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凡·阿果彼安作 楚群力 李家渔译
一
圣埃夫西格尼耶、诺娜和法比耶纪念日的那个礼拜六,天渐渐亮了。像是有一把钝刀将我们周围的黑暗层层剥去,新的一天露出了庸倦的面庞。钟慢悠悠地敲着。一缕朦胧的曙光,宛似一顶睡帽笼罩在城市的上方。鬼魂们(他们果真存在吗?)结束了最后一次蹦跳嬉闹,在乳白色的晨曦中疑惑地舒了口气,准备离开。一个肉眼凡胎看不到的天使迅速帮助鬼魂们维持好队伍的秩序。那帮不安分的家伙,在天使的催促下,没精打采地向另一个夜晚走去。
阿尔梅亚努·扎迪克和科尔齐亚小学的地理老师伊万停了下来,注视着他们身后的鬼魂。
“喂,停一下,你别走啊!”阿尔梅亚努无意识地对天使说。
天使便停下来,同他俩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一会儿。最后,天使向他们宣读弗朗齐斯库斯·克拉娜韦尔丢斯给尼古拉·奥拉胡斯的信:
“圣明的阁下,前不久,我妻子如同结束流亡之旅一样,从鲁汶回到家里。闲谈中,她向我提起了您。”她说:‘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没有信守诺言,没有履行我去年作出的有关奶酪的承诺。当时,我特别想知道在匈牙利是如何使用调料的。因此,我决定尽快兑现承诺,派人带来蕾达风味的烹制食品。’
“我带来的不是烹制后保存时间较长而发硬的食品,而是软一些的。原因是,如果我们遵循医生的建议,就会知道:奶酪越是接近于奶的状态,越是有益于健康。变硬的食物是很难消化的。”
接着,天使又谈起食物的稀稠度,以及什么样的食物对人体最适合。
“如果我们吞噬太稠太硬的食物,就会生病,”伊万说道,想以此卖弄自己的学识。
阿尔梅亚努谈到关于大便排泄和球状大便之类的事。
“大便成球状,”他说。“就表明咽部有疾病。这已经得到证明。不久前,我有机会见到一位女歌唱家失声了。我连续三天观察她的大便,发现并不是球状的。这就向我证明,她的病不在咽喉,而是源自心理因素。”
天使也讲述了一位演说家的类似经历。之后,他表示歉意,说自己得向他们告辞了。
就剩下他俩留在了刚刚来临的早晨。几只老鼠在他们脚边兴奋地窜来窜去。其中比较愚蠢的一只,甚至想要爬到阿尔梅亚努的脚背上去。阿尔梅亚努斥骂了一声,将它轰走了。老鼠又溜到了伊万那儿。伊万揪住它的尾巴,把它提到窗口附近。小东西拼命挣扎,红扑扑的脚爪不停地蹬踏,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哀叫。
“嗨,放了它吧!”阿尔梅亚努说。“怪可怜的。”
可伊万并没有放开它。他把老鼠放进窗户上的一个小孔,看着它的身子慢慢被冻僵。
“我们把它吃了怎么样?”阿尔梅亚努说道,声音有气无力。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头蒜,举着对伊万说:“我们来做一锅醋汁大蒜煨老鼠。”
伊万思忖了片刻,然后点头同意。两人都为这个想法感到高兴。兴奋中,他们又抓了三只老鼠,并把它们一一掐死。两人幸福地看着老鼠的尸体,阿尔梅亚努脱口念了几句打油诗:
“死老鼠,老鼠死,躯壳里没了灵魂,我还是要亲它们一口……”
但是,伊万及时打断了阿尔梅亚努,因为墙上出现了一只奇怪的大耳朵。他们冲那耳窝撒了尿,然后啐了唾沫。耳朵旋即消失,眼前仍然是一面潮湿、发霉的墙。
“我曾在安纳托利亚当过三年厨师,”扎迪克说着盘腿坐下。
伊万慢条斯理地把三只死老鼠放在面前,瞅着它们。
阿尔梅亚努拿起第一只死老鼠,伸出一个手指头堵住它的嘴,然后憋足一口气,对着它的肛门往里吹气。直到它的身体鼓胀得比先前大一倍,阿尔梅亚努这才舒了一口气,猛地从老鼠嘴里抽出指头。随着“嘭”的一声响,老鼠的身子整个儿被弹出皮囊外。那枪声般的巨响却把一旁的伊万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阿尔梅亚努·扎迪克笑着,对其余两只死老鼠也照此办理。他又用自己那在墙上磨了好一阵子才磨锋利的指甲,将死鼠开膛剖肚,把内脏都掏了出来。
“它们并不很肥,”伊万说。他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其实此时他已经再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了。
