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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前，小镇【这里的小镇指的是缅因州小镇克罗斯比，是小说集中所有故事的背景】的中年足病医生克里斯托弗·基特里奇与外地女子苏珊举行了婚礼。那会儿阳光仍然明媚，光线穿过茂密的树叶洒落在地上，照耀在屋后的草坪上。他们俩都是第一次结婚，婚礼规模不大但温馨喜庆，笛子乐手为婚礼助兴，黄色玫瑰花篮摆满房前屋后。客人们还在礼貌地说笑着，兴致丝毫不减。奥丽芙·基特里奇站在野餐桌旁，心想，都这会儿了，大家也该散了。
整个下午，奥丽芙都在与一种溺水的感觉作斗争——一种恐怖、令人沮丧的感觉，因为她这辈子无论如何努力，始终都没有学会游泳。她把纸巾塞进餐桌的板条缝里，心想，好了，我受够了。为避免陷入喋喋不休的闲聊，她低着头，匆匆走向房子的一扇侧门，这道门径直通向儿子的卧室。她穿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松木地板，走进新房躺在了克里斯托弗（和苏珊）的双人床上。
奥丽芙的裙子——那天当然很重要，因为她是新郎的母亲——是薄纱面料的，上面布满大朵大朵的粉红色天竺葵。她唯恐把裙子弄得皱皱巴巴的，在床上不得不小心翼翼，再说，万一有人进来，她也得看起来体面些。奥丽芙身材高大，对此她心知肚明，但以前她并非这么高大，并且她好像还需要些时日来习惯这一事实。没错，她个子本来就高，而且经常行动笨拙，但高大的身材却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而逐渐形成的。她脚踝膨胀突出，双肩肌肉淹没了后颈，手腕和双手变得像男人般粗大。奥丽芙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当然在意，有时候她甚至独处时也非常在意。但是都这把年纪了，她不会为此放弃美食，结果就导致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活像一头裹在薄纱里、打着瞌睡的圆滚滚的海豹。但这裙子效果不错，她提醒自己，她把身体后倾，闭上眼睛。这样一个明媚的六月天，这裙子比伯恩斯坦夫妇身上黑乎乎的衣服要好得多。他们的衣服灰暗得好像不是来参加婚礼，而是葬礼。
儿子卧室的门半开着。院子里，婚礼派对仍在进行，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高跟鞋敲击走廊；卫生间的门猛地被撞上；（上帝啊，奥丽芙想道，为什么不能轻轻把门关上？）客厅的一把椅子砸向地板；当然还有客人们压低了声音的谈笑。与形形色色的声音一起钻进来的还有咖啡的香味和浓浓的糕点甜味，这甜味正是每天尼森面包厂关门前附近几条街都会弥漫着的气味儿。另外还有各种牌子的香水味，其中有一种让奥丽芙一整天都觉得像是奥夫牌杀虫剂！此刻这所有的气味都争先巩后地飘过门廊，侵入卧室。
还有香烟味。奥丽芙睁开双眼：有人在后花园抽烟。透过开着的窗户，她听见有人咳嗽和打火机的啪嗒声。这地方确实被糟蹋了。奥丽芙正想象着笨重的皮鞋在剑兰花床踩踏，突然听到卫生间马桶的声音冲过门廊，她顿时有一种房子即将倒塌的幻觉：管道破裂，木地板爆开，墙壁坍塌。她稍稍坐起，调整一下姿势，再往头下塞个枕头。
这房子是她自己建造的——哦，差不多如此。多年前，她和亨利自己设计，亲自动手和建筑工人一起施工，为的是儿子克里从足病学校毕业回来，能有一个体面的安身之所。对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子，人们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奥丽芙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她总是喜欢自己亲自动手：做衣服，种花草，盖房子。（现在摆满房前屋后的黄色玫瑰花篮，就是日出前她自己亲手插好摆放的）沿路几英里之外，她自己的房子也是多年前她和亨利亲手建造的，不久前她刚刚解雇了帮忙打扫卫生的女佣，因为那个愚笨的女孩干活时把吸尘器撞得墙壁或楼梯砰砰响。
