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烈沸︱历史纪实小说:王阳明江西平叛(之二)

文摘   2024-09-06 19:00   浙江  


王阳明江西平叛

(之二)

︱龚烈沸

03


  依旧是夜晚,天气已渐渐热起来,王守仁比上次少穿了一套单衣,显得更为消瘦。冀元亨依旧在旁,书童来仪给主人捶背。

  “先生,宁王倒有点真心向学,他问的问题弟子解答不了。宁王之意还是有劳先生亲临王府面授学说。他再三对弟子说,我朱宸濠看遍今日天下,唯有阳明先生可为我师。”冀元亨说。

  “这么说,大明宗室中也有读书种子?过去道听途说宁王如何如何,我还疑信参半,看来要真的走一趟南昌。”王守仁边感慨边决定。

  “弟子当追随先生于左右。”冀元亨表示愿陪同先生前往南昌。

  “这里新办的学校近日怎么样?我两天没去看了。”王守仁又有些担心。

  

王阳明画像 


  娄妃卧室,宁王及娄妃准备就寝。娄妃穿了睡衣,梳妆台前正卸金银首饰。灯光映衬下,显得益发姣美。

  “殿下,听上次来的冀先生讲,王守仁在南赣办学,百姓都很感激。他倒是位实实在在的大学问家。依妾看,您还是再写封信去催催吧。”

  “你怕是想念你的师兄了吧?”宁王开玩笑,一边把玩娄妃卸下的首饰。

  “看您说的,妾是替殿下做学问着想。真的,殿下,说不定过了这段时间,朝廷又要调他到远处去做官了呢。”娄妃先是娇嗔继而严肃。

       “爱妃有所不知,今日我刚派人送第二封信去了。还是睡觉吧。”宁王搂过娄妃……

  南昌街头,酒楼茶肆,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绫罗绸缎的士绅、公子哥儿悠哉悠哉逛过来,衣衫褴褛的山民挑柴担走过去,蓬头垢面的乞丐沿街晃荡。好些铁铺在“叮叮当当”锻造兵器,铁铺里有佩戴宁王府标记的官佐监督。几家典当钱庄,高挂着宁王府的标识。

  王守仁、冀元亨、来仪身着便服,步行街头,不时交谈一二句南昌的民情风俗。不一会,三人来到一小饭铺门前,此时王守仁额上已渗微汗,用手拭去,停下脚步:“元亨,有点肚饿,哪儿打点一下?”

  “先生,我进去看看。”冀元亨进店少作打量,顷刻出来禀告,“先生,这店铺还干净,在这里用餐如何?”

  “好吧。”王守仁与来仪随冀元亨进店,伙计上前侍候。店主很会做生意,上前劝正在浏览壁上所挂诗词的王守仁:“客官,吃饭怎能不喝酒?”

  “真的,我倒忘了,我这学生可是会喝酒的。”王守仁回过神来,坐下回答店主。

        “先生有疾不能喝,弟子也当免了。”元亨推辞,说着端起饭碗。

       “我有病不能喝,你一路辛苦,稍喝些解解乏。再说我们也不能拂了店主一番好意。”王守仁也端碗举筷,“店主,您这里有些什么酒?”

        “本店虽小,酒倒是齐全的,白的黄的都有,还有杨梅烧酒。”店主笑眯眯回答。

  “哦,杨梅烧酒,那可是我老家余姚的特产,拿点杨梅烧酒来,让我也尝一颗酒浸杨梅。”

  店主命伙计上杨梅烧酒,王守仁举筷夹了颗杨梅品味。

  “客官是余姚人?余姚人厉害哟。最近江西来了个您的老乡,是南京鸿庐寺里的大官,奉朝廷命来赣南专捉造反的强盗,本事可大啦……”

  “哦,有这么个老乡么?我等几个出门在外,没听说过。喂,店主,江西怎么会有这许多为盗作贼的?”王守仁打断店主话。

  “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哇!水泊梁山里不是有句‘官逼民反'的话么!”

