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故地访洪迪

文摘   2024-08-23 19:00   浙江  

临海东湖。

故地访洪迪

︱王剑波

       暮春的夜晚,我和妻从临海回浦路转入继光街,去探望洪迪先生。

       我们在这座城市上学、工作、生活过十三年。离开三十多年后回到这里,发现曾经的台州府城保护完好,下榻的回浦路街面虽有变化,但几处标志性建筑仍然可寻,站在街头稍一凝神,当年情景便在眼前重现。有过一段时间,我每天骑车经过回浦路去行署大院上班;有时和妻在搭伙的中医院食堂用完晚餐,便沿着回浦路走回东湖边的地区群艺馆,那里的一间办公室是我们的住所。这次带着一家人到了临海,故地重游,难免心生感慨。


原台州地区群艺馆办公楼(摄于2024年5月)。


       在临海,有多处与戚继光抗倭有关的地名和场所,继光街就是其中之一。这条位于老城深处的街巷,离我和妻的母校台州师专并不远。记得当年街两旁皆是砖木结构的居民住宅,开设有许多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店铺,市井烟火,称得上繁华热闹。

       但就在这座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在这条熟悉的街道,却找不到要去的继光街220号。我们在219号与221号之间徘徊张望,看到有住户的窗子透出灯光,便叩门打听。房主是一对小夫妻,估计是这里的新住民,听了我们的询问,也讲不出220号在哪里。我俩只得就着依稀的光亮,朝着219号与221号之间的空处往里走,终于看到一幢应该是建造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住宅楼,墙上转角处钉着的小牌子写着“继光街220号”。

       我们从黑着的楼道数着楼层往上走。就在这时,头顶亮起了一盏灯,一个身影在灯光中出现——他便是洪迪先生。


洪迪先生。


       1980年春夏之交,我即将从台州师专毕业。一天,接到通知,在学校的一间会议室与两位干部模样的人见面,聊了一会与社会思潮、文艺思潮有关的话题。后来才知道,地委宣传部要两名毕业生,学校推荐了几位同学,那天我见到的是宣传部干部科科长陈展华和办公室干部应志毅,所谓的聊天其实是考察面谈。

  那时,洪迪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地区文化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他的本名叫郑宏杰,宣传部的同志都喊他“老郑”。1979年地区文学杂志《括苍》创刊,我在创刊号上发了一首诗歌,并因此参加了地区文艺工作座谈会,估计他知道我的名字并在会上见过我。当部长姚宏宝听了干部科的考察汇报,要老郑再谈一次的时候,他说:见过人,听过发言,可以的,不谈了。

  就这样,我和同班同学周五来一起被分配到中共台州地委宣传部。在那座绿树环绕的小楼里,我度过了人生的黄金岁月,也度过了共和国历史上黄金般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原台州地委宣传部办公楼(摄于2024年5月)。


       老郑呵呵笑着将我和妻迎进家门。房子不大,在看惯了大面积住房的今天,甚至可以说狭小。在客厅兼书房坐定,我打量着老郑:九十多岁的他,岁月自然在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与多年前分别时相比,变化也不能说很大,照样是声音洪亮,眼中有光。

       环顾四周,陈设简单的客厅里,最显眼的就是书了。因为书太多,书柜里容纳不下,只得堆叠在地上、阳台上。老郑告诉我,由于住在顶楼,年纪大了,行动不是很方便,已经多年没有下楼,平时只在阳台上坐坐,翻翻书,慢慢地爬爬格子。我想,有书和文字相伴,他的晚年生活不会寂寞。

       确实也是如此。这些年,在这斗室里,在阳台的写字桌上,他写作出版了诗集《雨后新叶》《超越存在》《存在之轻》,诗歌理论专著《现代诗美创造》《大诗歌理念和创造诗美学》《诗学》,历史随笔《天马嘶云》(合作),系列散文式断代史《唐唐大唐》,传统文化专著《中国文化太极:老子与孔子》《周易三读》等,产生了很大影响。


洪迪先生部分著作。


       几十年的时光,在我和老郑之间并未造成陌生和隔阂。我们愉快地聊往事,谈故人,仿佛又回到了在一起工作的那些日子。

        刚进宣传部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老郑是诗人,只把他看成是一位雄辩的思想者。八十年代初的中国风云激荡,各种经济现象和社会现象层出不穷,意识形态领域也时有新论。宣传部每周有半天时间集中学习。每到学习时间,二十来个人围着一张长条桌,就某个理论问题或现实问题展开讨论。与其说讨论,不如说争论更为确切,往往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最后总是说,听听老郑的意见;而老郑也总能让人心悦诚服。刚出校门的我,在这种场合只是听不敢讲,必须发言的时候也总是书生气十足地说一些报纸上的话。但每一次学习,每一次的争论和讨论,对我的思想观念都是一次冲击。如果说,我在学校里感受到的是解放思想的春风,那么在宣传部,则直接经受了思想解放的浪潮。

