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虹︱出版家沈昌文的宁波情结

文摘   2024-07-27 19:01   上海  

沈昌文(1931年—2021年),著名出版家、文化学者,曾任知名文化杂志《读书》主编,在文化出版界有着广泛影响。

沈昌文虽然出生在上海,但其母亲是宁波人,他从小在宁波人的圈子里生活,对宁波有着深厚感情。

本号今年720日推送的《大侠交往琐记》写到了沈昌文,引起了一些读者的关注。早在2008年,宁波作家丹虹曾采访过沈昌文。现将当年的采访记推送于后,以飨读者。


出版家沈昌文的宁波情结

︱丹 虹

       《读书》可谓是中国思想界很具影响力的杂志。想当年创刊伊始,在冰雪刚刚融化的春寒料峭之际,它大胆发出了《读书无禁区》的呐喊,这对于禁锢日久的中国读书人来说,无疑是振聋发聩的。从此,《读书》成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表达见解的理想之地。

       沈昌文曾任这本杂志主编整整十年。在他手里《读书》茁壮风华,延续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和文化梦想。2008年他的口述自传《知道》面世,看后才得知这位出版界大佬与宁波有着根深蒂固的情结。

       是年深秋,我去北京采访沈公,他约我在三联书店会面。那里他曾当了多年总经理,现在仍是其文化经纪活动的据点。就在书店二楼的咖啡屋里,我见到了这位名噪江湖的沈公。他看上去不像知识分子,倒是一派我们邻家老伯的形象,尤其当他操起地道的宁波话时。


2008年,沈昌文在北京三联书店接受宁波作家丹虹采访。


听妈妈的话,走宁波人的路


       沈公给我看了两张泛黄的证明。一张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发的国民身份证,上面填的是浙江省慈溪县。一张是1950年发的民治新闻专科学校肄业证书,上面写的是浙江省镇海县人。籍贯无论慈溪或镇海,这小区域间的界限模糊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们牵引出了他作为宁波人的故事。

       沈昌文虽然生于上海,但从小是在宁波人圈子中长大的。他妈妈是宁波人,出身商人家庭。沈公回忆说:大约四岁时我在宁波住过大半年。那是因为父亲去世后欠下很多债,为躲债,妈妈抱着我回到宁波老家。外婆住在一个叫三支街的地方,两扇大门印象很深,上面生着门环,阶沿高高的。


三支街(陆家宁/摄)


       外公大概做外贸生意,因为外婆常常会吐出些英文单词,且这些单词用宁波方言读来,十分有趣。至今我还背得出一首顺口溜:来叫克姆(come)去叫戈(go),一元洋钱混淘箩(one dollar)……还有,外婆从小灌输我的价值观是要做“讲白驮”,即讲讲话话就能白白拿好处的人。它是英语compradore的译音,意思为买办。但宁波人的 “讲白驮”生意是不容易做的啊,你必须有本事。

       沈昌文的祖父在上海开“包饭作”,专门给写字间送饭的那种饭馆。为保家产祖母很荒唐地叫儿子学抽鸦片,认为不嫖不赌,就不会做败家子。据说这是当时社会的一种风气。但抽上鸦片的大少爷是没有力道去经营家产的。母亲对坐吃山空的父亲很愤恨,总说自己一生最大的错误是嫁了上海人。所以,她从小不让沈昌文受祖母、姑姑等影响,宁愿把他带到在上海的宁波亲戚家里去。

       但有一点,祖母和妈妈意见非常一致:我们是好人家的孩子,要进好的学校受好的教育。于是,沈昌文进了“北区小学”。那是属于工部局的,英国人办的学校,在上海很有名气,学费很贵。沈昌文因品学兼优,只交了一年学费后就成了免费生。在班上他英语学得最好。小学毕业考进了工部局的育才中学。沈昌文起先靠的是奖学金,后因日本人侵略,学校取消了奖学金。而祖母和妈妈是靠替人做保姆来维持生计的,承担不起学费,他读到初二就不得不辍学了。


沈昌文在书房。


       离开学校后,沈昌文按照母亲的意愿,到宁波人开的一家银楼店去当学徒。在那里他受到了宁波商人讲诚信的优良传统熏陶。沈公说,老板用的全是同乡人,金银首饰店特别要防范财宝被卷逃,而同乡人可靠,彼此知根知底。宁波商人的诚信有着严密的行业组织与制度来保证,具体体现在同业公会和师徒制上。同业公会,即把这一行的每家商店都组织起来,分为“大同行”“小同行”和“新同行”。为确保黄金不掺假,每个金银首饰都要有钢印,这个钢印就来自行规。宁波人的师徒制,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弟满师举行仪式时,师傅要向公会的同行宣布,此人是我的徒弟,然后告知这徒弟在首饰上的钢印是什么。这就是说师傅有责任保证徒弟出手的首饰品质。即便你把这钢印打在一把铁剪刀上,如果质量不好,购买这把剪刀的人也可以找你的师傅照价赔偿。

