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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普吕当丝夜里俯身观察城市的面貌时,她喜欢感到世界的脉搏同时在她的十只手指下跳动。她觉得每天从天空或大地的尽头传来的最重大的消息,就像日食月食、火山爆发、战争或者奇特的罪行那样改变日常人们的面貌和动作,在空气中沾染上古怪的反应,一时扭曲人的各种激情。
马塞尔·茹昂多作 郑克鲁译
普吕当丝·奥特肖姆,也就是肖德隆寡妇,她的“成衣”店,在大广场那些门面上漆、美轮美奂的建筑中突现出来,仿佛市集的击打木偶游戏一样,显得狭窄而可怜巴巴;普吕当丝每逢复活节那一周都要打扫一遍商店,一年中的其余时间,她逐渐消失在零碎衣物和家具之间,这些衣物和家具同店里的人体模型一样积满了灰尘。到最后,只有她说话的声音表明她还在店里。
普吕当丝身材高大而瘦削,骨骼粗大而又瘦骨嶙峋。她的胸脯像耶稣受难日一样长,同她身体的外形一样,压缩成一个神秘的三角形,肩膀很宽,尖端落在很远的两条短腿之间。简直可以说她是用砍柴刀在白木上砍出来的,然后涂上颜色。她并非故意不修边幅,过分喜欢简化,她每逢星期天洗脸洗手,就在她每天吃饭和小便的同一个盆里;她哭泣的时候,眼睑和睫毛上的眼屎使她的眼泪染上了黑色,甚至可以沿着她的脸和身体追踪到泪水的痕迹。她的肢体僵硬,沉重,形成一大块,在身子周围散布短促的、急匆匆的、近乎突兀的动作。但是,为了不致成为与讲究高雅的商店太不相称的标志,普吕当丝的穿着十分讲究,极尽稀奇古怪的样式,这些样式近年来已被人弃如敝履,这就使她在奇怪的打扮装束中具有“彩色时装”店的灰姑娘模样,那几个金色的字写在她“时装店”的门楣上,颇有冷嘲的意味。所有奥特肖姆家的人在主的面前说话都要结巴;普吕当丝也结巴:除了她由于身体虚弱总是在每个字的第五个音节之后要无休止地停顿以外,她比任何一个沙米纳杜的女人说话都要口若悬河,像机关枪一样准确迅速;她的自言自语不假思索,连续不断地爆发出来,激动异常,热情奔放,然后火焰熄灭,像囚徒一样长时间沉默。五十年来看到她变形的外省人,再也见不到她的嘴巴抽搐,她的黄杨木似的牙齿的闪动,她的身影中既可笑又可悲的一切因素,但是,第一次遇到她的人无不吃惊得呆若木鸡。
在普吕当丝这样一个女人四周的世界,却永远依旧年轻,而她老得就像某些女人的卖俏,不过,她的五个人体模型却仍然善于迂回地发现这种卖俏,这些人体模型使男人露出微笑,使孩子们哈哈大笑。她的人体模型是她最贴心的快乐。她生活在它们中间,同它们生活在一起;她分享它们的生活;它们是她生活的中心;它们是她的灵魂。以前,她在祖母的商店里总是看到它们,从摇篮时代起就和它们联结在一起,有如联结着她自己的梦。在她眼里,它们穿着本世纪的所有服装。她熟知的、它们闪闪发光的雅致,取代了她自己所缺少的雅致。它们仍然使她感到开心,宛如布娃娃使一个小姑娘喜欢一样:她得意地给它们脱衣,给它们穿衣,把它们看成真实的幻想;她时而给它们摆成倾斜的姿势,时而摆成大胆的姿势展现出来,凑近一点,或者远离一点,从各个角度观看。她几乎天天改变它们服装的配饰,变换一条比一条更俗气的领带,变换绣了花的令人难受的粉红色手帕和令人泄气的绿色手帕。遇到狂欢节,她把它们乔装打扮。五月,可以说,人体模型第一次领圣体。她对它们说话。普吕当丝的父亲是个文化人,当年给它们洗礼。为了纪念他,普吕当丝把用作陈列珠罗纱便帽、硬纸板做成、扎着中国束发带的那个老女人的头称作散弗罗丝【散弗罗丝是一个圣女的名字】。第二个女人叫潘贝什,将假面具似的外表呈现给可怜的世界。有一个叫克吕泰涅斯特拉【在希腊神话中,克吕泰涅斯特拉是阿伽门农之妻,曾伙同情人杀死从特洛伊凯旋的阿伽门农】,有着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人物的凶狠面貌,放在莫里哀笔下的两个可笑的“女才子”中间;这两个女才子失去理智,普吕当丝已经忘记了她们的名字。她的孩子们结婚以后,这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家庭生活。她多么乐于严格管理这一小群人物啊,以至散弗罗丝、潘贝什、克吕泰涅斯特拉和两个无名无姓的“女才子”与普吕当丝·奥特肖姆有深深的默契,足以欺骗全城和整个外省:“我只要给她们化妆一下,老顾客就会上当受骗,”她说。“没有欺骗的东西,这世界该怎么办?”又说:“潘贝什穿上了天蓝色的绸围裙。我感到有人会嫉妒她。”普吕当丝仅仅遗憾自己不能完全成为这些木头人当中的一员,它们是那样简朴,毫不考虑在窥伺她的命运。
