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爱神的降临
文摘
2024-10-27 08:16
安徽
好友王剑虹去世后,丁玲为化解内心的悲痛离开伤心地上海,奔赴北京想开始新的生活。在这里,她遇见了同在北京漂流的胡也频(当时还叫胡崇轩)。后者对丁玲一见钟情,首次见面,居然高兴得喝醉了。在后来的《爱神降临》一诗中,胡也频倾诉了他初见丁玲时的那种颤栗和喜悦: 当时的丁玲沉浸在好友去世后的悲伤中,只想“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哪里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不久,丁玲获悉家乡的弟弟死了。她为弟弟的早逝而悲哀,又担心家中的老母无法承受痛失爱子的悲痛,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胡也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对朋友说:“她弟弟死了,她这么想着她弟弟,迟早要会发疯的!”朋友就怂恿说:“要个弟弟很容易的,她弟弟死了,你现在不可以做她弟弟吗?”朋友的一句玩笑话却让胡也频面红耳赤,因为他隐秘的心思被朋友一不小心说破了——那天一早他就给丁玲送了一支黄玫瑰,上面系着的纸条写着:“你的新弟弟所献”。 因为担心故乡的母亲,丁玲决定回乡探母。当时她和胡也频只不过见了几次面,对胡也频的印象潦草而模糊。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年轻人居然从北京赶到丁玲远在湖南的老家,未带行李,身无分文。 胡也频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意孤行的决绝,给丁玲带来的震撼力不言而喻。不过,两人在诸多方面差异太大,丁玲虽然钦佩他的勇气,同情他的遭遇,但却很难爱上他,对两人当时的关系,丁玲后来有如下剖析: “由于我的出身、教育、生活经历,看得出我们的思想、性格、感情都不一样,但他的勇猛、热烈、执拗、乐观和穷困都惊异了我,虽说我还觉得他有些简单,有些蒙昧,有些稚嫩,但却是少有的‘人’,有着最完美的品质的人。他还是一块毫未经过雕琢的璞玉,比起那些光滑的烧料玻璃珠子、不知高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我们一下就有了很深的友谊。” 本来,两人说好回北京后分手,只做朋友不做恋人,但回京后,“因遭到友人的误解和异议”,丁玲一生气,索性和胡也频同居了。但那仍不能称之为爱情,不过是两个负气的孩子以此对抗世俗的风言风语。丁玲后来回忆这段生活,认为那不过是爱情游戏: “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太小,我们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爱情做游戏,我们造作出一些苦恼,我们非常高兴的就玩在一起了。我们什么也不怕,也不想,我们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我们常常在笑里,我们另外有一个天地。我们不想到一切俗事,我们真像是神话中的孩子们过了一阵。” 一年后,两人终于慢慢相爱了。然而就在这时,冯雪峰闯入了丁玲的生活。 和胡也频相比,冯雪峰深邃、成熟、睿智、儒雅。一见之下,丁玲即刻明白,这才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如意郎君。在《不算情书》中,丁玲说,“我自己知道,从我的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末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 爱情之火焚烧了理智的栅栏,尽管当时的丁玲和胡也频已同居大半年,并已艰难地爱上对方,她还是决定随冯雪峰南下。 事实是,当时的丁玲已在杭州和冯雪峰同居,胡也频不愿意放弃这段情,也赶往杭州。不过,他只在杭州呆了六天就垂头丧气回到上海了。 不过,在沈从文的劝慰下,胡也频又回杭州找丁玲去了。丁玲随后结束和冯雪峰的关系与胡也频一道返回上海。 丁玲说她之所以重回胡也频身边是因为她担心胡自杀,这种说法不太可信。 