阿尔梅亚努站起身,将扔在墙角的一只锡碗拿过来,把几块老鼠肉放在里面。伊万开始剥蒜,一股好闻的气味使他的鼻孔发痒,忧郁的心情也慢慢消减。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事情被迫中断了一会儿。因为四个睡眼惺忪的彪形大汉突然闯了进来,二话没说就揪住阿尔梅亚努和伊万两人一顿暴打,直到打得腻烦了才住手。那帮人扬长而去,将不省人事的阿尔梅亚努和伊万扔在墙角。
伊万先醒过来。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哪里,就问阿尔梅亚努。他的声音使阿尔梅亚努决计睁开眼睛;那只眼睛硕大无比,而且长在额头正中,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阿尔梅亚努眨巴着那只眼睛,说道:
“我不知道。”
他费了好一阵子劲儿,想把眼睛挪回原处,但没有成功。伊万接着说:
“有些人尽管有病,但他们的病与自身的体质、性情、年纪乃至所处的节令相适应,遇到的危险会少一些。”可伊万的话没有给阿尔梅亚努带来任何安慰。他用额头正中的那只眼睛疑惑不解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映入他眼帘的世界卑鄙无耻,让他心惊胆战。
这时,一只大鸟挪开墙石,出现在他们眼前。
“喂,它是谁?这只大鸟?”阿尔梅亚努顺便问了一句。
大鸟来到他们面前,席地而坐,同情地看着他们。
“我是大鸟乌利塞!”它边说边收起翅膀。
二
他们的头顶上方是蔚蓝的天空。雪花开始飘落,稀稀拉拉,带着悲凉。几只狗,大如恶狼,在旷野上狂吠,令他们感到更加寒冷。
穿着旧甲胄的大鸟转回头说:
“这附近肯定有一家客栈。”
他们的身体用兽皮和金属片缝制的护甲裹着,行动起来叮当作响。到了下午,冷风仿佛渗透了甲胄,让他们感到彻骨的寒意。散乱的雪花使他们放慢了步伐,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伊万说:
“英格兰下雪时,也是这样的。”
“我们别再说这个了!”大鸟说,从它的眼里透出杀戮的欲望。被这个欲望所折磨,它忘掉了周围的冰雪。
一座看似小城堡一般的客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满心疑惑,远远地仔细观察那客栈。客栈的外墙用红砖砌成,也许是寒冷的缘故,颜色显得格外鲜红。建筑物的外观布局很规整,好像没有人居住。军号声打破了平静,但之后又没了动静。他们高兴地朝客栈慢慢移动。突然,客栈的围墙上好像有什么在动。接着,像是一声枪响,一团硝烟升上天空。紧接着,当啷一声,一枚铅弹撞在伊万的护胸甲上。
“怎么回事?”阿尔梅亚努惊叫道。
“客栈里的人朝我们开枪了!”大鸟乌利塞说。
他们加快了移动的步伐。客栈的百叶窗已经卷起,由于天气而变得灰暗,就像一些忧伤的眼睛。门被一只手从后面慢慢地拉开。突然一声枪响,硝烟又一次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一小块滚烫的弹片“吱”的一声,掉在阿尔梅亚努脚边的小水坑里。阿尔梅亚努看了看那弹片,说:
“差点打中我!”
大鸟乌利塞咂咂喙,说:
“我们得准备战斗!”
“对,准备战斗!”阿尔梅亚努取下背上那支老掉牙的步枪,又把瞄准支架插在泥里。伊万展开一面破烂的旗子,插在枪架旁边。好一阵子,他们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欣赏在风中缓缓舒卷的旗子。
客栈里的人又一次开火了,这次是排枪。铅弹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更激起了他们战斗的欲望。
“他们对打枪一窍不通!”阿尔梅亚努说。“我也得开枪了!”
他在革囊里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火药和一枚大得吓人的铅弹。伊万开始计算风速和目标的距离,然后把结果告诉阿尔梅亚努。大鸟无聊地坐在泥地上看着他们。阿尔梅亚努往枪里装上足够的火药,然后把步枪放在枪架上,对正拿着望远镜观察客栈的伊万说:
“喂,看到什么了吗?”