       沈昌文深得师傅中意,他不仅办事诚实可信,还因为聪明。在这些半文盲的小学徒们中,念过一年多初中的他,算得上高材生了。尤其他会英语,生意上可派上了用场。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兵带着妓女来买首饰,他就操起洋泾浜英语和他们做生意。沈公说起这往事很得意。他笑说:我看见高鼻子过来了,就远远地打招呼。我叫他们总统的名字,“Hi,Mr.Truman(嗨,杜鲁门先生)!”“Hi,Mr.Roosevelt(嗨,罗斯福先生)!”被抬举了的美国兵一听开心死了,买卖就做成了。哈哈,这不就是他外婆所教的“讲白驮”吗?


       沈昌文当伙计时,替共产党做过不少事。因为老板是宁波镇海人,跟四明山三五支队的人有关系。他开的银楼店,其实成了地下党的联络站。沈公说:每当新四军从苏北过来,我就为他们搭铺安排住宿。这些人看上去穿得破破烂烂,但解开大棉袄,身上缠满了一串串金戒指。这些东西是从地主土豪那边没收来的,他们叫老板把黄金卖掉,换成药品、通讯器材、机帆船等物品运往解放区。

       沈昌文在帮着做这些事时,与革命者有了亲密接触,且他们都是同乡人。如《牛虻》的翻译者李俍民,沈昌文曾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睡,结果人走后苏北带来的虱子留在被褥里了,让沈昌文奇痒无比。中共地下党虞天石与他相处时间更长。沈公说:大约有一二年吧,他就在银楼店隔壁租个房子住下。他叫我“小聪明”,经常要我办事,比如送信、买杂志、买报纸啦等等。后来,他因策动武装起义事泄而被捕。当时,老板请沪上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吴凯声吃饭,结果把虞天石给救了出来。那个吴大律师就是电视节目主持人杨澜先生吴征的祖父。后来遇到杨澜,我还向她说起这事呢。


息息介做人,外圆内方处事


       沈公坦诚地说:不是当着你宁波人的面说宁波人好,从小骨子里的烙印是深刻的。我虽然在北京工作生活了五十多年,但受“京派”影响很少。我为人处事,都是宁波、上海人那一套,即宁波人的务实精神与上海人的滑头作派。“做人要息息介”,这是宁波人父母从小教育孩子的一句话。所谓“息息介”就是要循规蹈矩,但讨生活有时需要点“小聪明”,这是我在上海学会的。当然玩“小聪明”还是以“息息介”为基础。

       沈昌文的“息息介”首先表现在学本领。他因银楼店做伙计出色,第二年即当上了账房先生,这样杂务少了就有空余时间用来半工半读。到附近高尔夫球场帮人捡球挣钱,伺候老板的客人打牌也有些小费,他把这些所得都交了学费。沈昌文很明白,将来自己谋生一定得靠实力。那时,上海有许多补习学校,什么外语、会计、无线电等等,他学了很多知识与技能。

       上海解放那年,沈昌文考入了民治新闻专科学校,读的是采访系。他尽管自嘲为“野鸡大学”,但总归和文化及新闻出版业务搭上了界。不久,三联书店在上海招考,要求大学一年级的文化程度。沈昌文满心喜欢地去应试了,可是没被录取。他估计自己太诚恳了,说什么“我是个学徒,很向往书店工作”。

       后来,人民出版社招收校对员,沈昌文耍了“小聪明”。自己不是学新闻的吗?我们几个人不是办了一份《学习报》?有同学不是刚好在文具店当学徒?于是,叫那同学印了《学习报》的信笺,刻了《学习报》的图章,他“堂而皇之”地开了一个介绍信:介绍本报工作人员沈昌文前往应考。结果,顺利跨入了文化界门槛。


沈昌文在接受采访时所拍。


       到北京人民出版社工作后,沈昌文奉行的还是“息息介做人”。他边做校对边学俄语,并且开始翻译起一些文章来。这时,政治运动接踵而来。京城是旋涡中心,尤为险要。而初出茅庐的沈昌文忠诚老实,在“洗澡”运动中,自己作了一番赤裸裸的暴露,包括曾经为谋求新闻专科学校学费,替人做会计造假账的事,都和盘托出。

