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文学史家、书法家,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高校度过,教书育人构成了他一生的重要内容。由于勤勉、刻苦、严谨,作为教师,朱东润先生育人无数,可谓桃李遍天下;作为学者,朱东润勤奋写作,硕果累累,有大量重要著作问世;作为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功力深厚,广受欢迎。
钱钟书在给复旦教授王水照的一封信中写道:“郭朱二老,当代耆硕,学问笃实,亦京华冠盖中所无。”郭是郭绍虞,朱即朱东润。这个评价很高,但郭、朱两位先生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
“不用拖了,孩子不准备考状元呀。”
朱东润1896年出生于江苏省泰兴县。祖上也是名门大族,到了朱东润父亲这一辈,已日渐衰落,家中常靠典当度日,但父母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一点钱供朱东润上学。六岁那年(足岁四岁零两个月),朱东润就进了一家私塾,老师是本家叔叔保三。幼童不免厌学,每次想逃学时,母亲会抓住他的小辫子(那时候男女都有辫子)把他拖进学堂。父亲心软,有时在家看到这一幕,就出来喊一声:“不用拖了,孩子不准备考状元呀。
后来回忆这件事,朱东润说:“‘不准备考状元’对于我实在是一种教育,是要我在一般人拼命向上爬的时候,停下一步,这对于我的一生是有重大意义的。”
半年后,朱东润慢慢适应了私塾生活,不再逃学了。朱东润一直记得私塾老师教的《龙文鞭影》的句子:“粗成四字,诲尔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尧眉八彩,舜目重瞳。商王祷雨,汉祖歌风”。多年后,朱东润仍然觉得这样的词句富有趣味,且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1904年,朱东润进入泰兴第一所初等小学读书。那时候没有统一的教材。学生先抄老师的讲义,然后老师讲授,讲授完毕,老师逐一询问,谁答得好就坐在前排,答不好坐后排。朱东润每次回答都令老师满意,座位总在前排。不久,在父亲一位朋友的建议下,朱东润转入襟江小学预备班读书,这是一所寄宿学校,不收学费,还免费提供三餐。在当时算是很好的学校了。
襟江小学很快因社会动荡而停办,朱东润只好回家。家中有几本藏书:《史论启蒙》《四书义》《柳宗元文选》《三国演义》,朱东润休学在家把这几本书看得滚瓜烂熟。此后,朱东润有机会进入另一所小学(幼幼小学)读书。学校里的一位汪老师给朱东润留下深刻印象。一次,汪老师对着黑板沉思片刻,写了几行字:“晨钟初动,苍苍凉凉,披衣甫毕,日上三竿。起问可中?中已久矣!……”朱东润说:“字句不一定很合小学生的要求,但是确实经过锻炼,是一种优美的词藻。”汪老师写的一首诗朱东润到老都忘不了:
“茅公古祠宇,老树何苍郁,饱经三秋霜,凛然昭劲节。天寒气未衰,心空血犹热,禁中多少树,纷纷落黄叶。”
对汪老师的这首诗,朱东润的评价是:“声调铿锵,令人起敬”。
汪老师讲《左传》“晋侯之弟扬千一篇”,有声有色,把尊重法治的精神完全传达出来了,给了朱东润很大的教育。朱东润说,后来遇到困难时,这种精神总能帮他走出难关。
1907年,襟江小学恢复招生,但没有预备班,入学得考。朱东润报名应考,结果名列第一。那次考题特别,问的是孔子在陈蔡时,有弟子十人,但曾参不在其中,后来为何只有曾参才发扬光大了孔子精神?朱东润因为熟读了《四书义》,根据这本书的内容回答,得到高分。这当然是巧合,但也说明了多读书的重要性。因为在当时看似无用的书,说不定在某个重要场合就发挥了作用。有备无患,就是这个道理。
朱东润在家乡小学毕业后,在几位亲友的资助下,得以赴上海就读于南洋公学的附小。这个学校对学生要求严格,但对学生生活的关心也无微不至。1909年秋天,学校举行一次国文大会,朱东润提交的作文获得第一名,得奖金四元,买了一部《经史百家杂钞》。朱东润正有些得意时,一位沈老师提醒他,说一个人得到表扬时,不能自以为是,年轻人的路很远,要“看清道路,奋勇前进,不可自满”。朱东润后来回忆说:“这一场教育,好比是一盆冷水,淋得我浑身颤抖。但是冷水的后面,是满腔热情,是要我不断提高,不能满足于一些浅薄的成就。”
