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志强︱卖谷

文摘   2024-09-08 19:00   浙江  


卖 谷

︱鲍志强

       八月是丰收的季节,老家农村这几天正是卖谷(早稻谷)的时候。

       小时候家里有三亩九分水稻田,一年种两季水稻,一般七月中旬开始忙双抢,到立秋时双抢基本结束,接下来就是把早稻谷晒干,用风车把不饱满或者空壳的秕谷(老家叫“仄谷”)分拣出来,家里留两三个月的口粮(至少要坚持到晚稻上市),剩下的净谷装袋等着八月底乡里粮站统一收粮。所有农户都等着卖了早稻谷派用场,如小孩子开学报名、春上的欠账、农业税、上交大队(主要指农业税)、化肥农药等。丰收的谷子是全家的希望。

       记得那年小学毕业,收到了乡里初中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上说八月底报名交学费九月一日开学,人生路上似乎又看到了一点点光明,但就是担心报名的学费没有着落。虽然母亲信誓旦旦说我只要能考上有书读,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学费凑出来,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心想如果把锅砸了家里拿什么做饭呢?



       八月底乡里粮站通知下来,让每户把稻谷晒干,把秕谷、泥土、沙石等杂物清理干净,否则影响谷子的等级,等级不同自然影响到谷子的收购价格。粮站说“过期不候”。那时粮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吃商品粮的,属于公家人,他们说的话对普通农家人来说是有威慑力的,谁也不敢得罪他们。

       那年家里早稻收成不好不坏,好像一亩谷子打了六百斤左右,留下了几个月的口粮大概可以卖一千六百多斤。我家三口人(父亲户口在城里),田地在村里是最少的,能卖的谷子也是最少的,村里其他人家都可以卖三四千斤,有的甚至更多。谷子少自然钱就少。看到人家家里比我家里谷子多,我不免有些自卑,估计跟随我许久的自卑就是从这谷子中来的,从小就落下的病根。

       卖谷的那天母亲和我都早早地起来,匆匆吃了早饭,便要把装满谷子的蛇皮袋搬到村口的路边,等手扶拖拉机过来拉。忙完双抢父亲已经回城里上班去了,弟弟年纪尚小,这搬运的活自然是母亲和我的事,那年我十二岁,拿出吃奶的劲背个七八十斤还是可以的。

       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七点不到我们一车谷子拉到粮站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工作人员要八点多上班,没有人在现场维护秩序,所以也是先到先占地方,一时间场地上杂乱无章乱堆乱放闹哄哄的。母亲让我负责看管谷子,她要去排队和粮站的工作人员交涉。我打起精神来,把装谷子的蛇皮袋数了又数,生怕丢了,哪怕是丢了一袋谷子可能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母亲到窗口排队去了,我坐在谷堆上等她。旁边堆满了装着谷子的蛇皮袋,还有同样等着卖谷的老乡们,我一边等母亲,一边听着旁人在谈天说地。

       有人问:“拐子,今年的谷收成么试(怎么样、如何)?”

      “哎,今年倒该哦(倒霉),有块田被水淹了,收成差了不少。”

      “那你就早谷不行靠晚谷补啰。”

      “作田是靠天吃饭,也只能这样想喔。”

      “王麻子,今年早谷收了多少啊?”

      “五六千斤吧。”

      “那还可以啊!”

      “可以个鬼哦!春上老娘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今年年底儿子要结婚,等着卖谷的钱做眼色(派用场),今年肯定要虚账(欠钱)。”

       “驼背,听说你儿子考上了中专,你真恒时(幸运),生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崽。”

       “哎,老庚啊,俺是希望能瞎子生眨巴,总希望子女以后有碗轻快饭吃,硬壳子硬种田(纯靠种田)是出不了头的。”

       我不禁羡慕起驼背的儿子来,当时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有了铁饭碗,这在农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便也开始对几年后的自己憧憬起来。

       ……



       我正沉浸在乡亲们的对语中,只见母亲领着两个粮站领导模样的人过来。到了跟前,母亲让我喊他们“领导”,我马上从谷堆上面爬下来,站定了,诚恳地喊了声“领导好!”母亲又满脸堆笑着向我介绍:“你按照表舅的侄子的姑妈的外甥媳妇,应该喊马站长叫舅舅。喊舅舅!”我又接着喊“舅舅好!”我心里在想,母亲拉个关系怎么要倒这么多弯?