“他们要开枪了!”伊万说。
客栈里的人开枪了。一枚铅弹击中了大鸟那扁圆的酒壶,细细的一股葡萄酒顿时流了出来。大鸟伸出一只爪子捂住裂口,酒不再流了。一阵欢呼声从客栈里传出。
“把望远镜给我,让我也看看!”阿尔梅亚努说。
他拿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寻找着一个更合适的攻击点。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烦了,便说:
“我要打掉房顶上那只公鸡!”
“你看到那个大胡子了吗?”伊万问道。
“那家伙不值得浪费我们一粒铅弹!”阿尔梅亚努说。
他握起枪,开始精细却有点儿笨拙地瞄准。大鸟又无聊地扇了扇它的翅膀。
“别扇了,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阿尔梅亚努说。“你让我没法瞄准了!”
大鸟在枪旁走来走去。在谁也没有防备的一刻,一声轰鸣突然响起,阿尔梅亚努被震得飞了起来,四脚朝天地落到泥潭里。步枪掉到他身边,陷入了泥坑。
“打中了!”举着望远镜观察的伊万平静地说。“那只铁皮做的可怜的公鸡,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阿尔梅亚努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要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
大鸟乌利塞用不着望远镜也看得很清楚。它说:
“大胡子吓晕了。这会儿,有人正在用醋擦他的太阳穴。”
“我看到了!”阿尔梅亚努欣喜地说。“我要把他们消灭干净!我们再放一枪,他们就会投降了。现在我就随便开一枪吧。”
“别!”大鸟乌利塞说。
“好吧!”阿尔梅亚努说。“我把大门上那个门环打掉。”
阿尔梅亚努拿过自己的枪,把泥擦了擦,然后把望远镜交给伊万,让他测量一下,为他提供一切有用的数据。
“你开枪后,我们就迅速冲过去,占领客栈,”伊万说着便测量起来。
“那个大胡子苏醒过来了!”大鸟说。“他就像个疯子一样挥动着双手。”
“等我们冲过去,我会烧了他的胡子,”阿尔梅亚努说。
阿尔梅亚努刚才在泥里陷得太深。泥浆开始干了,在他的衣服上出现了一些难看的白色痕迹。客栈里的人又开了一炮,一缕环形的白烟升上天空。弹片像一些苍蝇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这更激怒了他们。
伊万把测量好的数据告诉阿尔梅亚努。阿尔梅亚努准备射击。接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阿尔梅亚努被震得飞了起来,摔到了泥潭里,步枪跌落在他身边。大鸟怒吼着,向客栈冲去。伊万没有喊叫,他抽出挎在腰间的长剑,看了看阿尔梅亚努,说:
“冲啊!”
阿尔梅亚努抽出短剑,剑锋闪着寒光。他也说了一声:
“冲啊!”
两人并排着向客栈冲去。大鸟乌利塞狂叫着冲在他们前面。客栈的大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黑黑的大窟窿。寒风从他们的耳边嗖嗖掠过,更激发了他们对战斗的渴望。
三
我按照您的命令去行动。在这个适宜旅行的秋天,我不遗余力地去寻找他们三人。一个月前,我跑遍了特尔戈维什蒂地区,在路过的每家客栈都作了停留。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有些人见了我甚至说:“瞧,这是个探子。”我不跟他们计较。只是其中有一个家伙,我不得不告发他。因为他的话太多了,他不停地说:“瞧,这是个探子。瞧,这是个探子。瞧,这是个探子。”把周围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我的身上。如同我前面所说,那是在十一月间。一路所见所闻,都在向我表明:大公的敌人太多了。因此,应该把这帮家伙钉在尖桩上,剥皮,割舌头,剁手,挖眼睛,钉钉子,再用上防范敌人的其他办法,比如监禁,没收财产,放逐,从科尔齐亚塔顶往下扔,丢到布加勒斯特河里淹死。也许还得将这些办法乘以四倍,方能有效地对付这些洪水猛兽般的恶徒。那些怀有贰心的家伙,我对他们一一作了记录和统计,单是在我途经的客栈就约有一万之众。