奥丽芙闭着的双眼前出现一抹红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她感到阳光倾泻在床上，温暖着她的脚肚和脚踝，温暖着裙子软软的面料。这裙子效果还真不错。想起悄悄塞进大皮手袋里的那块乌饭树蛋糕——怎么样尽快到家，清清静静地享用它，她乐了。她可以脱下束腹健美裤，回归正常生活。
奥丽芙感觉房里有人，她睁开眼，发现一个小女孩在门口张望。新娘有好几个侄女从芝加哥过来，这是其中一个。本来安排这孩子婚礼前抛撒玫瑰花瓣，但事到临头，她打了退堂鼓，退缩不前，闷闷不乐。不过苏博士并没有发火，反而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安慰孩子。最后苏珊温和地对站在树下的女乐手喊道“哦，开始吧，”于是那女人开始吹笛子。然后苏珊走向克里斯托弗——他面无表情，像块木头一样杵着——两个人站在那里，就在草坪上结了婚。
但苏珊抚摸孩子脑袋，自然而然地爱抚孩子绒发和脖颈的形象却留在了奥丽芙的记忆中，就像看着一个女人从船上一头潜入水中，轻松自在地游向码头。这件事提醒奥丽芙，有些人能做的事，其他人就是做不了。
“你好，”奥丽芙对孩子说，但女孩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奥丽芙又说，“你多大了？”她对小孩子已经不那么熟悉了，但她猜测这孩子大概四岁，或者五岁；伯恩斯坦家庭的人个子好像都不高。
女孩还是沉默不语。“那去玩吧，”奥丽芙告诉她，但孩子倚着门框，身体微微晃动，两眼盯着奥丽芙。“盯着人看不礼貌，”奥丽芙说，“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小孩子的身体还在微微摇动，平静地说，“你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奥丽芙抬起头来。“这些天他们就教你说这个吗？”但她向后靠时感觉身体不对劲儿，胸骨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微感疼痛。应该用肥皂水洗洗这孩子的嘴巴。
不管怎么样，这一天总算快过去了。奥丽芙盯着头顶的天窗安慰着自己，看来她是熬过来了。她想象着自己在儿子婚礼这天心脏病再次发作：坐在草地的折叠椅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儿子说过“我愿意”之后，她静静地向下栽去，脸贴着草地，薄纱天竺葵下肥大的臀部翘向天空，死得很难看。接着许多天，她的死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脸上那些东西是什么？”
奥丽芙把脸转向门口。“你还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那些东西上有一根头发，”女孩说道，这会儿大胆了些，往房间里迈了一步。“你下巴上那根儿。”
奥丽芙收回目光，重新盯着天花板，听到这些话胸口没有再次出现刺痛。现在的孩子竟然这么恶劣，这真让她吃惊。床顶上安个天窗真是高明。克里告诉过她，冬天的时候他可以躺在床上看飘雪。他总是这样——与众不同，非常敏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油画家，尽管这性格与足病医生好像不搭界。他，她的儿子，是个复杂、有趣的男人，像孩子一样敏感。有一次在读《海蒂》时，他竟然画了幅图来说明——阿尔卑斯山上的野花。
“你下巴上是什么？”
奥丽芙看见小女孩一直在咬衣服上的丝带。“哎呀，”奥丽芙说，“是我吃掉的小女孩的头发。你还是快走开吧，免得我把你也吃掉。”她双目圆睁。
小女孩稍微后退了一下，抓住门框。“你骗人，”最后她说，然后就转身消失了。
“是时候了，”奥丽芙自言自语。
这时她听见高跟鞋咔嗒咔嗒敲击地面的声音顺着门廊传过来。“找找小女孩儿们住的房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奥丽芙听出这是苏珊的母亲，珍妮丝·伯恩斯坦的声音。亨利的声音答道，“哦，就那儿，就那儿。”
奥丽芙等着亨利到新房来，过了片刻他果真来了。他兴奋得满面红光，和人在一起时，他总是这样和蔼可亲。“你没事吧，奥丽？”
“嘘，闭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走进房间，耳语道：“你没事吧？”
