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慈城儿歌
小区临姚江。退休后,“吾从众”,常于下午或傍晚,在江边走走,坐坐。一道残阳,半江瑟瑟;几年下来,我对此不再较劲,渐渐接受了波光共情的一片温和。
生活只要不较劲,没意义的日子也会有许多“有意思”的瞬间。
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很舒适地坐在姚江边的长椅上,看手机里“朋友圈”的图文。同乡学长,地方文史专家钱文华先生上传了四张照片。
照片内容是一本手抄本的不同页面,推大了看,抄的是“慈城地域(老慈溪)儿歌”。字用毛笔竖写,纸色淡黄,估计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抄本。
儿歌有几十首,歌词诙谐、自然,贴近生活,用慈城方言读起来,都很亲切。其八最有意思,我加了标题:
亲家姆
亲家姆,
讨饭相,
矮凳勿坐坐地娘(地上),
勒鱼勿吃吃蟹酱。
这首儿歌,二十字,卒读想象,如见一画。我疑其化庄为谐,另有所指。如果仅从字面看,要表达的意思也丰富,至少有三:一是百年前的慈城“亲家姆”都很会“作”。二是“亲家姆”的“作”有时代性;现在,一盆勒鱼,一盆蟹酱,二选一,哪怕被骂“讨饭相”,不少宁波人也会选蟹酱。三是这“作”是一种关系,彼此是“亲家”,所以才会“作”。
我记得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这世界由相互关系的事实组成,而不是由孤立的事物组成。联系这首儿歌,在他看来,“勒鱼”与“蟹酱”或者“矮凳”与“地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亲家”这层关系。扯远了。
钱先生收集到的这本《慈城地域儿歌》弥足珍贵。他拍照并放在“朋友圈”,意在让更多人了解百年前慈城的生活风貌。在钱先生,这是习惯使然;在我,是意外的惊喜。
我闭眼坐在那儿,心旌摇荡。《慈城地域儿歌》唤醒了儿时的一些歌谣。
记忆中的儿歌,不具有教育意义,也不能启迪人智;大都内容粗俗、趣味低级。
这是另一类慈城儿歌。先挤到唇边的有《癞头哥》和《白眼白》:
癞头哥
癞头哥,头搂搂,
癞头老婆摸狮螺。
东面狮螺多,
癞头呕(喊)老婆。
白眼白
白眼白,白茭白,
茭白两头尖,
白眼乘火箭。
火箭堕落地,
白眼堕杀死。
我记得说唱这些儿歌大致在七八岁的时候,住在慈城太阳殿路,玩伴很多。因为胆子小,我不敢当面去触犯镇上“癞头”“白眼”的尊颜;胆子大一点的阿明和阿国会站得稍远对着“癞头”“白眼”大声说唱。被冒犯的“癞头”或者“白眼”,会娘西娘叨(怒骂的样子)地骂,或者举着扫帚追打。我也有说唱的地方;一般在同班同学中饶舌,有时在家里饭桌上赶上话题,也会“白眼白,白茭白”地表演一番。父亲听了并不训斥,只是笑着说:“XX老婆面前不能说,小心敲断脚。”大姐插话:“是的,是的,她很凶……”“XX老婆”是院里一位眼白偏多的女人,人很强悍。我在她面前忍着一直不敢说《白眼白》。这一忍,五十余年矣。现在,连带想起来,觉得她强悍一面外,还有热情、开朗的一面,感到亲切。
我奇怪,当年课堂里学过的一些儿歌迄今都想不起来,而课外玩伴相传的另类儿歌反而难忘。另外,五十多年来,孟子说的“恻隐之心”,以及西人罗素说的“对人类苦难难以遏制的同情心”,一直支配着我的人生;而且,四十多年的教育工作又养成了语言的斯文和举止的儒雅。但是,我现在回想起当年大声说唱这些粗野、低俗,诅咒式的儿歌,并不感到自己的童年有多么不光彩,反而愉快异常,心有所向。这是为什么?
类似的儿歌不少,如《摸铃铛》《小讨饭》等等。《小讨饭》不到二十字,我当年也很喜欢。
老板,老板,
睏睏地板,
吃吃豆瓣,
生个恩子(儿子)小讨饭。
也咒骂人,但比《白眼白》要缓和些。其实那年代没有“老板”,都称“同志”;“老板”是更早年代的一些人物。我们说唱时,曾经的“老板”已不再风光无限。因此,更多时候,《小讨饭》是玩伴之间的笑骂,彼此带着胜利者的蔑视,绝无后来“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想起一个人,但我没见过。慈城人,叫余安,其父当年在上海办厂做老板。我父亲与余安同龄,都出生于1929年。余安在慈城出生后因其母奶水不足,喝过我祖母的奶水。后来,1952年的一天,我祖母在屋前菜地里弯腰劳作,身后有幽幽的声音,“奶娘,我要去香港,以后不能来看你” 。祖母起身,原来是余安,已二十几岁,一表人才。余安自沪返慈,不日将出走香港,言谈中情绪低落,“保重保重”云云。此后几十年,祖母一直将他放在心里。我记事起,常听祖母提起余安,菜园一节也是祖母告诉我的。到祖母下世,一直没有他的信息。不知余安在香港或在世上别的地方,还常记菜园一别?我父亲对余安感情有些复杂。在父亲眼里,余安的身份也飘忽不定,是“小老板”,还是“小讨饭”?如果按家业论,自然是“上海小老板”;但以“日暮乡关”“故土北望”的情形来推想,离“小讨饭”也不远。余安如果还活着,今年有九十六岁了。
百年一瞬,人事沉浮。“小老板”转为“小讨饭”,或“小讨饭”转为“小老板”,皆成历史。至于其历史的价值,在我看来,不过一首儿歌罢了。又说远了。
四月姚江,荻草青青,白鹭点水远飞。我斜靠在长椅上想另一个问题:儿歌从来源分,有民间流传和作家创作两类;那么,我的另类儿歌属于哪一类?
