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前面文章《论苗族文化与国家机器对立与冲突》,认为楚国是南蛮学习北方华夏族国家机器的产物。同一时期,云梦泽周围分布了数百个苗瑶语族建立的方国,那么,这些方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下面,我们从“鼓社祭”选举探析苗族文化为底色的国家形态和政治制度。
文/YENL JEX DAOX
前言
“鼓”是中部方言苗族权力的象征,传说祖先灵魂藏于鼓中,拥有鼓就是拥有传达祖先在人间的意志和权力,以鼓头为核心的执政团体,既是“蝴蝶妈妈”等祖先在人间的代理人,也是世俗行政事务的执行者,他们权力来自神的授予,他们的言行既是神的意志,也是对“礼”的诠释,鼓头的职能是多位一体的,除了祭祀和发展生产之外,还有宣扬“礼”的义务,在换届仪式中,“三进三辞、占卜择优”等是上古时期部落首领“禅让”活化石,随着社会发展,县境高标、巫尼、柳旁等寨木鼓和铜鼓已经消失,但是这个词汇和政治逻辑被传承了下来,本文试以剑河县红绣支系鼓头选举,探析古代苗族权力运作原理。
正文
《左传》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剑河县“鼓社祭”是古代苗族政治制度标本,它传达的文化信息是广泛而丰富的,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点:
第一、民主选举、定期主政。共选举六个职务,即每个职务都有三至四个候选人,每位候选人必须要推辞三次才能占卜是否就职,六年之后即卸任,第七年年初进行新一届鼓主团队的选举,如此循环反复,具备民主政治的雏形。
第二、具有朴素精英主政的愿望。候选人除了年富力强,熟悉各类礼仪,换届选举之时还进行公共演说,以考察候选人逻辑思维、人格魅力和道德品质等综合能力,另外,事权更加精细,即鼓主团队只负责谋划和指导,具体事务由执行团队完成,他们只对鼓主负责,不受选举约束,避免“人走政息”之弊病。
第三、权力来源于神的赋予、以占卜等方式传达神的意志。候选人必须要经历占卜流程,只有占卜结果“吉”才能确立是“神”的代理人,是对鼓主执政合法性的保障,也是古代“君权神授”“政教合一”的诠释。
“鼓社祭”执事团队,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管理本鼓社上千人口,它传达的政治理念古老而又前卫,在西周时期,云梦泽周围分布了数百个苗瑶语族建立的方国,他们是否以这样的方式运作呢?下面,我们继续延伸。
何谓“鼓主团队”?
前文我们说到:“鼓”是权力的象征,拥有鼓就是拥有传达祖先在人间意志的权力,“鼓社”苗语称为“jangd niel”即“一片疆域内共的鼓”,“鼓主ghab niel”即“疆域内鼓(权力)的主人”,县境久仰支系中,鼓主权力交接就是对鼓的保管权交接。
换届选举,重中之重就是选举“鼓主”,还要另选五人充当副手,他们分别是:ghab hlod嘎洛 、ghab xongb嘎匈、ghab seb嘎叟、ghab dinx wangx 嘎顶往、ghab dinx bod 嘎顶宝。这五人除了接受鼓主领导,也接受寨民监督。组成一个权力内阁,姑且称其为“鼓主团队”,但是在执行具体事物过程中,鼓主团队经验远远不够,诸如吹奏芦笙、饲养牺牲、稽查盗匪、维护治安、征收钱粮、对外战争之类,需要更加专业的人手,由此另设四个协助职务,他们分别是:gas nid yangl噶尼阳、ghab yongx嘎勇、ghet xed勾猇、ghab ninx 嘎宁。
我们以“ghet xed勾猇”为例,汉语意思就是“老虎汉”,他们主要任务就是保护鼓主安危、维护社会治安,甚至对外作战等等,显然,“老虎汉”这个职务可以由多人担任。
又如“ghab ninx 嘎拟”,即“牛主”之意,这种负责管理祭祀牛的职务,在西周时期就已出现,《周礼·地官司徒第二》中记载:“牛人掌养国之公牛,以待国之政令”。凡祭祀,共其享牛、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凡宾客之事,共其牢礼,积膳之牛。飨食、宾谢,共其膳羞之牛。军事,共其犒牛。丧事,共其祭牛。祭祀过程中除了鼓主、笙主各牵一头水牛之外,各个家族(如今为村民小组)还得筹备一头牛,所以说,鼓社有多少家族/村民小组,这个职位就要安排多少人。
限于人口规模,大多数家庭青壮年男子都曾在后四个职务中服役过,他们任职期间只对鼓主负责,不受换届选举约束,只要鼓主同意,他们可以干到终老甚至世袭。所以说,鼓主团队前六个人是在传达神的旨意,后四个职务是执行神的意志,由于事情繁杂,祭祀开销巨大,职务和人手众多,无形中扩大了权力基础。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维持它的运转必须依赖大量的人口,如遇上战争或饥荒,则这个团队难以为继,被简化甚至消亡。
“鼓主团队”如何交接?