我认为,丁玲权衡再三最终选择胡也频放弃冯雪峰,是道德上和政治上双重压力促使她只能这样做。丁玲虽思想进步行为奔放,但她毕竟是中国女性,一旦离开丈夫和情人私奔,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会让她难以承受;另外,胡也频的革命激情在当时比冯雪峰更为高涨,他的革命经历似乎比冯雪峰也略早些,所以选择冯雪峰,让丁玲也会面临着政治上的压力。丁玲这样的左翼青年,是宁可牺牲自己的爱情也不会有损革命形象。她最终放弃冯雪峰是迫不得已的。她的这一行为也与她进步青年的身份相符。 由于胡也频的牺牲,丁玲和胡也频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丁玲来说,胡也频堪称其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丁玲是与胡也频相识后才开始了她的文学之旅和革命之路的。 丁玲去北京原本是想上学的。但和胡也频同居后,两人的闲暇时间多了一些,虽也曾去北大听了几次课,但丁玲更多的时间却是呆在公寓里读书。无疑,这段埋头读书经历提高了她的文学素养。 丁玲和胡也频认识那段时间,胡也颇生活无着,只能拼命写作,到处投稿,而丁玲是他的第一读者。由于读得多读得细,丁玲的文学评判能力提高很快。而倘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良好的判断力至关重要。沈从文《记丁玲》述及这一点: “我所知道的,则是那海军学生的小说,在发表以前,常常需要那个女作家的修正。在文字方面还并没有显出这个作家的天才时,在批判上却先证明了她某种惊人的长处,业已超过了两个男子。我们既然正在写作,对于一切作品皆极容易堕入偏见里去,对于本国的作品,容易从人的生熟爱憎上决定好恶,对于国外作品的标准,也容易以作风与译者的爱憎决定好恶。故难得其平,也实为事所当然。丁玲女士则因为同人相熟较少,自己又不写作,并且女人通性每一篇文章总那么细心的看了又看,所看的书又那么纯,因此对于好坏批评,比起两个男子来实在公正一些。” 就连丁玲自己也承认,胡也频对文学的热情感染了她,和胡也频相处的日子里,她的写作水平突飞猛进。当她的第一本书出版后,她微笑地对朋友说:“这全是频的成就,没有海军学生也就没有这本书。” 胡也频去世之前,丁玲还是个多情柔弱,不脱罗曼蒂克的女子,突然而至的灾难,让她一夜之间变得坚强起来。 胡也频遇难后,徐志摩曾去看望丁玲,但他看到的不是意料中孤儿寡母凄惨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年轻的母亲,她一面应酬着客人,一面不停地冲奶粉,骄傲地对客人说:“食量真大,真是对我们日子过得这样的人家的嘲弄。”然后,又满怀希望地孩子说:“多吃些,快长大,好接手做你爸爸的事……”。 认识胡也频之前,丁玲还是个“浪漫的自由主义者”。瞿秋白曾对朋友说:“丁玲原是上海大学学生,我当时的爱人(王剑虹)与之甚要好,故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曾说:‘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样就怎样,党的决议和束缚,我是不愿意受的。’我们亦未强之入党,此时乃为一浪漫的自由主义者,其作品甚为可读。” 胡也频去世后,丁玲主动去找在文委工作的阳翰笙要求入党。在入党仪式中,丁玲举杯宣誓:“我只是一个同路人的作家是不满足的,我要当一颗革命的螺丝钉。” 尽管丁玲十分坚强,但在接到胡也频的绝笔信时还是忍住不痛哭流涕。一旁的李达劝慰她说:“你是有理智的,你是一个倔强的人,为什么要哭呀。”丁玲说:“你不懂我的心,我实在太可怜他了。以前我一点都不懂得他,现在我懂得了,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怜了。”李达说:“你明白吗?这一切哭泣都没有用处!”丁玲失神地望着李达,喃喃自语:“没有用处……,我该怎样呢?是的,悲痛有什么用,我要复仇!为了可怜的也频,为了和他一道死难的烈士!” 在丁玲的作品中,《不算情书》比《莎菲女士的日记》更为惊世核俗,后者毕竟是虚构的小说,前者则是丁玲本人彻底袒露的内心世界。 在这篇充满着滚烫词句的“不算情书”而胜似情书的文章中,丁玲表露了她对冯雪峰刻骨铭心的爱和心甘情愿的顺从。