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粟坡落水洞一军对越作战指挥所旧址
军长傅全有
（之四）
01
一支部队，指挥员有何种气质，部队便会有同样的气质，并且会传承。这事很奇怪，说不清楚是什么道理。
军长穿着的军服始终又干净又挺括，军容什么时候都相当整洁，皮鞋什么时候都擦得明光瓦亮，配上他高大匀称的身材、板正板直的腰板和自信的微笑，透出一股英气帅气。
记者江永红曾在前线采访一军。1986年12期《解放军文艺》，发表他的系列报告文学《老山观战录》：《中国师》探讨了当代军人能不能打仗，《黑马》叙述了几名平时调皮捣蛋的“刺头兵”在战火中成为功臣的故事。之三便是《一军之长》。光看这三个题目就能感受到大气。
《一军之长》中有个情节，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军长站在青青的山坡上，笔挺的军装，皮鞋擦得铮亮，手中拿着两只健身球，边转边思考问题。当年我在《解放军文艺》上阅读到这组文章，由衷赞叹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老道的笔力。这本38年前的杂志，如今我还珍藏着，尽管纸已经泛黄还有点发霉。
江永红在一军老山前线的采访和他的作品
其实还不止江记者描述的那样。指挥所不知何时收留了一条小狗，每天跟着军长后面去遛弯。战区老百姓见此，编了顺口溜说：“手里攥个球，后边跟条狗，听着小广播，早晚到处走。”
主将这种沉着稳健、镇定自若、有条有理、处惊不变、坚定自信的形象，无形中影响了部队，赋予了部队同样独特的精神气质，坚信跟着军长一定打胜仗。战区百姓说，这支部队不一样。
对这支来自江南水乡、三十多年没打过仗、干什么都很讲究的部队，也有人不大信任，戏称“洋兵打洋仗，难免出洋相”“会吹会吃会玩，就是不会打仗”。但军长却对此不屑一顾，对自己的部队始终充满自信。他说，第一军会吹会吃会玩，但更会打仗，打大仗，打恶仗，打胜仗。
一军这些来自江浙地区的兵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感觉呢？士气立马爆棚！
傅全有军长在在一师一团指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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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胜仗是部队打的，但指挥官创造性的辩证思维、精致巧妙的战役战术设计、富有智慧的运筹帷幄和排兵布阵，则在一定程度上起主导作用。
怎样以最小的代价打赢这一仗？他把什么都想透了。
比如，他对参加轮战的总体思考和筹划，就是要下好“三步棋”：稳住阵脚，打开局面；略有战果，鼓舞士气；严厉惩罚，争取胜利。
历时三个月的临战训练中，他将对此战的所思所想整理了《论‘轮战’的十个关系》，对短期与长期、军事与政治、保卫与建设、主动与被动、内部与外部、前方与后方、初战与续战、胜利与代价、作战与改革、作战与建没等内在关系做了系统思考，以统一全军的思想。
针对对手作战特点，提出热带山岳丛林地作战的“十六字诀”：多点设防，重点守备，积极打击，近战歼敌。在具体战法上要求“精用兵、巧用炮，活用战术”。
宁肯挖工事累死，也不要被敌人的炮弹炸死
对阵地建设，他提出“宁可构筑工事累死，也不要被敌人的炮弹炸死”。全军阵地做到强化、净化、美化、规格化、战斗化，能藏、能守、能战斗、能机动、能生活。这样的一个决策，能避免多少无谓的牺牲，挽救多少战士的生命啊！
针对敌军“堑壕延伸”战术，他组织人员研究了“以炮破壕、障碍破坏、以壕制壕、翼侧反击”战术，夺回了战场主动权。
最著名的就是展开“三防三反”。即防炮击反炮击，以炮对炮；防偷袭反偷袭，以偷袭对偷袭；防渗透反渗透，以渗透对渗透。还用了“大炮压制、小炮游击、冷枪冷炮”等战法。
当主官说难也难，说不难也简单。要干的无非是三件事：拍板子、定调子、用干部。这三件事，军长干得都十分精彩，无可挑剔。
