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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埃斯特——她虔诚地敬畏上帝——说她不会来纽约和我团聚,虽然常来电话问候。听了我说的事你一定觉得可笑。我告诉埃斯特我在这里开出租,生活很好,明年一定回家,或者后年!她说我为了挣那神圣的一百万已经发疯了!上帝与财神——这对万能的双胞胎——不会同行的。
西里尔·戴彼第作 何朝阳译
又是冬天!天出奇地冷。到处都在降雪,说不定暴风雪很快将至。此时,我脑海里漂浮的,是太阳终年照耀的地方,那里温暖美丽,一如我的出生地。别误会,待在纽约当然挺好。而且,相信我,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这里能出奇迹!是的,拼命挣钱攒钱,你能成为富翁,哪怕只靠开出租。我忍不住喃喃自语,哈维,伙计,钱能生钱哪!你要是明白的话,你要是有自制力的话!我脑子里此时充满的,又是将钱寄回巴巴多斯家中的情景,而且,兑换成那个岛屿的货币——这些年我总这样跟埃斯特念叨——我将荣归故里,过国王(或者王后,埃斯特总是立即提醒我她的地位)一样的生活。
是的,埃斯特——她虔诚地敬畏上帝——说她不会来纽约和我团聚,虽然常来电话问候。听了我说的事你一定觉得可笑。我告诉埃斯特我在这里开出租,生活很好,明年一定回家,或者后年!她说我为了挣那神圣的一百万已经发疯了!上帝与财神——这对万能的双胞胎——不会同行的。可我说美国就是美国,没哪个地方能像美国一样。我日夜兼程,周末也不停歇,不论严寒,哪怕酷暑,你留意我吧,我一定能赚足我的一百万。我想象着绿钞在我的挡风玻璃前不停地飘荡着,虽然此时车窗玻璃已因为下雪而冰凉如冰了。啊,亲爱的基督,啊,神圣的一百万,我的梦,只要我想,我一定能攒够那个数。
耶!
风越刮越大,街道上的雪越积越多。现在正是二月天,道路极难行走。能看得出,车外行人个个冻得不轻。我摇紧车窗,车内很舒服。我把车转向曼哈顿,又上了第五大道。一些招手叫车的人,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南美小岛上来的人,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里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是的,这些领子竖得高高的人里,说不定就有抢劫犯、皮条客或好吃懒做的家伙。听着他们大声诅咒该死的天气,我偷偷笑了。埃斯特,你听到了吗!
我在华尔街慢慢遛着,不必着急。风越来越大,刮得我辨不清方向,寒风越发刺骨,我惬意地缩在自己的“黄鸟”里,想着挣自己神圣的一百万。挣够一百万我一定回家,埃斯特!那时我再不必还想着去城市学院上夜校,指望哪天当上律师了。你听到了吗?我承认,这抱负我已怀揣很多年,住在巴巴多斯就开始梦想了。或许正因为这,十年前的埃斯特才决定嫁给我的,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是的,埃斯特说,我若进入职业圈一定能成角儿(她总在为我幻想)。可我有时在想,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开出租车,还有精力读书吗?
越过一个小雪堆,我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前缓行着。风越发地大,今年冬天似乎是纽约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冬天,北边的加拿大也没这么冷,该死的季节!
该死吗?
说话当心,别让埃斯特窥见了我内心的秘密。我还是开门见山地跟你说说出租车司机的生活吧。的确,我不愿载黑人,挣不到钱。因此,在美国我挑客人特别谨慎!是的,调度若不找我麻烦,我便专载白人,挑那些手提公文包、出入写字楼、衣着不凡的男女,他们小费给得多,看上去又那么自信,像是总站在世界顶端似的。
我仍在仔细选择着行车路线。又上了华尔街,车外那些身着冬装的人们,有些看上去就像秘密特务,钱对他们是什么?我在想。他们完全能大方地打发我这种来自南美岛国、一心想由穷小子变大富翁的家伙,就像霍雷肖·阿尔杰【霍·阿尔杰(1832-1899),十九世纪的美国高产作家。其作品描写了大量从穷孩子成长为富有的中产阶级的普通人的故事】的人物一样。你觉得不可能?埃斯特,人有时得务实,他得生存,因为这里不像在金斯敦或布里奇敦,人能在街上闲逛,什么都不想,还自我感觉良好。
可美国就完全不同了——你得有那神圣的一百万才能感觉良好。一百万已越发占据了我的脑袋,无论什么天气。知道吗,埃斯特,那一天很快会到来,我会说,老婆,你看,你亲眼看到了吧?终于苦尽甘来了吧?我成功了!你笑了,你高兴吧!我拿出百元大钞给她看,埃斯特眼睛都瞪圆了,绿色大钞真如天堂甘露呀!我们现在真的能舒舒服服地生活,没有担心和忧愁了!
