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丹文︱当下,我们要如何学语文:从《倪文尖语文课》说起

文摘   2024-08-05 19:00   浙江  

《倪文尖语文课》

倪文尖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启光书局2022年版

当下,我们要如何学语文?

——从《倪文尖语文课》说起

︱汤丹文

       为什么会想起写这篇题目看似大而无当的文章?原由是去年暮春时节的一次大学同学聚会,当时,文尖送了我这本《倪文尖语文课》。那次聚会,宴设上海中山公园的来福士广场。从餐厅的窗口望出去,是当年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爬满青藤的塔楼,少年张爱玲曾在这里就读。后来,看了文尖的书,知道他早年对张爱玲很有研究,书中选了《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双城记—从王安忆到张爱玲》,对不同时代两位上海女作家作了比较研究。

  那天,除了七八位同学,还来了一位神秘嘉宾,我们大学时的老师宋耀良先生返国。席间,大家回忆起在座的包括文尖在内的许多同学,曾在课余被宋老师叫去开读书会,“私淑”一番。后来有知内情者告诉我,这是个了不起的源头,现在,“本科导师制”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已推行了二十几年。

  这让我不由得感慨,我们何其幸运,在那个时代来到中山北路的丽娃河畔,遇上这么多奉献负责、不计名利的良师。

华东师大丽娃河


  文尖成名很早。1988年,当像我这样的大学生还少不更世之时,他就在《读书》上发表了《不要忘了林语堂—读<京华烟云>》这样的力作。第二年,他发表了《单凭才气创造不出划时代的巨作》,质疑当时风行海内外的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文尖称之为,“散发浓厚古典气的18世纪性,那个时代的小说难免带有初始阶段的印迹。”那时的文尖,也许可用一句流行歌的歌词来概括:“年少轻狂却有为”。

  文尖的大红,是在最近几年。人们在B站上见识了这位上语文课的“UP主”,他在网上娓娓而谈,收获粉丝无数。罗岗因此戏称文尖为“倪大红”。其时在语文学界,文尖早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曾参与国家统编版语文教科书的编写等顶层设计工作,主编的《新课标语文学本》等系列助学读物也很有影响。

  北大教授吴晓东如此评价他:“文尖是少有的在文学研究和语文教育上都下过真功夫的学者,而且是少有的理想主义者。”“当大学里的教授们都忙于科研忙于发论文,而文尖把大量的精力放在了给学生们上好课,最大限度地尽一个师范大学教师的天职和本分。”此言不虚。

倪文尖主编的《新课标语文学本》


  文尖的这本书主要是对中国文坛一些大家的经典之作的重读。它们中有一些是专门的文学评论和线上线下讲课的精选。而另外的,则是他对一些语文经典的批注。

  用旁批的手法作披阅,看上去有些古老,但也显现文尖的良苦用心。这种直面文本的方法,其实彰显着他对语文学习的理念,那就是把阅读文本作为“发现、发明,乃至创造性”的过程。他提出,阅读要无限“接近文本、读通读透文本,甚至超越文本”。这很不简单。

  四五十年前,我们上语文课,往往分析概括出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便完事大吉。而文尖提出的“阅读诗学”,也就是他心中的“读通读透”,不仅是捕捉到文本一个或多个中心,而是考虑“如何抵达文本意义世界的核心?如何构建整体性视角?如何探知到文本的核心意义?是否真正触及到文本的灵魂?”我个人认为,文尖提出的这种阅读,其实是一种有想法或者说带着疑问、带着思想的阅读。他曾说,“阅读的方法不仅仅是一种技艺和技术,而关涉的是如何体贴人心,沟通心灵,抵达灵魂。”

  在书中,文尖让人意外地用了两篇文章来解读朱自清的散文经典《背影》,并以此说明此文为什么是灵魂之作。

  在一般人心中,《背影》传达的无非是一种淡淡人生忧伤之下的父子情深。特别是当肥胖的父亲穿过铁道、爬上月台的那个著名的“背影”场景,让人动容。但通过文尖的条分缕析和步步考证,我们得知文本之外的另外一些“背景”——其实这对父子是有过矛盾的,比如父亲纳了妾;年轻时朱自清在家乡教书,父亲竟让相熟的校长,将儿子每个月的薪水发给自己完全支配。以这个“背景“来读这篇文章就很有意思了,而且,文尖考证出这篇文章作者预设的第一读者,竟也是他的父亲。