“我想回家，不过我知道你想逗留到最后一刻。我讨厌成年女人说什么‘小女孩儿们的房间’。她喝多了吧？”
“哦，我想她没有喝多，奥丽。”
“他们在外面抽烟，”奥丽芙朝窗外示意，“我希望他们不要把这地方点着了。”
“不会的。”过了一会儿，亨利说，“我觉得一切顺利。”
“哦，当然了。你去跟大家告别，咱们好回家。”
“他娶了个好女人，”亨利说，在床边徘徊着。
“对，我想是的。”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说到底，他们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的儿子，他们的独生子，结婚了。他三十八岁，他们早已习惯和他在一起生活。
他们一度希望他与办公室助理结婚，但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后来他好像与住在龟甲岛的女教师来往密切，但不久也成了泡影。然后他突然就结婚了：医学博士苏珊·伯恩斯坦来小镇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穿着新鞋跑了整整一个星期。新鞋加剧了她的脚趾嵌甲，在脚底磨出一个弹子那么大的水泡。苏珊一整天都在讲述这个故事。“我通过查询电信黄页，找到他的办公室，我的脚真是受够罪了。他不得不钻透我的脚趾甲。多糟糕的初遇啊！”
奥丽芙觉得这个故事愚蠢透顶。花那么多钱，为什么不买双合脚的鞋？
不管怎样，这对新人就这样相遇了。其他的事儿，就像苏珊整天都在讲述的那样，已经是历史了，如果你把六周叫做历史的话。因为那部分故事同样令人不可思议——闪电式结婚。“干吗要等？”那天苏姗和克里斯托弗拜访父母，炫耀他们的结婚戒指，苏珊对奥丽芙说。“毫无理由，”奥丽芙当时愉快地说。
“但是，亨利，”奥丽芙说，“为什么偏偏是个肠胃病医生？那么多种医生可以当，不用在病人肚子上捅捅戳戳。你肯定不喜欢想起那种情景。”
亨利像平常一样心不在焉地看着她说，“我知道。”
阳光在墙壁上摇曳，白色窗帘微微晃动。香烟味又飘了过来。亨利和奥丽芙盯着床脚，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奥丽芙才说，“她是个很自信的人。”
“她与克里斯托弗很般配，”亨利说。
他们差不多是在窃窃私语，但听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两人面带轻松、愉快的表情，同时将视线转向半开的房门。不过苏珊的母亲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过去。她身着藏青色套裙，随身带着的手提包看起来像个小衣箱。
“你最好出去吧，”奥丽芙说，“我马上就去和大家告别。再休息一小会儿。”
“好的，你休息吧，奥丽。”
“我们到唐恩都乐甜甜圈咖啡店【唐恩都乐咖啡店（Dunkin’Donuts）,一家全球著名的连锁咖啡店，店里的咖啡和甜甜圈深受人们喜爱】坐一会儿如何，”她说。他们喜欢坐在靠窗户的小隔间里，咖啡店有个女招待认识他们，她会很友好地与他们打招呼，然后不再打搅他们。
“可以啊，”亨利说，他已走到门口。
她靠着枕头躺下，心想儿子结婚时脸色显得多么苍白啊。克里斯托弗小心翼翼、充满感激地看着自己的新娘，瘦弱、胸脯平平的新娘则仰脸看着新郎。新娘的母亲哭了。可真是好看——珍妮丝·伯恩斯坦确实在流眼泪。过后她问奥丽芙：“婚礼上你不哭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哭，”奥丽芙说。
哭泣并不是她的感觉。坐在外面的折叠椅上，她感到害怕，害怕心脏会像上次那样突然觉得被挤压，停止跳动，好像有人从背后猛地给了她一拳。婚礼上，看着新娘仰脸对克里斯托弗微笑，好像她真地了解他似的，奥丽芙也有这种害怕的感觉。小学一年级时，他在兰普利老师的课堂上突然流鼻血，她知道他当时什么样子吗？还是个脸色苍白、胖乎乎的小男孩时，因为担心拼写比赛，他出了一身疹子，她看到过吗？不，与男人有几周的性生活苏珊就以为了解他。但是你永远也不能告诉她这一点。如果奥丽芙告诉她院子里的金莲花其实是矮牵牛花（她没有这么做），苏博士会说：“哦，我看见过金莲花就长这个样子。”然而，看到婚礼上苏珊看着克里斯托弗，好像在说“我了解你——是的，我了解你。我了解。”着实令人不安。