奥特肖姆家从前有过一些光荣的历史,普吕当丝的房子会令人想起这些往事。从她眼下的贫穷,直至她在那里睡觉的阁楼,普吕当丝总是执著地寻找她的先辈昔日的清闲。几把套上红色哔叽的漂亮圈椅,在顶楼下显得宛若失宠的大臣。一个带少女穿衣镜的大柜,放在圈椅后面,普吕当丝要打开它,不能不先掀开一扇装绞链的天窗;因此,下雨的时候和整个冬天,她不能在那里换内衣。十卷四开本红色纸板封面的精装《伏尔泰全集》,是她祖父反教会的豪华藏书硕果仅存的遗物。她给全集罩上了一条披巾,《伏尔泰全集》就用作普吕当丝的床头柜。
普吕当丝的祖父和父亲破产了。对破产隔代遗传的恐惧纠缠着她。每当她想到她出生的那幢大房子时,她便寻思,如果轮到她也要拍卖房子,她死时只得满足多么狭小的空间。在她眼里,同她的孩子们一起生活在巴黎,被剥夺她的人体模型和她的城镇,或者要遵守医院的制度,晚上八点钟就睡觉,早上七点钟起床,这是极端的奴役;极度的幸福是独自和她打扮得滑稽可笑的人体模型待在一起,天亮之前起床,过了午夜才睡觉,好几小时无所事事,一直从屋顶上越过一切,眺望世界——也就是沙米纳杜。普吕当丝不断向自己提出这个严肃的问题:有没有可能只靠一点点东西生活?她逐渐限制自己生活的范围,以便相应地扩展安全,晚上睡觉时,早上起来时,她在床上思忖,就像进行良心审察,她还能摆脱掉什么,然后再考虑别人的废物,设法加以利用,她把自己压缩到只使用严格的必需品,通过无偿的获得,必需品本身也可以取消。
普吕当丝把她的衣服晾在某个人的园子里。有一次,人家不经意地对她说:“普吕当丝,如果您需要一根香芹或者一根韭葱,您不必为难。您知道我们的秧苗、铲子和锄头放在什么地方。”有一天,她过来拔了一根胡萝卜,第二天,在另一户人家的园子里挖了三四个土豆。要么她差不多不吃晚饭,口袋里揣着一块干面包,饭后甜品从穷人家的树上采来,樱桃树、醋栗等等,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样做。她时常从树上摘下那么多的果子,以至吃得肚子痛,不得不躲到灌木丛后面去;她离开时,人家耻笑她,她便忘恩负义地脱口而出:
“邻居,我什么也不欠你的。我吃了你的李子,但是我给您的卷心菜‘施了肥’。”
普吕当丝一个星期里除了面包和牛奶,每天只买两个鸡蛋,在一个女邻居的炉子里煮熟。星期天,她要是想过得好一点,就到第二家去烤一盎司的肉,生怕让第一家厌烦!别人家不关门,普吕当丝是不会回到家里睡觉的。
一个皎洁的夜晚,她想自己食用给她的猫买来的牛脾,这是布兰尚托卖给她的猫食。普吕当丝建议她的猫靠老鼠和偷吃为生,就像她以牛脾为生一样。但是她不敢在颜料店女老板柯尔墨兰太太家为自己烹调“给动物的肉”,这位太太会把事情传播到全城,期望给她抹黑;因此,她不得不放下架子,趁清早大家还在睡觉,马路清扫工还未扫地之前,便去捡纸片,做了许多小纸团;她在用来煮熟每天的牛脾的三脚支架上,弄湿了纸,揉捏一番,再点燃去煮肉。由于在“银臂”糕点铺里总是有热水,她每天晚上过来装满自己的壶。当她大模大样地进来时,主人正在撤去餐具,她偷偷地,一下子贪婪地扑向锅炉的水龙头;要是偶尔水不够热,不合她的意,那就会看到她毫无顾忌地从壁橱里拿出一只长柄平底锅,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炉子前面,看着水按她的意愿烧开。过一会儿,像完全在她家里一样,她抓起一只漏斗,问人要一只木塞。
她在自己的阁楼里烫衣物或者缝补,她的熨斗在塞内沙尔街尽头一个住宅的底层她最有耐心的一个朋友家中烧热。白天,可以看到普吕当丝在三十家房子面前来回经过四五十次,她用丝绒包住把柄的熨斗对着自己的面颊。她在打开的门前停下,或者同一路上“她熟悉的”散步的人聊一会儿;当她回到烫衣服的木板前时,熨斗已经冷却了;她重新出发。她每过十分钟重新出现一次,以她自己的方式突然打开和关上好几扇门,一直来到厨房,那里,别人的炉火照得她眼花缭乱,这时,她那位女友的丈夫对她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普吕当丝的原则是永远不生气:她想,骄傲是撙节的死敌,只要想到对自己有利,就足以一无所感,只要有把握从别人那里捞到一点好处,就完全可以逆来顺受。普吕当丝的吝啬,导致她像具有高度德行的哲学家所追求的不动心。好在她的女友的丈夫们总是只想对她摆出难看的脸色,并没有把她赶出去。她用唱歌或者脚跟一转,来回答恶毒的挖苦。况且,谁也不想抱怨这个固执的、既骄傲又低声下气的、不可思议的寄生虫,她所占的位置极少,一旦不再需要您,便变得老脸皮,套近乎,像每天一样,逐渐不可缺少她,也许值得珍惜,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几乎不想花钱。