我想象着埃斯特在开心地笑,在喃喃低语,在嗔怒抗议:现在还有什么用,我们都老了,什么也享受不了了,哈维!
我告诉她,假如我一直在岛上,我现在一定还是一个饱受风湿病或关节炎折磨的装卸工、搬运工或者门房。所以,你知道吧,在美国开出租虽然很累,可在自己的“黄鸟”里,他是自己的老板。是的,祈祷吧,祈祷我很快回到你身边,与你一起享受阳光——可我脑子里一心只想着一件事情!
我在雪水中再次掉转车头,驶过仍在朝我招手示停的男女。可是,先生,我现在不拉客了。我看到他们在挥舞手臂诅咒我!又一个回转,砰的一声!我看到一个高个子家伙,没穿外套,秃头,一副典型的侦探科杰克【美国70年代热门电视剧人物】模样——他不会把你头发也剃光吧?是的,有些宗教里,剃光头发是一种诅咒呢,不是吗?
哦,寒风中那些只穿黑西装没穿外套的男人,他们在幻想什么呢?这个人正挥手要我停车——我得停下来,是吗?天哪,这位黑人说不定是纽约这地区哪家大公司的经理,重要的管理人员,很有身份呢。我们的同胞有时也会让人大跌眼镜的,你别不信!
直觉也告诉我,他的风度与傲气表明,他很可能是个亿万富翁,根本不在乎这该死的天气。哈维,我对自己说,往好地方想。
我慢慢停下车,他走过来。我得下车,在风雪中为他开门。是的,我得这样做,眼睛还得一直看着他,尽管他是我这半天在这附近看到的最黑的一个人。大雪落在他身上、脸上,对比鲜明!
他朝我打了一个响指,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得动作快。人情绪不好时我能看得出来。是的,或许我不该停车,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埃斯特,你听见了吗,老婆?我在跟你说话呢。听着,这个男人进我车了,要我载他呢!
“去哪儿?”我问,有意没称他“兄弟”。这家伙让我紧张。
他慢悠悠地摘下手套,是丝织的装饰,完全不适合这样的天气。这又是我们同胞喜欢穿戴的一样东西,虽然这或许是他们穿戴的所有身外之物中唯一的丝织品。
“去哪儿?”我又问。
他做了个鬼脸。
不,不是幻觉,他真的在我车里。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心里很紧张。“去哪儿?”我再问。
“只管往前开,直开到我浑身冒汗。”
“什么?”
“你没听见!”他吼起来。
我急踩油门。现在是第六感觉在指挥我了。我已经意识到载他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猜他不是恶棍就是罪犯,要么就是冻得脑子不正常了。真的,天气会让我们同胞大脑失常的,尤其在纽约。
我发现他在东张西望,这更让我紧张!或许他发现我们被跟踪了。被谁跟踪?他闭着眼睛在笑。我左右快速打着方向盘,避开堆积的积雪。
只管往前开,直开到我浑身冒汗。瞥一眼后视镜,看到他闭着眼睛。我紧抓着方向盘。
我在积雪堆积的路面上艰难地行驶着,时不时有地方打滑。他眼睛突然大睁,然后又紧闭。这人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奇怪!我希望他会笑着对我说,“嘿,兄弟,我骗你呢,伙计!”
你骗我?
后视镜中,我看到他又开始打瞌睡了。是的,外面大雪飘飘,他在我车里可挺舒服。天哪,载这么个家伙我可算倒血霉了。不知为什么,这时,开着车子,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岛上,蜷缩在毯子里听着雨滴鼓点般落在平房屋顶上,幻想有一天能去美国闯荡天下的情景!
