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品读 | 朱•奥•考弗尔【美国】:哑默之舞

文摘   2024-11-11 09:0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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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至今还保留着那次聚会的录像。有好几次,我跟母亲一起观看这部家庭电影,关于镜头前那些聚焦的和没有聚焦的无声的狂欢人群,我还问了她好些问题。录像画面颗粒粗糙,片子也很短,但它却给我对当时生活的记忆提供了很大的视觉帮助,而且还是彩色的——我所能回忆起的那些岁月中仅有的完整的彩色场景。


哑默之舞


朱迪斯·奥逖兹·考弗尔 朱力安译

我们至今还保留着那次聚会的录像。有好几次,我跟母亲一起观看这部家庭电影,关于镜头前那些聚焦的和没有聚焦的无声的狂欢人群,我还问了她好些问题。录像画面颗粒粗糙,片子也很短,但它却给我对当时生活的记忆提供了很大的视觉帮助,而且还是彩色的——我所能回忆起的那些岁月中仅有的完整的彩色场景。

我们住在波多黎各,一直住到一九五四年我的弟弟出生。随即,由于家庭增员带来的经济压力,父亲入伍美国海军。他被派到布鲁克林海军码头的一艘舰艇上。这么一个钢筋水泥的码头就成为他在美国工作的总部,直到退休——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他先是独自离开波多黎各岛,前往纽约市,还寻访到他住在哈德森河对岸,携家带小定居新泽西州帕特森市的叔叔。帕特森有一所大房子,过去曾经住过犹太人,房子后来被从纽约市流出的波多黎各人占据并改造,父亲就在这里找到一个小公寓住了下来。一九五五年他让我们过去。那时候母亲刚二十岁,我还不满三岁,弟弟还在蹒跚学步,我们来到了“那幢房子”【原文为西班牙语】——那地方跟着最新住户也叫起了西班牙语的名字。

我住在帕特森最初那几年的记忆,都是笼罩在灰影之下的。或许那时我还太小,还记不住鲜明的色彩和细节,也不懂得区分冬日天际的石蓝色和积雪般云层那相对暗淡的色调,记忆中只有单调的灰色一洗整段岁月。最初几个月里,我们住的楼是灰色的,街道也是灰色的,还有一地的泥。父亲给我买的大衣,也是这么个颜色,而且大得过了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小身子骨上。

我还记得暖气管道时而砰砰作响,时而咯咯吵人,把我们所有人都惊醒,直到后来我们太熟悉这种声音以至于自动地拒之耳外,或下意识地提高嗓门来盖过这种喧响。阀门的嘶嘶响声穿透了我浅浅的睡梦,仿佛房里有一个非人类的存在——一条巨龙睡卧在我童年的入口。但这暖气管道却也联结了我们身边其他人的生活。从波多黎各的单门独户的住宅——母亲的大家庭宅子里走出来,发现现在自己的地板下面和头顶上都住着陌生人,各户人家之间还有暖气管道相连,感觉是很奇妙的。(我在帕特森第一次被打屁股,就是因为我在房间里的管道上奏曲调,想看看会不会有其他住户给我点儿回应。)母亲跟我一样,也对这种蜂房一样的生活完全没有概念,不过父亲给她下达了严格的指令:把门锁好,别吵,甭跟别人打交道。

父亲在帕特森找房子的时候大概是吃过偏见的苦头的。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听说父亲在这个住过好几代犹太人的街区求租时,遭到担心拉丁人大量涌入的房东多大的拒斥。但这种拒斥,对于正在改变帕特森城市核心的一大美国现象——种族迁移,是无力回天了,汹涌的人潮不是指责就能遏止住的。

“你,古巴的?”一个男人曾指着父亲海军服上的姓名牌问道——尽管父亲皮肤白皙,有着北部西班牙人的浅褐色头发,更别说奥逖兹实在是太常见的波多黎各人名了,就跟约翰逊这名字在美国很普遍一样。

“不,”父亲回答道,目光顺着那手指一直看到那双敌视的怒目,“我是波多黎各人。”

“又他妈的波多黎各人。”门就关上了。

父亲还能充作欧洲人,但我们就不行了,我跟弟弟都有着母亲的黑色头发和橄榄色皮肤,所以我们最终住在“那幢房子”里。我们曾拜访过跟我们只有一街之隔的伯祖父和他肤色白皙的孩子们,他们私下里开玩笑说他们是家族的德国分支。不出几年,他们那边居住的也将主要是波多黎各人了。仿佛城市地图的中心已经开始逐渐染上褐色了——咖啡加奶之后的褐色,我们的颜色。