普吕当丝取消了生火的奢侈开支以后,就只想着去掉点灯的奢侈。冬天傍晚,黑夜早早就降临了;于是,她在四点钟吃晚饭,如果天气太坏,她便在自己商店后间的黑暗中抱起手臂,等待轮到邻居吃晚饭。那些手里拿着买来的一碗芥末或者一袋盐路过的人,看到她这样闷声不响待着,仿佛一只蜘蛛待在自己网上的一角。他们竭力透过灰蒙蒙的玻璃,向她微笑;她扭动一下麻木的可怜肢体,想留住能逗她开心的、已经远去的面孔。如果天气晴朗,她便千方百计溜进一扇灯火照亮的门,去待上让她难捱的三个钟头,随便借口说,她要告诉班什太太、格罗杜朗太太、波太太或者一位别的太太一条消息。她胳膊底下夹着毛线,或者口袋里放着丝线;她从头发里抽出两根编织针。别人把她推到街上也没有用;当你不再对她说话时,她却说个不停;当她不再说话时,她便拼命干活,仿佛她无法留意您的手段。干脆把她请走吧,她就抓住哪怕一点微光,要么她伫立在光闪闪的陈列品面前,不时从这一个陈列品走到另一个陈列品,有如在等候人,直到她找到机会进入随便哪个人家。倘若她看到大家在吃饭,自己又站得疲乏,担心一下子成为极为讨嫌的人,又由于没有人给她让座,她便从家里拿出一张草垫椅子,坐在大广场的圆形空地上,就在城市路灯的脚下。她的右手非常熟悉古画的图案,她不需要仔细盯着看织品。对于那些惊讶于她能借着星光干活的人,她回答:“普吕当丝凭着手指的声音刺绣。”
普吕当丝逐渐用淡白灯罩的“奥埃”嘴的煤气灯换掉她店里的电灯,据她说,电灯光使她眼睛疲倦,随后用煤油代替煤气,最后只用一根蜡烛代替煤油。她竟至于使用一套“鸽子”灯,当她将火镰凑近蜡烛时,她寻思世界上还有没有更便宜的照明工具:一天晚上,她竟敢在橱窗的四个人体模型的脚下和她的柜台模型散弗罗丝前面点燃五盏油灯,在普吕当丝的店里走动,就像待在大教堂埋葬死人的地下室里,或者待在小型的地下墓室发光的虫豸和被砍首的殉教者塑像当中;散弗罗丝用真正的闪光片绣品装饰平坦的长发,酷似沙米纳杜大广场的圆形空地上受人崇敬的圣骨,普吕当丝就坐在那里,欣赏她出于节俭的惊人创造。
各家洗涮的池子里传来的餐具和银器响动的声音,孩子们出去玩到九点钟的闹嚷声,在门口一个接一个重新出现的身影,都吸引普吕当丝,她长时间摇来晃去,然后选择谁能够最舒适和最长时间地为她晚上聊天照明。她的谈话可以让孤独的人增加兴趣:因此,她在晚上依次光顾和打扰那些寡妇、老姑娘、被堂区抛弃的已婚女人。她以细致的感触改变灯光,不让任何良好的意愿感到厌烦,同时刺激起嫉妒和竞争。最终大家争先恐后地让普吕当丝晚上来聊天,她终于安顿在格罗杜朗家和班什家,因为他们有大量废物可供利用。
普吕当丝接受的遗产除了《伏尔泰全集》以外,还有奥特肖姆家的反教会精神。她不会丢下她的店半个小时去望弥撒,她从来不会同意付给圣器室管理人座位费,以便听取上天的指点。她只在必要时到教堂去,因为她的女顾客一个个都要到那里去,但是这几天大家看到她走到捐款处,大摇大摆,独个儿拒绝在金托盘里放上一个苏,以冒犯“神父的贪婪”,这是毫无先例的。“如果大家都像我那样做,”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咕噜着说,“本堂神父很快就不再把他的散弗罗丝递给人去吻,任何人就不再在下葬时受到打扰。”圣徒塑像也不能使她敬服,她说:“我也有我的人体模型。”
即使比起别的女人来,普吕当丝更能想出各种各样可能做到的和无法做到的邪恶行为,她的谈话却没有粗俗之处,她能避免微小的失礼,保持贞洁。沙米纳杜的任何女人,哪怕最虔诚的,也没有她这样自尊自爱的。普吕当丝年轻时,男人们为了解释这个使他们屈辱的秘密,说道:“她是木头人。”普吕当丝·奥特肖姆有的是一个无知的女知识分子的气质,而不是聪慧的耽于肉欲的女人的气质;她惊人的好奇心不断地舍弃肉体和心,而是要精神,她的精神呢,只在最尖端的地方起作用,成功地使别人的肉体和心本身成为一个普通的好奇对象,她好奇的唯一对象。谁也不知道她有过情人。对普吕当丝来说,其他女人有情人就够了;她心里保留着这些女人,而且以失去一切个人欢乐的丰富想象保留这个女人的世界。假如普吕当丝曾有过情人,她的好奇心会因他而满足,并仅仅局限于他,那么,这一好奇心则会缺少广度和延续的长度,她的谈话也会失去一切热情;即使普吕当丝“受过教育”,哪怕像大家一样十分平庸,也会成为大家的研究对象;她的线条无穷无尽的细部是不确定的,不如这个独一无二、近在眼前的小城清晰,而她有雄心独自掌握它最隐蔽的秘密。