有扇纱门砰地响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向人讨烟。接着是打火机的声音和男人低沉的耳语。“吃多了……”
奥丽芙明白为什么克里从来不愿广交朋友，这一点像她，受不了人们哇啦哇啦地聊个没完。况且等你一转身，他们马上就会开始哇啦哇啦地聊你。多年前有人在他们家门前放了一篮牛皮瓣，奥丽芙的母亲对她说，“永远不要相信别人。”亨利不喜欢这种思维方式，但他自己的处事方式也很成问题。他一直天真幼稚，仿佛生活真像西尔斯【西尔斯（Sears），美国著名的大型百货商店】商品目录所讲的那样：周围每个人都在对你微笑。
不过，奥丽芙还是担心儿子孤独。尤其是去年冬天，她总担心她和亨利百年之后，儿子老了，下班回到漆黑一团的家里，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因此，她打心眼里为苏珊的到来高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需要时间适应，但总的来说，苏博士还不错。并且这丫头对她也很友好。（“我真不敢相信是你们自己设计的图纸！”她眉飞色舞地说）还有，总得面对现实吧：克里斯托弗对她爱得发狂。当然，他们现在的性生活一定非常美满，因此像许多新婚夫妇一样，毫不怀疑这种美满生活会永远延续下去。他们还会认为自己已经永远告别孤独。
这想法让躺在床上的奥丽芙慢慢摇了摇头。她明白孤独会杀人——会以不同的方式让你真的活不下去。奥丽芙认为生活中需要一些她所谓的“大刺激”和“小刺激”。大刺激指的是诸如结婚或生孩子之类令人飘飘然的大事，但这样的大刺激往往暗藏着危险的潜流。正因如此，你还需要一些小刺激，比如，一个友好的布莱德利【布莱德利商店，1958—2001年活跃于美国东北部的廉价零售商店】商店职员，或者那位了解你喜欢什么样咖啡的唐恩都乐甜甜圈咖啡店服务员。妙不可言，真的。
“苏珊的这个地方真是不错，”窗外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晰，他们一定在周围走动，面朝着房子。
“好极了，”另外一个声音说。“孩提时我们来过这里，记得住在斑点蛋港口。好像是这样。”
两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在抽烟。奥丽芙想，千万别踩了菖蒲花，别把篱笆都烧着了。她有点犯困，但感觉还不错。如果二十分钟内无人打扰，她可以在这儿小睡一会儿，然后头脑清醒、心情平静地和客人道别。她会握住珍妮丝·伯恩斯坦的手停留一会儿，她会是个身穿柔软的大红花裙子，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和蔼可亲，令人愉快的老太太。
纱门砰地关上了。“不怕肺气肿啊，”苏珊愉快的说话声与拍手声。
奥丽芙猛地睁开眼，心里一阵恐慌，好像是她自己在树林里抽烟被人逮个正着。
“知道香烟会要了你们的命吗？”
“哦，闻所未闻，”男士快活地说。“苏珊，我从未听人这么说过。”
纱门打开又关上，有人进去了。奥丽芙坐起来，她的小睡被搅了。
窗外传来更轻更低的声音。奥丽芙想一定是苏珊那个又瘦又小的朋友，穿的裙子像一片折叠起来的海藻。“你还行吧？”
“还好。”苏珊慢慢吐出这个词——享受着被人关心的感觉，奥丽芙想。
“喂，苏珊，你公公婆婆怎么样？”
奥丽芙起身坐在床沿上，心怦怦直跳。
“很有趣，”苏珊说，她的声音低沉严肃：苏博士，一个专业人士，将要宣读她关于肠道寄生虫的论文了。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奥丽芙听不清她说什么。
“看得出来。”耳语，耳语。“父亲……”
“哦，亨利像个玩具娃娃。”
奥丽芙站起来，贴着墙壁慢慢挪向开着的窗户。她头前伸，试图想听清这些女人们耳语些什么。傍晚时分的一抹阳光泄在她的一侧脸颊上。
“噢，上帝，是的，”苏珊说，她的耳语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说她竟然真会穿上它。”
裙子，奥丽芙想。她紧紧贴着墙壁。
“喔，这里的人们穿着打扮风格独特。”
上帝啊，没错，奥丽芙想。但她又像溺水一样惊慌失措。
海藻朋友又在低语，她的声音很难听清，但奥丽芙听见她说“克里”。
“很特别，”苏珊认真地回答道。对奥丽芙来说，好像这些女人坐在一艘小船上，而她陷入船下黑乎乎的脏水中。“他的日子不好过。作为独生子——真够他受的。”