电影开头先是客厅一瞥。这是“典型的”波多黎各移民在当时的布置:沙发和椅子都是方的,看起来很结实,铺着亮色的垫子(这里是蓝色和黄色),还套着透明塑料膜——那时候的家具推销员最擅长说服妇女购买此物。地板上的油毡是浅蓝色的,凡被高跟鞋踩过的地方都有一角硬币大的凹陷——基本上这油毡已经被高跟鞋踩了个遍,不过在影片里是看不到这斑驳伤痕的。客厅里满是盛装的人:男人着黑色套装,女人穿红色晚装。当我问母亲为什么那晚大多数女人都穿红色的时候,她耸了耸肩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巧合吧。”她可不像我这样着迷于给万事万物赋予象征意味。

坐在长沙发上的三个红衣女子分别是我的母亲,我的十八岁的表姐和她兄弟的未婚妻【原文为西班牙语】。未婚妻刚从波多黎各岛过来,这一点从她的身体语言就能明显看出来。她正襟危坐,裙子拉下来盖过膝盖,原是一个美人,不过她的姿态使她看上去相当不安,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长裙,仔细地把裙沿往身边拢,好给我那光彩照人的表姐——她未来的小姑子腾位置。表姐是在帕特森长大的,还差一年就高中毕业,不着一丝“拉曼恰”之痕(波多黎各人说的“拉曼恰”,字面意思就是污点:新移民的痕迹——举手投足之间,语音语调之中和谦卑之态里有多般蛛丝马迹让人一眼就看出这人刚到大陆来)。表姐穿着一条亮片紧身短裙,一头褐发中刘海附近用氧化氢漂过,颜色稍浅。她指间娴熟地拈着一根香烟,一边活跃地说着话,一边款款地把香烟送到嘴边,手臂划出一条动人的弧线。这两个女人仅比母亲小几岁,却代表着我们文化的两个极端,坐在她们之间的母亲,恰恰处在这两极之间。


离开这个说西班牙语居民集居的贫民区的想法成了父亲的执念,因此他决不允许我们跟这里的人或地方拉上一点儿瓜葛。然而“那幢房子”却是母亲的一大安慰,母亲始终无法克服对“那小岛”【原文为西班牙语】的依恋。置身其中,她感觉被自己的母语所包围:透过薄薄的墙壁,整天都能听到有人用西班牙语说话、争吵的声音。每天早早地就有人打开收音机,萨尔萨舞曲【从古巴颂乐衍生而来的快拍舞曲,融合了古巴、波多黎各、纽约拉丁酒馆的爵士大乐队曲风,以及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的舞蹈节奏,如颂乐、曼波、恰恰恰伦巴等元素】激扬而出,陪伴终日。女人们煮起豆饭来仿佛没完没了——楼道中总弥漫着煮红芸豆的浓郁香味。

父亲更希望他周末放假回家的时候我们到超市去购买日用品,母亲却坚持只买那些她能读懂标签的产品来烧饭做菜。所以在工作日的时候,我就陪母亲和弟弟去“小仓库”——一个在“那幢房子”街对面的小杂货铺,我们把小店里三条塞满了各色商品的狭窄过道挤了个遍。“戈雅”和“利比”都是妈妈的妈妈【原文为西班牙语】所信赖的商标,所以妈妈买了好多罐“戈雅”牌的罐头豆子、羹汤和调味品,还给我们买了一小罐“利比”牌的果汁。她也买“高露洁”牌的牙膏和棕榄皂【高露洁英文为Colgate,棕榄皂英文为Palmolive soap】(这两个产品的品牌名称词尾的“e”在西班牙语里面都是要发音的,读起来就是“科尔加德”和“帕莫里维”,所以许多年来我都一直以为这些产品是在波多黎各岛上生产的,我还记得头一次听电视广告念“高露洁”压的是“洁”韵而非“德”韵时,我有多么吃惊)。我们常常流连于“小仓库”,因为在那里母亲的呼吸才最顺畅,仿佛闻到了旧时自己家厨房里熟悉的味道。同样也只有在那里,母亲才能跟住在“那幢房子”的其他妇女唠家常,而不算公然违背父亲不让她跟邻居来往的指令。

然而父亲却尽其全力使我们的“同化”无痛感。我现在还能想见他爬好几层楼,把一棵真的圣诞树搬回家来的情形,芳香的松针掉了一路。他搬圣诞树的姿势很正式,仿佛擎着旗子游行似的。据我所知,我们是唯一在圣诞节和主显节【主显节(dta de Reyes),即三王节,在每年的1月6日,源于《圣经》中东方三王向圣婴耶稣献上礼物,原文为西班牙语】——三王给耶稣和西班牙孩子送礼物的日子——都能收到礼物的一家。