普吕当丝非常熟悉她的城市,即便有人不再到她的店里来试衣,但在结婚时还会来,要了解以前那些未婚夫穿的衣服,他们准确的家谱,他们祖先的习惯,直至第五代以上;那些未来的亲家说是要买仆人的制服或衬裙,轮流停留在普吕当丝的店里;她的记忆力可以作为依据,她记得无数小事,还编好号,经过整理,非常清晰,就像她抽屉里的丝带、珍珠和毛织品,真实性经过检验,精确无误,她对地方编年史的熟悉程度,就像法国历史学家对档案馆和国家图书馆的手稿那样熟悉,使爱好者非常惊讶。如果事关一张借款条子,或者是购买一块土地,业主或者出资者就叫他的妻子来买一件小饰物,让人给他捎回确认还是否认买主的支付能力的数字。更进一步,接手一件麻烦的风化案子的法官,会不惮降低身份,在夜幕降临时亲自来到普吕当丝的店里,借口要买一副手套给他的情妇,普吕当丝就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手上脱下这副手套;但他在调查方面远不如他的对手,往往在离开普吕当丝时,他只知道她愿意告诉他的事,其他则一无所知,却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了她,远远超过他想说的话,还以为诱惑了她。服装业简直就是一个情报机构,不管这样说是一种策略还是一种托词,habiller quelqu’un这句话具有双重的意思【有“给某人穿衣"和“讲某人坏话"之意】,但普吕当丝出于不幸,被迫对自己原来的利益没有什么要求,假装没有看到这一点,她被人认为是出于幸运才不离开自己的天地,默默地瞻仰她的世界:太阳、月亮、星星、情人、情妇,这一切围绕着她被顶楼所约束的苍白额头,按照内心古怪音乐的节奏旋转。
一旦别人的大门关闭,普吕当丝也关上自家的门,爬到她的阁楼上,阁楼只有一扇窗户和一扇安上绞链的天窗通风。窗户安装成有护盖、凹进去的一块,上面就是天空,高踞于整个街区之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时刻更令普吕当丝惬意的了,似乎她肯接受白天的一切牺牲,只是为了从晚上十点直到半夜,在这个如此接近星斗的地域内,什么事也不做,贪婪地监视她熟悉的城市,如同一个女王监视着她的王国,如同一个贤哲监视着他的天地,直至最微不足道的旮旯里最小的石头。从大广场的圆形空地辐射出去的五条小巷,是她心灵中的秘密林荫道,将别人的一切行为都展示给她看,一百多个交叉路口有规则地一会儿展开在她眼前,一会儿消失不见。平纹布窗帘挡不住她看到躲藏在房间小洞穴里的穴居人的秘密,她在欲望的支持下洞见他们,如果普吕当丝的长柄眼镜不足以使她的目光透入她想看见的地方,她就求助于父亲的观剧望远镜,如果观剧镜也不行,她就求助于祖父奥特肖姆的望远镜。因此,任何身影的移动,任何烛光,任何别人的约会都逃不过普吕当丝的眼睛,她喜欢这样观看,仿佛魔鬼为了让她独自与天主同乐,在她面前让她的五个木偶活动起来。
当普吕当丝夜里俯身观察城市的面貌时,她喜欢感到世界的脉搏同时在她的十只手指下跳动。她觉得每天从天空或大地的尽头传来的最重大的消息,就像日食月食、火山爆发、战争或者奇特的罪行那样改变日常人们的面貌和动作,在空气中沾染上古怪的反应,一时扭曲人的各种激情。
“我对世界上发生的事再不会一无所知,”一天晚上她傲然地下这个断语。
普吕当丝刚刚做出牺牲,不订《小巴黎人报》,这是她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奢侈开销,也是最昂贵的开销,因为它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别哭了,”第二天格罗杜朗太太对她说。“我每天晚饭后会把早上的报纸借给您,您每星期四还给我七份,我要在星期五用来包鱼。”
这样,普吕当丝由于再没有什么可以放弃的,感到很高兴,仿佛她发现了微积分、化圆为方的问题或者永动律。她在自己心中实现了一种不变:绝对;她像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做到靠一点儿东西就能生活;她绕着自己的需要圈子跑了一遍,又封闭起来;她不再需要别人给她东西。她的邻居供她吃的,给她取暖,给她照明,还借给她报纸;一种精神上的古怪陶醉,一种宗教热情,抓住了她,仿佛她达到了欲望的完善,她当天晚上在窗口支着肘子,充分歇息在一种永恒中;她苍白的右手戴着无指手套,伸向大广场和辐射出去的五条小巷,她无限地感到,她主宰着她看到的这个世界,世界是属于她的,是她不可剥夺的一部分,她的东西,她的王国,从她脚下看不到的人体模型,到以遥远的光芒包裹着她额角的繁星。