那家伙眼睛突然睁开,我下意识地猛踩油门。
我对自己说,一定得让这家伙出汗,像他希望的那样。我把暖风开到最大,沿六十五大街朝前开着。他惬意地靠在座位上,好像他是我“黄鸟”的真正主人似的。
是的。
车内真的开始热起来,我想他很快就会大汗淋漓,我也会。
他突然头偏向一边抽动起来,像是患了什么怪病。汗珠从他平静的脸上滴下,我希望自己也汗如雨下。我出生热带,习惯热和潮湿。我感觉他在瞪我,赶紧踩油门,挣神圣的一百万的念头顿时灰飞烟灭。我开始感到热了,尽管我一直专注外面的飞雪:大街上、草坪上、停泊的各色汽车上、小店屋顶上、雨棚上,到处覆盖的是白雪。突然,我想出去,想躲开车内越来越热的暖气。是的,要不了多久,我车里会热得像赤道。
我怕自己感觉出问题,脑子不做主。前额在冒汗,我又瞥一眼后视镜,看到他鼻梁上挂着汗珠,鼻孔张得老大。啊,他又闭上眼睛了。我也许应该告诉他,他的确出汗了,正像他希望的那样。
我正要细瞧,他圆睁双眼,大若斯诺克球。
天哪!
我赶紧将视线转向外面的风雪,虽然有些打滑,但我开得更快,完全是突然的冲动。
突然,我发现自己转了一个大圈又开回原地了。哦,不!
是的,我现在正朝斯塔藤岛方向开呢,载着这家伙我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计价器记下了公里数,可他会付钱吗?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费用。他会不会真是……我提防着他随时会掏出手枪抵住我的脑袋,指责我跑到美国来抢美国人的饭碗,尽管他自己也是黑人!
埃斯特,你听到了吗?
我关掉计价器,心想,这样他就安心了。我想,这家伙也许不是罪犯,只是在尝试某件事情,可却在以我为代价。干吗选中我?我祈祷上帝,告诉他我家里有妻子——忠诚的埃斯特总在默默地向她自己或任何愿意听她的人唱阿里路亚。她大声唱着祈祷着,为主工作。埃斯特,或许你是对的,纽约并不是淘金的地方!
那家伙又在做鬼脸,我想向他抱歉因为他乘我车碰到的不便。是的,伙计,我现在是否该关掉暖气了?我已经感到热了,尽管我出生热带。可话出口,却是笨拙地在问:“先生,怎么样?”
他咕哝了一声。
“我是说暖气行吗?”我紧张地咧嘴笑了一下。
他又闭上了眼皮,吼道:“行,你只管开就是,你这傻瓜。”
傻瓜?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我强迫自己专注外面美丽的雪景,好像这世上我再没别的什么好想似的。想些好事情吧,看见了吗?尽管风雪肆虐,可遍地洁白美丽如诗。这座摩天大楼的城市,飞雪依然盖满了屋顶,无处不在的高楼同样感受着风雪的滋味。我脑子又开始跑马了,天哪!在离北极更近的加拿大那样的地方,他们又是怎么忍受的呀!埃斯特有个表兄在那里,她曾想着我们也去那里生活。不,先生!我们迅速对视了一下。
“黑鬼,开这家伙已经好几年了?”他问。
“什么?”我假装没听见。
“你听见了!”
“三年。嗯,四年了。”
他等了一会儿,说,“有那么长?”
我希望他聊下去,这样我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希望他不会突然掏出枪来抵着我脑袋。是的,他现在真出汗了,一滴滴汗珠从脸上落下,他时不时摆动一下脑袋,很奇怪的样子。他到底是什么人?我脑子里这个疑问越发强烈,它让我突然想笑。
是的!
可我又开始想那神圣的一百万了。我想告诉那家伙,我不收他钱了,他现在最好下车。
可我没吱声,强迫自己关注外面纷飞大雪的纯洁和美丽。
“我们现在在哪儿了?”他吼道。
“斯塔藤岛。”
“又回原地了?”
“对。”
他笑了,声音里友善的音调让我高兴。不知为什么,我很乐意载这个黑人兜风,虽然我知道其实是这家伙在领我兜风。他欠起身子看了看没显示的计价器,问多少钱,我赶紧说计价器关了。他没看见吗?
“为什么关了?”他吼道。
我立即又急踩油门,或许我应该立即打开计价器,我想。
“回曼哈顿,”他吼叫道,热汗大滴大滴地从额头落下。
我赶紧把窗子摇下,可他要把窗子摇上,嘴里还一直不停地在絮叨。
我借后视镜仔细端详了一下他,那是个英俊的身影,秃顶、宽额。是的,那是非洲所能制作的骄傲,这会儿正在纽约我的出租车里呢!在加勒比你看不到这样的人,我想,可是,为什么呢?此时,埃斯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他往前欠了欠身,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凑近我耳朵问:“有女人吗?”