我们在“那幢房子”里的无上奢华,就是置备了自己的电视机。父亲买电视机想必是出于自责,他因强迫我们与世隔绝而怀的一种负罪感。不过我们要算是贫民区里最早购置电视机的人家了。弟弟很快就贪婪地迷上了《袋鼠船长》和《丛林·吉姆》,而我则爱看所有的家庭连续剧。当我读一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把美国中部的地图画出来了,一如电视剧《老爸最懂》、《唐娜·里德秀》、《反斗小宝贝》、《我的三个儿子》和(我的最爱)《单身父亲》中人物生活所展示出来的。《单身父亲》一剧中,约翰·福赛思因为很富有,把他十几岁的养女照顾得就像公主一样,还请了一名中国男仆来为他打点里里外外。其实,比起我们“那幢房子”的邻里来说,我们也算富裕了。父亲的海军工资给我们提供了让工厂工人大为眼红的经济保障和生活水平。而他唯一不能用钱给我们买到的,就是一个远离贫民区的住所——父亲深以为盼,母亲深以为惧。

在这部家庭电影中,男人们紧接着登场了,他们围坐在客厅一角的牌桌上,玩多米诺骨牌。象牙牌撞击的噼噼啪啪已经是一种熟悉的声响了。我在波多黎各岛上的许多房子里都听到过,在帕特森的许多公寓里也听到过。《反斗小宝贝》每隔一集就会拍一次克里瓦打桥牌的情形。在我的童年里,男人们每次都是以围在多米诺牌前的热烈争论开始他们的社交的,女人们则坐在一旁观看,但她们从不参与游戏。

到处都能看到小孩子。大人们经常把孩子带到聚会来,孩子们一旦困了,就会被安置到主人家的卧室,让他们安睡。我所了解的波多黎各妇女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托人带孩子:一个负责任的母亲从不把孩子交到陌生人手里。而且在波多黎各的文化里,孩子并不被视作一种侵扰,所以也就没必要把孩子留在家。妈妈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在我的学前时期,我仅有的印象就是:十二月里我们跟父母一起往市中心灯光闪亮的商店走去时刮着的彻骨寒风;我穿着沉重的大衣、靴子,戴着手套,那种感觉像一个塞着棉花的玩偶一样;走进折价零售店,坐在柜台上喝一杯热巧克力的惬意畅怀。每逢星期六我们全家都散步到市中心,去百老汇的大百货公司购物。我们的衣服都是母亲在杰西佩尼和西尔斯买的,她买自己的衣服则喜欢去勒纳和黛安娜等女性专卖店。有时我们还到伍尔沃斯,坐在冷饮柜旁边吃东西。

在这些商店里购物或下馆子吃饭的时候,我们从没有遇到过拉美人,好几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些住在“那幢房子”里的妇女基本上都在别处购物:其他波多黎各人开的商店,或者某些犹太商贩开的小店——那些在哲学层面上接受了我们也存在于城市中这一事实的犹太商人,他们决定把我们列为他们的好主顾,但只怕不见得真把我们当邻居或朋友。这些店都不是开在市中心,而是开在我们住的那条街附近的街区里,一般都叫“小档口”、“小百货”、“小仓库”、“小花园”这类名字,人人都能望文知义。在这些小店里,你的面孔不会让售货员变得冷若冰霜,手里的钞票也不会比别人的逊色。

一个新年前夕,我跟弟弟都一身盛装,打扮得像西尔斯服饰广告册里的小模特:弟弟穿一身微缩版男士套装,打着蝴蝶领结;我穿一双黑漆皮鞋,一条皱边裙子,里面还有好几层衬裙。我记得母亲那天晚上穿的是一条亮红色连衣裙,还穿着一双高跟鞋,黑色长发及腰。父亲在平时回家短暂一聚的时候,通常都穿他的海军制服,这天却临时换上一套黑色便装。我们应邀到他叔叔家大大庆祝一番。大家都很兴奋,因为小舅子埃尔南——一个尽可纵情享乐的单身汉——买了一部家庭摄像机,而他正准备当晚试拍。

