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瓜”
路过洞桥,看到路边的几个瓜棚,听说洞桥的瓜有名,便停下车买了两只瓜。回来的路上,不禁想起自己四十五六年的“偷瓜”趣事。当然,我不知道把它定义为趣事是不是合适。
那年我大概五六岁吧。四十五六年前的农村物质匮乏,除了大米有些保证外,其它一些生活物资都很短缺。那年七月上旬的一天,村里两位年长我五六岁的玩伴来找我,把我叫到一旁神秘兮兮地问我:“想不想吃瓜?”
我说:“当然想吃,但家里没有啊,好像村里也没人有啊。”
玩伴说“这你不用管,你中午跟我一起去就是了。不要告诉你娘。”
夏天里,瓜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太有吸引力了,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中午,烈日当空,我骗过母亲,跟着两位玩伴出去,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口池塘堤坝上的大树下。我走得满头大汗,便问他俩瓜呢?他俩嘘了一下,叫我不要说话,用手指了指大概一百多米远的一块瓜地,说瓜就在这地里。我好像记得这瓜地是邻村一个叫瘦子爷爷的。那时我尚小,听母亲说邻村的这位爷爷以前得过痨病,因为家里穷没钱耽误了治疗,营养又没跟上,便落下了病根,人瘦得皮包骨头干不得什么重活,四十多了也没娶上媳妇,为此也招得村里周围人笑话。母亲和他熟悉,我见过几次,每次都和我打招呼,喊我绰号。
我说:“我们没钱,哪里有瓜吃呢?”
他俩看看我说:“没钱没关系,我们去偷几只。我们这两天侦查过了,中午他在瓜棚里睡觉,再说他痨病底子,就算发现了也追不到我们的。”
“偷瓜,这不是做小偷吗?母亲说过不准偷人家东西的,偷东西抓到了是要坐班房的。”我说。
玩伴说:“这地里瓜很多,不吃也会烂掉的,下次我们给他弄些牛粪当肥料不就抵消了嘛。”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方法,我一时没有吭声。玩伴便开始宣布分工,说我个子小不容易被发现,他俩个子高负责放哨,如果发现瓜棚里的人出来或者有人路过就发出狗叫声,我便要藏身好或者撤离瓜地。弄了半天我年龄最小的人却要担任主攻角色,我一时面露难色。玩伴们又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并答应偷来的瓜我可以得一半,明天他们在池塘里用罩网来的鱼虾也会给我一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月也难得见一次荤腥,玩伴的承诺对我而言是有吸引力的。
在一番思想动员之后,我们最终达成了共识,便开始行动起来。按照设计好的方案,我在田埂上匍匐前进,尽量把身子弯下来贴近稻草,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声响来,耳朵还要竖起来听放哨的玩伴有没有发出警报。我三四岁时有次到景德镇父亲单位礼堂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八路军打日本鬼子,镜头里八路军战士一个个拿着枪弯下腰匍匐前进,快速进入阵地打埋伏,等着日本鬼子进入埋伏圈。今天这些电视里看来的动作派上用场了。现在想想我是不是从小就具备了一定的军事素养?后来没有像父亲一样参军卫国实在是有点遗憾。
我匍匐抵达瓜地边,开始观察瓜棚和瓜地地形。瓜棚里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瘦子爷爷)的鼾声,我想此时行动应该是安全的。瓜地成扇形,面积约有两亩左右,三面弧形,地岸有一米五高,比我还要高一些,另外一面是一米多宽的人行主路,比较平坦。从主路下瓜地只有半米的落差比较方便,但主路上没有遮拦又正对着瓜棚门,无疑很容易被发现。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下到瓜地。回头看看远处池塘坝上放哨的玩伴,只见他们不断地向我做手势,意思是让我抓紧行动。好吧,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站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向下面的瓜地奋力一跳。上午,刚刚下过一会儿雷阵雨,瓜地里的土还有点湿,加上冲击力,我穿着母亲不久前给我买的凉鞋,双脚连带凉鞋还有双手一下同时陷到瓜地的泥里了,此时也不敢做出声来。我趴在瓜藤下开始找瓜,这块瓜地种的以香瓜(老家也叫菜瓜)为主,也有西瓜,几步外就有几只瓜躺在那里。