       马站长旁边的另一位拿了根铁钻,戳进我们的蛇皮袋,取出一些谷子,用牙齿咬了咬,说:“这谷子不错,晒得挺干的。”马站长说:“一个女人不容易,谷子也不错,就按照一级标准收吧。”母亲连声说“领导,难为,难为(谢谢,谢谢)。”那位工作人员写了一个纸条,马站长签了字,母亲拿了纸条去磅秤地方排队。过了一阵子,母亲朝我喊道“大毛(大儿子),快点把谷子搬过来过磅秤。”我和母亲一起又匆匆忙忙把二十几蛇皮袋谷子搬到粮站的磅秤上,计量员高声喊道:“一千六百五十斤!”然后在过磅单上签字盖了章。母亲接过单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兜里。

       粮站的工作人员又要求我们把谷子倒进粮仓里。粮仓里已经堆着很多散谷,需要走过一条斜放着的长长的跳板才能上去。空手走过跳板自然是小事,但是要扛着一袋七八十斤的谷子走过这跳板,再爬上高高的谷堆就不容易了,何况母亲是个女人,我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但这活还是需要我和母亲去干的。我扛上一袋谷子小心翼翼地走上跳板,然后爬上谷堆,解开蛇皮袋的扎口把袋子里的谷子倒出来,因为谷子里有灰尘,几个人都在倒,所以粮仓里是尘土飞扬,简直令人窒息难以呼吸,我屏住呼吸把谷子倒出来后飞奔出粮库,在屋檐下大口喘着气。谷子倒完后,再看看母亲和我,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头上脸上身上沾满了尘土,母亲带我到水池边洗了手和脸,然后便找粮站的出纳结账。

       母亲从粮站出纳手里接过一沓钱,数了几遍,确认了数字对的上,便拿出一根细绳把这沓钱捆牢了,我们这便算是卖好了谷,可以回家了。日头已过晌午,我们不算是晚的,还有不少人在排着队。

       回家时路过一家肉铺,母亲买了一斤肉,又到旁边的小店买了盐、酱油和冰糖,这两天可以改善生活了。



       劳累了一天,晚上我便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还要跟着母亲去中学报名交学费。也不知道是半夜几点了,我醒了过来,见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不时传来拨算盘的声音。,还听到母亲重重的叹气声。

       第二天一早,我到母亲房间找东西,见橱案上摆着纸笔,仔细一看原来是母亲的账本。母亲读过几年小学,会写一些字,写得虽不好看但还算工整。只见本子上记着:

       家里收入:

       1,卖猪崽320元;

       2,卖芝麻60元;

       3,卖绿豆40元;

       4,卖谷1150元;

       上半年一共收入1570元。

       家里开支:

       1,买化肥 230元;

       2,买农药 180元;

       3,向国家交公粮每亩110斤共310元;

       4,上交大队共280元;

       5,老爹过生日 10元;

       6,买布做衣裳 36元;

       7,二姑生病住院买了罐头 6.8元;

       8,三侄子十岁生日 10元;

       9,大儿子读书报名费 30元;

       10,小儿子报名费 10元;

       11,暑假大儿子到市里来回路费12元;

       12,欠瘦子瓜钱 12元;

        ……

       上半年开支总共1820元。

       目前家里虚账250元。

       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八月,丰收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写在新妙乡农民脸上的喜悦;同样,我也能看到母亲脸上的无奈,还有藏在我心里的迷茫。

(2024年8月28日)



作者简介

      鲍志强,1973年出生于江西省九江市都昌县一农村,先后在河南工业大学和同济大学就读,1996年到宁波参加工作。宁波民建会员、宁波同济校友会理事、宁波江西商会理事、宁波朗读者联合会会员,宁波科妮电梯工程有限公司、宁波科妮机电设备有限公司董事长。爱好文学、朗读。

大河奔流工作室
坚持文学性和原创性。不追新闻热点,不求轰动效应。说真正想说的话,写时过境迁仍然可读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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