改过的这句话,可作为写学术文章的座右铭。
“有了这种态度,学术才能迈进”
萧公权曾在胡适主办《独立评论》发表《如何整顿大学教育》一文,萧公权在文中认为,教育失败的直接原因,在于教育当局未能认清教育的性质和功用。萧公权指出,当时甚嚣其上的“粗浅的实用主义”——教育的目的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本身以外的“用”(如“扬名声,显父母”)——导致当时的中国“虽有长期的教育史,而无科学的产生”。
在萧公权看来,“把全部的大学教育认为仅是实用教育,把高等普通教育与专门或职业教育混为一谈”,是教育失败的根本原因。基于以上分析,萧公权提出整顿大学教育的三个原则:
一、明确大学教育的功用是培养治学人才,与职业教育划清界限,两不相妨;
二、确定治学人才的出路;
三、培养“学以求知”的科学精神,放弃“学以致用”的科举观念。
所谓“学以求知”的科学精神,就是要有“为读书而读书”的态度,不要把“读书”当做敲门砖。他认为,如果我们所做的事是兴趣所在,就会把做事本身当作目的;对所做的事毫无兴趣,就会把所做之事当作一种手段。萧公权以中美商人为例指出两者之别:
“我们不妨以商人为例。中国商人以赚钱为目的,以经商为手段。二者是截然两事,所以他们对于商业本身并不真感兴趣。他们的理想是发一笔财,退休养老,做‘封翁’,享‘清福’。美国的商人往往发了百万千万的财,到了六七十岁应当退休的时候,仍然继续不断地工作。他们诚恳是想致富而经商,但他们对于商业的本身也有兴趣。换句话说,经商是手段,同时也是目的。到了发财以后,他们继续工作,显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工作而工作。中国商务落后,原因不一。商人的从业态度,可能是其中之一。我以为缺乏为工作而工作的‘敬业’精神,是中国‘国力’不充实的一个主因。有了这种精神,国力才会增长。如果国人能够忠实地为做官而做官,为当兵而当兵,为读书而读书,为游戏而游戏——如果多数人有这样的工作态度,全国的事务必然好办多了。”
萧公权建议,培养这种态度,最好从所谓知识阶级做起:“号称最高学府里的师生应该有为读书而读书的态度。有了这种态度,学术才能迈进。”
所谓“为读书而读书”的态度,就是一种“纯粹的科学精神”,萧公权认为,教育当局在高等院校应该倡导这种精神。
除了上述看法,萧公权还提出,让教育在适宜条件下,自力生长,是教育走上正轨的一个根本办法。在《论教育政策》一文中,萧公权亮出自己的主张,他说,教育文化是一种前进的努力。“愈是自由,愈能发展”。因此,他建议,把地方自治的原则应用于教育机关。萧公权说,教育作用之一是培养优良品德,而政府管制在这方面所起作用有限。在萧公权看来,培养学生道德品质的最有效方法是“以身作则,潜移默化”,所以,如果师长、父兄,乃至社会人士树立了做人的榜样,当局就无需三令五申,过度干涉了。萧公权告诫人们,不适当的干涉会使文教生机枯萎。萧公权说,当局当然要对教育予以必要的指导与监督,但这种指导与监督要局限在一定范围:“国家把教育的责任交给学校,交给教师,而向他们责取应有的成就,这才是合理的监督”。
生活中常有人抱怨工作枯燥无味、单调刻板,萧公权认为,这是因为他(她)没有对所做的工作产生兴趣,陷入荀子所谓“事业所恶也,功利所好也”的泥潭。萧公权在一篇文章中分析,一旦人觉得工作不是自己兴趣所在,乏味无比,“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必不能够鼓舞精神,全力以赴。”这样一来,工作肯定会受到影响:
“在工作可以停止的时候他们自然弃之如敝屣,悠然而逝,别寻快乐。于是电影院、大舞台、跳舞场平添了无数的主顾。或者叉麻雀,推牌九,打扑克,夜以继日,精神百倍。纵然磨到头昏眼花,腰酸背痛的地步也毫无怨言。等到必须工作的时候已是精神颓丧,意兴索然。为了‘饭碗’关系,只得勉强敷衍过去。呵欠之余。再来一声‘生活苦闷’!”
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如何从工作中获得快乐,萧公权给出了办法:改变我们对工作的态度。萧公权以“艺术工作”为例,指出艺术家对工作的两种的心理:“一、对于工作有真挚而长久的兴趣。二、工作就是他自己的主要目的,而不只是达到另一目的的工具——不只是取得金钱和名誉的代价”。那么,如果任何人都能对工作产生兴趣,都把工作当目的而非手段,他就可以“聚精会神去推进、去改善、去完成他的工作”。萧公权说,在这种心理下,“非艺术的工作人也可以享受艺术创造的快乐。”一番细致分析之后,萧公权呼吁人们要完成一种“心理建设”,那就是以艺术的态度去工作:“要把工作看成娱乐!要拿看戏的兴趣去看书,用打牌的精神去办事!”如此,当然不会感觉工作的痛苦,而能从工作中得到快乐!