“从我的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末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 “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到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信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着这世界上有那末一个人,我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 作为有夫之妇,丁玲对冯雪峰不顾一切的爱,甚至越过了伦理的底线,因为她在亲吻丈夫时,脑海中却浮现出冯雪峰的面庞,希望和她接吻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情人。丁玲曾说,她后来离开冯雪峰回到胡也频身边,是因为担心胡也频自杀,而从《不算情书》中我们可看出,真实的原因是冯雪峰虽也爱着丁玲,但他追求的力度不如胡也频。 显然,和胡也频相比,冯雪峰更为理智,懂得克制,他稳重而善良的天性使他不忍心“横刀夺爱”。他的退宿慢慢冷却了丁玲那颗火热的心,当然,对冯雪峰在爱情方面的理智和克制,丁玲也有一丝哀怨之情,在《给我爱的》这首诗中,丁玲抱怨她因冯雪峰的“冷淡”而没机会向对方倾吐真情: 一个有夫之妇,却在文章里向另一个男人倾诉柔情,是什么赋予了丁玲的勇气?我以为,丁玲之所以敢于公开这段恋情,是因为在她看来,她和冯雪峰的爱,是纯粹的精神之爱,也就是所谓的柏拉图之恋,这种爱,毫无肉欲的色彩,也超越了世俗的婚姻,圣洁而高贵。所以,丁玲才会以那样滚烫的词句直抒胸臆。另外,我认为,丁玲能写出这样大胆奔放酣畅淋漓的“情书”,恰恰是因为她和冯雪峰没有走进婚姻的殿堂。世俗的婚姻充满了鸡毛蒜皮,会耗尽一个人的激情,瓦解一个人的斗志,而那些没有得到的爱,却永远令人憧憬令人心情激荡。 对作家丁玲来说,对冯雪峰永恒的精神之恋是弥足珍贵的。这种精神之恋是她的创造之源。既然美梦难以成真,既然由于世俗的原因不能和朝思暮想的恋人共浴爱河,这种长期而强烈的压抑,只能通过“升华”(创作)的方式宣泄出来。 丁玲曾说:“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何出此言?在我看来,胡也频最爱丁玲,而冯雪峰最懂丁玲。正如丁玲说的那样,冯雪峰是她的文章知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丁玲与冯雪峰的柏拉图之恋显然是被迫的,因为他们双方都有强烈的爱情,但一些世俗的原因让他们无法结合。不过,这种柏拉图式之恋所不能赐予的东西,人们就会到生活中寻找,用瓦西列夫的话来说,爱情不足的部分可以用情欲的另一些对象来弥补。从这个角度来看,丁玲后来与冯达的同居,冯雪峰后来的迅速结婚“弥补”了他俩的精神之恋。 瓦西列夫说:“人既要满足把亲密关系充分美化的激情,又要满足性的欲求”,对丁玲来说,冯雪峰的存在“满足”了“把亲密关系充分美化的激情”,而她后来的婚姻则“满足性的欲求”。 作家需要强烈的激情,而对异性的倾慕是这种强烈激情的基础。冯雪峰既是丁玲倾慕的对象,当然也是她创作激情的基础。 屠格涅夫曾说:“每当我酝酿写东西的时候,爱情之火都烧得我坐卧不安”,由此可知,丁玲创作激情越是强烈,她对冯雪峰的爱情之火烧得越旺。 冯雪峰的可贵在于,他欣赏丁玲的才华,对丁玲作品的长处,他赞不绝口,但对其作品露出的不好的苗头,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他是丁玲的益友,也是她的畏友。《莎菲女士的日记》出版后,好评如潮。一时间,丁玲声誉鹊起,大出风头。当时,冯雪峰也读了这篇小说,并给丁玲写了一封长信,坦承自己虽不轻易哭,但看了这篇小说被感动得流下眼泪。他对丁玲说,他不是为莎菲而哭,也不是为作者而哭,他是为这个时代而哭。在信里,他对作者给予很高的评价,热情地地鼓励作者不要停下手中的笔。不过,对于这篇小说流露出的虚无主义倾向,他也严厉地予以批评。 对丁玲的创作,冯雪峰十分关注。她的每一部作品他都曾细读,并写出眼光独到又剀切公允的评析文章。他对丁玲作品的褒扬往往搔到痒处,让丁玲心花怒放;而他的批评也是切中要害,令作者心悦诚服。 冯雪峰喜欢站在时代的高度来剖析丁玲的作品,高屋建瓴的结果是总能指出作者无意识中所犯的错误。