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YENL JEX DAOX
标题所谓汉族土司，即少数民族精英攀附华夏家族叙事的一个群体，广泛存在于南方民族地区，比如本文提到的贵州合江张氏，即为典型。
前面《苗族，一个逃避国家的民族》《论苗族文化与国家机器对立与冲突》文章我们提到，以苗族为典型的南方民族缺乏对国家的想象，本民族文化与国家机器之间是相悖的，目前尚未发现苗族文化与国家政权之间妥协和融合的具体案例，但是今天笔者查到今三都水族自治县“十六五百水”地方与张氏土司之间权力互动关系，饶有趣味。该碑文所体现的史料价值目前尚未引起学界重视，合江张氏拥有世袭绝对权威，而下辖寨民却是以“寨老”和“头人”为自然领袖的，具备民主雏形的氏族公社社会，两者居然能够和谐相处数个世纪之久，或许我们可以据此对湖广、贵州等地“汉裔”土司长期在民族地方执政作出合理的解释。
信照条约碑全文如下：
此世袭贵州都匀府独山州烂土正长合江司正堂张，为信照条约，准给各寨上下两屯地以及十六五百水地方间人等各具遵照条约，凑数帮纳，兹承各姓及十六五百水扶凑之后，自必照条约之所列之顶，施治安民，决不有负尔等地方相关之谊，以致列开所给信照条约款各款以及十六五百水头人姓名列于后，计录条约，为照准条约以及办公事照准本司。
先祖承皇恩以来，守斯地，皆由各姓秉公办理，扶官保印，赞勃公件厥功素著。兹因本司因公亏欠，承蒙十六五百水水各处地方头人等协力同心，凑数纳，立功非小。嗣后官目及各寨头地方人等，务宜照单所议条约尽心办理，毋得上下相递，以责屡世忠员辅佐盛举此示。
一、计条约官为一司父母，谁敢不遵，但事权归一不得乱有专权理案
二、民间词讼入衙、必先供词，考核首告情理是非虚实。是而实者，方准提讯非而虚者，合当逐出。
三、出票提人，只烦一目一差，坐守寨头家传唤，如有抗唤不前，寨头禀列后加差拿究。
四、两造如有齐集入辕，即当审结不得延迟十日，有误农事。如或公出不急讯问，即批乡长案头理论禀覆准结。
五、婚姻田土以及小口者，杖不列二十，打不得全套枷号、压床、脚、镣、肘手，其余盗贼，邢淫，任律施治。
六、官族亲友人等，不得擅入十六五百水各地地方，私理民情，擅点诛票混锁民人。
七、衙内大目小目以及头役人等，无事不得擅人十六五百水各寨，唆人争讼买贫告富，包揽词讼，一经查出，请官详办解州处治。
八：民间有事，不许官族亲友人等问取规矩，如有擅问取获者，地方人众请官详解州衙内。
九：大目小目自昔有数，不得改移。共有六大目，各下招差二人即为总役，十四小目，每目招差一名，即为散役。必招七姓寨之人，不许外来新籍。六大目，十四小目，大小事件，俱皆禀请官示，照理相商，不得私加敲索。倘有情弊，地方具察革出。
十：在衙走役人等，凡大小事，俱皆禀请官示，使管目禀明司主以明示，出行事不得越等禁言，如越等进言，谄媚蔽聪者，地方具禀革出。安寨头必须随其寨头众人启禀保用何人，官方给照任用。
十一：凡审断词狱之际，两旁侍役惟有照其言语具禀传达不得擅加一言，以致是非颠倒，如有添一言，使直为屈者，地方具禀革出。
十二：大人过站，所办夫马差事，必须照各处地方原例原数额公派，不许准折肥已，并协同之人一体同究。
十三、凡所任大目，照虽出于司主，然必要姓蝽有愿结方准招用。
十四、凡审断词狱之之际，两旁侍役惟有照其言语具禀传达不得擅加一言，以致是非颠倒，如有添一言，使直为屈者，地方具禀革出。
十五、大人过站，所办夫马差事，必须照各处地方原例原数额公派，不许准折肥已，并协同之人一体同究。
十六、凡所任大目，照虽出于司主，然必要姓蝽有愿结方准招用。
十七、大小目所招人役，虽为各目所招，必须姓蝽具有愿结，方准招用。
十八、每年冬月所领之口买务，要六目与各寨头人亲赴州承领，司主不得往前亲领，以免有误根有。