  “店主,你刚才说的余姚老乡叫啥个名字?”书僮来仪放下筷子,故意问道。

  “听说那位御史大人姓王,叫什么来着……”店主拍脑壳,转身问伙计。

  “叫王阳明,人家都叫阳明先生。”伙计代店主答道。

  冀元亭差点笑出来,忙将杨梅酒中的杨梅塞进嘴中。王守仁盯了一眼来仪,来仪低头扒饭。


王阳明《丰寿西冈罗老先生诗》局部 


  “店主,我等路过南昌,听人讲,这里的宁王文武双全、德高望重,可是真的?”王守仁在桌上把玩一粒杨梅核问道。

  “那还会假的,宁王他老人家可是当今皇上的叔爷。要文有文,听说最近还请了那个阳明先生的学生做老师,一心读四书五经。说武的,他招的兵兵强,买的马马壮,手下那个朱将军尤其厉害。咱百姓都开玩笑讲,说不定宁王老爷早晚会去京城坐龙庭。”

  “店主真会说话,但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冀元亨阻止店主。

  “这……小的知道是犯王法要杀头的。小的刚才信口开河,客官您俱当小的放屁。”店主也感到自己失言,连忙正色。

  来仪终于笑出声来。王守仁接过店主话头:“店主多心了,我一介教书匠,养家糊口都忙不过来,枉读四书五经,连个秀才也捞不上,哪有闲心思去管朝廷大事。”

  吃完饭,一行三人向宁王府走去。

  

04

 

  宁王府大厅里,摆设豪华,凡属明代宗室藩王应有的仪仗一应俱全。厅里诸多摆设中一排红木嵌骨屏风闪闪发光,屏风上有字有画。

       “南京鸿庐寺卿、南赣汀漳提督军务王御史大人到——”一声吆喝从王府大门口直达内室。

      在数位侍者的陪引下,已改换官服的王守仁缓步走入王府直抵大厅,元亨及来仪紧跟其后。

       “先生,宁王府娄妃写得一手好诗好字,您看这屏风上的诗和书法怎么样?”元亨轻声问,他是第二次进宁王府,还不时与侍立的众人点头打招呼。

       “是的,大人,这是娄妃娘娘写的。娘娘出身书香门第,其高堂大人便是当今大儒娄一斋老夫子。”陪引的宁王属下在旁介绍。

       “哦,一斋夫子可是我王某的老师。”王守仁说着走近红木屏风,轻吟起娄妃的《题采樵图》来:


  妇女言兮夫拜听,采憔虽是担头轻。

   昨夜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采樵图


       “先生,您看娄妃的诗和书法到底如何?”冀元亨又问。

       “哦……元亨,你说什么?娄妃的诗书么,纤细而不失规矩,难得闺中才女。”  

  王守仁读懂了娄妃诗意,娄妃用诗暗谏宁王要安分守己当藩王,不可有犯上作乱之心,不然必自招杀身之祸。王守仁开始还怀疑自己读错了,再走近些又一字一句看了一遍,联想到饭铺里店主所讲的笑话,又想到南昌街头铁铺里宁王派人监督锻造兵器情景,不由大吃一惊……

       “王先生!”一声洪亮的招呼从王守仁背后传来。宁王朱宸濠在李士实、朱远疆的护拥下步入大厅,众多侍者鱼贯而入。

       “王御史光临本王府,有失远迎,请多多包涵。”宁王出自真情。

       “下官王守仁拜见宁王殿下。”王守仁醒过神来,迅即向宁王行礼。

        宁王还礼,扶起王守仁,执着王守仁的手热情有加,一边睨视王守仁容貌:“久闻先生学贯古今,倡圣人之说,本王无缘聆听,每每为憾。如今先生领兵江西,保我庶民,本王也可早晚请教了。”

       “殿下过奖了。守仁生性愚钝,只是因祸得福,在龙场谪居数载,居夷思困,略悟得一二,日后还要向殿下多多讨教才是。”王守仁也凝视宁王,果然气宇轩昂,谈吐不凡。

       “本王托先祖恩泽,衣食南昌,有空略读经史,偶尔也翻点兵书,意欲为朝廷效点微力,但与先生相比,相距甚远,渐愧惭愧。”宁王倒也不是假谦虚,出自真情,拉了王守仁,边说边走向后大厅客堂。

       “江西巡抚孙大人到——”又一声吆喝,从宁王府大门口直达内室。一顶巡抚品位的官轿中走出孙燧。

       正在客堂里与宁王低声交谈的王守仁听见通报,立即站起身,面向客堂门口。宁王也听到了,脸上露出雅兴被不速之客打断的不悦,心想:“这老厮来者不善……”