他对《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 “莎菲的绝望,是对于平凡卑浊的周围的绝望,同时就联带而对于她自己所抱的恋爱至上主义的绝望。她的空虚,是恋爱至上主义本身的空虚,同时也就是她因而自觉到她这个人生活上本身的空虚。所以,莎菲的空虚和绝望,恰好在客观上证明她的恋爱理想固然也是时代的产物,却并没有拥有时代的前进的力量,而她更不能依靠这样的一种热力当作一种桥梁,跑到前进的社会中去,使自己得到生活的光和力。” 《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后,冯雪峰敏锐地发现,丁玲在取得成功的同时也遭遇到了创作的危机,而他给丁玲指出的突围之路便是:“和青年的革命力量去接近,并从而追求真正的时代前进的热情和力量。”从丁玲后来的创作方向转变可看出,丁玲不仅把冯雪峰的批评牢记在心里,而且也落实在写作中。 冯雪峰去世后,在《悼雪峰》一文中,丁玲说:“作家的一生,最可贵的是有人对他的创作表示关心和热情,特别是在经受着冷淡、排斥、压制的命运时。雪峰是最了解我的朋友之一,是我文章最好的读者和老师,他是永远支持我创作的。我们的友谊是难得的,是永远难忘的。” 丁玲对冯雪峰一往情深,而冯雪峰对丁玲也是情深意长。初次和丁玲相见,冯雪峰也是怦然心动。此后,丁玲的倩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尽管出于对胡也频的尊重,冯雪峰没有让爱做主,而是痛苦地斩断情丝,退出三人的情感纠纷中,但对丁玲的浓烈情感他一直封存在内心深处。这份深爱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泯,而是变得更为深沉、芬芳。“皖南事变”之后,冯雪峰被国民党逮捕,关押在上饶集中营,受尽侮辱和虐待,当时,在濒临死亡之际,支撑他活下来的是记忆中的一双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给了他战胜敌人勇气和力量,也让他对革命的胜利充满了希望和信心。冯雪峰还为这双眼睛写了一首诗《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其中写道:“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你!/这样和平,这样智慧!/这准是你的眼睛!这样美丽,/这样慈爱!衬托着那样隐默的微笑;/那样大,那样深邃。那样黑而长的睫毛!/那样美的黑圈!” 冯雪峰向狱友画家赖少其描绘记忆中这双眼睛,让他画出来。解放后,当赖少其在北京遇到丁玲后,才恍然大悟:冯雪峰在狱中最怀念的人,原来是丁玲。 创作也如登山,爬上半山腰,正筋疲力尽心生惫懒之际,突然听到一声鼓励,疲劳自会一扫而空,随后会振作起来打起精神,向更高处攀援而去。丁玲后来立志创作史诗性巨著《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不负冯雪峰对她创作上的厚望。 1983年12月19日,骆宾基走访丁玲,他说1939年3月他到浙江义乌神坛村看望雪峰,一共长谈三夜,其中一夜,雪峰专门讲到对丁玲一见钟情。骆宾基说:“我印象当中,他(冯雪峰)见了你,有一个感想:完了,什么都完了,名誉呀,地位呀,都完了。我心里想,怎么会有这种感情呢?后来年纪大了,才懂得,那也是一种被俘虏的样子,一见就钟情的样子。” 丁玲听了哈哈大笑:“那他都没有给我讲过,没有表现过。” 丁玲说:“他就是喜欢谈长征的故事,谈毛主席。他给我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丢了,他说他在集中营里的时候,脑子就是想着三个人:鲁迅、毛主席、丁玲,这三个人的力量把他支持着,度过了那么多艰苦。” 如此相爱甚深的人,却因为“相见恨晚”而未成眷属,也许他俩的故事再次验证了哈代的名言:爱与被爱是不能互相回应的。 胡也频的突然遇难,把丁玲的生活一下推入痛苦的深渊。习惯了相亲相爱的两人世界,突入其来的变故让她一时间无法适应形单影只的独立生活。沈从文是胡也频和丁玲的共同朋友,对丁玲那段时间所面临的困境他非常清楚,也无限同情。 而丁玲自己也承认,胡也频牺牲后,她一个人独立生活在大上海,真感到“举步维艰”,“整日心神不安,忧心忡忡,穷思苦想,强打精神,蓄积力量,为应付每一个日子而挣扎下去。”在丁玲寂寞孤清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翻译走进了她的生活,他就是史沫特莱的秘书冯达。