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读者在阅读时需要格外费心:只有看穿那些琐碎的对话,破解一对对流动的意象,随着福瑟的节奏穿过“言说”和“无声”,才能在其深渊一般的文本中听到自己生活的回声。
章荣荣
挪威作家约恩·福瑟以《有人将至》《秋之声》等剧本创作在戏剧界博得盛名。在戏剧实践的成功后,他重新专注于小说创作,于2021年完成了三卷集的长篇巨作——《七部曲》。在授予福瑟诺贝尔文学奖时,瑞典文学院如是赞美他:“他的戏剧和散文富于革新意识,让难以言说的事物获得了声音。”《世界文学》2024年第2期设立了约恩·福瑟专辑,推介了他的戏剧和小说作品,并精心收录了一系列访谈与评论集锦。这份集锦不仅总结出一些福瑟创作的基本特点,还补充了他的生平、文学观念,帮助读者进一步了解其作品。
在俄罗斯剧评家奥克萨娜·库什利亚耶娃等人的访谈《“对我来说,每个人都很重要”——约恩·福瑟访谈》中,福瑟主要回答了戏剧演出、作品翻译和剧本创作等问题。首先,他对于自己剧本改编成戏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与支持。在福瑟看来,最优秀的导演很少对戏剧文本做改动,随意增改、在戏剧排演中过度自我表达是不合适的。至于文学作品翻译,福瑟认为这一过程可能有得有失:诗歌的声响难以翻译,戏剧因有明确结构而经得起翻译。他认为自己的文本形式简洁,因而更容易受到国际欢迎。福瑟还强调,自己不是在用“活的语言”、会话语言写作,而是采用了新挪威语这样一种结构严整的书面用语,这使得翻译更加容易。虽然福瑟认为自己没有一套清晰的理论来指导自己的戏剧创作,但在此次访谈里,他谈及一些与自己所追求的创作目标有关的术语:“无声的语言”即是戏剧里的沉默和停顿;“当天使走过舞台”指的是演员和观众对戏剧的理解、审美和道德体验联结为一的“启蒙时刻”。他认为,自己写剧本就是为了促成后者,并直言期待自己的戏剧能够影响观众对生活的看法。
在《约恩·福瑟:暴风雨之象》中,加拿大评论家埃莱娜·雅克首先总结道,福瑟的戏剧世界是极简主义的:情节稀薄,维系于一种情感或事件;人物模糊,重复着相同的台词;暴风雨和峡湾包裹着狭小的空间,禁锢了剧中人物。她指出,福瑟的大部分剧作可以被视作让-皮埃尔·兰格埃尔的“对话戏剧”:这些话语平平无奇,无益于情节推进。他笔下的人物语言贫乏,常常沉默、省略;而且往往犹豫而含糊,无法在孤独个体间筑起交流;此外,话语的重复往往仅为了强调自身存在,暗示着交流的凝滞。雅克同时注意到了福瑟对环境的运用。在其作品里,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随时准备淹没私人空间;外部景象和内心图景的危机彼此呼应。甚至本应成为避风港的亲密关系也成为了不安的根源。
英国诗人、作家、评论家布莱克·莫里森的《不是我在观看》集中评述了福瑟的小说《七部曲》。《七部曲》是福瑟迄今为止篇幅最长的作品,讲述了两个同名画家阿斯勒各自交错、重复的人生轨迹:他们活法不同,一个信教戒酒、事业有成,一个放纵酗酒,度日艰难。评论总结道,福瑟的行文有高度重复、循环的特点,并有意将两个画家的形象、生平融合在一起,有如平行世界一般。莫里森进而谈道,福瑟常常以“我看见”作为时空切换的铺垫——在一个阿斯勒于暮年回顾童年之时,或是在两个阿斯勒的时空切换之中。除了外貌特征与穿戴装束相似之外,似乎有一种共同的生活轨迹在二人身上闪现、重复。