没有找到他们三人的行踪,我又利用这一年所剩的最后一段时间,转道去克拉约瓦,以便最终找到他们,能够在回去向您复命时,向您献上三人的头颅。而您也一定会因我不辱使命而高兴,并按照我从土耳其回来时给我的许诺,赐予我应有的奖赏。
我挨个儿从一家客栈找到另一家客栈。在克拉约瓦附近,一个破落贵族把我请到他家。他以为我是革命党人的联络员,声称已经准备好发动起义反对您,可不知道应当跟谁联手起事。我喝了他那带苦涩味的葡萄酒后,说他是个笨蛋。于是,我把他列进了黑名单,是一个必须从科尔齐亚塔顶扔下去的家伙。可我仍然没有发现他们三人的行踪,所到之处,无论我怎么千方百计地打听,无论我支付对方多少酬金,都无济于事。不过,我倒是发现了其他一些对朝廷图谋不轨的敌对分子。我计算了一下,约有一万五千人。这还不包括我尚未到达的克拉约瓦。
我给您写信就是让您知道,因为没有找到他们三人,我又到了一家客栈。客栈老板是我们的人。我是大约十一月底到那里的。天开始下起冷雨,仿佛冬天已经来临。一些人甚至说,由于您乖张的行为把世事搞得乱七八糟,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冬天了。他们这样说,几乎所有人都赞同,因此,我就没有把所有人都写进黑名单里。随便抓一个人来处以绞刑,您都完全可以确信:他就是您的敌人。
由于我上面提到的恶劣天气,我躲在那个客栈里,准备度过要来临的圣诞节和新年。为了不浪费时间,我把在各地搜集记录的黑名单整理誊清。客栈老板也给我提供了大约五十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您的主要敌人。老板说在克拉约瓦,敌对分子难以计数。可我认为不会超过一万人。下面便是记录一些人言论的单子。
四
刺鼻的硝烟慢慢地散去,可以稍稍看清这个被不正常的冬天侵袭的世界。在他们充满斗志的眼里看来,客栈那红色的大房子是那么微不足道。墙上有个人冲他们哈哈大笑,使他们战斗的步伐有了些悲剧色彩。一侧的大门吱吱地被打开,一个手拿大钥匙的人向他们喊出各种奚落的话语,还模仿他们那旁若无人、不可一世的步态。接着,门被费力地拉开一道缝,几条愤怒的大狗接连冲了出来。它们就像几只愚蠢的小牛犊,冲着天空急促地吼叫,声音就像是由一面被敲击的破鼓发出的。然后,大狗向他们直扑过来。
“它们是名种牧羊犬,”阿尔梅亚努平静地说。
“我知道!”伊万说着停了下来。
在他俩前面,大鸟乌利塞身着笨重而又叮当作响的盔甲,继续向客栈前进。
“这种狗最凶恶了!它们是狼和斯廷法利斯湖怪鸟杂交而生下的孽种,”阿尔梅亚努说。
雪花稀稀拉拉地飘洒着。周围的景物肃然不动。
“卢留斯早在一四八〇年就首次根据其牙齿的大小把这种犬分了类。从那以后,再没有任何人豢养过它们,”伊万说着,大声冲前面的大鸟乌利塞喊叫。大鸟就像台笨重的机器一样停住,转过头来。
“怎么了?”大鸟问。
可没等它得到回答,一条高大的牧羊犬纵身跳起,上下牙床碰得嘎嘣作响,直冲伊万的喉咙扑去。
“快跳!”阿尔梅亚努说。
伊万用尽全力往上一蹿,离开地面一拃的距离。牧羊犬的嘴刚好撞上了他的钢制胸甲。只听得一声哀叫,牧羊犬跌落到了脱险者的脚下。
“远古时期,斯廷法利斯湖的雌性怪鸟们爱上了狼,”伊万说。“只是过了很久,大约在公元一千年前后,它们才受了孕。”接着,他挥起闪着寒光的长剑。第一只牧羊犬毙了命。一只瘦小的斯廷法利斯湖怪鸟雏儿从死犬的尸体内蹿出来,向他们冷笑了几声,快乐地飞走了。
“这不是一只斯廷法利斯湖怪鸟吗?”大鸟走到他们两人身边说。
“正是,”伊万说着,看了看其他那些牧羊犬,只见它们高度戒备地停在一边。
“我去和她谈谈,”大鸟乌利塞说。它身子一缩,从甲胄里跳出来,显得有些笨拙地向前飞去。
“这只鸟还真有两下子!”阿尔梅亚努·扎迪克羡慕地说。
牧羊犬们抬起头望着飞走的大鸟,悲伤地叫了一会儿。可没过多一会儿,双方的搏斗又开始了,而且变得更加激烈。阿尔梅亚努也用他的短剑杀死了一只牧羊犬。他巧妙地把短剑从肋骨间刺进它的胸膛。就要刺到心脏时,牧羊犬说:
“我投降!”它的头挣扎着摇了两圈,然后倒地身亡。尽管阿尔梅亚努又是用脚踢又是用话劝,可斯廷法利斯湖怪鸟始终在它体内,不肯出来。另外两只牧羊犬从阿尔梅亚努背后袭击他。其中一只甚至用牙咬住了阿尔梅亚努的护腿钢板,他只得回过头去。看到他回头,两只牧羊犬怯懦地想往回逃。阿尔梅亚努敏捷地砍下了其中一只的一条腿,那畜生剩下三条腿走道儿,只得退出战斗。另一只牧羊犬往回跑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阿尔梅亚努,恨得咬牙切齿。这时,已经杀了一只牧羊犬的伊万正和另外两条拼命围攻他的牧羊犬搏斗。阿尔梅亚努看着面前那只无赖般狞笑的牧羊犬,又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处境危急的伊万。只见他越来越招架不住,于是纵身一跳,来到伊万身边。他奋力挥舞手中的短剑,将逼近伊万的那只牧羊犬的尾巴斩掉了。那只牧羊犬急忙逃开,冲着阿尔梅亚努呲着牙狞笑。紧接着,它狂嚎着又扑了过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只牧羊犬撞在阿尔梅亚努的身上,像一块大石头似的将他撞倒在地。它拼命张开大嘴,想咬住他的喉咙。阿尔梅亚努在泥塘里翻滚,想利用自己的体重把那牧羊犬压散架。当他意识到这招不灵时,牧羊犬又把他压在了身下,同时张开大嘴伸向阿尔梅亚努那从甲胄下露出的脆弱喉咙。阿尔梅亚努瞥见天空中缓慢而悲伤地飘落着雪花。而天空灰蒙蒙的,如同阿姆斯特丹产的镜片。伊万也被扑倒了,两只牧羊犬正企图撕掉伊万那身钢片制的护甲。
客栈中传出欢呼声。墙头挑起一面旗子,为牧羊犬群助威。
牧羊犬那贪婪的嘴张得更大了。它似乎有点厌烦,上下牙床磕了两下。接着,仿佛为了预示它的企图,它的嘴又一次张大。
伊万突然扭动身子,飞起一脚,靴子上的一根马刺正好插进牧羊犬那睁大的眼睛里。牧羊犬哀号着逃去。伊万气愤地掏出短枪,第二条牧羊犬的肚子被一粒核桃般大小的子弹打开了花,倒地而亡。
被扑倒在泥塘里的阿尔梅亚努看着那牧羊犬的血盆大口,用自己的舌头画了个十字,企图将死亡延缓一刻。然后他猛地把戴着金属护掌的拳头塞进牧羊犬嘴里。正在这时,伊万开响第二枪。压在阿尔梅亚努身上的牧羊犬瘫软地栽倒了……阿尔梅亚努艰难地坐起来,挥起他的短剑。不一会儿,他的手已然举起一只牧羊犬的头颅。狗头上的双眼还湿润地呆望着他。其他牧羊犬见此情景,都认为它们已经彻底失败,发出哀号,并决定向两人俯首称臣,情愿终生做他们的奴仆。墙上的欢呼声停止了,旗子也已悄然降下……
五
记录一些人言论的单子:
这就是我以前说过的单子。还有其他单子,但是我没来得及按照您的指示将它们全部整理和誊清。现在天气又变坏了,从昨天起我开始整理有关破坏社会秩序的人的单子,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做。单子太长了,整理起来很麻烦,幸好这种天气适合此项工作。十一月,冬天就要来临。众所周知,十一月是最适宜写作和思考的月份。客栈老板试图帮我把事情做得更好,给我出主意。只不过他脑子不太好使,还有点懒,所以好多时候反而给我帮倒忙。但他是我们的人,还算有热情。像他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他为人诚实,是一个不错的告密者。
我埋头整理和誊写,不知不觉到了四点。这时,客栈老板来到我房里,让我先把这令人挠头的工作放下,快看窗外的敌对分子。他们前来可不是为了住店和赏雪。我从桌旁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向窗外望去。外面,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一道灰蒙蒙的亮光似有若无地映进我的眼帘。尽管客栈老板不停地让我看仔细点,可除了漫天的飞雪,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我平静地让老板把望远镜给我拿过来。望远镜是我买的,为的是更近距离地观察世界,它帮了我不少忙。以往,当我长时间伏案写字感到疲劳时,我也曾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景色,休息一下眼睛。这次我看到的情况与上次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接过老板拿来的望远镜,根据观察物的距离调整它的标尺。如您所知,望远镜的构造和作用,能使远处的物体看起来仿佛就在跟前。就在我用望远镜认真观察的时候,老板一直忧心忡忡,不停地说大祸就要临头了,还有其他一些耸人听闻的话。