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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夜
马塞尔·阿尔朗作 郭昌京译
当辘轳在水桶的重量下开始呻吟的时候,在院子另一头的热尔韦丝,颤抖了一下并朝她的儿子俯下身去:
“还没吃完吗?吃,快吃,吃啊!”
孩子坐在她脚边的一把小椅子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朝她抬起无神的大眼睛。
“你不喝水。你会噎住的!”
她递过一只水杯,举到孩子的嘴边:
“你快点;必须上床了……过来,我给你擦擦;你到处都脏兮兮的。”
然后她抱起孩子,在他耳边轻轻地吹着:
“你要明白:老夫人会训人的。得赶快睡觉。”她说。
“老夫人,”孩子重复着,一切似乎都让他不知所措:这种匆忙,这些话,尤其是这些爱抚。
她抱着这个小东西走了几步,在门口站住了,她低声问:
“行吗?你还好吗?你觉得今天晚上,天气很好吧?”
然而这是和许多别的夜晚一样的一个夜晚,八月的一个仍然温和的夜晚。这也还是河谷里的那家农场,距河两百米。(你没有听到流水的声音吗?)奶牛在草场上过夜;农场主即将从村子里回来;农场主的母亲,在厨房里,照看着灶上的菜汤:这是她的领地;水井旁,莱昂,农场的伙计,在用水冲洗身体,水从身上像小溪似的流下来,他抖了抖身子。一个与平时相同的夜晚吗?热尔韦丝觉得不完全一样;一个更有生气也更充实的夜晚,今夜,每样事物都突显出自己的样子,自己的位置,自己特有的生命:例如,胡桃树,它的气味在夜幕降临时更加浓郁;而它的巨大身影把你和世界隔开并保护你。刚才水井的吱嘎声更尖。莱昂本身的举止可能让人有些吃惊: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正呆在那里晃着胳膊,乱蓬蓬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热尔韦丝微笑了;今天和昨天一样的是热尔韦丝,一个未婚母亲,一个农场帮工;但是即便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她也深知有可能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在今晚,无疑在今晚。她微笑着,把孩子抱得更紧。
当孩子睡了,她回到门口的台阶上时,她还在微笑:莱昂在等她。他离开水井,迈着缓缓的步子靠近,没有显出看见她的样子。她坐在长凳上,重新织起了毛活儿。但是,在院子的中央,莱昂停住了。他在干什么,他在等什么,他期望什么?木鞋趿拉在地上的声音再次响起。热尔韦丝低下头,她专心致志,当他在两步开外问她话时,她甚至像是吃了一惊:
“嗨,还干呐?”
“你看,我在给小家伙织袜子。”
“这活儿,应该不好干!”
“哦!这是个习惯问题。”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毛衣针的运动。
“反正,我,我肯定我学不会,”他说。
热尔韦丝说:
“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儿。”
“铁定不是。可不妨碍有些女人干男人的活儿,而且干得很好!”
他一副肯定的神态,又说:
“我就认识这样的女人。”
然后,他不说了,面露窘色;而热尔韦丝揣摩出他的心思,这个手足无措的小个子,肩膀略略拱起,瘦长脸,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稀疏的金色胡子——!哦!不太自以为是,但是带着些天真的率直和诚恳的模样。这,从一开始就让她感到踏实。
小伙子说:“要是你同意,我过去坐一会儿。”
热尔韦丝没有回答,给他让出了地方。于是,莱昂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更进一步说道:
“当我说我认识比许多男人干得还好的女人时,我不需要去别处认识……因为往车上装牧草,或者打草捆,你就不输给任何人。”
织得多灵巧啊!
“我甚至常想:这太过分了,她苦了自己,她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必须努力挣钱糊口,”热尔韦丝悄悄地说。
“我不反对。但是女人就是女人。还是个姑娘啊!”
热尔韦丝低声说:
“一个姑娘,带着个孩子,找个住处就已经很知足了。”
莱昂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啦。”
“哦!不,不……不是你……可是人们都不友好。”
“人们都不理解。他们总是说三道四。”
他同情地看着她。姑娘继续低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生下小家伙六个月后妈妈死了,只剩下些亲戚:可谁也不想收留我。于是,当这儿的农场主提出雇我时,我立刻就答应了。”
“一个农场女工,远离大伙儿,最初肯定很艰难吧?”
“哦!大伙儿!当我去杂货铺买东西,我就像是在讨饭。而在这儿,看不见别的人,只有老板和他的母亲……后来你来了,四个月前。”
“四个月零两个礼拜,从复活节起。”
“复活节前夜。”
“复活节前夜,是这样……老板,我们说不上他坏;他有他的脾气!他不喜欢人家不听他的,是吧?”