海藻耳语，苏珊的船桨又一次划过水面。“对他的期望值太高，明白吧。”
奥丽芙转身环视房间，儿子的新房，她建造的。房间里有她熟悉的东西，比如梳妆台和她很久以前编织的地毯。但一股震惊和不祥之感掠过她全身。
他的日子不好过。
奥丽芙几乎蹲着慢慢爬回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他对苏珊都说了些什么？不容易。舌下，牙周，奥丽芙的口腔开始分泌唾液。她眼前又闪现出苏珊那么自然，那么温柔地抚摸小女孩脑袋的情景。克里斯托弗到底说了什么？他都记着些什么？人只能向前走，她想。人应该只向前走。
她们对她的裙子的议论也深深地刺痛了她，因为她自己很喜欢这条裙子。在索福里【索福里，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著名的零售商店】商店发现这块薄纱面料那天她满心欢喜，仿佛它是一缕明媚的阳光，一扫儿子婚礼前她焦虑不安的灰暗心情。布料上的鲜花开满她缝纫间的桌子，后来变成这条裙子，给她那天带来不少慰藉。
她听见苏珊又说了一些关于客人的什么话，然后纱门响了一下，花园里安静下来。奥丽芙用手掌拍拍面颊，拍拍嘴。有人发现她之前，她必须回到客厅去。她得弯腰亲吻那个新娘的面颊，新娘那张无所不知的面孔会微笑着四处张望。
哦，心口痛——痛得她坐在床上忍不住呻吟起来。苏珊知道她的心脏时不时痛得厉害，几个月前心脏病发作，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吗？的确，她不喜欢运动，胆固醇高得吓人。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借口，背后隐藏的事实是，她的心智被耗尽了。
去年圣诞节期间，当时还没有什么苏博士，儿子来看她，与她交流思想。有时候我真想一了百了……
很奇怪，三十九年前，奥丽芙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那时，她结婚不久（她自己也被种种失望缠绕，还怀着身孕，但当时她并不知道），轻描淡写地说：“噢，爸爸，大家都有心情忧郁的时候。”后来证明她反应错误。
奥丽芙坐在床沿上，头埋在手里。克里斯托弗十岁以前的事儿她几乎都记不得了，尽管有些不想记着的事情确实还记得。她教他弹钢琴，但他总是弹错音符。看着他恐惧的样子，她越发气得发疯。但她爱他！她想告诉苏珊这个事实。她想说，苏博士，在我内心深处有种东西，有时候它膨胀得像乌贼头一样，使我心情郁闷。但我并不想这样，帮帮我吧，我爱我儿子。
千真万确，她爱儿子。正因如此，去年圣诞节，她带儿子去看医生，把亨利孤零零地撇在家里。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出来——这个成年男人，她的儿子——手里握着处方，表情轻松。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大谈特谈血清素水平和基因遗传趋势。这是她听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像他父亲一样，儿子不善言谈。
客厅里突然传来碰杯的叮当声。“为新婚夫妇干怀！”【原文中的Fidelity Select指的是一种基金，在此是双关语，指新婚夫妇之间的相互忠诚】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
奥丽芙直起身，手掌滑过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梳妆台。这张梳妆台陪伴克里斯托弗长大成人，那瓶维克斯达姆膏【维克斯达姆膏是宝洁公司出产的一种感冒药，一种薄荷脑擦剂，搽在胸前能够是感冒者呼吸通畅】留下的污迹还在。污渍旁边是一摞文件夹，上面有苏博士的笔迹，另外还有三枝黑色魔术水彩笔。奥丽芙慢慢打开梳妆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这里曾经是放置男孩袜子衬衣的地方，如今里面堆满她儿媳妇的内衣——有的光滑柔软，有的带花边，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一团。奥丽芙拽着一根吊带，揪出来一件闪闪发光、小巧玲珑的浅蓝色胸罩，在大手掌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然后把它揉作一团，塞进她的大手袋里。她感觉两腿肿胀，很不舒服。