在当时丁玲的眼中,冯达没有傲气,也不自卑,工作负责,生活简朴,更重要的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不仅尊重甚至崇拜作为作家的丁玲。他忙忙碌碌,照顾着丁玲的衣食起居,一旦丁玲铺开稿纸准备写作,他则默默退下。他成了丁玲的丈夫,在他的关心下,丁玲的生活慢慢走向正轨。 不过,作为革命工作者,冯达的缺陷也十分显眼。他立场不稳,意志薄弱,缺少斗争经验。由于他的疏忽,暴露了他和丁玲的住址。丁玲的被捕,他有不可推诿的责任。一开始,丁玲认定是冯达出卖了自己,但经过冷静的思考,她相信了冯达自我辩白的话。事实上,在被捕前一晚,冯达已担心特务摸清了他们的住址,和丁玲约定,第二天中午如自己还没回家,说明自己遇到麻烦了,让丁玲迅速离开。结果,第二天中午12点后,冯达果然没有回家,丁玲情知不妙,正欲离开时,潘梓年同志突然来了,他的从容和镇定,让丁玲不好意思催他走,结果落入了破门而入的特务手中。 一开始,丁玲认定是冯达出卖了自己,看押中,曾用最刻薄的语言大骂冯达,而冯达一面痛骂自己犯了错,连累了妻子,但同时也赌咒发誓自己没有自首,他分辨说自己是听信了敌人的谎言才把特务领如家中,当时特务不让他走,说你既然是有家室的人,那就领我们去你家,证明你不是党员我们就放你。他考虑当时已过12点,丁玲应该已经离开,且家中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就领着特务回家了。他没想到丁玲竟还滞留在家。尽管丁玲不能原谅他犯的这个致命错误,但她也认为,冯达说的是实话。因为,没有更多的同志因他而被捕,另外,被捕后冯达也没有写自首书。 被捕后,冯达一面向丁玲忏悔自己所犯的错,一面也向他表白,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帮丁玲脱离敌人的牢笼,让她重回党的怀抱。气恼忧愤中的丁玲自然不能相信他的赌咒发誓。但后来的事实验证,冯达所说并非虚言。 当丁玲决定翻墙逃跑时,冯达虽认为难度太大,但仍决定冒险帮助丁玲,并和她一道逃走。最终因墙壁太高没有成功。 长期的关押终于磨去了丁玲的信心和斗志,绝望和忧伤让她不堪重负,她竟然心一横,用上吊的方式来捍卫最后的尊严。当她失去知觉,如同堕入深渊后,却又慢慢浮出水面,原来是冯达不忍心亲眼看着爱人死去,把她从死神那里生生拉回阳间。 冯达这一回可是做了大好事,无论是作为进步作家还是一个革命者,寻短见不仅是错误的也是愚蠢的。自然,丁玲自寻短见也是一念之差,事后,她也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虽然没有说,但可看出,对冯达关键时刻的伸出援手,丁玲还是心存感激。倘若没有冯达这次救助,丁玲多姿次多彩的后半生就付诸阙如了。不管怎么说,冯达此举算立了一大功。 刚被捕时,丁玲对冯达满腔怒火,但后来冯达一系列的言行慢慢获得丁玲的理解。他俩一直被关押在一起,并且有了个孩子,这说明,丁玲对当时的冯达并非毫无感情。 冯达当时一心想帮助丁玲重获自由,他知道丁玲被捕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如果能帮丁玲出去,他也许可以将功折罪,稍慰良心。一次,他从顾顺章的话里听出一丝希望,就对丁玲说:“你不妨向国民党表示一下,可以归隐,归隐回家养母。实际归隐也可以说得过去,无害于人嘛,就说在家乡找一项职业,平平安安过日子。”冯达自知自己已无退路,而丁玲还可以重新开始,就劝她不能放弃希望:“我以为老是想死,在毫无希望中想死也没有意义,难道就不能想一点点活的路子吗?” 尽管年轻气盛的丁玲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但冯达的话也有些让她心动,她想,说回家养母有什么不妥呢?谁无父母?谁不养母?又是孤儿寡母!当然可以提出回家,回家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再离开嘛!既然丁玲没提出反对意见,冯达又进一步说:“我想过了,对国民党为什么不可以欺骗呢?你写张简单的条子,不要给他们留下什么把柄,有什么不可以呢?等离开这里后,再想别的办法,兵不厌诈嘛!” 后来,丁玲听取了冯达的建议,写了一张条子给国民党,大意是:因误会被捕,生活蒙受优待,出去后居家养母。后来有人抓住这张纸条大做文章,说丁玲曾动摇过、妥协过,甚至背叛过。但丁玲自始至终都认为,这不是自首和叛变,甚至也不是一件错事或坏事。