       宁王想起一年前夏天,也在这客堂,宁王穿了套薄绸衣裤,侍女替他打着扇子,谋士李士实、将军朱远疆侧坐两旁。他正细阅一份密奏,手指轻敲案面。

       “李侍郎,朱将军,这孙老厮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心与我过不去,这该是他第三次密奏本王了。”宁王手举了那份密奏,表面上不屑一顾,内心颇为忧忡,向李朱两心腹说。

       “幸亏殿下朝中有人,不然……”李士实摇了把羽扇,颇有诸葛亮模样。

        “这孙老厮可不糊涂,下官按殿下吩咐,送去枣梨姜芥四物,他可是老目昏眼为之一亮,继尔装作不理会,笑笑回绝。”

  朱远疆则想起了奉命去巡抚衙门送物之事。孙燧不冷不热,正襟危坐。朱远疆说:“巡抚大人,末将奉宁王之命,特来送些薄礼,请大人笑纳。”他一个手势,士兵端了盘布盖了的礼物敬上。

       “殿下太厚爱下官了,请朱将军代我谢谢了。”孙燧伸手揭去盘上的盖布,盘上仅仅只有枣、梨、姜、芥(谐音‘早离疆界')四色物件,孙燧回过头来大笑,“本官上任不久,殿下就屈启大驾光临寒衙。今日又遣将军专送厚礼,我孙某未曾为宁王效犬马之力,受之有愧啊!”

       “孙大人,殿下思贤爱才,对大人的德才那可是十二万分的赏识。”

       “朱将军,有劳您原璧捎回,请殿下海涵下官的却之不恭。”

       朱远疆一脸尬尴,悻悻而归……


王阳明书《七言诗》


  再说眼前,孙燧自顾自跨进大厅客堂,向宁王行礼:“殿下,下官听说王府今有盛宴招待贵客,想来讨杯酒喝,殿下肯赏赐否?”

       “孙巡抚统制一方,是江西百姓父母官,本王岂有不欢迎之理。至于今日贵客……”

       “想来这位便是本官同乡、学者众口一辞的阳明先生啰!”孙燧接过宁王话头,转向王守仁。

       “在下正是王守仁,来赣未几,杂事缠身,尚未参谒孙大人,请巡抚大人恕罪。”王守仁向孙燧行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孙某与贵老乡快三十年不见。王御史倡良知之说,孙某也风闻一二,吾姚文统不绝呀。”孙燧看看王守仁又看看宁王。

       “下官贱体多病,颠沛奔波,与孙大人同举乡试之事也恍惚难详了。今后还望大人多多赐教。”

       “孙巡抚真乃豪爽之人,不过今天有点过分了,在本王府里喧宾夺主,本王倒成了被冷落一旁的外客。”宁王佯装不悦,继尔三人相视而笑。

       “下官该死,打断殿下与王御史高谈宏论。”

       “无妨,无妨。本王也晓得余姚乃浙东名邑,汉有严子陵,三国有虞仲翔,初唐有虞永兴,至我大明,更是姚江人物甲天下。”宁王滔滔不绝。

       “殿下,孙大人定有要事与殿下相商,下官理当回避。”王守仁颇感进退失据。

      “我孙某可是借光来讨口酒喝的。”孙燧拦住王守仁,转向宁王戏谑。

       “真是的,差点忘了。开宴!”宁王起身领两人步入宴会厅。

  宴会厅中,鲜化点缀四周,作陪的南昌达官贵吏及洪都名流见宁王等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05


  入夜,孙燧在寝室里踱步,白天王守仁与宁王谈话等情景不时映入脑海,他猜疑王守仁是否会被朱宸濠拉拢利用而“助逆”?

  “这个王老乡绝顶聪明,会糊涂一时、走错一步么?”孙燧心想,一边翻看王守仁的《传习录》,少顷又自言自语:“还是设法瞒过宁王耳目,与这王老乡面谈一次,实话实说,看他如何?”

  此时,刚回到行营的王守仁也在卧室踱步。他也猜疑孙燧是否知道宁王有篡位之心?如若知道,又是否会与宁王相互勾结?“看来得私见孙大人一面,实话实说,看他态度如何。”王守仁一边想一边开始批阅起新办学校的学生所做文章来。


三种版本王阳明《传习录》


   第二夜,王守仁刚打开不知读了多少遍的《孟子》,听得外面卫士一声禀报:

  “大人,巡抚孙大人到!”