      天哪,这人历史太复杂了,不适合留在北京。就在人事部领导作出辞退决定时,沈昌文翻译的《出版物成本核算》出版了。既懂俄文,又懂会计,这样的人才在出版行业可是稀有的啊!领导王子野和范用,都很欣赏他,说:沈昌文是工人阶级知识分子。这样,他不仅被保住了,而且后来还成了领导秘书。

       经多了风雨见惯了世面的他,后来总结出一条经验:政治运动无论怎样搞,最后共产党发展业务还是需要人才的。我是伺机待动,后发制人。在方向未明之前,不妨看看书搞搞翻译。所以,在文革中,他大致是个逍遥派。


沈昌文。


       沈公笑说,自己擅长看风驶舵,法宝是“急用先学”。当领导秘书那阵子,我做到有问必答,功夫全在课外。知道明天开会的议题,当晚我就在图书室查相关资料,类似于现在上Google、百度搜索。第二天领导讲到半途发问:哎呀,斯大林批判托洛茨基的那段话,记得是怎么说来着?于是,我就回答是如此如此说的。首长自然很满意,大家也刮目相看。

       沈昌文务实与圆滑的处世哲学,也体现在他主持《读书》杂志的作派上。办思想评论刊物,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因为有些文章会惹祸,他就不得不常常去作检讨。但他心里把握着《读书》的准则,只不过想如何用巧妙的办法来省去麻烦。《读书》创办者陈翰伯曾说:“粗暴、发脾气(姑且不说打棍子),不行,害软骨病、无原则迁就,不敢批评,也不行。”

       为了做到这样,他觉得老领导陈原教他“引而不发”,这一招是最理想的表达。《读书》杂志的读者,都是知识分子,理解力好得很。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无须我们作结论,大家看了自然会明白。曾经有人讥讽《读书》“打擦边球”,沈昌文不觉得“打擦边球”有何不好。承认有一个“边”,没有打“越界球”,如果一打球就犯规,那才糟糕!

       所以,他主持时期的《读书》不乏锋芒,而又因增添了不少文人意趣,办得有声有色,很受读者喜爱。


《阁楼人语》,沈昌文为《读书》杂志写的“编后絮语”。


  谈到坐镇三联书店时,沈昌文笑说自己比较“独断专营”。他举例说,比如我提出要出你的书,我就在会上说这书是好的,符合什么原则什么要求之类。基本面当然要过得去。可我还有深层目的,因为你来自宁波经济文化发达地区,通过你,我可以结识宁波的A先生、B女士等等,从而使出版业务得以拓展。但这些世故之道,我无法和那些北京孩子说。

       是的,他是书商,是书店的总经理。他要谋划长远的宏观的利益。

       我问沈公:在半个世纪的出版生涯中,您觉得自己做得最成功的事有哪些?他回答:别人说我是“卖蔡捡金”,即引进蔡志忠的漫画书和联系金庸出版著作。但自己觉得最有功劳的是编辑翻译出版了一批外国佬的书。如《宽容》《戴尼提》《西行漫记》《情爱论》《第三次浪潮》等等,当时非常轰动。房龙的《宽容》初版15万册,性学专著《情爱论》卖了120万册。


《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


“不良老年”的二十字方针


       从银楼店学徒到出版大家,沈昌文的人生经历可谓富于传奇色彩。这位被三教九流都尊称为沈公的人,在江湖上的魅力是以其“不良老年”的形象显示的。据说他常背着双肩包,脖子上挂个U盘,骑一辆破自行车,出入时尚咖啡馆,口里不时蹦出洋文单词,喜欢上网冲浪,爱听邓丽君歌曲。

       这回去北京采访,一睹沈公“雅痞风致”,觉得大家说的基本属实。他到宁波宾馆要我请他吃喝时,没骑自行车。毕竟77岁了,收敛了一点吧。再说他爱人和大女儿是医生,且都是教授级的,对他的生命健康负责得很。我没见沈公脖子上挂的U盘,却发现他背的双肩包颜色很出挑,不禁问:包包为什么背大红的?他笑眯眯地回答得极自在:因为绿的、黄的、蓝的统统背过了。


沈昌文和他的太太白曼颐。


       沈公的朋友黄集伟曾这样评价他:貌似嬉皮笑脸,但内藏诚恳;确乎玩世不恭,可其实行端坐正,谨严不苟。

       此话可谓点到穴位。那天饭桌上,沈公对我说起他的20字方针: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初听这20字非常不正经,但被他一解释,变得合情合理。

       对出版社编辑来说,你要做好工作吃喝玩乐是手段呀!你要和作者交流,必须真心真意,这样通过“谈情说爱”建立好关系后,才能达到“贪污盗窃”目的,即从作者那里组到最好的稿子。