在丁玲看来,这是她当时和国民党周旋的一个策略。1984年,中央组织部对此事也给出了结论:“丁玲同志这个‘申明书’只是为了应付敌人,表示对革命消沉态度,没有污蔑党、泄露党的秘密和向敌自首的言词。” 由此也可看出,当初冯达提出这一办法是真心要救丁玲而非拖其下水。 狡猾的国民党并未因丁玲写了这张纸条而给她自由,只答应将丁玲送回湖南,想把丁玲交给湖南军阀处理,丁玲识破国民党的诡计,严词拒绝。 冯达的肺病越来越重,而丁玲迟迟不能获得自由,他的愧疚感也越来越强。为了麻痹敌人,让国民党放松对丁玲的看管,他决定同意国民党的安排,去一个翻译机构做翻译。他想以自己的妥协和屈服换取国民党对丁玲的放松。丁玲当然不同意他为国民党做事,但冯达主意已定,他对丁玲说:“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想了很久,内心很痛苦,但我认为:我不忍拖你下水,也不能总像现在这样跟着你,我跟着你只能拖累你。有什么法子呢?我自然希望国民党对你的监视能够逐渐放松,然后你就可以找机会跳出去,脱离这个苦海。我说过,你什么时候离开南京,你走后我就回广东老家。” 妥协、归顺、屈服当然让自己的人生留下污点,但冯达如此作践自己,却是想救丁玲出苦海。后来冯达病重之际,丁玲找了个借口去北京找党的关系,对丁玲此行的目的冯达心知肚明,但他严守了秘密。而丁玲临行前也把仅有的钱留给他,嘱咐他病愈后回广东老家。这说明分手时,彼此间仍有情意。 逃出南京后,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丁玲很少谈到冯达,不过,她和冯达共同的女儿蒋祖慧却在她的精心培养下,茁壮成长,终成栋梁之材。 冯达回老家后,奇迹般医好自己的病,解放战争结束后他去了台湾,从事翻译工作。虽然他后来有了新的家庭,但在心中却一直思念着丁玲和他们的女儿。他发表文章常用一个笔名:“一心”,“一”是“丁”字的首笔,而“心”字是蒋祖慧的“慧”字最后的“心”。这个笔名包含了他对丁玲母女难以倾吐又难以割舍的一腔深情。暮年,在给朋友的信里,冯达还是真诚地夸赞丁玲:“俗语说‘人生如梦’。我确实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在冰之墓前献上鲜花礼拜,她实在是伟大的很。” 特别的历史背景下,特殊的个人遭际中,两个志趣并不相投的年轻人结为夫妻,可谓身不由己,阴差阳错,也许丁玲说的那句话可以概括她和冯达的短暂的婚姻: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然而在风云激荡的二十世纪,丁玲和冯达这段短暂的婚姻,以及她在南京写的那张纸条一直是丁玲档案中的污点,人生中的阴影,乃至对手打击她的重磅武器。丁玲跌宕起伏的人生与此有很大的关联。 1984年中组部终于给丁玲这段历史做出了公正的结论,丁玲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她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 陈明和丁玲相差13岁,他俩之间的故事堪称一曲忘年爱情传奇。 陈明和丁玲相识于西北战地服务团,当时陈明21岁,丁玲已34岁了,且有了两个孩子。21岁的陈明还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更没想到和既是大作家也是老大姐的丁玲恋爱。不过,已步入中年的丁玲,在追求真爱时,显得义无反顾而雷厉风行。如果说当初,胡也频的狂热追求,让懵懵懂懂的丁玲带有几分不情愿地过早进入婚姻的围城,而这一次,她的热烈追求也渐渐打动了年轻的陈明。 丁玲为何会相中陈明,多年后,陈明道出其中的缘由:“我在团里能上能下,不计高低得失,别人不乐意干的事,无论巨细,我都努力去干、干好,也许由此丁玲对我产生了好感。” 尽管得到一个大作家的眷顾,但陈明并未感到受宠若惊而是无所适从,毕竟两人之间年龄差距太大,当时由于丁玲和他交往密切,很多传言不翼而飞,说什么丁玲爱上了一个小丈夫等等。陈明年轻,脸皮薄,这种传言让他坐立不安。丁玲就安慰他说:“随他们说去,让他们说上几年,还能说几十年?” 不过当时的陈明还不能完全摆脱世俗的偏见,无法接受丁玲的恋情,一次在小饭馆吃饭,陈明问丁玲:“主任,你也该有个终身伴侣了?”丁玲反问:“我们两个行不行呢?”如此火辣而直接的话让陈明吓了一跳,事后,他在日记里写道:“让这种关系从此结束吧。”