我点了点头。
“在哪儿?”
“国内老家。”
“国内老家?”
“加勒比一个岛上。”他若有所思地哼一下鼻子笑出了声,鼻息的热气喷在我脖子上。他还在笑着,然后指着外面的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紧握方向盘,控制着颠簸的车子。
“那地方怎么样,伙计?”
“哪地方?”我不知所指地问。
“加勒比岛。”
“热。”
他又哼了一声,“热,是吗?”
“是的,那可真叫热。”
他对这事想了一会儿,或许去那地方,不行?嗯,为什么不行?像他这样的人在那里能干什么?那里的生活与这里天壤之别,他在那里能活下去吗?真的能吗?是的,他会出汗的,我跟埃斯特说。
“她在那儿干什么,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他是问埃斯特吗?我想我得赶快回答这家伙的问话。“为主工作,”我说。
他大笑起来,就在这刹那,我差点儿撞上另一辆出租车,保不准是个叫乔根或加西亚之类名字的西班牙佬开的车。我操!他正骂骂咧咧地朝我猛按喇叭呢!
“真的吗?”那家伙似乎认真起来,身子朝前欠了欠。
滚热的鼻息就在我耳边,我两眼仍凝视前方。他此时已全身湿透,刚淋浴完似的。我突然想起要给埃斯特写的下一封家信,当然要跟她说起这个家伙,还有其他类似的反常人,都是些我在纽约碰到的上帝的孩子!
哈维,你编的吧,我听见埃斯特对我说。
“千真万确,埃斯特。”
你编故事可是出名的呀。
“我说的全是真的,老婆!”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天哪,我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现在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猛然,我发现那家伙脸色铁青起来,他在看我。此时,埃斯特的笑声又在我耳边响起,这是孤身生活在布鲁克林的我常想念的,每当夜深人静我孤独地待在租住的屋子渴望女伴的时候。是的,我仍在聆听埃斯特的笑声,在这个男人正从背后紧盯我的当口。
对,告诉这家伙我心里在想什么,告诉他我想象着埃斯特正立在家乡普里姆罗斯大街的一角,压路机般地站在那里,喊着主的话:听着,罪人们———别贪财!当心,罪恶的报应是死亡,上帝的礼物是永生。
阿门!
那家伙又靠近我耳边咬耳朵了。
“你没事吧,先生?”我问,感觉真主在给我勇气对付这个家伙。“看,埃斯特在为你我祈祷呢。”稍许,我又赶忙说,“你现在出汗了吧?”
他用自己湿漉漉的丝织手帕在擦汗,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坏坏地。
真是这样的。
我再踩油门时差点儿撞到人行道边一个妇人,赶紧打方向盘避开。
“喂,当心点儿,伙计。”那家伙叫道。我知道吓着他了,心里想笑,很高兴听到他带哭腔的声音。埃斯特,你还和我在一起吗?
他仍看着我,我听到他咧嘴的声音,好像哪里被弄疼了、或许,他已不享受这兜风了。
我依然摇摆着前行,全速,甚至有点儿不计后果。埃斯特的声音连珠炮似地响起:你为什么不回岛上来,哈维,为什么,嗯?你就知道待在那个叫什么纽约的地方挣你的钱,那个连上帝都抛弃的地方!可是你载的不是皮条客就是抢劫犯!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我等你做决定已经太久了!
你知道,我有上帝在身边,我要你在我身边为主工作,就在岛上工作!
我好像听到埃斯特的声音越来越近,像个悍妇,原本那个安静顺从的女人已不见了踪影。
是的,想象着我就在她身边讲道,就在普里姆罗斯大街上。我们会有自己特殊的集会,有自己的追随者。这家伙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吗?
喂,伙计,听见我的话了吗?知道埃斯特想要我干什么吗?你什么意见,嗯?告诉我,伙计!
瞥一眼后视镜,恐惧重又袭来。
我想一定是暖气的缘故,暖气让他失常了,或者让他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超过一辆拖小汽车的拖车,又超过一辆汽车。是的,大雪把城市弄得混乱一片,可我得在风雪中更快地前行。
“停车,伙计!看上帝份上你给我停车!”那家伙叫道。“你想杀了我呀!你看,我已经出汗了,真的出汗了!”