他甚至跑到什么地方去拿来了一把土耳其式的大砍刀,紧张地挥来挥去,让我没法继续观察。我跟他说要沉住气,如果真有危险情况,再告诉我该怎么做。他说他会告诉我的,心情也似乎变得平静了些。我这才得以继续观察。在这过程中,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相反,也许受到旁边这个人的影响,我像以往一样心里升起了几分愉快。我搜索着,隐约看到客栈附近的小树林里,约莫有一百来个敌对分子。他们全副武装,甚至还有一门大炮,正准备向我们发动攻击。大炮这种东西的威力我太了解了。因此,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战斗的冲动。再仔细观察,我发现大炮的引信已经点燃,黑洞洞的炮口占据了我的视线。突然,炮口处火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一枚像小孩脑袋那么大的圆形炮弹,呼啸着直冲我们飞过来。
炮弹打中房顶的什么地方,击碎了瓦片,掉到阁楼上,又从阁楼携带着死神滚烫地掉到我们所在的房间里。它在房间里继续滚了一阵,余力不减,把什物都掀翻在地,最后冒着烟停在我脚下。老板被这情景吓昏了过去。我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把他弄醒。
他惊魂未定地走到炮弹跟前,仔细察看了一会儿,说道:
“这里有个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放下望远镜走过去。原来在炮弹口有一张小纸条,还在冒着烟。我取过纸条,将它展开,毫不费劲地看到这样一行字:
“投降吧,胆小鬼们!”
六
天很快黑了下来。一阵阵诱人的饭菜香从客栈那边随风飘来。阿尔梅亚努还说他听到了熟练地开启酒瓶盖儿的声音,以及一个口干舌燥的人捧着瓶子一饮而尽的咕嘟声。
“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伊万过了一会儿说,神情忧郁地看了看四周。
“也许吧!”阿尔梅亚努咽着唾沫说,脑子里想着客栈里那帮家伙在怎样胡吃海喝。
大鸟乌利塞在一旁研究着被俘获的斯廷法利斯湖怪鸟。鸟被关在一个大玻璃瓶里,瓶壁很薄,瓶口用一块破布封上,拴紧。
“喂,别再看那鸟了!”阿尔梅亚努说。“再看下去,我们就得在野地里过夜了。”
被关在玻璃瓶里的斯廷法利斯湖怪鸟细声细气地表示赞同阿尔梅亚努的说法,说应该让它安静地呆一会儿,然后冲大鸟啐了一口吐沫。
大鸟冷笑一声,捧起瓶子摇晃了几次,又把斯廷法利斯湖怪鸟的脑袋往玻璃瓶壁上撞,直到将它撞晕时,这才转过身对他俩说:
“我们得搭建一个营房。”
他们懒洋洋地开始挖坑,准备搭建一个土屋。过了一会儿,两人厌烦了,便坐在垒起的土堆上。伊万拿出自己的酒壶递给另外两个,让他们喝点儿,好让心情变得好一点。从客栈里传来饮酒作乐的喧闹声,甚至还听见一阵大笑,这使他们怒火中烧。那些立誓终生为奴为他们效力的牧羊犬抬起头,发出悲伤的吠声。阿尔梅亚努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团粗制糖块扔过去,让它们啃糖块,别再嚎叫。牧羊犬们为此满心感激,开始幸福地舔糖块。关在玻璃瓶里的斯廷法利斯湖怪鸟也要吃糖,阿尔梅亚努给了它一小块。
他们冷得缩成一团。可恶的黑夜包围并吞食着他们,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使那些熟悉而又悲伤的事物远离了他们。斯廷法利斯湖怪鸟开始作祷告,然后在玻璃瓶的一侧幸福地躺下。不过,在此之前,它像傻瓜一样不厌其烦地喃喃道:
“一些人被关在玻璃瓶里,另一些人在外面挨冻;一些人被关在玻璃瓶里,另一些人在外面挨冻;一些人被关在玻璃瓶里,另一些人在外面挨冻。”
“喂,我们怎么办?”阿尔梅亚努忧伤地看着斯廷法利斯湖怪鸟说。然后,又问大鸟:
“喂,这只被你关在玻璃瓶里的怪鸟叫什么来着?”
“它跟我说过,可我忘了,”大鸟说。“大概叫迪亚纳。”
听到有人叫它的名字,斯廷法利斯湖怪鸟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那眼睛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萤火虫。然后问大鸟:
“你想干吗?”