   听得孙燧来到行营,王守仁颇感吃惊,略整仪表走向门口。

  “孙大人远途深夜垂访,不知有何指教?”王守仁边说边接孙燧进门,在书房里推孙燧坐主位,自坐了下位。

  “无事不登三宝殿。”孙燧侧目卫士及书僮。王守仁会意,示意他们退出,孙燧仍不放心,到门外吩咐自己的便衣卫士注意警戒,王守仁见事情不一般,也叮嘱卫士提高警惕。

  “王老乡,看在同举乡试份上,也看在我俩都是大明王朝的臣子理应保国安社稷份上,今夜我俩竹筒里倒豆子——实话直说,如何?”

  “一言为定!”王守仁与孙燧拍案相定。

  两人长夜密谈,王守仁不时添灯油剪灯芯。直到东方渐白,孙燧才起身告辞,骑马悄悄而去。

  

  宁王府后花园中,花团锦簇,大自然显得多彩多姿。娄妃一身淡妆,尤现贵夫人魅力。她一手执扇,若有所思。丫环洪妹随侍其后。

  距娄妃约十来步,宁王与王守仁并肩缓行,一路交谈。

  “王先生,我们泰山大人生前可常夸您天资过人。”这几天来宁王与王守仁谈经论道,颇有点意味。

  “殿下,没有尊丈泰山娄大师点拨,自是没有下官今日学问。守仁岂有过人天资,那是前辈奖掖后辈罢了。”王守仁诚恳有加。

  “王先生,我还是称您为师兄吧,家父生前常教诲我等兄弟姐妹以您为楷模,要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娄妃不知何时倾听起两人的谈话来,此时插进话来。

  “所言极是,夫人本是王先生的师妹,我么是先生的妹夫,理当也称师兄。”宁王接过娄妃话茬,顺水推舟。

  “岂敢!岂敢!殿下和娘娘这不是要折煞下官么?”王守仁忽然正色,诚惶诚恐地向两位行大礼。

  “夫人,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宁王扶起王守仁,一转话题,“哦,是大学章句,我记得‘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后,还有‘治国平天下'一句。那是大丈夫气概和抱负。王先生,您以为如何?”宁王又倒过话头,撇开娄妃问王守仁。

  “四书之言,岂有差错,殿下理会,更是恰当。忠君报国安天下,自是我这般臣子处事理政、为人准则。”王守仁停下脚步,让宁王先行。

  “殿下,王师兄满腹经纶,还赋得好诗,今日请王师兄口占一首如何?”娄妃向宁王建议。

  “我早有所闻。王先生,能满足你师妹的愿望么?”宁王已缓行到一座精美的太湖石假山旁。

  王守仁停住脚步,举头望假山上玲珑小亭。见亭前有株老树,树上栖息的一只鸟见人近前,“扑愣愣”飞去,若有所思:“那下官在殿下与娘娘面前献丑了。”


  归鸟长空随所适,秋江落木正无边。

  何时返却阳明洞,萝月松风扫石眠。


  王守仁已厌倦官场,他很想念绍兴、修文的阳明洞,还有老家余姚的中天阁,讲学以终是他的夙愿。

  “王师兄,您莫非记错了季节,现时端午还没到,怎吟出‘秋江落木'来?”娄妃问,有点显得随便而习钻。

  “吾心入秋便是秋,这初夏乃心外初夏,自是不妨下官作诗。娘娘做诗功在下官之上,下官初进王府时已拜读了。”王守仁略视娄妃。娄妃心里一惊,瞬间复归自然。宁王颇不解,继而自嘲:

  “你们师兄师妹俩诗呀词的,太雅了。走吧,去看看府中酒坊,端午酒做得怎样?晚上先弄坛我俩好好喝一顿。”

  “下官有疾,不能喝酒。”王守仁推辞,“过几日,下官要回余姚探望祖母和家父。”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龚烈沸,宁波天一阁退休学者。


大河奔流工作室
坚持文学性和原创性。不追新闻热点,不求轰动效应。说真正想说的话,写时过境迁仍然可读的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