我仍在加速,像是某种莫名的疯狂控制了我,因为我听到埃斯特在祷告福音。她还在抱怨:你知道现在所有渣滓都在美国,他们从世界各地涌到纽约这个世界的大苹果,就是夏娃给亚当的那同一个苹果。这里现在成了罪恶诅咒之地,你听到了吗!回来吧,哈维,求你啦!
那哭诉我听来就像号角,真的,我怎么逃脱得掉?
我加重了脚下的油门。
“停车,”那家伙又叫了起来,还做着鬼脸,“马上停车!这里简直像该死的赤道一样!”
他突然在后座上翻腾起来。“我们一样都是黑人,”他恳求着说,“让我走吧,伙计!你这该死的加勒比人,你这疯子!让我走吧,求求你啦!”
他让我载他兜了一个多小时,我不能这么轻易就放他走,这一趟我可以挣两百美金呢。帮我达到我渴望的那圣灵一百万的目标吧。
“你把我当傻瓜吗?”我厉声吼道,家乡小岛的口音全出来了,而且像是受埃斯特唆使似的。
我越发握紧了方向盘,眼睛睁得贼大,看着外面的一片洁白。风仍在呼啸。看,这不是假的,先生。这是真东西!
“让我出去,伙计,”他哀求道。
“我没听见,”我嚷道。
他擦着脖子、脸孔上的汗水,宽大的额头凑近我直喘粗气。埃斯特仍在哭诉,你以为美国是天堂吗?嗯?天堂在这里,在我们岛上,在你五年前离开时永远不想回来的地方!知道吗,哈维,我们一起生活不需要那一百万。我们在这里只需为主工作,虽然穷,但很满足!
我又朝后视镜看去,这已成了下意识。我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嘴巴在抽搐扭曲。
“对不起,伙计,”我说。看着没有显示的计价器,我像是血管里突然推进了血液,情绪又上来了。
“为什么?”他问。
我大幅度地左右打着方向盘,那家伙被甩到一边,头撞在窗子上。我突然又转了方向。
他努力平衡住自己,可仍在座位上颠簸不停,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可我听着快活极了。
“对不起!”
“现在好多了。”
我眼睛仍盯着空白的计价器。我听到埃斯特正哀伤地悲叹一个跟我一样的西印度群岛人,怎样成了神圣的一百万的牺牲品。是的,我突然有种宿命的感觉。她仍在絮叨,那些相信到美国能穷小子变大富翁的人,一定都疯,那些人中还有黑人呢。
“求求你,伙计,让我下车吧,”那家伙请求道,“我知道你已经疯了。”
“是吗?”我笑着讥讽地问。
终于,我在一堆雪堆前戛然停车。
我转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感觉他在发抖。
他伸手开门时眼睛仍看着我,面带歉意。然后,他把手伸进口袋,倾其所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大约一百多块,一张张捋平后递给我。我一直怔怔地看着他。
雪还在下,风越刮越大,他这会儿也许不想走了,可我只是木呆呆地看着他。他个子很高,真的很英俊。
他终于下车了,风雪抽打在他脸上,他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一阵疾风吹来,他赶紧用手挡住眼睛,仿佛这样能滤去些许刺骨的寒冷。他好像突然哭出声来似的,可此时我听到的,全是埃斯特的声音:真的,哈维,你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的确是美国的坏苹果!你属于这里,我身边的这片小岛!
我看到那家伙艰难地迈动双腿,手还挡在脸上。他踉跄地朝前挪动着,突然,他似乎疼痛难言,转过身子看着我。他知道我躲在车后的安全处远远地瞅他。
我笑了,几张美钞散落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皱巴巴的,就是我这些年一直向往的绿钞。埃斯特,我说,已经一百万了!
那家伙站在二十码开外。肆虐风雪中,这个孤独的身影带着一种奇怪的至福的笑意,在纽约这地方看着我。
然后他慢慢朝我挥了挥手,我本能地用我们小岛上的方式朝他挥了挥手。我突然又觉得,他一定是个有钱人,或者曼哈顿哪家大公司的老总,刚才只是有些失态而已。
我的车在慢慢朝前滑行着,好像恢复了自己的和谐。我再次踩上油门,紧抓方向盘——好像一种坏习惯。瞥一眼后视镜,我看到自己黑色的脸孔,就好像自己坐到了汽车后座上,仍在出汗。这时,埃斯特的笑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真真的是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的回声。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9年第4期,责任编辑:邹海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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