热尔韦丝没有回答。莱昂瞟了一眼厨房,放低了声音说:
“倒不如说是老太太。她不说什么话,可老是偷偷盯着你。我好几次看见她盯着你,就像你偷了她什么东西似的。你听着,那天早晨,你在地里时,我上顶楼,看见你的门开着。我要去关门,可是我看见了什么?老太太,老太太在翻你的衣物。”
年轻姑娘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儿,浅浅发红的脸色似乎变成了褐色。
“毕竟,”莱昂接着说,“她不该冒犯你!农场就我一个伙计,我说话有分量。如果你愿意,我去说说这事……”
可是热尔韦丝急忙说:
“不,不。什么也别说……这没什么。”
莱昂靠近了一点儿。
“你知道,热尔韦丝,大家不理解;但是毕竟还有人理解。有人知道一个年轻姑娘是怎么回事,知道不应该指指点点。他们知道年轻时是怎么回事,有过一时的失足是怎么回事,相信了不值得信任的人是怎么回事。毕竟有人理解,热尔韦丝,你懂我的话吗?”
“懂。”
他不说话了。气氛温馨。在地平线那边,环抱着村子的群峰暗下去,却在很明亮的天空中突显出来,星星开始出现。他们面前和四周的河谷,与河谷上的牧场、小榆树和河边杨树的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下清晰起来。某个地方,无疑是很远的一个地方,一辆大车爬上山坡,他们听到鞭子声,叫喊声,咒骂声。声音一下子全都停止,如此突然,以致两个年轻人相互看着,禁不住想笑。这时,滞留在院子里的一只黑色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地踱步回窝。
“虽说是这样,”莱昂接着说,“你还是应该感觉很孤单。”
“孤单?是的……总之,要看什么日子。”
“要看什么日子?那么……”
他刮着帽檐上的一个污点。
“那么,例如,今天晚上?……”
她微笑着,斜着眼偷偷地端详他,因为他没有继续说,她就问:
“今天晚上怎么啦?”
“别干了!”年轻男人喊起来,“你会把眼睛弄坏的。”
热尔韦丝又织了几下,然后,把毛活儿放在长凳上,说:
“你看,我照你说的做了……那么,今天晚上怎么啦?”
“就是,今天晚上,你也感到冷清吗?”
她似乎在仔细地思考,莱昂看见她有些憔悴的眼皮、清秀的鼻翼在金色的脸庞上时而抖动,她深吸一口气,上衣鼓了起来。她终于说:
“不,今天晚上不冷清。”
“哦!”莱昂说,“好!……好!”
“可是,”她像是有所顾忌,紧接着又说,“不仅是从今天晚上开始。”
而小伙子,没有掩饰他的失望:
“哦!”
然后,带着一个新的期盼说:
“不是从今天晚上,那从什么时候?”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怎么知道!也许三个月,也许四个。”
“更确切地说该是从四个月零两个礼拜前吧?”
“也许是。”
“好!”
莱昂,靠着墙,张着嘴,似乎要吸进全部空气。不,今夜与众不同。一切都似乎感觉到并同意这点。随着黄昏的来临,一团白色的雾霭从河上升起;可是,鸟还未决定归巢;人们看见它一群群飞过,带着丝绒或者杨树枝叶般的窸窣声,在芦苇地上空划出巨大的圆圈,它们时而倾泻进芦苇地,但是立即又从那里喷射出来,更多,更活跃、带着更多的热望。
“你呢?”热尔韦丝问。
“我?”
“是啊,你;你在这儿肯定感到很无聊,远离一切,没有个伴儿?”
“热尔韦丝,”莱昂说,“我不许你这样说我!”
“啊,你现在正在不许我说话!”
“热尔韦丝,‘我不许你’是口头禅。你很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专横。刚才你不许我干活。现在你不许我说话。”
口气很郑重,双手放在膝盖上,汗毛下的嘴稍稍噘起。而他呢,一副懊悔的样子:
“热尔韦丝,我惹你生气了吗?”
傻瓜!他多容易受骗啊!
“没有,”她说,“是开玩笑。”
“不该开玩笑,热尔韦丝……哦!我又不许你啦。可是你了解我。今天晚上别,别……在我们说这些事的时候。”
现在他要说了,她最初觉得不可能,后来,慢慢地,一天一天地,她感觉时机成熟的那个时刻来了,她既呼唤到来又担心出现的这一时刻——她尤其渴望这一对她来说也是必需的时刻。热尔韦丝把手藏在裙子的褶皱里,抬起,伸出下巴(她喘不过气,胸部堵得慌),因为看到他仍在犹豫,就问:
“什么事?”
然后温柔地重复说:
“什么事,莱昂?”