十九、议每年逢上纳之际，地方人民务要踊跃去上纳，方得平斛响挡。所给条约各宜遵守毋得违误特示。计信照为给信照事照得本司带守斯土，历代皆承各姓埄头人，尽忠赞理，扶官保印，十六水五百水伺候效力，兹因亏欠粮石，无处上纳，承各姓埄相商同心协力，患难相扶，遂集各地方、议借米粮代署完纳，即于众借之日更议各条约勒石锤记，本司既承各姓埄地方，屡如此一体相关，自照条约所列之项施治安民，抚恤四境，不得违条肆虐，有负尔等地方相关之谊。如不照条约旋治，其众等所征之项粮石署内如数退还，决不食言。尔等各尽其职，照例办理，上下相关，如或本司业已尽道，尔等倘特功玩乎于股掌之上，亦属非安分良民，兹因上下一体，官目合德理合昭照为据。
特示，右谕通知。嘉庆十八年正月 吉日立
张姓土司对烂土的世袭统治自明朝洪武年间开始。据《黔南以略》及《三合县志略》载：明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襄阴人张均随傅友德（明朝宿州人，初从陈皮谅，太祖攻江州时，率众投降。洪武新封颖川侯，复充征南将军。）“征西南夷”至今三都县大河、丰乐、烂土一带，见此为“膏腴之地”，遂“请为国守此土” 随即固功提援。“合江陈蒙烂土长官司”，“颁给印信号纸”，“管八十寨”，司治设在烂土今粮食仓库地，均虽以武起家”，“因颇尚文治，轻徭薄赋”，“故苗民成畏爱之，于是叛讨服怀，疆土大拓，广袤百里”。此后父传子，弟袭兄，经十四传至张大统：因父辈内讧，经上判，收司境一分为二，加设普安舍，“原印缴还，改用钤记”，又曰：“贵州独山州属烂土长官司元钤记”、“贵州独山州属普安舍云钤记”，致使烂土司原辖地盘大为缩小。时为清康熙中期（公元1682年前后）。当二十二世传至张义春时，业已进入民国时期，土司制度被废除，结束了张氏土司对烂土地区历时五百二十余年的世袭统治。当然了，少数民族地方精英攀附“汉裔”获得执政合法性非常普遍，本文无意对其民族属性作过多结论，但是该碑文体现土司与土民之间互动是非常丰富的。主要表现如下：
一：土司对寨老权威的尊重；即“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土司差役提人，必须要经过寨老通报，并且不能直接提拿寨民。寨老为地方民众选举，提人需经过寨老，避免“混锁民人”之弊病，也是对地方自然领袖的尊重与让步。
二：对官族权贵的约束；张氏作为世袭政权，也知亲属官族长期养成之陋习，禁止擅入“十六五百水”地方，避免土司与土民之间矛盾激化。
三：分享一部分权力，让地方土民有参政议政之权力；如碑文所说：差役任用需招七姓之人，不许外来新籍。大目任免权虽然归于土司，但是也要各大姓同意方能任命。而地方寨老头人任用，则要参考其它头人及寨民选举意见。
四：强调双方权利与义务对等，地方土民若是踊跃上纳，平斛响挡，土司必定施治安民，抚恤四境。体现两者之间的契约精神。
合江张氏能够躲过改土归流和历次民族起义，一直延续至民国。一方面确实做到“颇尚文治，轻徭薄赋”之仁政，另一方面则表现为该土司政权对地方民族文化高度包容与让步，在家族世袭和氏族公社选举之间维持长期平衡。
而黔东南地区“苗疆新辟”所设立的土官，从一开始就与地方头人发生激烈冲突，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清江厅（剑河县）革东王氏土千总所辖乌连、九连、羊条、展岗四寨头人因不满土司将伊等上纳兵粮私收挪用，又令重征代赔，受累不浅，联合控告，禀请归府管理。苗疆六厅所设土司与苗素不相恰（邓善燮语），既有阶级上的差异，也有民族文化上的隔阂，执行一百年不到，即在“咸同苗族起义”中烟消云散，不得不说是历史的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