丁玲却对他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干嘛要结束呢?” 也许当时的陈明对丁玲的尊重多与爱恋,也许丁玲的年龄和她的阅历让陈明有些畏惧,面对丁玲坚定而热烈的追求,陈明选择了逃避,迅速和一个名叫席萍的音乐工作者结婚了。一年后,当陈明得知丁玲因自己的结婚十分痛苦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匆忙决定的婚姻是一桩错误。虽然当时他和席萍已有了孩子,他还是决定结束婚姻,和丁玲携手。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是把痛苦留给了席萍,为此,陈明终生对席萍怀有负疚心理。 当年,丁玲在胡也频和冯雪峰之间,离开了情人冯雪峰,回到丈夫胡也频身边;而现在陈明的决定却与之相反,他离开了妻子席萍,回到丁玲身边。由此可知,在追求真爱方面,男子所需克服的世俗与心理的压力比女性要小得多。 1942年,陈明和丁玲在延安蓝家坪举行了简朴的婚礼。由于两人年龄、阅历上的巨大差距,很多人对他俩的结合抱怀疑的态度,但陈明心里清楚,经过了一番波折,自己和丁玲的婚姻肯定会经住时间的考验。几年的交往,丁玲的热情、正直、善良已经深深吸引了她,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丁玲是个伟大的作家,他希望,结婚后,能在生活上解决丁玲的后顾之忧,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丁玲的创作步迈上新台阶。 丁玲是作家,对陈明内心世界的观察细致准确,她知道自己在陈明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她知道尽管自己和陈明年龄差距不小,但陈明对自己的感情浓烈而真诚一如自己对陈明的深情。一次过中秋节,陈明不在身边,丁玲在日记里写道: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知道你是在你们狂欢晚会中热闹的笑着玩着呢!我知道,你的心是不能为月饼弄甜的,你会想着我,痛苦的想着我!” 结婚后,陈明在生活上对丁玲的照顾可谓尽心尽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切以丁玲为中心,丁玲为此感到内疚,多次劝陈明不要因为照顾妻子而影响了自己的事业。陈明则对她说:“我还年轻,还有时间干些事情,不必为我担心。”陈明坦承,只管自己的工作不顾丁玲的生活自己做不到。在他眼里,丁玲是妻子也是老大姐,没有他的帮助丁玲的很多工作就无法开展,比如一次丁玲和陈明去乡下采访,丁玲想住在老乡家,老乡坐在门槛上就是不让,最后还是陈明软磨硬泡说服了老乡。 丁玲职位高,任务重,还要忙创作,两个孩子的教育无暇顾及,陈明便承担了这部分的工作。那时候,两个孩子祖林祖慧都不在身边,陈明就通过写信的方式来和孩子交流。 1947年,陈明曾在野战部队工作过一阶段,为了教育孩子,他把这段时间的见闻和感受告诉了在远方读书的祖林,其中写道:“……现在反攻开始了,胜利越来越多、越大,新的工厂,机器,工业区将不断地由人民掌握起来,人民须要建设,谁来呢?能够担任这项工作而且能够胜任愉快,是须要真真实实有专门学问的人呀!因此我想到你和你的同学们,在学校里刻苦致学,力求进步是多么的重要和迫切啊!” 后来祖林去东北读书,陈明又写信叮嘱他要“努力上进”。 女儿祖慧身体弱,陈明给她的信总不忘提醒她注意身体。一次,丁玲与陈明去无锡公干,留在北京的女儿生病住院,陈明写信安慰女儿:“……。妹妹,无论如何,一定注意身体的健康,不能耍蛮。学校功课太多,不要一下拼命,把力量逐渐的拿出来,加上去。用力太猛,又会病倒的呀。每天吃好一点。” 一个月后,祖慧病愈出院,陈明仍不放心,再次写信提醒她要加强锻炼: “……。肝精丸又该买了!你一定记得,你身上劲小,除了经常锻炼以外,就一定要注意营养,否则那就是糟蹋身体,身体却不属于你自己个人而是属于社会和国家的。——你不要说我啰嗦了。” 从这些琐碎而温暖的信件中,我们看出,对丁玲的一双儿女,陈明视为己出,关怀备至。两个孩子的成长凝聚着他的心血。 战争让丁玲和母亲中断了联系,解放后,丁玲渴望尽快回家探望母亲,但那段时期,她诸事缠身,分身无术,陈明便自告奋勇代丁玲赴湖南探母。知道老人身体健康,生活安稳后,陈明第一时间把母亲近况告知丁玲: “她精神很好,很爽朗,比照片中看到的要胖一些,穿一件蓝布夹袍,宽大合身,外罩一件咖啡色的毛衣,方面大脸,满头白发,见面非常亲热。