“不干吗!”阿尔梅亚努说,“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斯廷法利斯湖怪鸟睁开另一张眼睛,恰好与前一只凑成一双。眨眼间,它又只剩下一只睁开的眼睛了,其目光,犹如黑夜里的一盏灯,将三人那疲惫、肮脏、胡子拉碴但表情平静的脸照亮。
接着,它张开嘴说道:
“现在知道了。可即使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英格兰的人口有多少?”伊万忧郁地问。他坐在土堆上,感觉到身下那潮湿、疏松的泥土直往下沉。
“二千二百三十四万零十七人,”斯廷法利斯湖怪鸟脱口说。它的回答让伊万更加忧郁。
“喂,这只倒霉的怪鸟怎么对英格兰人口知道得这么确切呀?”阿尔梅亚努说着,走过去坐在伊万和大鸟中间,立刻感到身子往下沉,就像坐在一个垫着软垫子的安乐椅里。
大鸟乌利塞笑了,它的笑就像乌鸦凄惨的呱呱叫声,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伊万说:
“斯廷法利斯湖怪鸟从一开始就是出色的地理学家。始祖将它们创造出来的时候,说要让它们当地理学家。事情果然就这样发生了。”
“我们从古至今都酷爱旅游!”斯廷法利斯湖怪鸟说,“只是现在这只大鸟把我关在玻璃瓶里。”
“你呆在那里,不许说话,”大鸟说。“我们这里的嘴已经够多了!”当他们话说得够多时,自会想起了目前的处境。一股战斗的激情又在他们冻僵的身体里燃起。
阿尔梅亚努站起身,说:
“我要开火!”
一种无济于事的狂热果真将他们攫住了。伊万甚至拿出望远镜,对着黑暗窥测了好一阵子。阿尔梅亚努莫名地激动着,不停地说:
“我要开火,我要开火,我要开火!”大鸟徒劳地噗噗扇动着它那短短的翅膀,似乎想要飞起来,但仍在原地转圈。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说:“我有个主意!”
斯廷法利斯湖怪鸟在玻璃瓶里用尖细的声音模仿他们说。
“喂,闭上嘴!”阿尔梅亚努说。“我们等等看!”
“可我为什么要闭嘴?”斯廷法利斯湖怪鸟说,“你们把我关进玻璃瓶里,还不让我说话。你们已经发现了,我是个科学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说吧!”伊万被这么多话吵烦了。
“等一下!”斯廷法利斯湖怪鸟说。转瞬间,它变成了一顶漂亮的拿破仑一世时代的三角帽。“法国!”它接着说。“那么多居民,那么多芦笋,那么多葡萄酒。”
“这是挑衅!”大鸟乌利塞说,他浑身的希腊人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伊万站起身,走过去捧起玻璃瓶使劲摇晃,直到斯廷法利斯湖怪鸟恢复了原形。
“我建议投票。”斯廷法利斯湖怪鸟说着,瞬间变成一只手,高高举着表示同意。
“算了。随它的意吧!”阿尔梅亚努说。“看看它有什么主意!”
七
那个圆炮弹把天花板砸穿了一个大洞。我仔细查看那个大洞,想弄清那帮家伙发射这东西的用意,可是不得其解。我又回头看那纸条。纸条上的字“投降吧,胆小鬼们!”在我眼前晃个不停,也许它们是为了搅乱别人良好的判断力而写在上面的。我就是这样,因为愤怒和高傲,好一阵工夫看不清楚纸条上的字。我在屋里徒劳无益地踱步,用脚把炮弹踢走。在它停留过的地方,地板上有一个烙印,就像是一个马大哈裁缝把熨斗忘在裤腿上而烫出的洞。老板看到那印子,像个傻瓜一样抱怨起他的损失来。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本已想清楚要着手去做的事,一时竟想不起来了。我便责骂客栈老板,说着说着,脑子开始平静下来,而这正是开始做任何事情之前所必需的。每个开始所必需的平静主宰着我的头脑、灵魂和肉体。因为正如波尔切修斯所说,三样东西组成了人:思想、灵魂和肉体。它们对于上帝也必不可少。如我所说,我的头脑是清楚的,我的灵魂是平静的,我的身体是强壮的。由于这种完美和摒弃外来有害的事物,我开始想起了兵法。我用望远镜又一次观察了想要侵犯我们的那大约一百名敌对分子。不仅如此,我还数了数,正好是一百人。一个神气活现的家伙大声说着什么,由于说的单词长短不同,嘴里哈出的气也不一样。据此,我揣测出他是告诉炮手说瞄准房上的公鸡开火。接着,炮声响了。根据敌军队伍里的吵闹声,我知道他们击中了目标,公鸡没有了。我又开始观察,但是由于天又开始下雪,我没法看清谁在说什么。我转身命令客栈老板把门闩上,闭上沉重的百叶窗。接着,我又不顾个人的安危,开始观察进攻者。