“你很清楚,热尔韦丝,可我,我不会说。听着,刚才,你对我讲了你的事情,讲了小家伙,那些对你说三道四的人。但是别以为我是生活的宠儿。从小没有父母,进了救济机构,从十二岁起就得听师傅的吆喝,耳光多于面包。然后服兵役。然后在收庄稼收葡萄的季节去农场干活。哦!不,我不是先甜后苦的人。”
“可怜的莱昂,”年轻姑娘叹息道。
“那么,当我在复活节到这儿的时候,我不也是这样吗,我想:‘干一两个收获季,在这儿和在别的地方一样’,你看出来了吧!”
“是的。”
“只是,发生了一件事。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板;不是老板的母亲。这是个像我一样做帮工,像我一样没有父母的人,她有一个孩子:但是这对她可不容易……这个人,我天天见;我看到她干起活来没人能比,她不抱怨,她举止庄重……”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把握:
“我看她是个非常可爱的人。”
“莱昂!”
“我为什么不说出来!我当然要说出来,热尔韦丝!……那么,听我说,我是这样想的:‘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没有别人;我们相互看重……’因为你也许对我有些看重,是吗?”
“你很清楚。”
“于是,我想:‘我们可以……我们或许可以,如果她愿意,尝试一起去寻找幸福。’热尔韦丝,我就是这样想的……我错了吗?”
可是年轻姑娘还不相信而且羞于表达: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结婚,”小伙子喊起来,“你还能想什么别的!”
说完啦;全都说出来了。她可以几个月地梦想着这些话:她不知道它们这样动听。
“我们结了婚,”小伙子继续说,“我们在这里再呆几个月,用来攒些钱;然后我们在村里租间小房子……你什么都没说啊,热尔韦丝?”
怎么说啊!喉咙哽咽了。必须要说吗?
“可孩子呢?”
“瞧!他和我们一起过。如果再有孩子,也给他就个伴……你知道,热尔韦丝,我向你保证今后谁也不敢再说你的坏话。”
他们身后,厨房的灯亮了,灯光抚摸着年轻姑娘的浅褐色头发。热尔韦丝为了避开灯光,退到长凳的最边上;可是莱昂没有跟过去,用恳切的口气说:
“怎么样,热尔韦丝?”
“什么怎么样?”
“你愿意吗?”
“可是我怎么对你说啊!这太……”
然后,她低声地说:
“也许你对我了解得还不够。”
“我,我不了解你!得啦,要是大家都像我这样了解你就好啦!……我确信没有第二个热尔韦丝。”
“可是,”她仍然低声地说,“也许他们不愿意。”
“谁不愿意?老板,老太太?他们有什么权力管你!”
“他们接纳了我,当别人不要我的时候。”
“你干活补偿他们了,不是吗?……热尔韦丝!”
她看见他这样惊慌失措,就抓住他的一只手说:
“那好,”她说,“我尽力而为吧。”
“这不是回答;应该说:是的……是的……我们结婚。你说,我的小热尔韦丝。”
姑娘转向他,微笑地看着恳求她的这张诚实的面孔。她突然伸出手,触到金色的小胡子,这么可爱,有点滑稽,令人感动:
“是的,”她说。
可是她立即说:
“当心:老太太!”
可他们几乎听不见趿拉旧拖鞋的声音。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她的影子一直投射到院子的中央。当她觉得自己被发现时,咳嗽了一声,小声的干咳,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能干什么去了,九点多了!”
“谁,老板吗?”小伙子问,“他肯定是去咖啡馆了;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老太太戴着头巾,他们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感觉得到看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温情。
“猫不在,耗子闹,”她嘟囔着。
回到厨房后,她又添了一句:
“别闹个没完没了……”
这太过分了。已经威胁上啦;对他们俩之间,她已经感到了一种不安,一种疑虑。
“老巫婆!”莱昂说。
他想搂住姑娘,可热尔韦丝说:
“老实点,她还会出来的。”
“至少,把你的手给我。”
她在长凳上伸出了手;莱昂抓住这只手,攥住,握在自己的手里。美好的热天,美好的庇护!应该忘记一切去更好地感受,再多感受一会儿。
在他们周围,夜幕已经降临:起初很暗,他们几乎看不见河谷中的树。但是在小山的边缘,一轮圆月,几乎是红色的,出现,升起,突然在胡桃树阴森的身影上方发出光芒;他们又可以看见河谷中高大的杨树泻出摇曳的光。他们又分辨出牧场上的奶牛,它们还在吃草,听得见它们在草地上粗重的呼吸声。所有这些事物都是熟悉的,可他们似乎从未这样深刻地理解它们。
“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听见河水的声音,”热尔韦丝注意到。
“因为磨坊主没有开闸。”
随后,莱昂用低沉,有些沙哑的嗓音说:
“要有信心,热尔韦丝。你看,世界是丑陋的,有穷人,有孤儿,而大家因为成见误解他们,然后侮辱他们。是的,是的。可是世界还不是那么丑陋,当两个这样的人有朝一日能够相遇,他们想:‘两个人在一起,我们再没什么可怕的了,无论是疾病还是不幸;我们将有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并不比别人的差。’热尔韦丝,你不信吗?”