葡萄牙作家若泽·里素·迪雷狄尼奥的《约恩·福瑟:“写作是危险的,因为要出离自我”》也是一篇围绕《七部曲》展开的访谈稿。在对谈中,福瑟声称第二个阿斯勒原本不在创作计划中,而是创作直觉赋予他的;而正是为了解开第一个故事的谜底,福瑟才会动笔续写第二、三个故事。迪雷狄尼奥认为,福瑟仿佛是将写作当成了一种探索未知的方式。这种态度使得《七部曲》在深层主旨的追索方面,可以视作对于死亡和有限生命的漫长思索。福瑟相信,生命中最重要的往往是“不可言说”的,而写作就是尝试不断将其表达出来。他将这种观点投射到自己笔下的画家身上——后者的根本追求亦是“存在光亮中的黑暗”;需要先尽可能地深入自我,然后完成抽离,从而沉浸到画中。迪雷狄尼奥还指出福瑟对创作活动的“尊敬”:在福瑟看来,不同文本即是特点迥异的不同世界,他的书写需要遵循这些世界的规则。
西班牙小说家、编辑、评论家何塞·罗梅洛·巴列阿针对《七部曲》的前两部作了一篇评论——《生命的图像:评〈七部曲〉》。此文主要从生命体验或共同经验的角度进行评析。小说的第一卷中,情节既非完全真实或完全虚构,作家既是又非全然是主人公;读者可以从其中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在第二部中,福瑟则尝试以图像化的追忆刻画出敌对环境中人物的精神状态。巴列阿认为福瑟着笔于碎片化的、内在的生活,意在向读者揭示活在当下的意义;《七部曲》对于福瑟而言是观点和情感的写作和锻造,对读者便是一本指导人如何在意义的无意义中存活的手册。
意大利小说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作家的雄心:读〈忧郁〉》则着墨于福瑟对写作的态度。在他看来,福瑟的写作风格有一种反复“推进—退回”的叙事节奏;情节之间又如层叠穿梭的云彩,时而展露生活的浮光掠影。他还指出,福瑟在小说中塑造的作家韦德莫蕴含着其自传书写。韦德莫的领悟即福瑟作为一个作家的雄心:写作将他卷入了一种伟大的事业;当他全情投入其中时,就能看见并写下别人未曾见过的事物与启示。
这六篇评论文章有助于更好理解刊于《世界文学》的几篇福瑟作品。在《自由》里,男人和昔日恋人生涩地讨论着“自由”与“束缚”的概念;角色们几乎是两三句一顿,以数组话语的吞吐构成对话;这些话语如同凝滞的琥珀一般包裹住矛盾激化之际的心态。在《石浪》和《石头里的梦》中,福瑟以概念、象征和转换运动完成对现实的“演绎”。在《七部曲》中,两位阿斯勒以自身形象为身份的指代,以相同的发型、夹克、背包等表示他们生命经验的相似性;而《自由》《石浪》《石头里的梦》中的主人公模糊成“男人”“女人”“他”“我”,这些形象反而更有利于读者从中窥见自己的生活——它如福瑟的文字、情节一般重复,甚至成为程式。
通过访谈和评论,读者也可以从福瑟的生平出发,理解他的创作习惯和方式。在访谈中,福瑟坦言,自己写作《七部曲》时,往往是傍晚四点起床、五点写作,直至早上九点;他一边动笔,一边回想家乡峡湾处的海浪和黑沉沉的群山。长久面对沉郁的静夜、想象黑夜中的风浪,加上福瑟特殊的写作方式,无疑使这部长篇沉思录的主题一再沉淀。就如福瑟在获奖致辞中所说,“我感到自己的文本已经写好,在外面的某个地方,不在自身内部,我只需要在文本消失前把它写下来”。这种“自动写作”或“超文本”可能和福瑟对神秘主义文化的接受有关,也可能只是创作谈里暧昧的、神化的诗学。当他使用“闪亮的黑暗”一词来形容自己的创作追求时,其实一样预设了这种神秘的对立。如若追问,它可能更像是一种创作者对自己生活和现成文本的反思、审视和自我要求。阅读福瑟后感到头晕目眩的读者也许会猜想:这种方法也许至少起到了隔离的作用,使作者在探索如何表现存在主义困境时更加冷静、超脱?总之,读者在阅读时需要格外费心:只有看穿那些琐碎的对话,破解一对对流动的意象,随着福瑟的节奏穿过“言说”和“无声”,才能在其深渊一般的文本中听到自己生活的回声。
点击上图,订阅全年《世界文学》
点击上图,订阅单期《世界文学》
添加《世界文学》小助手
获邀进入《世界文学》分享会3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