鼓主团队任期六年,工作任务围绕祭祀而展开,诸如筹备钱粮、饲养牯牛、检修芦笙等,前两年是筹备小祭,以跳笙娱乐为主,第三年为杀牛大祭,到了第四年,停笙歇鼓,所有娱乐活动都被禁止。第七年年初才是换届选举,这一日,全寨青壮年聚集于老鼓主家,老鼓主抱着一坛米酒置于桌上,同时嘱咐其妻子将大祭之时留下的腌制牛肉取出,由几位儿女双全的妇女操办酒宴,席上,老鼓主对任上作出总结,一般陈述本寨人口是否增长、民风是否得到培养,经济是否得到发展等等,并且对新一届团队寄予厚望和祝福,最后说:“我们取得的成绩归功于蝴蝶妈妈指导,也是蝴蝶妈妈赐予,今天我要抬着酒坛子出门了……”,然后召集大家商量选举新一届领导班子,共有六个职位,每个职位分别有三至四个候选人。当然了,陪选人及接班人在此次讨论中基本尘埃落定,后面“三进三辞”以及杀鸭占卜,只是走一个“禅让”流程而已。
根据商议的结果,选举当天,众人在老鼓主带领下,吹笙敲锣前往第一个候选人家门口,此时,候选人要紧闭门户。且安排本房族的人挡在门外,推辞候选人难当大任,在众人劝说下,本房族的人退下。再次,候选人妻子又上前拦住众人,表示其丈夫要照顾家庭,有恐失于大家托付,又在众人劝说下,其妻子退下,此时,候选人还不能开门,众人翻墙进入或者把门撬开,进屋内劝说。候选人如果一再推辞,那么老鼓头就说:“那我们就来杀一只鸭子占卜一下吧,看看蝴蝶妈妈怎么安排”,如果被宰杀的鸭子双目同时张闭、双腿同时伸缩则表示大吉,如果一张一闭、一伸一缩则表示大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吉),但是如果第一候选人同意,则表示新任鼓主诞生,如果继续推辞,则说:“蝴蝶妈妈对我可能不满意,需要对比下一个候选人占卜”,众人再到了第二候选人家门口,以前面流程走一遍,把第一、第二候选人鸭子摆在一起,再由巫师裁决谁才是蝴蝶妈妈中意的人,如果被选中,则在新鼓主家举行简单的祝酒仪式,其余五个副手选举以此类推,由于来回推辞,仪式繁琐,往往持续一整天甚至数天。
我认为这套繁琐仪式是在向众人解释鼓头权力来源,即“神授”和“民授”兼而有之,是塑造鼓社共同体意识和公权意识的必要手段,即:“我们都是鼓社的一份子,可以把鼓头选上去,也可以将他拉下来”,这种制度固然最大程度保障了公权,但是也制造了平庸,他对特别聪明和强势的领导人是根本排斥的,“所以说,苗族社会又表现为全民平庸和愚昧,它不可能诞生像松赞干布、成吉思汗、努尔哈赤这样的铁血领导人。苗族无法走出一盘散沙和落后的局面,这是后话。由此也造成社会止步不前,这是后话。
“鼓主团队”如何产生?