一军一师老山地区防御作战部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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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唯上，只唯实，坚持真理，不惜抗上，这是指挥员最重要的品质。而这恰恰是军长的标志性特征。他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做什么，相信部队，相信自己深思熟虑后形成的决心。
1985年的“3﹒8”战斗是一次“精兵突袭拔点”作战。战前上面有人不认同这个战法，并说偷袭是白日做梦，想得太天真。军长听到此话也不恼，只是说，他们说对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定下精兵奇袭的决心，就是做梦时想到的。
不在乎非议，不怕人说三道四，看准的事决不动摇。坚持这种战法的结果是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此战动用1团6连、2团1、2、3连，3团1连等攻击分队，利用夜暗，采取小批次、无规律方式进入屯兵点隐蔽待机，次日凌晨突然对被敌占领的7个据点出击。干净利落歼敌605人，彻底改变了该地区不利于我军的态势。守敌向上级报告说，“兄弟们正在吃饭，他们就上来了。”
1985年一师各团3.8出击拔点作战经过图
此战也成为一军轮战期间一次经典战例和军长的得意之作，受到军委邓小平主席及南京和昆明军区通令表彰。一团六连和三十六师炮团七连被军委授予“英雄硬六连”和“神炮连”称号。
天下的事情也巧。此战，敌军前线总指挥武利，正是多年前傅军长南京军事学院的同窗学友，极富戏剧性。
轮战结束后的一个月，军长即被越级提升为由原昆明、成都两大军区合并后新的成都军区司令员。这便意味着他未经任何转寰，由战役战术指挥员一步跨入战略方向指挥员的门槛，也意味着把约占中国陆地面积1/4的云贵川藏及重庆五省（区）这两大战略区的军事工作“打包”交给了他。此时，距他坐到军长的这把椅子刚刚两年。
几年后，他又先后出任兰州军区司令员、中央军委委员、总后勤部长、总参谋长，授上将军衔。这是中国军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衔级，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元帅们才能担纲的职位。
担任兰州军区司令员时跑遍大西北陕甘宁青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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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7月，我正休探亲假时接到仵景元副处长电话，说部里定我去石家庄高级陆军学校上学。从此时开始，就再也没在军长手下工作，也没能在他麾下去云南打仗了。
不过还是见过几次。
1986年初出了件让人懊恼的事。打仗回营后，一军参战总结在南京高级步校铅印并报送上级、相关参战部队及军事院校。由于马虎，印了多少，发了多少没详细登记。事关军委对越作战意图和作战部署，被解放军保密委员会查下来。作训处的日子难过了，灰头土脸像犯了大罪，于是派员四处查找回收。
顾处长派我去成都军区追文件，于是我找到沈伟光帮忙。办完事后，伟光陪我到家里去见了傅司令员。他说在这里工作很舒心，与老红军万海峰政委配合得很好，打算短时间内跑遍以西藏、云南为重点的基层部队，让我在成都好好逛逛。
他还开心地回忆了在一军时的一则趣闻说，在军以下部队，正职副职都干过，因为姓傅，谐音为“副”或“负”，别人极不好称呼，副的是副的，正的也是副的。比如当副参谋长和参谋长时，分别称“傅副参谋长”“傅参谋长”，当副职时都是“负负得正”的，当正职时听起来又都是副的。极严肃收敛的人开起玩笑来也有质量，让人忍俊不禁。
沈伟光赠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创刊号
沈伟光派车送我去了青城山、都江堰、青羊宫，武候祠、杜甫草堂，看了乐山大佛。挎包里装一只铝制饭盒，在成都大街上边逛边吃了担担面、龙抄手、钟水饺、麻婆豆腐。钱花完了又不好意思向伟光明说，只是提前结束行程，说好的峨眉山被放弃。
临行前，伟光送我《西南军事文学》创刊号，这是傅司令员到任后创办的，有他和万政委的发刊辞，刘伯承、刘白羽、冯牧、李存葆等人的贺词。前几天整理旧物被翻出来，封面写有一句“沈伟光赠武晋宁于成都﹒1986年4月19日”，确认是我当年写来备注的。同时创办的还有纯研究性的《西南军事学术》，后来我也在这上面发过军事论文。