另外,经过这位沈老师的点拨,朱东润认定自己并不聪明,而是笨,既然笨,就要下死功夫。这一认识让朱东润受益无穷,后来无论是学外语、练书法、写传记,他都不走捷径,而是用笨办法,下死功夫,在每个领域都硕果累累。
对南洋公学附属小学的老师,朱东润一直心存感激,他说:“老师的眼睛决不放过任何缺点,但是在他们看到某些缺点或是有出现缺点的可能时,他们随时会给你指出来,想尽一切办法给你帮助。”
读完南洋附小,亲友不愿再资助,家中更无财力供他升学。这时,南洋公学中学的一位唐老师爱才,承担了朱东润的学费,朱东润这才得以升入中学部继续读书。回忆这件事,朱东润的言语饱蘸感情:“谢谢老师们的关心,我在求学的阶段中又迈进了一步。唐老师居处的朴素,态度的严肃,对于学生的关心,我这一生是学不完的。”
这位唐老师给学生上课很特别,一般是周日上午,在大礼堂讲授古代散文,听讲的学生是他从每个年级挑选的,每班只挑两名。讲授的课文有韩愈《张中丞传后序》,欧阳修《五代史职方考序》《秋声赋》等。唐老师授课,从不解释词句,也不分析文章好在那里:“他只是慷慨激昂地或是低徊宛转地读几遍”,然后领着学生们共同朗读。有时学生们自行朗读,他坐在学生身边,说:“老弟,我们一道读啊。”
很长一段时间,朱东润不理解老师为何只一味要学生去读。后来他赴英国勤工俭学,看到英国十七世纪的书和我国古书一样没有标点符号,但是听到别人诵读,你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符号:“这才明白符号只是一种指示,指导我们怎样去诵读,倘使我们不能诵读,那么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会丧失的。”
由于家境日益衰落,朱东润已无心读书,在同学陈西滢的推荐下,进了上海文明书局当校对,后来结识吴稚晖得以赴英国勤工俭学。1915年,袁世凯复辟要做皇帝,此举激怒了包括朱东润在内的一些思想进步的留学生,他们立即回国要投身抗袁大军,用朱东润的话说就是“不愿以区区之身,与儿皇帝共存于天下”。复辟闹剧很快以袁世凯的“驾崩”而告终。为了谋生、养家,朱东润远赴广西,在省立第二中学担任英文教师。21岁的朱东润从此开始走上讲台,一直教书教到90岁。
为了立足讲台,朱东润采取的就是笨办法,下死功夫。他教的是英语,但他认为,学外语不是为外国人服务,而是为中国人服务,所以,学通外语的同时,也要“通本国语”。他每天从商务印书馆的《新字典》中挑出二十个字,写在纸上,粘在墙上,务必认识、记熟。几年下来,一部字典的字也基本会读会用了。
除了授课之外,当时的朱东润还决心练书法把字写好:
“要搞书法从哪里开始呢?我读过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认定必须由篆书入手。我知道篆书是不简单的,要写好必须经过三十年。然后把隶书带起来,又要十年。如此等等,学成一个书法家,总得要六十年。好在我年龄还轻,只要活到八十岁,总有成功的一天。”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了学好书法,给自己定了长达六十年的计划,并且最终还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远大的抱负,持之以恒的毅力,是朱东润一生成就卓著的关键所在。
朱东润是泰兴人,泰兴人讥讽不能完成自己任务的人,说这样的人的工资,买盐也不咸的。朱东润说:“我总是希望吃咸盐的”。
“每上一门课,他都能在授课的同时完成一部高水准的著作”
1929年,朱东润经人介绍去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他想,讲好这门课,当然要熟悉中国文学,而中国文学的源头是《诗经》《楚辞》,于是,朱东润发愤要将《诗经》和《楚辞》扎扎实实读一遍。朱东润读书不是寻常读法,而是像黄侃那样采用“扎硬寨,打死仗”的“笨”办法。例如,读《诗经》中的《关雎》一篇,他要把齐、鲁、韩三家诗的看法,《毛传》的看法、《郑笺》的看法,以及后代陈启源、陈奂、马瑞辰、龚橙这些人的看法全部读一遍。把《关雎》这首诗的看法搞清楚之前,决不读第二篇。
教中国文学史的苏雪林教授听了他的这种读书法后,十分惊诧,说:“这样的读法,要到哪一年才能把三百篇读完啊!”然而,朱东润却以惊人的毅力用这种办法将《诗经》读完,并写了四篇有关论文,发表在武汉大学《文哲季刊》上。四篇论文是:《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诗大小雅说臆》、《古诗说摭遗》、《诗心论发凡》。