拿《白眼白》这一首来说。“白眼白,白茭白”,第三个“白”是“用白眼看”的意思,但为什么不“白”人而要“白”茭白?很无厘头。“茭白两头尖,白眼乘火箭”,这手法类似《诗三百》的“兴”。生活中两头尖的东西大都是好东西;冬笋两头尖是好冬笋,抢蟹两头尖,也是家乡的佳肴。但为什么要与“八竿子打不着”的“火箭”扯在一起?也很无厘头。最后两句,“火箭堕落地,白眼堕杀死”,我悟出这首儿歌大开大合的用意:火箭飞得高,“堕落”就越惨,“白眼”只能堕杀死。小孩眼里,这有很高的“成就感”。我还记得,当年每次说完“白眼堕杀死”,就会愉快地笑起来;至于堕杀死的是慈城的“白眼”还是别处的“白眼”,是无须费心的。
这样无厘头,粗俗又充满戾气的儿歌,作家是不会也不屑去创作的;镇里的成年人又缺乏足够的联想力。因此,我推测,继而断定:这些另类儿歌不仅是民间的,而且是儿童自己的作品,是慈城几代顽劣儿童课外活动的集体“成果”。
我知道,我记忆中的另类儿歌不能与钱先生收集到的儿歌度长絜大、相提并论,也知道与英国女诗人简·泰勒的《一闪一闪小星星》有一万八千里的距离。天地者逆旅,光阴者过客,我也知道这些另类儿歌会随着我将来的离去而一起消失,绝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成为古老的童谣。
自然,这些儿歌的消失,对于逐年开发而面目渐非的家乡慈城,本不足惜;况且,按当今儿童道德教育要求看,这些儿歌更应九死而不必一生。只是此时,于我而言,这些儿歌牵连着的儿时许多画面几乎同时在眼前挤压过来:太阳殿路幽静的莫家巷、小东门外的汤山、小男孩手里两分钱一支的白糖棒冰、夏天的木莲豆腐、初秋残瓦里的蟋蟀、深冬屋檐上的冰棱……这些画面最终都很默契地排列起来,定格在我生命的向晚。
还有一首儿歌,我记不全,也不知其意思;但猜想,我同龄(或许同时代)的慈城人十之八九会有这首儿歌的记忆:
夏夜,深蓝的天空,圆月在白云里穿行。昏黄的路灯下,六七个小孩坐成一排,一个稍大的女孩站在面前,依次数着这群孩子乖巧又羞涩的脚,嘴里一字一顿:
踢踢绊绊,
绊过南山;
南山买牛,
牛蹄前脚、后脚
来搁起。
天色渐暮,我离开长椅回家,想到每晚二两土烧的美妙小酌,觉得生活并不坏。路上又想,往后的日子还能在梦里真切地看到孩提时家乡的画面吗?现在的孩子还会有如我一样自由又粗野的童年吗?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类似“吃着碗里又想着锅里”,而生活是不能较劲的。
(2024.4.25于青林湾宅)
补记:
一、《另类的慈城儿歌》在高中同学群“寒窗见真情”里上传后,张向山同学也上传了她的《踢踢绊绊》:“踢脚绊绊,绊过南山,南山绊中,之中买牛,牛蹄马蹄,啥人前脚后脚来搁起。”
二、七月,在慈城慈湖逸墅小住,看到尹东兴老师《踢踢绊绊》的另一个版本:“踢踢扮扮,扮过南山,南山北斗,志贞买牛,牛蹄马脚,削了蹄子搁一脚。”(《古镇慈城》,第二十一期,慈城歌谣)文中,尹老师还引用元至正年间燕京童谣“脚驴斑斑,脚踏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明,杨慎《古今风谣》)和清初童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明《踢踢绊绊》这一歌谣年代久远,流传广阔。抄录于此,作为《另类的慈城儿歌》中儿歌来源分析的补充。
作者简介
章才根,宁波市教育局教研室退休教师。退休后,品茶、小酌、读书,寄情山水,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