……我告母亲你的《桑干河上》,她说:那是要看的。我说:字太小,你的眼睛行吗?她翻了翻书,肯定地说:能看,一天看两章。我写信时,她正在看今天的报纸。” 没有陈明为丁玲分忧解难,处理家庭琐事,丁玲恐怕很难一心一意安静写作。 因为工作的缘故,丁玲和陈明常常分居两地。这种离别没有冲淡两人的关系,反而激发双方对彼此的思念。从陈明的一些日记里我们看出他对丁玲的感情多么深厚。日记中的“小菡”是陈明对丁玲的昵称。 “6月26日:昨天小菡真的走了,这样离别,在我们生活史上还是第一次,我极力使自己平静,不要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但回想近几年的生活,总觉得存在惘然。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工作能使自己充实起来。……。 昨天她是带病走的,今天好了没有呢?夏天的旅程是艰苦的,让我祝福她一路平安吧!” “7月2日:菡走了一个星期了,为什么还接不到她的来信呢?她应该还在离我不远的海边上或者还是已经杨帆跨海,到了辽远的东北边境了呢?她的身体是否因为旅途的劳顿颠簸而迄未复元呢?总之,十分希望看到她的信,可是,却不能如愿啊!”“她说我们的感情建筑在工作上,朴素结实,深沉有力。的确是这样。我们的 恋爱,有一个时期曾经像吃冰糖,有一时期却又像喝苦水。近几年,关系固定了,生活得很和谐,幸福,日子久了,倒显得平淡无奇,这是正常的。彼此都关心彼此事业的进步,工作上的成绩,彼此给一些必要的帮助,这不比一般卿卿我我,火热,然而却又要彼此防范、管制,来得更平常,更稳健,更有益么!我不会谈情说爱,然而我却是爱菡的!” 丁玲不希望成为陈明的包袱和累赘,不希望陈明因照料自己而耽误他的工作和事业。但陈明却固执地认为,丁玲年龄大,又是大作家,照料她的生活,为她营造一个舒适而安稳的写作环境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丁玲有关节炎,过河时,陈明就背着她;丁玲腰有毛病,陈明就为她特制一般椅子,丁玲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写出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每当陈明外出时,他就给丁玲备好粮食,挑足水,烧热炕。 一直享受着陈明无微不至的关心,丁玲难免心生愧疚,所以一旦陈明偶有不适,丁玲也会放下工作,格外用心地照料陈明,她甚至认为,能照料陈明简直是幸福。随着年龄的增大,丁玲对陈明的依赖性也越来越强,正如一位作家说的那样,在丁玲多灾多难的人生中,没有陈明是不可想象的: “陈明温存、体贴,像护士一样准时要丁玲服药、喝水、休息,用亲昵的语调说着严厉的管制性的话语,管得她乐呵呵的很舒服。有时谈笑之间她无所顾忌时,他就‘呃呃’的干咳两声说:‘少说一点,少说一点——’她就会跟人说:‘你看,我的指导员来了哇!’丁玲对同志对下级总是热情关怀的,而丈夫对她的温存体贴,对她这有丈夫气概的妻子,又天性地需要。他们互为依存的日月就是爱。妻子在这么生活的惯性中,渐渐对丈夫有了很强的,近乎惰性的依赖性,显出这位杰出的女作家的丈夫气概中,犹存女儿气的弱点,也成了她难以更改的生存方式。” 解放后,丁玲多次受到不公正的批判,但陈明一直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在精神上安慰她开导她鼓励她,在生活上则照料她的衣食起居乃至帮她写申诉材料,为她提供写作素材。不管社会的风浪多么险恶,陈明一直是丁玲休养生息的宁静港湾。作家徐庆全有感于陈明对丁玲无微不至的守护,感慨:“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爱情,用‘荡气回肠’的字眼来表达,都轻了。”“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陈明对丁玲做到了。丁玲和胡也频相识与“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俩短暂的婚姻不脱“革命加恋爱”的浪漫;丁玲和冯雪峰的精神之恋则超凡脱俗,诠释了什么叫“爱,是不能忘记的”;至于和冯达的同居,只能算大时代的一个小插曲,验证了因误会而结合,因理解而分手的名言;和陈明的结合终修成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