但即便是家庭录影,也无法填满这样一个聚会在小孩子脑海中留下的感官细节。女人香水的浓郁甜香混杂着厨房里弥散的烧饭气味:肉和车前草蛋糕的味道,以及无处不在的豆饭香气,那种用豌豆特制的豆饭,配以珍贵的番茄洋葱酱注——也不知是由谁的母亲从岛上寄过来的,还是经哪个刚到大陆的旅客偷运过来的。番茄洋葱酱是妇女在家中大量囤积的必备物品之一,因为这种酱在“小仓库”里从不见有货。波多黎各人就好这口。

男人们喝着一种叫帕罗比耶霍的朗姆酒,有些年轻的小伙子开始眼圈微红了。我头一次看到成年男子落泪,是在一个新年前夜的聚会上,厨房里的气味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思念。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煮糕——长方形的糕,有车前子和丝兰味的,里面填有牛肉粒或其他碎肉、橄榄,还有很多其他美味的配料,用香蕉叶包起来。吃的时候每人都要自己用叉子从锅里“钓”。总会有一块糕被人“做了手脚”——里面没搁馅儿,谁要是吃到了那块没馅儿的糕,就成了“新年愚人”。

还有那音乐,他们对那种播放时长较久的唱片就像对待珍贵瓷器一样珍视。墨西哥的唱片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但能够一曲令母亲泪垂的,是忧郁的丹尼尔·桑多斯的歌,他那瘾君子的一生就已经是一个传奇了。菲利浦·罗德里格斯则因歌唱不忠的女人和心碎的男人而尤为情侣所钟爱。其中有一段歌词,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不去:“假如我的床是石头做的,我的心也如磐石……爱我的女人,你一定要用心爱我……唉,唉,唉,我的心啊,为什么你却不能爱呢……”【原文为西班牙语】那令人困惑的石头床意象及其与爱情的关联,从它第一次困扰我一直到今天,我敢保证这歌已听了不下千遍了。

时长五分钟的家庭电影在人们围着圈的舞蹈中结束——这一定是那富有创意的摄影师事先安排的,因为这样一来,才能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在镜头前露一下脸。看着这无声的舞蹈,观者会感到既滑稽又悲哀,因为没有音乐,人们实在搞不清楚舞从何来。他们看起来都很疯狂,脸上的表情既尴尬又紧张,就跟你看着别人性交一样。可是许多年来,我的梦境都是以这种家庭电影的形式出现的,一个循环往复的场景,一张张熟悉的脸不断涌到我眼前,这些脸孔直逼过来,变成扭曲的特写镜头。我一直在问:“她是谁?这位老妇人我认不出来,她到底是谁?是姨妈么?还是什么人的妻子?快告诉我她是谁。”

“看她脸颊上的美人痣,大得就像月球表面的小山似的——唉,家族遗传。坐你父亲边上的那些女人早早就出了皱纹,这就是皮肤白皙的代价。婚纱上有绿色污渍的那个年轻姑娘,就是那个未婚妻【原文为西班牙语】——才刚从岛上过来。你看,她走近摄像机的时候把眼睛低下来了,就应该是这样子,仪态得体的女孩从不直勾勾看人的脸。含蓄,女孩家无论做什么,都要表现得含蓄一些。她将来一定是你表哥的好妻子。你表哥真该感到庆幸,她刚到没几周就让你表哥遇上了。你表哥要是赶紧娶了她,还能娶个波多黎各式的好太太,但要是耽搁太久,恐怕她就要被这城市污染,变得跟你表姐似的了。”

“她是说我呢,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里已不是我原来住的那种小岛了。难道他们还指望我头戴黑色面纱,天天做弥撒么?我才不呢。我是一个美国女人,我高兴怎样就怎样。我在我们中央高中的高年级里是打字最快的,我毕业后就当律师的秘书。我到哪儿都被人认作美国女孩,我试过,再不济也被误认作意大利人。我从不在公众场合说西班牙语。我讨厌这些聚会,但我喜欢这身穿着。我比这里所有含蓄【原文为西班牙语】的丫头都好看。我的人生将大不一样。我有一个美国男朋友,他比我大,他还有车。我父母都不知道,我有时候深夜溜出去跟他幽会。我要是能嫁给他,我就连名字都成美国名字了。我讨厌吃豆饭——就是这种东西让女人变胖的。”