       那时农村改革初露端倪,但对包产到户争论激烈。记得中央专门就农业生产责任制问题下发了【1980】75号文件,为包产到户打开了一道闸门;那年11月5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吴象的《阳关道与独木桥》,对包产到户作了比较完整的阐述和探讨,认为这是可以帮助农民走出贫困的“独木桥”。就在这时,我随老郑到天台县平桥区调研农村经济改革情况,了解农民群众和基层干部对包产到户的看法。

       这是我第一次随老郑出差和调研,并且长达十多天。我在11月18日的日记里写道——


       到平桥已经是第十天了。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参加了平桥区委召开的公社干部会议,走访了石竹、平镇五星、宁协塘下谢等大队、生产队,和那里的干部、社员进行了座谈。总的一个印象是,农村的情况比起前几年有了很大变化,粮食连年丰收。中央75号文件在这里引起了很大反响,农民们根据自己队里的实际,采取了各种生产责任制。我们也看到,一些干部特别是县里的一些干部,思想仍然不解放,认为集体的形式是社会主义生产的唯一形式,一听下面说包产到户就发火。县委副书记某某某在会议上听前山公社的某某某汇报时,态度很不好,甚至用压的办法,一定要他们收回分下去的土地,结果引起了区、社干部的强烈不满。事实上,农民自会选择对他们有利的生产方式。


       调研快要结束的一个早晨,我和老郑行走在乡间公路上。深秋的田野大雾弥漫,我们聊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当然更多的是他讲我听。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天聊的具体内容已经记忆模糊,但他对我讲的当初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时的激动心情,仍印象深刻。

       我还记得,那天在路上他突然问我:李白《将进酒》的“将”怎么解释?我犹犹豫豫地说:是“请”的意思吗?浓雾渐渐散去,一株乌桕树出现在视野里,经霜的树叶火一般红艳。看着满树红叶,老郑说:如果将此树比作一个人,你能否想象一下是男是女,是怎样的一个人?对面走来一男一女,老郑问我:你能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吗?一个男人从后面超过我们,他穿着一身灰白的卡其布衣服,年纪约在四十左右,从后背看去走路微微前倾。老郑又问:你能看出他所从事的职业吗?

       我觉得,老郑和其他领导干部不一样。


与洪迪先生合影(摄于2024年5月)。


       慢慢地,我对老郑有了更多了解。

      诗人王自亮在为洪迪诗集《超越存在》写的序言中,对老郑的经历有过简练的叙述——


       洪迪1932年生于浙江临海,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其父为著名篆刻家。幼年时深得中国文化之熏陶,除了白话文和“格物致知”之新知,爱好新文学,大量阅读五四以来的作品,也浸淫于先秦典籍和诗词曲赋,对文史哲的研习很早就真正达到广阔、博洽和雅驯的地步,但更多的是得益于他了不起的“自学”。洪迪自1949年高中毕业起就投入“新民主主义”运动(不管后来是多么曲折和峰回路转),见证并亲历了这六十多年的中国历史进程。50年代初,年纪很轻的洪迪就做了科研院所和农业专科学校领导,在“文革”期间经历了非人折磨,几乎在红卫兵的棍棒下殒命。正是他那善良而勇敢的发妻吴玉蓉,连夜冒死将他救出,日夜兼程,用手拉车、担架、小船等将奄奄一息的他从黄岩秘密转移到温州乡下。


       老郑一代的领导干部,在文革中大多有“靠边站”、被打倒、被批斗的经历;那一代的知识分子被视为“臭老九”,程度不同地遭受了被打入另册的屈辱;而老郑兼有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所遭劫难可想而知。在经受磨难、重新走上领导岗位之后,老郑没有停留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而是在直接参与改革开放实践的同时,开始反思与求索,对历史与现实,对社会与人生,有了透彻的观察和理解。厚实的文化底蕴和创作实践,又让他对文学、对生活有着独到的审美意识。敏锐的眼光、深邃的思想、渊博的学识和宽厚的胸怀,使他身上具有别样的风采。


“桔花诗会”留影(摄于1983年)


       暮春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温软轻柔,就像我和老郑的聊天,舒心惬意。

       我们继续聊着,说起了当年台州的那些诗歌写作者们。

  老郑的诗歌创作起步于上世纪五十年代,1957年便在《诗刊》上发表了《祖母》等作品,但真正进入创作的高峰期,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曾经和我说起过,八十年代初,他带队参加浙江省第二次文代会,当选为省文联委员,后又成了省作协理事,被分在了“诗歌组”。但那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诗了。后来去舟山参加普陀山诗会,在诗会临近结束时接到通知:每人要有新作在会上朗诵。这出乎他的意料,因此心里很着急;但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海,几十年的积累早已诗意盈胸,他一口气写了十多首以海为题材的诗篇。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作品由人代为朗诵后,获得一片掌声,并受到《东海》《西湖》等文学刊物的青睐,连续发表了他的诗作。1984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雨后新叶》,这本诗集还被评为浙江省1983-1984年度优秀文学作品。