他们在雪地上排好了密集的战斗队形,我马上就看出这是著名的马其顿方阵。进攻马上就要开始。我拿起了自己的武器:两把土耳其式手枪,一杆射程大约五百步的转轮步枪,一柄英国直剑(我摆开弓步架势将剑挥了一下,以活动活动我麻木的手并点燃我战斗的激情),最后还有一把匕首。我挎上步枪,把手枪别在腰带上,剑挂在腋下,用牙齿叼着在黑暗的屋子里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到一切满意了,我才走出屋。由于天黑和对客栈不熟悉,我摸索着走了很久。还一度走进了一间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储藏室。我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用火镰打着火。在我的头顶挂着几块香喷喷的火腿,它们之间缠绕着一串老长老长的香肠。靠近墙角,挂着两只野鸡,它们的羽毛非常漂亮。屋里有一个打造精致的架子,垫着柔软垫子的隔板上整齐地摆放着个头大、颜色鲜、香气浓、汁水多的苹果;旁边是黄灿灿、香气更诱人的梨;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挂在一条绳子上,带着白霜,圆鼓鼓的就像丰满的乳房。它们从收获季节起就沉甸甸地、伤心地挂在那里,直到冬天来临。光滑得像砖头一样的火腿肠挂在另一边,它们的色泽、肉感让你回想起从前安居乐业的岁月,斯瓦波人的一个中世纪城堡里,那些体态丰满、肌肤白皙、脸上长着雀斑、活泼俏丽的女人们。她们那不停跳动的围裙宛似一些微波荡漾的清凉池塘。我一次又一次打亮火镰,发现蜡烛台上有一支白色的蜡烛。我点燃蜡烛,借助苍白的亮光,继续观察屋子。一滴热乎乎的熔蜡掉到我的手上,让我猛然醒悟过来。突然,房间里的所有魅力都消失了,火药味代替了其他气味。鲜血的红色代替了先前的其他颜色。而这种黏糊糊的血红色更增强了男人们之间搏斗的神秘感。我把放在地上的武器拿起来,目光乃至整个身体又被一种新的战斗豪情控制住了。我吹灭蜡烛,使它别再发出苍白、傲慢和冷酷的光,然后走出了房间。
八
伊万点燃了那盏白白跟随了他很长时间的马灯。灯光在黑夜里形成了一个大钟似的洞。他们像迎接梦寐以求的希望得以实现似的,一个个显得无比幸福、高大和永恒。
“说吧!”伊万说,只有脑袋以下的身体在灯光里显现。
大鸟把头俯到亮光中说:
“我们不可战胜!”
“没错!”阿尔梅亚努·扎迪克说。
“我们还没有力量去死!”大鸟说。
伊万从亮光中退出。流动的光线继续勾画出他的身体轮廓。在光的沐浴下,他俨然是个国王,就像是亨利国王一样,漫不经心,容光焕发。
“战争进程并非我们所愿,对此,我们感到悲伤!”伊万说。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就像让自己沉浸在一种幸福当中。末了,一只在战争中用来传递紧急文件的信鸽飞来,停在了灯光下。
“我有一封信给你们!”欧律皮洛斯的鸽子鼓起嘴说,高傲地转了一圈。
“从欧律皮洛斯统治的地方,名叫加林纳的岛屿,”伊万想道。“他们乘着三十艘帆船,到特洛伊来打仗。”
作者简介
斯特凡·阿果彼安(Stefan Agopian,1947— ),罗马尼亚当代著名作家。出生于布加勒斯特,1965—1968年就读于布加勒斯特大学化学系。1979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愤怒的一天》。其他主要作品还有:长篇小说《天鹅绒塔凯》、短篇小说集《事件手册》、长篇小说《萨拉》、戏剧《断头台上的共和国》和散文集《金钱》等。获得的文学奖项有:罗马尼亚作协散文奖和罗马尼亚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奖(1983),罗马尼亚作协散文奖(1984),《阶梯教室》杂志年度最佳文学作品奖(1987),布加勒斯特作协奖(2000)等。此外,《金钱》获2004年罗马尼亚专业作家协会奖,同时被《言论》杂志评为2003年最佳作品。
《兵法》(Arta razboiului)收录在1984出版的《事件手册》和1998年出版的《罗马尼亚八十年代作家小说选》中。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0年第1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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