中午正是烈日当头,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这时发现有好几条长长的毛毛虫向我这边爬过来,毛毛虫长了很多脚,看起来有点怕人,瓜藤上还有不少蚂蚁在活动,蚂蚁咬人是很疼的,又发现有几只黄蜂在头顶附近盘旋,并且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听起来瘆得慌,要是被黄蜂蛰了更不得了,马上就会肿起来的。越想越害怕,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为了吃点瓜让自己身处如此险境,这地方真不该来。
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到同伴发出了几声急促的狗叫声,这是刚才约定的报警信号,瓜棚里的鼾声没有变化,这说明远处有人来了。怎么办?赶紧走吧。不对,我还没有摘到瓜呢,费了这么大劲总不能空手而归吧?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米,随手用力摘了一只瓜,然后连滚带爬上了岸一口气小跑到了池塘坝上和玩伴们汇合,这时发现三百米开外有个大人戴着草帽在低头赶路,等他走了之后我们才出了口气坐起来,此时发现我手和脚、鞋和裤子衣服上到处都是泥。随后一个玩伴带我去水沟清洗,另外一个玩伴去洗瓜。一番简单收拾后,我们三位便开始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成果,一个玩伴用力捶开瓜后,每个分了一块,发现瓜的籽是白的,我们每人大咬一口,啊,好苦啊,原来是一只生瓜。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相视之后又苦笑起来。这真是一次失败的“首秀”。
本以为这事就此翻篇了,或者就此隐匿于记忆的尘埃里,可是它没有过去。两三天后,也是在中午,母亲到另外一个村找人有事,便带上我一起去,刚好要路过那瓜地,并且直接路过瓜棚。离瓜棚还有三四百米时我就开始忐忑不安,母亲在前面走,我戴着草帽低头跟在后面。
正要路过瓜棚时,瓜棚里的男人(瘦子爷爷)热情地和母亲打起招呼:“英妹,当昼(俚语中午)哩个热的带崽到哪里去啊?”
母亲说:“瘦子叔,我去傅村办个事,只有当昼别人才在家。”
瘦子爷爷连忙说:“来来来,带崽到瓜棚里来歇一下脚,来吃个瓜再走。”
母亲嘴上正在推辞,瘦子爷爷已经把她和我拉进瓜棚了,看得出来他是诚心诚意的。
瘦子爷爷说:“今天上午摘了一批瓜,现在双抢还没有正式开始,买瓜的人少,这瓜不吃放两天也容易烂掉。”
瘦子爷爷边说边从床底下挑出一只大香瓜出来,洗过之后便用刀切开,母亲一半,我一半。母亲连忙让我感谢爷爷,我心里有事便小声说了声“谢谢爷爷!”瘦子爷爷和母亲攀谈了几句,便又开始夸奖我,说我长得乖巧聪明,长大了会有出息,以后会是吃商品粮的。话多说了几句瘦子爷爷便急促地咳嗽起来,脑门也冒出汗来。母亲连忙劝他坐着不要动慢点说话,他摆摆手说:“活不好,也死不了,上天注定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捧着瓜坐着那里,没有吃,心里在想,瘦子爷爷多好的一个人,多忠厚善良的一个人,对我又这么好,瘦子爷爷你知道吗?前两天就在你的瓜地里可是发生了一起“惊天大案”啊,我便是这案中人,我怎么能那样对你啊?此时我后悔地眼里流出泪来,母亲和瘦子爷爷看见了忙问我是哪里不舒服?我马上收住了泪说刚才眼睛里飞进了小虫子,不过出了泪就好了。
后来,偶尔又会想起那次“偷瓜”的经历,每想起一次便会后悔一次,想起自己的无知,想起对瘦子爷爷的愧疚。后面随着自己上了学,读到孔乙己的“窃书不算偷”,我也在心里问“窃瓜算偷吗?”再以后便似乎没有碰到过瘦子爷爷。那年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读高中,一次周末回家听说瘦子爷爷前一天过世了,村里每户都要派一个男丁去上香烧纸祭拜,母亲便安排我代表我家去祭奠,所有的同情、感谢和歉意都在我手持的香烛里,在我虔诚的叩拜里,在那烧纸的烟雾里。
四十五六年了,那次“偷瓜”的经历我从未向人提及过,写完这篇文章,我是不是该放下了?
( 2024年7月于宁波)
作者简介
鲍志强,1973年出生于江西省九江市都昌县一农村,先后在河南工业大学和同济大学就读,1996年到宁波参加工作。宁波民建会员、宁波同济校友会理事、宁波江西商会理事、宁波朗读者联合会会员,宁波科妮电梯工程有限公司、宁波科妮机电设备有限公司董事长。爱好文学、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