在《诗心论发凡》中,朱东润指出,《诗经》的作者,生活还没有处于绝境,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人民生活已面临绝境,这在当时是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遗憾的是,朱东润文章中这个警告,并未引起有关人士的重视。这四篇文章中的第一篇就花了朱东润二年的业余时间,由此可知,四篇论文的写作耗费了他多少时间和心血。后来,朱东润把四篇论文合在一起,取名为《读诗四论》,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朱东润的第一部书,也是他付出精力最大的一部书。
不久,中文系主任要朱东润开设新课,讲授六朝文。朱东润知道,六朝文的重点是赋,为了尽快了解赋的特点,朱东润决定动手写一篇赋。于是,他把自己从家乡到四川乐山的经过,写成一篇《后西征赋》,一方面,“给自己一种锻炼”,另一方面,“可以更亲切地理解作赋的方式”。
朱东润每开一门新课,就读大量的书,做精心的准备,由于掌握了丰富的材料,再加上心得体会多,所以,几乎每上一门课,他都能在授课的同时完成一部高水准的著作。比如在武汉大学他还上过一门《史记》课,而在编写讲义的同时,他完成了一部《史记考索》。
1940年,国民党重庆教育部决定在高校开设传记研究课程。在武汉大学,这个任务又落在朱东润身上。朱东润自我要求非常严格,他认为自己对《诗经》《史记》虽下过一番功夫,但成就不大,于是决定把全部精力转移到传记研究方面。通读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传记作品后,他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 “中国的二十四史里有不少的列传,但是那是史传,每一篇传的写作无论怎样高明,都是为说明这部史书服务的,不是独立的传记。文学作家所作的传记不少,但都是短篇作品,即使长到宋人所作的行状,也不过几万字,写了人物,但是没有交代时代背景,脱离了时代的人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此无论韩柳欧苏王曾和近代的任何作家,所作的传、行状、墓志铭,其实际只是速写,不是传记。”
于是,朱东润将目光投向西方文学,仔细研读西方经典传记作品和传记理论。一番钻研,他认识到,在西方,一位重要的传主,可能有十万乃至百万字的传记作品,且传记作者在书中不仅要写出传主的一生,还要把传主所处的时代,传主的精神风貌,以及传主的亲友、仇敌全部写到,以烘托传主不凡的人生。 博览了古今中外大量的传记作品后,朱东润完成了《中国传记文学之发展》这部书。
为验证自己的传记理论,锻炼自己处理材料的本领,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朱东润还挤出时间,完成了一部《张居正大传》。这部材料充实,叙述严谨,语言洗练的传记,至今仍被读者和行家屡屡称道。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爱读名人传记,《张居正大传》是他评价最高,常常阅读的两部传记之一。
作为学者,不仅要手勤,多动手,还要脑勤,常思考。朱东润勤于动手,也敏于思考。完成了《张居正大传》后,经过深入的思考,他发现了宋代、明代思想界的一种弊病,那就是放弃思考,以孔孟的思想代替自己的思想,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们不考虑怎样认识问题和如何解决问题,而是看孔子孟子是怎样认识这个问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唯孔孟马首是瞻。朱东润说:“这就造成了宋、明的一再亡国,元、清的一再压迫。这个根子完全是由北宋的二程、南宋的朱熹所播种、所培植的。”
由此,朱东润非常推崇明代的王守仁。因为王守仁反对二程和朱熹的做法,而是提倡良知良能。王守仁提倡以良心而不是以孔孟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这样就可以避免步入客观唯心主义的泥淖。