洪迪题赠的诗集《雨后新叶》。


  就在这一年,老郑调任台州师专副校长,兼任现代文学课教师,从此潜心教书育人、读书写作,创作与研究进入了喷发期。写诗的同时,他将自己在诗歌方面的思考感悟写成一篇篇诗论,寄给《诗歌报》月刊。开始是自己投稿,后来是《诗歌报》约稿。那时老郑的家还在他夫人工作的台州水文站宿舍,通讯处写的是家庭地址。《诗歌报》并不清楚这位投稿者的“来路”,便将其介绍为:青年诗评家,在台州水文站工作。老郑写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年届花甲,也不在水文站工作。再后来,《诗歌报》将他的诗作和牛汉的作品放在头版一起发表,并特意在编者按中提到:两位老诗人。

       那时的我正处于写诗的瓶颈期,积习已久的诗风难以改变,对方兴未艾的新诗潮却又不能适应,心里颇感苦恼。一个夜晚我与老郑相约,带着抄有习作的本子,来到了他位于水文站宿舍的家。也是暮春时节,气温开始回暖。我们坐在阳台上,他翻着我带去的本子,我忐忑不安地喝着茶水。显然,我的大部分习作不能令他满意。他结合我的习作,讲了何谓诗的感觉,诗歌应该有怎样的语言个性和意境美感,让我对诗歌有了新的理解。虽然我在写诗的路上半途而废,但那个夜晚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参加桔花诗会的部分诗友(二排从右至左:王剑波、蔡庆生、洪迪;前排右一,著名诗人田地)。


       1991年,我调离台州,告别了老郑和其他同事好友。几年过去了,有一天收到老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没有其他事情,只是突然想起了你,想起了你纯真的笑容……读着老郑的信,我情不自禁地也想起了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我和妻的家都不在临海,当初得知我要结婚的消息,他便和宣传部的同志说:他俩的家长都不在身边,我们应该帮着准备婚礼。我的儿子出生后,他又来到我们暂居的群艺馆看望,并以他夫人做产为例子,叮嘱我妻子月子里要注意哪些事情。

       2003年,担任过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后来自己创办企业的老梁,将宣传部的同事召集起来,组织了一次活动。我和老郑在聚会上重逢,他特意与我相伴而坐,留下了一张照片,也留下了难忘的瞬间。


与洪迪先生(中)合影,右为宣传部同事陈连清(摄于2003年7月)。


       光阴如水,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我和老郑没有更多的联系,只是关注着他新作发表和出版的消息,在心里默默地为他高兴;直到几年前从王自亮处要到老郑的微信号,和他的联系才变得频繁起来。2023年,我将新出的散文集寄给老郑,权作汇报;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他用挂号信寄来了长达六千字的手写稿,对拙著予以赞赏和鼓励,认为我走的是 “现代散文的正道”,并从“史之真”“诗之情”“思之新”“文之细”四个方面作了具体点评。读着这一笔一画写下的文字,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不知不觉间,我与老郑已经聊了将近二个小时,怕影响他的休息,我和妻起身告别。他将我们送到门口,拉亮了楼道灯。握别之后,我们在灯光下踏级而行,直至到了底楼,光亮仍然穿过楼道的缝隙映照着脚下的路。

  第二天醒来,发现老郑在昨夜十一时发来了一条微信——剑波兄:晚上很抱歉。人老了怀旧,唠叨!本来想说的正题有两个:一是这些年你们一家的具体情况如何?再是想说点你的散文创作。你的散文我喜欢,我认为是正宗的。我反对散文虚构,散文就要真事真情真心。你的前面还有着大块光景……


从巾山之巅俯瞰台州府城(摄于2024年5月)。


  这天上午,我们一家去了巾山。站在高处俯瞰曾经生活其中的城市,亲切感和沧桑感油然而生,无数往事、无数熟悉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我给老郑打去电话,感谢他对我和我家人的关心,并祝愿他和夫人身体健康,期待下次再相逢;他告诉我,昨晚其实很想再多聊一会。

  我转身眺望,只见灵江浩荡,蜿蜒向东,远处是颇具规模和有着现代气息的临海新城。时代在前进,城市在发展,永恒的是故地之记忆,不变的是故人之真情。

(写于2024年8月15日)


大河奔流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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