但是,当她快要睡着和此后快要醒来时,她会想到什么呢?普吕当丝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每个人要分心,什么时候右边的颜料商店女老板要上楼到她房间里铺床,什么时候左边水果店老板娘要去园子的尽头同班什幽会,为了骗人,她让餐具室的门打开,别人以为她待在里面。普吕当丝每天晚上看到班什太太出门,带着儿子和女仆散步,家里人走空,她到街角小鞋匠、她的情人家里去。普吕当丝很清楚,水果店老板娘把煤堆在哪里;柯尔墨兰太太把蜡烛藏在哪里,班什太太把鸡蛋码在哪里。
阿芒达·格罗杜朗一到园子尽头去找班什,普吕当丝就下楼到餐具室察看煤球。一道栅栏隔开普吕当丝和煤球,而天主在地面和栅栏之间安排了一片相当宽的空间,诱使人产生愿望:普吕当丝趴在地上,面对她觊觎的那堆黑东西,用火钩子把煤球一个接一个扒到身边。十秒钟内,她在短袖衬衫鼓起来的地方或者在腰包里搞到四个煤球。由于她并不燃烧这样弄到的煤球,不久她就积累到三大袋,放在床后。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脸和手这样黑乎乎的。她挂在天窗下面的床单看来也都沾满了煤灰。
每天晚上,她在班什的家人和女仆走后,也潜入他们家。普吕当丝打开花边商店的门,为了保持镇定,一面喊道:“班什太太!”她踅进餐室,始终喊着:“班什太太!”当她靠近鸡蛋篮子的时候,她叫得更响。回到家里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鸡蛋。
睡觉之前和醒来时,新的不安攫住了她,她马上这样压抑下来:“对柯尔墨兰家来说,一根蜡烛算得了什么呢?对班什家来说,两个鸡蛋算得了什么呢?对阿芒达·格罗杜朗来说,四个煤球算得了什么呢?噢!如果我拿走了鸡蛋篮、整包蜡烛、整袋煤,那就不行了!不过是四个煤球、两个鸡蛋、一根蜡烛嘛!”于是普吕当丝安稳地睡着或者起床了。
班什确定,普吕当丝了解他和阿芒达·格罗杜朗的私情。一天早上,普吕当丝把他堵在阿芒达家里足足有一个多小时之多,这之后,当他越过大门,贴着墙根走,她不是在屋顶上耻笑他吗?由于他看到普吕当丝时而在他的情妇阿芒达身边监视,时而在他妻子阿涅丝身边监视,他担心普吕当丝出于同情,会告知阿涅丝,这世上唯一一个,她还承认洁身自好的女人;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格罗杜朗的女人。看来,她不搅乱普吕当丝和阿涅丝的关系是不会安心了。
黄昏,阿芒达坐在自家门口,看到普吕当丝走进阿涅丝家里,她听见普吕当丝喊道:“班什太太!”又看到她稍后走出来,面孔红彤彤,一只手捂在罩衫的口袋上面。她立马告诉了班什,班什又告诉了妻子。虽然阿涅丝不由自主地屈从于这出喜剧,她仍然不得不佯装当天傍晚同她的儿子茹斯特一起出门散步,旋即通过通向旁边小巷的院门回家。拐了这个弯,一回到家里,来不及脱下帽子和披风,她就坐在一把屏风遮住的圈椅后面,继续编织已开始的衣服折边;夜幕降临。门打开了;普吕当丝喊道:“班什太太!”班什太太不回答。普吕当丝悄无声息地从阿涅丝身边经过,轻轻擦到她。普吕当丝来到鸡蛋篮子面前,双手探到里面,更大声地喊道:“班什太太!”于是班什太太笔直地站了起来。普吕当丝脸色煞白。阿涅丝比她脸色更白。
普吕当丝就像突然暴露自己做了坏事那样;她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死人,但也许在看着她;她想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他们那么正直,她在暗处发现,他们同她一样感到羞耻;她开始哭起来,扑到阿涅丝的怀抱里。“我做了什么呀?”她说。“我甚至不需要这些东西。”她解释说:“要拿两个鸡蛋的想法,早上起来我就有了,只是在我从篮子里拿到鸡蛋时这个想法才离开我。这两个鸡蛋整天吸引着我,迷惑着我,纠缠着我。它们眼下叫我反感!”阿涅丝感动了,对她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用不着把鸡蛋还给她,但是她们俩要一起去忏悔。普吕当丝是不信教的,违心地答应下来。班什跑到妻子身边,想知道发生的事。“普吕当丝来到我们家,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她对他说,“她进来了,她叫我,然后她走了。”