新鼓主团队确立后,众人再聚集于老鼓主家举行正式权力交接仪式,老鼓主端起酒杯率先发言说:这都是蝴蝶妈妈的功劳,让我们鼓社人才济济,就像四个桌脚齐全,就像太阳和月亮圆满,我们新一届鼓主和其它职务已经有了归属……。此后,再轮到新鼓主发言:感谢蝴蝶妈妈的的厚爱,感谢大家对我们的信任,祝福我们鼓社人丁兴旺,生活富足……。众人再向新鼓主敬酒祝贺,再由老鼓主宣布新鼓主正式诞生。酒后,新鼓主团队与众人商量新时期的工作任务和安排,往往持续到半夜甚至天亮。
随着社会的发展,村委会剥夺了“鼓主团队”大部分职权,很多职务已经淡出人们视野,甚至完全消失,目前仅保留“鼓主”和“笙主”和“牛主”选举。与村委会不同,鼓主团队只有社会认可的获得感,职务本身并不能带来其它收益。正如上面所说,不论是新鼓主诞生还是新旧鼓主交接,都要吃肉喝酒才算名正言顺,除祭祀时留下一小块腌制牛肉之外,其余肉食酒水均是鼓主自备,这一部份消耗并不记在公共开支之内,每次杀牛大祭,都要邀请周围村寨参加,鼓主也得承担很大一部分接待费用,制度设计初衷,没有考虑到人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职务,打击了苗族精英们参与鼓社选举的积极性,它之所以在大多数地区快速消亡,这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鼓主团队”权利和义务
鼓主团队既有世俗给予的权力,还拥有礼仪和宗教上的权威,除了主持祭祀之外,对外有外交之权,对内有维护和发展生产的责任,作为神的代理人,祭祀之时要穿戴特殊衣冠,还有象征性的最高待遇,即:吃饭有人帮忙拭嘴、手提物件有人帮忙下放、穿衣有人协助,走路要踩在棉布地毯上等等。他们一言一行都要符合道德和礼仪规范,诸如:年富力强、儿女双全、品貌端庄、家境殷实,而且不能杀生、举止不能轻浮、说话要有禁忌,某些词汇必须要有相关的代称,即所谓“鼓藏语”。
我认为,诸多禁忌和要求都是在表达某种价值观的引导,即苗语说的“lil礼”,身体健康、相貌端庄、夫妻融洽、繁育子孙、品德高尚等社会行为规范和准则,都作为“礼”的一部分,鼓头作为权力的核心,有义务成为“礼”的践行者和传播者,如《论语·颜渊》云: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在古苗语中,把执行和推广“礼”的人引申为“官(ghab lil嘎礼)”,这一点与儒家文化不谋而合。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
鼓头是上古时期部落首领的沿袭,他们权力来自神的授予,他们的言行既是神的意志,也是对“礼”的诠释,鼓头的职能是多位一体的,除了祭祀和发展生产之外,还有宣扬“礼”的义务,它是古代苗瑶语族政治架构的活化石,也可以看出苗族文化沧桑而古老。
但是也应该看到“鼓社祭”制度缺陷是非常明显的,苗族文化对专制和集权没有广泛社会需求,虽然说精英认知远在普通民众之上,鼓社选举目标,固然是希望精英主政,但是又不想让渡过多权力,他们不愿意提供固定税收维持精英政治运行,精英团队往往被民众意志所裹挟,一旦触犯众怒或者禁忌,轻则被罢免,重则身败名裂被驱逐出寨。他们制定方针政策时常投鼠忌器,处处被掣肘,大多数鼓头庸庸碌碌干完本届工作,只要不发生重大失误即可圆满换届,苗族历史上不乏果断、进取的鼓主,但是,制度的设计又让他们选择了平庸。
“鼓社祭”组织严密、权力架构清晰,已经具备了官僚政治的雏形,但是受限于苗族地区破碎的地形和极低的人口密度,它始终无法扩展到鼓社片区之外,一旦人口繁衍,向四处分迁形成村寨之后,鼓社就选择了收缩,即所谓的“破鼓分迁”。又倒退回管理本村本寨的“小国寡民”政治生活中。无法整合成一个跨越地区、管辖众多人口的统一组织,也不能进化到政治发展的更高级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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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整理:苗岭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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