为弘扬王守仁的良心说,让更多的人了解王守仁的学说和思想,朱东润又马不停蹄写出一部《王守仁大传》。像朱东润这样爱思考者,不会迷信古人,也不会轻信他人。对任何事,他都要经过自己的思考,然后给出自己的结论。因为勤于思考,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学问,朱东润都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朱东润有位同事,在课堂上把《后汉书》吹得神乎其神,认为读了《后汉书》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受这位同事的影响,朱东润也把《后汉书》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这才发现,同事对《后汉书》的理解并不准确。朱东润认为,范晔写《后汉书》其实是表明这样一个观点:维持国家存在的不是昏庸的皇帝,而是“仁人志士”阶层,也就是说,范晔通过《后汉书》呼吁更多的“仁人志士”来担当治国的重任。朱东润说,如果不了解这一点,仅赞赏《后汉书》的文笔和结构,只能是买椟还珠。后来,朱东润在此基础上写了一部《后汉书考索》,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朱东润的成功给了我们如下的启示:做学问,除了苦读、深思,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派系纷争,真相难寻
朱东润应聘赴武汉大学任教。当时,武汉大学的校长为王世杰、教务长为王星拱。学校分设四个学院,文学院院长闻一多,法学院院长皮宗石,理学院院长王星拱,工学院院长石瑛。每院中又有实权派人物,如文学院的陈通伯,法学院的周鲠生、杨端六,工学院的赵师梅等。由于法学院是武汉大学的重心,而法学院的几位重要教授都是湖南人,所以他们成了武汉大学的重要一派:湘军。 闻一多虽为院长,但非湘军嫡系,难免不被排挤。他不得不辞职。
不久,王世杰出任教育部部长,教务长王星拱担任校长。王星拱出身安徽,他提拔了一批安徽人担任要职。这样一来,武大内淮军崛起,湘军的力量被削弱。由此,派系争斗趋于激烈,学校开始走下坡路。朱东润如此感慨:“这一切虽没有表面化,内部的斗争已经把这所大学的发展前途搞垮了。一座新兴的大学由于内部斗争终于变得生气索然。”
朱东润在自传中说,陈通伯推荐叶圣陶去武大做教授,淮军便将其视为眼中钉。中文系的刘主任特意安排自己的得意门生做叶的助教,其实是变相监督叶。这位助教也很“敬业”,把叶圣陶授课时的口误一一记录在案,再交给中文系刘主任,作为叶学问“不通”的证据。叶圣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刘主任想方设法对其排挤,一学期给他排了三个班的大一国文,另外两个教师却完全赋闲。叶圣陶气不过,就问刘主任:“新来的黄先生、徐先生为什么不排大一国文课?”刘主任答:“这哪能比啊?人家是专家啊!”
朱东润笔下的这位给叶圣陶小鞋穿的刘主任,就是当时中文系的台柱子——黄侃高足刘博平。而在当时朱东润同事苏雪林的眼中,这位刘先生,不仅学问渊博,脾气也温和:“刘博平先生虽为我们的系主任,我和他接洽之事极少,见面机会也极少,对他的为人,实不深知。但我觉得所难得者,他虽为某名公的高足,只接受了某氏的学问,却没有传染某氏的习气。某氏的佯狂自放,玩世不恭,白眼对人,使酒谩骂诸事,流传于世,人皆以为美谭,我则厌恶已极。过去我也曾认识几个某氏门下氏,多少都有这种恶劣习惯。博平先生则完全不然,只是诚诚恳恳的做人,朴朴实实的治学,若说他是章太炎的学生还有点像。”
苏雪林眼中的温雅君子在朱东润笔下却成了小肚鸡肠、党同伐异者?熟是谁非,颇费思量。
吴鲁芹是当时的外语系学生,他在后来的文章中告诉我们,当时不仅刘博平,还有其他一些老先生,对叶圣陶都有“不敬之心”,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派别,而是叶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学术专著,遇到一些典故,还得求助于《辞源》《辞海》——在这些老先生看来,这些典故,并非僻典,国文老师早该熟悉。
其实,即使在当下的高校,没有博士文凭,没有学术专著的老师,恐怕也不得不接受备受冷落的边缘角色吧。何况当时的叶圣陶连本科文凭都没有,刘博平这样“血统正宗”的学者瞧不上他恐怕不能如朱东润所说乃派系之争吧?