转任兰州军区司令员后，他回过一次江南，吴铨叙军长陪他到宜兴二师。穿便装皮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有点憔悴的感觉。1993年任总后勤部长后又去过二师一次。不过这次到宜兴显得容光焕发，还搞了一次阅兵和分列式。当他乘车校阅路过指挥台时发现我在那里，笑容满面挥挥手打了个招呼。在师小招待所见面时，也留下一张笑嘻嘻准备握手的照片，成功地让陈传发师长、刘洪凯参谋长、何长生副参谋长当了一回陪衬。
1993年，总后勤部长傅全有视察一军二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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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平老家，他面对众乡亲对自己的一生总结如下：枪林弹雨过来了，没倒下；糖衣炮弹过来了，没倒下。当了一辈子的官，没有官瘾；抽了一辈子的烟，没有烟瘾；喝了一辈子的酒，没有酒瘾。其自尊自在自信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军长是我军实行新军衔制后从一军走出的首位上将军官。他曾不断告诫我们和自已，做人做事要“朴实、老实、扎实”，“三实”至今铭记在心。有战友算过，从他开始，曾在一军工作过的将领中陆续走出八位上将，无一倒在糖衣炮弹之下。不能不说一军从洪湖、晋绥、延安生成的老实本份的传统、作风、定力至今未变。
不少人说，在职场碰到一个好上司不容易。不过我运气好，从班长开始遇到的都是好上司。即便忍无可忍时曾与顶头上司吵过一架，过后仍没一点芥蒂。
但事情也不是绝对的。军队也是社会，也有坏蛋，否则怎么会有“打黑枪”的事？也曾遇到职务比你高很多的高级干部兼顶头上司，你给他个人办的事不太如他意开罪于他，于是借题发挥，逮住机会小鞋子大棒子拿出来晃一晃。对你有意见不当面批，却在背地里讲是非说闲话阴着干。气场不合，他看不上你，你也别尿他，你没干坏事怕他作甚？一辈子偶遇个把也属正常，平时离远点，战时防着点即可。
时任兰州军区司令员傅全有与二师常委合影
对比之下，尽显傅军长为人做官处世的敞亮格局。
“仗好打，功难评”。这是部队打胜仗后极易出现的问题。他提出和倡导了“四不八让”：不为自己评功摆好，不犯自由主义，单位不争立功指标，干部不为自己邀功。上级让下级，干部让战士，机关让连队，党员让群众，活着的人让烈士，参加评功评奖的人让在医院的伤员。
对牺牲的烈士，他改变原先在战区就地安葬的办法。他说，第一军大部分是江浙人，孩子如果牺牲了，家人远赴南疆祭奠一次不易，一定要一个不拉地带回去。
指挥员如果没有一个高尚的人格和品德，这些事是不会想到的。不管这些事，也不会有人找茬怪罪。当军长能当到这个份上也就可以了。
浙江人民热烈迎接参战将士凯旋归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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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当一回和平年代的兵，我只在40年前遇到过唯一一次参加实战的机会，而且是跟着打过仗能打胜仗的人去打仗，但还是被我错过了。所以心里时常埋怨顾守成处长，参战命令中一定要求“立即收拢人员”，为什么不去收拢一下在学校的我呢？也时常埋怨自已，为什么不主动向学校提出暂停学业归队参战的要求呢？
但无论如何，有幸跟着军长这样的上司干上一段，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不枉从军一回。
（2024年“八一”前夕完稿）
甬上话
曾经的职业军人，退休后在行走中探究历史，追寻前人留下的足迹。在本号连续推送系列文章，回望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体味他们或波澜壮阔或悲壮痛苦的精神世界，吸引了众多网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