“就是那个跟你姐鬼混的男人,把她肚子搞大了。我还会骗你么?我可是你的法定姨妈啊,你伯祖父的事实婚姻的妻子啊。他把我遗弃在岛上,然后又娶了你表姐的妈。他当然是不会邀请我来的喽,不过我还是照样来了。我来告诉你那个你老想知道的关于你表姐的故事吧。你还记得你妈跟邻居说的让你挥之不去的那番话么?那时你只听到你姐姐的名字,然后看到你妈从长沙发上拿起你的玩具娃娃,说:‘冲进马桶的时候都跟这娃娃一般大了。’这个画面困扰了你很多年吧,不是么?你做噩梦都梦到小婴儿被冲进马桶,你还不相信谁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你不敢去问你妈吧。问了她也只会说你听错了,然后冲你发火,叫你不要偷听大人说话。但后来,当你长差不多大了,知道什么是堕胎之后,你就开始怀疑了。”

“我现在跟你说吧,你都猜对了。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你的表姐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美国小东西’【原文为西班牙语】。没过多久,她就把一个又长又尖的东西插进了她那漂亮小身子,还想着能在早饭前解决问题,来得及赶回高中上早晨第一节课呢。哼,这丫头【原文为西班牙语】,她的尖叫声让市中心的人都能听到。你的姨妈——她的亲妈【原文为西班牙语】,曾经在岛上当过接生婆,帮她把那小东西拉了出来。是呀,很可能冲进马桶就算了。她们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还把他放在白色小棺材里,打上蓝色蝴蝶结,系上彩带,办一场基督教葬礼?没人想要那孩子——最不想要那孩子的,就是孩子他爸,她学校的一个老师,在帕特森西区有房子,有自己的孩子,老婆还是天生金发的。”

“姑娘啊,那丑闻让你叔叔又开始终日酗酒了。猜猜你表姐后来怎么着?真是讽刺中的讽刺,他爸打发她去波多黎各的一个村子——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要骑着骡子才能走到——跟她妈那边的亲戚住在一起。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在那儿找了个男人,这种女人没了男人活不了,我跟你说,波多黎各的男人对驾驭这种女人可是很有一套的。他们都管她叫洋鬼子【原文为西班牙语】。哈哈,她一直都想当个洋鬼子……”

这个老女人的嘴,就像一个黑洞似的把我吞噬了进去。一路下坠,还能一直感觉到她笑声的回音。我听见她最后的嘲弄在回响:洋鬼子,洋鬼子!康茄舞【一种古巴舞蹈,由众多舞蹈者列队进行】在眼前无声地跳着。在我的梦境里,没有为跳舞的人准备音乐。

当奥德修斯来到冥府要见他母亲的幽灵时,他献上了祭祀的鲜血,但所有的幽灵都渴望有活人当它的听众,奥德修斯只能一一听它们说,等它们说足说够了,自己才能发问。我,也是这样,我不得不听那些死去的或早已被遗忘的人在我的梦境里诉说。而那些依然活在我生命中的人,却保持沉默,绕着圈,跳着舞。剩下的那些人,则不断把脸凑过来,讲过去的事情。

父亲的叔叔是最后一个露面的。他酗酒过度,行将就木,整个人萎缩干枯得像猴子一样,脸上满是皱纹,都能看见皮下暴突的血管。当他走近我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从他的脸上我能看到我们全家。假如你拉抻一下那张橡胶似的皮肉,你就能看见我父亲的脸,深藏在那张脸下面的,还有我的脸。我不想直视这充满怒火的眼睛。再过几年他就会隐去,退到哑默中去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死去。叔叔,你还是退后吧,我跟他说道。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了。给跳舞的人腾点儿位置吧。很快就到子夜了,这次的“新年愚人”又将是谁呢?

-END-





作者简介



朱迪斯·奥逖兹·考弗尔(Judith Ortiz Cofer,1952—)是美国女作家,她的创作涵盖范围广泛,包括诗歌、小说、传记、散文等。考弗尔出生于波多黎各的霍米格罗斯,1956年随家人移居美国新泽西州的帕特森市,经常往返于帕特森和霍米格罗斯。考弗尔的作品可以被归类为创造性纪实文学,她受到波多黎各口头叙事传统的极大影响。她的自传作品经常反映出她穿梭于美国和波多黎各两种文化之间的尝试,这一过程也造就了她作为作家的敏感性。考弗尔的作品挖掘出美国文化中的种族主义、男性至上主义,波多黎各文化中的男子气概和女性权利等主题,为移民文学提供了一个新视角,深受波多黎各和美国读者的喜爱。1984年她进入乔治亚大学执教,现为英语和写作教授。考弗尔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太阳界限》(1989)、回忆录《哑默之舞——波多黎各童年的记忆残片》(1990)、短篇小说集《如你一般的岛屿——贫民区故事集》(1996)、长篇小说《叫我玛丽娅》(2004)等。译文选自《佐治亚评论》2001年第4期。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9年第4期,责任编辑:杜常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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