在自传中,朱东润还讲了刘主任做的另一件不光彩的事。朱东润告诉我们,刘主任将叶圣陶排挤出局,开始放手重用自己的亲信。他请来的一位专家,一直无课可代,恰好当时的重庆教育部颁布新章,提倡在大学中文系开传记研究。刘主任是专门研究《说文解字》的,对“传记”似懂非懂,又耻于下问,竟想当然地认为传记在古文范围内,便让那位徐专家开设传记研究课,从韩愈、柳宗元讲起,自然是大闹笑话。
程千帆当时也在武汉大学任教。他在晚年口述的一篇文章中说,朱东润这番话完全是开玩笑,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朱东润所说的这位专家,是章太炎的弟子徐哲东,原系中央大学的讲师,到武汉大学时已升为教授。关于开设传记研究课这件事,程千帆口述如下:
“朱东润先生当时在武汉大学,刘博平先生当系主任,朱先生教文学批评史,博平先生的学术思想比较守旧,认为文学批评可以不必修。徐哲东先生应聘到武大,人还没有来,要开学了,博平先生是系主任,就替徐先生开列了一些课,其中有一门课是传记文学研究,这是当时教育部选课的课程。徐先生到了以后,看到这个课表说,我以前没有教过这个课,是不是暂时开别的课代替。他同刘先生商量后,就决定开个韩柳文研究,因为他原先在中央大学教这个课,中央大学的《文艺丛刊》里面还有他的《韩集诠订》这样的专门著作发表。”
程千帆还说,当时朱东润出于“开玩笑”,将此事写了篇杂文,发表在重庆的《星期评论》上:“朱先生的杂文说,大学里面也很特殊,传记文学怎么开出韩柳文研究来了?是不是把讲《郭橐驼传》和《永州八记》变成了传记研究?”徐哲东看到此文,恼怒之下竟然准备诉诸武力:“徐先生看到后很生气,说:他的嘴巴很巧,我可不会讲,但是我会打。我要打他,我打的人不是我治还治不好。”结果是:“东润先生就很狼狈”。在教师休息室里,徐哲东在里面,朱东润就不敢进去,后来在法律系教授刘经旺劝说下,徐哲东才放弃用拳头出气的念头。
说完这段公案,程千帆来了一句颇有意味的画龙点睛:“这些轶事,朱先生自传中没有提及,知道的人现在不多了。”
胡适认为,传记文学写得好,必须能够没有忌讳:“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可靠的的生动的传记了。”朱东润先生写这部自传,看来还是“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对于一些不利于自身形象的材料,要么偷工减料,要么一舍了之。所以,对他这部自传,我们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朱东润自传中还有一个例子可验证这一点。1952年,朱东润被分配至复旦大学教书。当时方令孺也在复旦任教。朱东润在自传中提到当时有学生写信给中文系,要求方令孺教授停开文学专题讨论课。朱东润说,这是因为方教授上课时,把讨论题写在黑板上,然后找个凳子坐下,让学生逐一发表自己的看法:“方教授不作总结,不提出本人的论断,只在黑板上写出下次讨论的题目。”朱东润说:“真是无为而治”。“学生震慑于教授的令誉,不敢提意见,只得请求停开了”。
事实果真如此吗?方令孺的学生吴中杰的回忆与朱东润的话不相符:“其实方先生在给我们讲课时,也是抒情多于分析,而且讲得非常激动。她的风格还影响了一些女同学,她们发起言来,也是激动异常,被调皮的男生称之为感动派诗人。”
关于此事,孰是孰非,只能存疑了。
教书、做学问、办事
1952年10月,朱东润被分配到复旦大学任教。他的后半生就在复旦度过。那时候很多教授为了安心做学问,躲在家中著书立说,很少给本科生上课。朱东润一直坚持课堂教学。作为一名教师,他没有大学者的架子,总是平等对待学生,且能虚心听取学生意见。
一次讲《诗经》中的《采薇》一章,一位学生站起来问:“按照讲授,‘一月三捷’是打了三次胜仗,但是上文说‘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下文又说,‘岂不日戒?猃狁孔棘’,‘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一点胜利的气氛也没有,那怎能说是打了三次胜仗呢?”