       其实,这一套做法沈公在主编《读书》时就提倡了。他说,那时自己办公室里备有冰箱、电烧锅、咖啡壶。他擅长煮红烧肉,冯亦代、丁聪等来编辑部谈事时,常常能享受口福。彼此喝着聊着,思想火花,灵感点子,就忽闪闪地出来了。

       后来,读沈公送我的书,其中有一篇文章叫《编辑与饮食》,才知道他的“小吃小喝”原来还是“劳动者不可或缺的精神出路”。他写道:“编杂志这种事,四平八稳了对不起读者,归根结底是对不起党和人民。长了一些犄角,又容易出事,尽管自认为生这犄角还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但你水平太低,领会不当,做得不合适,自然需要检讨。做过检讨,灰心丧气之余,所为何事:痛痛快快吃它一餐。”

       据说吃喝过议论过,再去做事就会心平气和,功德圆满。


沈昌文著作《书商旧梦》。


       沈公是1996年退休的,按理说不存在 “谈情说爱”“贪污盗窃”的机会了吧,但他继续“吃喝玩乐”的营生,以“出卖情报”“坐以待‘币’”为乐。退休后,沈公创办《万象》杂志,参与“书趣文丛”出版工作。到处帮闲自然免不了费用,比如打的,请作者吃喝等,诸如此类他都拿单据实打实去报销的。

       在文化界执役多年,他有着广大人脉,这是无形资本啊!

       沈公说:如果外省的出版社人到北京找王蒙组稿,问怎样才能联系上,我就说:某某饭馆见面吧。这样他请我吃饭,我就把王蒙家的电话告诉他。至于成不成是他们的事,我只是“出卖情报”。

       好在沈公的情报不贵,一顿饭就给搞定了。那天,我在住宿的宁波宾馆,点了臭苋菜梗、小黄鱼、咸炝蟹、烤菜等几只家乡菜,和宁波汤圆。老人家一开心,就把自己给“出卖”了,包括家庭“隐私”。

       沈公先对我说了他认识的不少乡贤,如於梨华、董鼎山、董乐山、施咸荣等人。接着一番怀旧,他说宁波改革开放之初来过一次,没住几天,也没找到小时候住过的三支巷。他觉得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回家乡看看,并说在北京从医的大女儿和在香港教书的小女儿都喜欢宁波,她们从小跟阿娘住,有可能带她们一起来。


沈昌文著作《最后的晚餐》。


       沈公会荤面素底之幽默。冰镇啤酒喝到一半,他说了个令人捧腹的故事:我爱人是北京人,听不懂妈妈讲的宁波话。有时,对她说不清楚,妈火大了,一句“石骨铁硬”的骂人话就冲口而出。她听不懂,问我这话什么意思。我笑坏了,又不能如实解释。只好说:妈说你的头发梳得真好看。因为老婆是蒙古旗人,头发天然卷。媳妇听了开心,就不会与婆婆矛盾。说到这里,我会心大笑,沈公也大笑。

       要不是他不时吐出洋文单词来,沈公的平民感,真让我疑似邻家老伯了。他说:每当乘地铁付出2元钱时,总觉得不上算。坐公交车只需1元钱,而用卡只4毛钱够了。成本一比较,差四分之一呢!按自己经济条件根本用不着考虑。没办法,我小商人意识极浓。

       可是,“小商人”眼界很宽。问他到底会几种语言?他说:七八种吧。现在还在学韩语,想了解韩剧为什么迷人,韩国人凭什么说汉字是他们发明的。不过外语都不精通,知道而已。沈公喜欢称自己“知道分子”,不承认是知识分子。但看了他的《阁楼人语》——为《读书》杂志写的“编后絮语”,看了他的《书商的旧梦》《最后的晚餐》,半个世纪出版界的往事风云,能如此波澜不惊地在他手起笔落之间得以从容舒展时,读者会觉得他不是知识分子吗?


沈昌文名片上的漫画像。


       他给我的名片没有任何头衔,白纸上一个剃着平头的老头,背着个双肩包,两手各拎一捆书,上写“废纸我买”。他说是沈从文孙女给画的。那漫画倒是很谐趣地勾勒出一位文化商人的形象。

       满脸憨笑的沈公哪像“不良老年”?为他口述自传作记录的张冠生颇有见地地说:沈公的“吃喝玩乐”“坐以待币”中,自有一份精神上的肃穆与庄严,沉潜不露,却以谐谑笑谈出之。正所谓大庄若谐。



作者简介

      丹虹,宁波人,曾编辑为业,业余写作,出版个人著作若干


大河奔流工作室
坚持文学性和原创性。不追新闻热点,不求轰动效应。说真正想说的话,写时过境迁仍然可读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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