当普吕当丝揣着两个鸡蛋回到商店里时,被灯光照亮的人体模型迎接她,她在潘贝什和散弗罗丝面前,比在天主和阿涅丝面前更加感到羞耻。它们理解她吗?她不是在为她而偷窃,而是为了把它们五个保存在大广场的这一角落里,待在平和的气氛中。
阿芒达对班什说:“既然她没有偷窃,那么必须做得她像在偷窃。我去把我的表藏在她家,我就说是她从我那里拿走的。阿涅丝起了疑心之后,会把普吕当丝支开的。”在阿芒达·格罗杜朗这样的女人策划的简单骗局下,普吕当丝·奥特肖姆的声誉一落千丈。流言不胫而走。柯尔墨兰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发现少了四根蜡烛,便认为她们的煤油,她们的肥皂,她们擦东西用的的油膏都消失不见了。一个收取年金的老女人住在这幢二层楼的二楼里,夹在普吕当丝的商店和阁楼之间,比别人弄出更多的嘈杂声。她既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发现有人偷走了她的几千法郎。然而,普吕当丝十分谨慎,出于感激收取年金的老女人,因为老女人曾经借给她一小笔款子,几小时后归还,所以她克制着不拿老女人一点东西,避免以任何的忘恩负义加重她唯一的罪恶。况且她只有金子不敢偷,因为她对金子敬而远之,惧怕得很。但由于每次老女人在公共石阶上与她相遇时,便侮辱起她来,普吕当丝决定逆来顺受。可是她看到老女人在每天同一时刻轮流到城里的各家各户,说什么受过她恩惠的这个女人每天要到另外一个邻居家去犯罪,证据是她腋下夹着一捆用黄纸包起来的小书,于是普吕当丝心里暗暗决定要报仇。
自从阿涅丝当场抓住她偷窃,普吕当丝对自己的错误后悔不迭以来,她先是在阿涅丝面前自惭形秽,然后,跪在另一个人面前的强烈愿望攫住了她,也许是她死去的父亲,是她那么正直的儿子和女儿,是天主或者她最亲密的人体模型。第二天,她忏悔了,虽然她不信教,却领了圣体,仿佛有了罪恶,就不管用什么方法,不仅不是最好的方法,而且在世上也没有任何别的方法,去涤除自己的罪恶。诱惑本身不再出现了。在起床和睡觉之前,她只想着通到自己坠落的深渊的那道斜坡,她失去了自己的尊严,要想办法重新站起来;她由于光明磊落和痛苦,夜晚,在星空下,支着胳膊肘,面对城市和她的梦想中那些狭窄、阴暗、神秘的林荫道,林荫道从大广场的圆形空地辐射出去,或者更早些是在傍晚,坐在城市的煤气路灯下,胜过大白天在她走近人体模型,给它们穿上衣服的时候;它们是多么骄傲,每一个都独立于她的激情深处,严厉而平静,给她出好建议,当格罗杜朗的女人大肆发作时,普吕当丝几乎都已经恢复了平静。普吕当丝尤其希望忘记的事,又无缘无故地、无法抗拒地摆在她的面前。她尤其期望阿涅丝忘却的事,如今展现在全城人的眼皮下。普吕当丝想不到城里人的蔑视建立在一个错误上面。别人指责她的想象的罪行,不断加剧了她的悔恨,这悔恨竟走向了一种真正的罪行。她觉得阿芒达的谎言朦朦胧胧,不如她回想起的事实真切,也许要让她得不到安慰,一时间,普吕当丝不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对别人的指责中虚假的东西还是真实的东西更感到痛苦,她终于认为,不管别人的话多么恶毒,还是不能把一个人说得一无是处。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人人都可能犯下一点别人归于他的过失,即使那是错误的归咎呢?普吕当丝哭泣着,心里在悲叹做人的不幸。
阿涅丝当时那样宽容地原谅她,后来却表现得最为严厉。普吕当丝想辩解,独自一人时原谅自己,但是,看到阿涅丝采取的态度,她明白自己要辩解已无话可说,没有人比阿涅丝更加固执地相信她有罪和该给她判刑。折磨尤其来自这样的人,对她的珍重超过了别的亲近的人,因为她觉得只有这个人同自己的相处属于女人之间“纯洁的”关系,也是由于某天晚上她同这个女人善良的心灵签下了两个鸡蛋的特殊债务,末了,是因为只是她有正当的理由被指责。
如果普吕当丝遇到阿芒达,那就相反,不是普吕当丝感到屈辱了;阿芒达垂下眼睛,后悔散布谎言,而普吕当丝却抬起眼睛,通过她的持重,继续把阿芒达看作她是无辜的、唯一不容置疑的证人。再说,班什的情妇的蔑视,并不能损害普吕当丝的“纯洁”,这种纯洁与她的偷窃和收藏毫无关系,在她身上就像一个不可触犯的光荣的宝座,她由不得阿涅丝,又和阿涅丝一起,维持在这个宝座上,高踞于阿芒达和沙米纳杜所有的女人之上。
至于阿芒达·格罗杜朗,则感到惊讶,她的污蔑畅行无阻,她可以在城里人的想象中点燃这样一堆幻想的旺火,而且在阿涅丝的脑子里形成这样确定无疑的信念。