朱东润回答,这个问题提得好。接着他作了详细分析,说,以前《毛传》说:“一月之中,三月胜功,谓侵也、伐也、胜也。”这是很肯定地说是三次胜利;而朱熹觉得这样的胜利有点可疑,因此说得婉转“庶乎一月之间,三战而三捷尔”,语气由肯定转向假定,和《毛传》的话相比留有一定余地,但是和全篇悲凉的气氛还是不太相符。朱东润告诉学生,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有与课本不同的看法,既然同学问了,不妨提出来:“这里‘一月三捷’的‘捷’照我看,只是一个假借字,本字应当是‘寁’。《说文》:‘寁,居之速也’。用现代话讲,是搬家搬得很急。‘一月三捷’实际是‘一月三寁’,也就是说一月之内,接连换了三次据点,连同上下文的那种气氛看,这三次据点的转移,很可能是由于战事不利,迅速向后退却的原故。那么为什么自古以来的注家都说成三次胜利呢?一则作品用了假借字,很容易把人引入迷途;二则周宣王已成为‘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的偶像,那就不能不说成三次胜利,只有朱熹用着假定的语气,说得比较灵活一些,但是也不过灵活一些。”
最后,朱东润强调,以上所说乃自己的思考,不是定论,说出来供大家参考,也希望同学们课后继续探究这个问题。那个提问的学生叫章培恒,后来成了复旦名教授。
坚持教学的同学,朱东润也笔耕不辍,1958-1959仅一年时间,就完成了《陆游文选》《陆游研究》《陆游传》三部书。1961年,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朱东润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完成了《历代文学作品选》的统稿、订正工作。那段时间,朱东润每天五点起床,除了上课,所有时间都花在上面,一直要忙到晚上十一点才熄灯休息。
朱东润还长期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作为一名系领导,他运用智慧,出色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难题。
有段时间,上级要求所有教师都要像学生那样接受考试。很多老师年龄大了,记忆力衰退,很难通过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考试,但上级的要求系主任不能违背。朱东润想出一个办法,他把教师召集起来,说:“同志们:按规定,助教同志、讲师同志和新任副教授同志这学期都得经过一次考试。考什么呢?我想诸位各有专长,精心研讨,很难用同一的问题进行测验。我想能不能各人把这一学期学习的经过和研讨的心得叙述一下,作为考试?倘使诸位同意的话,就从我开始,请求诸位指教。”
既然必须考试,朱东润就采取这种比较灵活的考试方式,完成了上级的任务,这样的考试方式也不会让老师为难,于是,皆大欢喜。
有位三年级的洪姓同学写了一篇研究《诗经》的论文,指导教师蒋天枢对这篇论文不满意,用红笔涂抹、修正多处。学生不服,把论文和导师的评语送到办公室讨说法。当时刘大杰代理系主任,朱东润是副主任。刘大杰就征询朱东润处理意见。朱东润说:“这事不难,但是不能由教研组讨论,一讨论就僵了。乾嘉学派是推崇《毛传》、《郑笺》和朱熹《诗集传》的,你、我和陈子展是相信三家诗的。把相信三家诗的论文交乾嘉学派,大笔涂抹原在意中。不过你我都在教课,和天枢常见面,我看不如让洪某某重新誊过,送给陈子展评阅。子展不开课,指导一篇论文,不会拒绝。这样做,洪某某的问题解决了,子展和天枢平素不见面,也不会发生问题。你看怎样?”
刘大杰接受了这个建议,问题得以圆满解决。
当时校方要求系主任必须完成听课任务,朱东润考虑到郭绍虞是中文系德高望重的教授,如果他支持这个活动,那其他教师也不会有意见了。他征求郭绍虞的意见,说:“学校规定要听课,是不是哪一天由郭先生带一下头,到郭先生课上听一下?”郭先生立即同意:“可以可以,听课以后要提出批评意见的。”朱东润赶忙说:“不敢不敢。”
中文系教师多,每位教师的课都听,时间不允许。过了几天,朱东润又找到郭绍虞,说:“中文教师多,本学期打算先听十位,已经听过五位了。是不是接下来就听郭先生的。”郭绍虞脸一沉,说:“如若都听,当然带头,如若不能全听,那就不必听了。”朱东润听了这话,没有听郭绍虞的课,其他老师的课也不再听了,他说:“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是我还记得‘刚亦不吐,柔亦不茹’两句。要是拒绝的就不听,不拒绝的还得听,那就是说学校的一切规定,我的一切工作只是对付弱者,我自问还没有落到这个地步。”
由此可知,朱东润人很谦和,办事却有原则。
朱东润执掌复旦中文系多年,不辱使命完成了上级任务,折冲樽俎化解各方面的矛盾,又举重若轻调动了老师的积极性,整个系教学、研究方面都取得可观成就,其坚守原则,又善于变通,是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承担繁重的行政工作,但朱东润一直没有离开教学第一线,90岁那年,他参加了最后一名博士生李祥年的论文答辩后,住进了医院,自此告别课堂。“战士死于疆场,教师终于讲席”,梁启超这句名言朱东润喜欢说,也做到了。
纵观朱东润立足杏坛、成就卓著的一生,他确实当得起苏步青的赞美:“彩笔宏文称一代,高风亮节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