  朱自清的弟弟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当开明书局的朱自清散文集《背影》寄送到家时,“父亲行动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诵读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象猛然放射出光彩”。文尖说,1924年的时候,朱自清写了篇小说,曾让他爹气得加深了矛盾。而这篇《背影》,显然让父子得以隔空对话,从而生前和解。

  当我们以超越文本的姿态来读《背景》,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所谓纯粹的父慈子孝,到底存在不存在,或者多大程度上存在?很多时候,像父子这样的关系,在现实的情感中,往往是五味杂陈。在文中,文尖解说的这句话,说得十分到位:“《背影》解读的宽度,就是你我生活的宽度、思考的宽度。”

倪文尖在课堂上


  语文学习无非是阅读和写作两个方面。《倪文尖语文课》重在阅读,重在文本。我倒希望倪教授有空,能否谈点如何写作。我想如果文尖动手,也会从思想这一角度来定义写作。因为他说过,“语文,应在如‘何做一个中国人’和”如何做一个有创造性的人’相统合的高度上重新定义,重新出发”。而个人以为,通过母语写作带来的思考,正是中国人成为一个创造性的人的必然过程。

  许多年前,著名学者徐贲曾来宁波,书友们在宁波鼓楼旁的一家小店小聚。我曾问起在国外大学教写作的徐老师,外国学校对作文评分的标准如何?他说,主要是思维逻辑和创意能力。想想也是,文章形式或文字上的“花拳绣腿”,在如今这个人工智能时代,可能会不值一提,机器可能会穷尽人间最美好或最动人的词语。想比之下,思想则将难能可贵。

  反过来,当我们看到网络上的言论极端,偏激盛行,就事论理有时没有市场;不讲是非逻辑,只讲立场喜好则大有人在。一言而蔽之,我个人以为,都是从小没有好好学习语文,没有学会思考。如果我们一味去迎合网络上的“短平快“和碎片化,那么,良好的网络公众话语平台就不能形成,网上言说的暴戾之气,也不会消除。文尖也说,语文的范畴是大于文学的,“社会运用”与“文化传承”“精神修养””现代思维””语文才能”等同等重要。网络,是语文社会运用的重要之所。


  要实现文尖的语文教育理想主义的目标,其实是需要社会对语文教育的全面重视和理念上的根本改观。今夏高考后,有人发文比较中法高考作文题的不同,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高考作文看重的是“修辞”或“引经据典”,要求观点准确,并与一些时事挂钩。而法国的高考题则更多地带有哲学思辨,如“文化可否可让人更具人性”“文化多样性是否阻止了人类的团结”等等这样的题目,是可以得出不同的观点的,考验的都是逻辑思维与判断能力,注重的是推导的过程。

  往往,每次高考过后,我们都能在媒体上发现这样的消息,某地某教师押中了作文考题,或某篇文章与高考作文的题旨不谋而合。个人认为,对考生而言,押中是一种偶然性。而且押中考题的考生,拿到高分,无非最后写了一篇前有范文且中规中矩的“普通话”式的文章。而类似法国高考这样的语文考题,却是真正体现了学生的思想表达能力。当然,高考生要关注时事,无可厚非。但高考语文出题与时事性若有太多太深关联,有时会是一种不公,人不可能把所有信息收入囊中。

  话有点扯得远,对文尖而言,他心中理想的语文教育是要 “落实到智慧学特别是人性向真善美的进步上的”。他进而提出,“一个好的语文教师要管学生三十年。”

  这样“管三十年”的老师,在我们的大学生涯中,遇到不少,比如前面所提的宋耀良师,以及前段时间仙逝的夏志厚师。他们或多或少改变了我们的人生,也基本锚定了我们的价值取向。而且,越来越多的人,也认识到了语文教育在启智方面的重要性。

  我大学的另一个同学夏吉林,年轻时是“愤青“,做过书商,也策划过类似《中国可以说“不”》这样的书籍。他一生闯荡江湖,职业无数,临近退休,重出讲台,做了一个“说文开智·夏老师”的自媒体。主题就是解汉语之字,发现汉语的智与美,进而传播中国文化。

  再回到文尖的这本书,师妹毛尖曾调皮地宣称:“他,改变了语文”。而我们一帮人则起哄:“文尖,你说已经改变了吗?”事实上无论如何,语文需要改变,同志更需努力!

大河奔流工作室
坚持文学性和原创性。不追新闻热点,不求轰动效应。说真正想说的话,写时过境迁仍然可读的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