柯尔墨兰太太的两个女儿是虔诚的极其有钱的处女,再也睡不着,想机智地看守住她们的油。其中一个身材圆滚滚的,丑陋,愚蠢,两只眼睛藏在两片鼓出的面颊后面,她叫克丽丝丁;另一个叫米盖特,修长,近乎细条子,她的头发扎成辫子盘在头顶上,好似吝啬的姑娘那样标致。她们两个整夜像埋葬虫一样,手持灯笼和扫帚守卫在她们母亲地下储藏室的门前。阿芒达·格罗杜朗的女儿奥当西亚,肥胖,叫人把她床边那张椅子搬下来,按她的方式,将椅子挡在配餐室的入口,她以自己臃肿的块头不断封住这个入口,而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察在大广场逡巡,记录普吕当丝烛台的移动方向。收取年金的老女人永远不会受诽谤者的摆布;她指挥着在普吕当丝·奥特肖姆周围的幸灾乐祸和令人难受的巡逻。普吕当丝在星空下和圆形空地的煤气灯下感到很孤立,愁苦地想着她给收取年金的老女人做过的所有好事:她反复回想跟一个说不出话,甚至数到十都不会的女人一起度过的所有守夜,只是为了借老女人的灯光照明的一点好处;她反复回想自己每次给老女人身上涂糊剂,只满足于把一些别人废弃留下给她的棉花和绷带拿回家里;她反复回想自己在借方和贷方的发黄小账册上解决的所有计算,从来也没有漏掉什么。从来没有人指责过她有一点点偷窃行为,只有收取年金的老女人无可挽回地执著于根据格罗杜朗家的女人的断言来谴责她,这就激怒了普吕当丝,她更加迁怒于收取年金的老女人,而不是格罗杜朗的女人。
终于有一天,在赶集的时候,面对众人,收取年金的恶毒老女人向她发难了:“女贼奥特肖姆,未来几天的一个早晨,你会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肖像吧?”普吕当丝咬紧嘴唇,她的嘴唇像木头一样干,由于痛苦而失去血色。别人无中生有地指责她的罪行,居然变得这样大,以至她不记得以前犯下的错误。
收取年金的老女人将牛奶罐放在楼梯上,免得送牛奶的人爬到二楼;这天早晨,普吕当丝火气很大,但是只满足于把一口唾沫吐在罐里。第二天,收取年金的老女人到面包店去取回她的面包时,把从餐馆捎回来的烤肉放在楼梯平台的窗子上。普吕当丝下楼时没有想到诡计,提着她的便桶。“我们不要引诱人犯错误嘛。”为什么收取年金的老女人要把烤肉放在她经过的路上呢?普吕当丝把她的“尿水”浇在烤肉上面。
当收取年金的老女人踏上第一级楼梯时,盘子的热量送出的令人恶心的气味使她透不过气来。她马上高兴地推论出发生的事,放开喉咙喊叫起来,仿佛摆脱了痛苦。那些女小贩百无聊赖,坐在小木凳上,面对蔬菜闷声不响;那些农民很高兴摆脱无聊的谈话,奔跑过来,围着班什家、柯尔墨兰家和收取年金的老女人,俯向那一盘又臭又脏的东西。警察分局看到要闹事,烤肉被送到宣过誓的药剂师那里去检验。一个小时以后,检察院一纸公文传送到“下毒犯普吕当丝”家里,警长对她执行逮捕。
只有阿芒达·格罗杜朗没有露面。她开始感到,她的污蔑太过分了。柯尔墨兰家的两位小姐和阿涅丝非常兴奋,到处找她。被允许即刻搜查普吕当丝的房间,大家只相信阿芒达的证词。
普吕当丝神志颠倒,失去了好与恶的概念;她只有向她的人体模型的智慧咨询,而它们分辨不清好与恶;她除了对她最深沉、最古老、最具有个人特点的梦,除了梦想独自待在木头人中间,能支配天亮之前起床、午夜之后睡觉以外,一无所感,她就想待在阁楼的窗口,高踞于一切之上,只察看别人约会来来去去,像她的城市受损的心脏始终跳动一样,此外什么事也不做。她回忆起过去每天一早一晚的美妙时刻。今天,很可能要把她带到监狱里去,她,普吕当丝·奥特肖姆,与人无犯,出自一个正直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姓氏以它的光荣和不幸响彻当地,掩盖了她的丈夫肖德隆的姓氏。
两个警察站在克吕泰涅斯特拉、散弗罗丝和潘贝什旁边,他们的在场不时地使普吕当丝头脑混乱;她思忖,警察是不是要逮捕她可怜的朋友们,这些无辜的木头人体模型。于是她后悔没有按一般人的时辰起床和睡觉。
这时有人稍稍打开了一点门,对站在她面前审问她的检察官说话,普吕当丝又一次在法官的胳膊底下看到了她的整个城市,她酷爱的城市,她的王国,这个王国同她一样,怀着有点无情的好奇态度朝她抬起一点,而她,普吕当丝,就是这样天长日久地俯身对着世界。她非常了解那些望着她的人犯下的罪行;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做过的那点坏事,以致她如今要忍受这样的酷刑呢?