她看着梳妆台上的魔术水彩色，它们就在苏珊文件夹旁边。自作聪明的丫头，奥丽芙想着，随手拿起一支，脱去笔帽，还能闻到学校教室的味道。奥丽芙想在新娘带来的浅色床罩上来回涂抹。环视这间被侵占的卧室，她真想在上个月带进来的每件东西上信手涂鸦。
奥丽芙走向衣帽间，把门拉开，里面的衣服的确使她感到一种暴力。她想把它们拽下来，把那些傲慢地挂在木衣架上的华丽小号衣服都揉碎拧烂。还有各式各样的羊毛衫，咖啡色或绿色，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带衬垫的塑料壁柜里。柜子下层有一件其实是灰褐色。上帝啊，颜色鲜亮点怎么了？奥丽芙两手发抖，因为她恼火，也因为走廊上随时会有人走过来探头向里张望。
灰褐色羊毛衫很厚，这倒不错，因为这意味着那丫头到秋天才会想起穿它。奥丽芙猛地把它抖开，用魔术笔在袖子上重重地画了一条黑道。然后用嘴叼着画笔，迅速把羊毛衫折叠起来，再折叠，然后再折叠，使它看起来像原来一样整齐。她做得毫无破绽。打开衣帽间，你会发现这里整整齐齐，根本不可能发现有人乱翻过。
除了鞋子。衣帽间的地板上乱七八糟扔的全是鞋子。奥丽芙挑了一双深色旧懒汉鞋，好像经常穿的样子。实际上奥丽芙经常看见苏珊穿这种懒汉鞋——已经嫁了人，奥丽芙揣测，苏珊可以穿着旧鞋子无所谓地闲逛了。弯下腰，奥丽芙把一只懒汉鞋塞进自己的大手袋里，有那么片刻她真怕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然后，她用力站起来，微微喘着气，把锡纸包着的乌饭树蛋糕放好，盖住鞋子。
“好了吗？”
亨利站在门口，幸福得满面红光，他已经给客人们敬过酒，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男人，一个玩具娃娃。她很想把自己刚听到、刚做过的事告诉他，很想有人分担她独自承担的重负，但她不会说。
“想到唐恩都乐甜甜圈咖啡店坐会儿吗？”亨利海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问道。他天真单纯，这是他对付生活的制胜法宝。
“哦，”奥丽芙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一个甜甜圈，亨利。”
“没关系，我只是记得你刚才说……”
“好的，我们就去坐会儿吧。”
奥丽芙粗大的手臂夹着大手袋，走向门口时把它夹得更紧一些。她的所作所为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想到苏珊至少有时候会自我怀疑，奥丽芙感觉好多了。苏珊会大喊：“克里斯托弗，你确信没见过我的鞋子吗？”洗衣房，内衣柜，家里都找遍了，她感到一丝焦虑不安。“我脑子一定出问题了，东西放哪儿都记不住……哦，我的上帝，我的羊毛衫怎么成这样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对吧？因为谁会在羊毛衫上乱涂乱画，谁又会偷个胸罩，偷只鞋？
羊毛衫算是毁了，鞋子和胸罩也不见了，它们会出现在唐恩都乐甜甜圈咖啡店卫生间的垃圾桶里，上面盖满肮脏的克里内克斯【克里内克斯，一种著名纸巾品牌】纸巾和卫生巾，第二天，就将会被丢进垃圾车。实际上，如果苏博士一直住在奥丽芙附近，奥丽芙会时不时地从苏珊这里拿点这个，拿点那个，只为让她不停地自我怀疑。给自己一点刺激。因为克里斯托弗不能与一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人无所不通——人们不应该认为自己无所不通。
“我们走吧，”奥丽芙最后说，肘下夹着大手袋，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客厅。她想象着自己的心脏，一大块鲜红色肌肉，在她的大花裙子下怦怦跳动着渐行渐远。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1年第3期，责任编辑：邹海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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