关于大学教育,关于如何对待自己的工作,我们当然不必照搬萧公权的观点,但如果本着“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原则,对萧公权的若干建议予以“批判地吸收”,并非无益。
“知新不弃故的婚姻之路”
1921年,一位中国女子来密苏里大学读书,在此求学的萧公权熟悉当地环境,对这位中国同胞给予了不少帮助:为这位女孩找住处,指点她如何注册选课,并领她去图书馆借书等,因为交往密切,两人自然而然产生了友谊。1922年,该女生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深造,萧公权与她书信往来,保持联系。1923年萧公权去绮色佳康奈尔大学读博,次年,那位女生和一位女同学结伴来绮色佳度夏。萧公权尽“东道主”之谊,领两位女生游览观光。在一些熟人眼中,萧公权与那位女生似乎在谈恋爱。但萧公权出国前,家中长辈已为他说定一门亲事。堂兄叔玉听说萧公权和一位女生来往密切,担心他移情别恋,就写信给他,建议他和国内未婚妻通信,当然是委婉提醒他已有未婚妻,和其他女性交往要保持适当距离。萧公权接受了堂兄的建议,开始和国内未婚妻通信。
萧公权有位族侄也在美国读书,曾来绮色佳游玩。这位族侄劝萧公权不要受传统的束缚,要敢于自由恋爱,追求自己的幸福。
萧公权和这位族侄作了一次长谈,详述自己对婚姻的看法,他对族侄说:“你的看法我很了解。这位女生,容貌、见识、性情都很出色。但我和她只有友谊,没有爱情。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但她愿意和我保持友谊,我当然感谢她的信任。别人看我和她交往密切以为是谈恋爱也很正常,不过,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族侄劝萧公权顺应时代潮流,解除旧婚约,追寻新式的以自由恋爱为基础的婚姻,萧公权婉谢了族侄的好意,说,你有这种看法,是基于一种前提,就是长辈包办的婚姻不会幸福,自己选择的婚姻一定美满。萧公权说,他知道自由恋爱在五四之后的知识分子中很流行,但他本人却不完全认同。萧公权告诉族侄,男女自由恋爱,也存在一定风险,青年人因一时感情冲动而结婚的不在少数,这样的婚姻虽是自己的选择,但结局不一定让人满意,而父母包办的婚姻,当然也有风险,但不表明,所有包办的婚姻结局必然糟糕。他提醒族侄:“婚姻是否美满,主要关键在当事人是否有志愿,有诚意,有能力去使之臻于美满,而不在达成的方式是自主或包办。”
交谈中,萧公权和族侄提到伍廷芳。说有外国人在伍廷芳面前讥嘲中国的包办婚姻,伍反唇相讥,说:“中国人结婚是爱情的发端,西方人结婚是爱情的终止”,萧公权对族侄说,伍廷芳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开玩笑,实则很有道理,有位叫毕尔士的西人也说过类似的话:“爱情是可由结婚可治愈的疯狂病”。萧公权还对族侄解释,中国家长为子女包办婚姻,并非只考虑“传宗接代”,也会顾及“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这样的理想标准,至于儿女的幸福也在家长考虑之列。所以,萧公权强调,除非长辈为自己挑选的配偶有重大缺陷,否则,作为子女,没有必要非得反对长辈为自己选定的配偶。他还对族侄表明,即使自己要和国内未婚妻解除婚姻,也应该刚来美国就提出要求,不能等十年后自己有了更适合的追求对象再写信解除婚约。
族侄听了萧公权这番长篇大论,连忙告饶,说:“你有你哲学家的道理,我既无法领会,更不敢辩驳。”
萧公权后来读胡适的书,惊讶地发现,胡适对中国式婚姻的看法与自己不谋而合。
胡适在日记中提及他曾为中国“旧俗”辩护,大意是:“吾国旧婚制实能尊重女子之人格。女子不必自己向择偶市场求炫卖,亦不必求工媚人悦人之术。”
针对人们关于包办婚姻无爱情可言的怀疑,胡适在日记中提出异议:“此殊不然。西方婚姻之爱情是自造的(Self-made),中国婚姻之爱情是名分所造的(Duty-made)。订婚之后,女子对未婚夫自有特殊柔情。故偶闻人提及其姓名,伊必面斥害羞;闻人道其行事,伊必倾耳窃听;闻其有不幸事,则伊必为之悲伤;闻其得意,则必为之称喜。男子对其未婚妻,亦然。及结婚时,夫妻皆知其有相爱之义务,故往往能互相体恤,互相体贴,以求相爱。向之基于想像,根于名分者,今为实际之需要,亦往往能长成为真实之爱情。”
萧公权认为,留学生不能因为在外国遇到心仪的对象就轻率、自私地悔婚,胡适也在一次演讲中,对中国留学生婚姻上的喜新厌旧做了抨击:“又如近来的留学生,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回国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却不想想自己的文明空气是机会送来的,是多少金钱买来的;他的妻子要有了这种好机会,也会吸点文明空气,不致于受他的奚落了!这种不近人情的离婚,也是该骂的。”
萧公权在北京任教期间读到胡适上述文字,非常高兴,大有“吾道不孤”之感。
包办婚姻确实酿出不少苦酒,造成不少人间悲剧,但包办婚姻也有修成正果的,比如胡适、萧公权等。萧公权认为,作为新文化开路先锋,胡适为当时的年轻人开辟了一条“知新不弃故的婚姻之路”。萧公权走的正是这一条路。
萧公权留学归国不久,就和长辈为他选定的未婚妻举办了婚礼。不久,他接到博士论文即将由英国伦敦的保禄书局出版的喜讯,接着又被南开大学聘为教授,他对妻子说:“你来了,书要出版了,南开大学请我去任教。这是三喜临门,比‘双喜临门’还更令人开心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