她不会在人体模型中间哭泣,它们给她做出无动于衷的榜样。为了报复厄运,她进行思索;甚至司法人员的那些最准确、最具侮辱性的问题,也逐渐不再能使她摆脱自己的思考,这些对她自己和对城市的思考是那样高尚,那样真切,那样准确,那样凄苦和崇高,她以非常普通的、既蔑视又同情的快乐表现出来的精明,去衡量发生的一切。
柯尔墨兰家和班什家的人终于发现阿芒达躲在餐具室里。他们把她拖出来。阿芒达·格罗杜朗是世上唯一知道普吕当丝·奥特肖姆是无辜的人,她火气很大,抗议说,她嘛,她没有什么要乞求别人,别人也丝毫不能占有她拥有的东西。柯尔墨兰和班什对她发火了,是她首先指控普吕当丝偷窃的,如今却不支持他们失窃的指控。仍然决定要搜查。柯尔墨兰家认为在普吕当丝卧室门后能找到一大堆东西,从他们地下室的好东西到他们阁楼的品红。阿涅丝·班什确定从中能认出好几块花边和打上她姓名开头字母的衣物。
普吕当丝家的门被打开了,但是在顶楼下只找到两把套上红色哔叽料子布的圈椅,它们就像失宠的两个大臣,还有一只带少女穿衣镜的大柜,柜子的三角楣插入屋顶的天窗中,最后是《伏尔泰全集》,上面,只剩下柯尔墨兰家最后一根的蜡烛已经燃尽。
大家失望地退出,这时,普吕当丝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她抓住最后到来的阿芒达·格罗杜朗的手,把后者拉到床的另一边,阿芒达在那里看到三袋煤球,是普吕当丝从她家里偷来的。
警长作了记录,普吕当丝穿上她最豪华的、却被虫蛀坏的毛皮大衣,戴上一顶修剪过的、插着鸵鸟羽毛的大帽子。
全城人都沸腾了,沉醉在心灵受到震动、终于在收取年金的老女人的烤肉上感受到她自身臭气的乐趣中,等待普吕当丝出现。
普吕当丝终于出现在门口,比平时更显高大、苍白、瘦削、刻板,约束住自己,夹在克吕泰涅斯特拉和潘贝什之间,在散弗罗丝和两个没有脑袋的女才子陪伴下,这个场面鸦雀无声,她听得见镇上小学的一个小男孩对他的同学说:
“这回,简直可以说她是一个人体模型呢。”
这时,普吕当丝看不见大广场上的人。她周围的人消失了,仿佛晚上她把柯尔墨兰家的蜡烛吹灭那样。她走进监狱就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虽有不同,她心底里却感到奇异的幸福。
在法国二十世纪的短篇小说作家中,马塞尔·茹昂多(Marcel Jouhandeau,1888—1979)有着不可动摇的独特地位,他一生写了许许多多的短篇小说,结集的有《潘桑格兰一家》(1924)、《泽林小姐》(1924)、《普吕当丝·奥特肖姆》(1927)、《阿斯塔罗特,或夜间的来访者》(1929)、《理发师的日记》(1931)、《沙米纳杜》(1934,1936,1941)、《巴黎的形象》(1934)、《生菜篮》(1936)、《乡野故事集》(1955)、《地狱故事集》(1955,1960)等。茹昂多的文风以“柔和的美”为特点,朴实、细腻、严实,还带有幽默的意味。在作品中,作者颇有情趣地创造了自己的有乡土特色的世界,他以家乡盖雷为原型,把小说中的镇子取名为“沙米纳杜”,这个外省小镇中的人物,都是一些小市民阶层,都有不少的小毛病:小气、伪善、闭塞,观念狭隘。有一些评论家认为,这个小小的“沙米纳杜”,构成了一部法国外省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人间喜剧”。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8年第5期,责任编辑:余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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