“信。”
“我们相互开诚布公,我们相互知根知底,我们学会了在苦难中相互敬重。你不认为,凭着这些,我们可以面对生活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手拉着手?哎,热尔韦丝?”
“是的,”她低声说。
他沉默片刻,眼睛盯着墙上的紫藤。可是对热尔韦丝来说,听到他的嗓音已经成为一种需要。她问:
“你想什么呢?”
因为他迟迟没有答话,她又问:
“这么难回答吗?”
“不容易。另外,这是愚蠢的想法。另外……反正是挺蠢的。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情。就是,当我们结了婚,如果我们碰到了他,你过去认识的那个小伙子,你就告诉我:就是他。我提出这个要求不是为了我自己,对我来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再考虑了。这是为了你,热尔韦丝,为了不再有误会什么的!这完全是出于尊重。”
她很快地说:
“你碰不到他。他离开了村子。”
“哦?那好……那好,太好啦!你肯定觉得我蠢,嗯?”
她摇摇头。不;这是,也是爱的承诺,是她可以听到的最棒的承诺之一。她按住他的手:
“你说得真好,莱昂!”
一只猫头鹰叫起来,很近,也许在胡桃树上。热尔韦丝笑起来,然后她打了个哆嗦:
“我开始感到凉了。”
莱昂担心地说:
“你可别着凉了!我去给你找件外衣。”
“不,不,算啦;我很好。”
“真的吗,热尔韦丝?你在这儿,在长凳上,和我在一起很好吗?”
她重复说:
“我很好。”
突然,声音轻轻地:
“你知道吗,热尔韦丝不是我的真名。人家叫我热尔韦丝,是因为我的父亲叫热尔韦。”
她犹豫着:
“我叫玛丽。”
“玛丽?……玛丽……是我喜欢的名字……你愿意我这样叫你吗?”
“在没人的时候。”
“当然……玛丽……哦!我真高兴。”
他低声说:
“玛丽。”
然后,更大声地说:
“玛丽……”
他很高兴:
“你看,水到渠成。”
他靠得更近,这次轮到他把手伸到年轻姑娘的脸上,他抚摸着下巴、面颊、太阳穴,就像一件一件地数着自己的宝贝。手停留在耳朵下面:
“哦!”他说,“是这儿,这个小窝窝最软。”
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未婚妻的肩膀上。她假装要躲开(老太太可能看到他们;另外,热尔韦丝有些担心小伙子不喜欢红发女孩的气味)。可是,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请求:
“就一会儿行吗?”
眼睛噙满泪水。人们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就会流泪吗?
幸福的感觉!草地上响起脚步声……它径直穿过田地。它近了。它就要到了。热尔韦丝挺直身体:
“他来了!注意!起来,莱昂!”
农场主进了院子。
“热尔韦丝,”小伙子小声说,“永不变卦,嗯?喂,回答我!热尔韦丝?”
“不变,”她声音哽咽地说。
农场主走到房门口时站住了,他皱着眉头,目光严厉,轮流打量他们:
“这个时候,你们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等您,”莱昂回答,“我们耐心地等。”
“你,别耍小聪明!你不会这套……你们给马厩换草了吗?……还有鸡呢?……鸡还没关呢!”
两个年轻人相互看着,不好意思了。
“我没想起来,”热尔韦丝终于说。
“你没想起来!你想起什么了,疯丫头!……快去把鸡关起来!还有你,去把饭桌摆好;明天,不许赖着不起床。”
真笨!恰恰今天忘了关鸡。他原来就一肚子火儿,只不过要找个借口。她正好给了他借口。吃饭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突然,他的嘴角扭曲了,一拳砸在桌子上……鸡舍通往农场的一个角落。热尔韦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抱怨一句并加快了脚步。在屋角,农场主追上她,并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别跑这么快,”他说,“我有话说。”
她想脱身。唉!按住她的手不是莱昂的手,手没有松开。
“我干什么啦,你想怎么样?”
月光正照在农场主的脸上,突出了僵硬的面庞,向前突出的下巴,横在瘦脸上的两道浓重的黑眉。
“听着点儿。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那些装疯卖傻的小把戏。你动手晚了,我的美人。应该马上结束这事,否则没有好下场,你明白我的话吗?”
他使劲地摇晃她,她的肩膀撞在墙角上。她呻吟着:
“你弄疼我了!你还不松开我?”
“刚才,那个人没有弄疼你吗?”
姑娘的上衣在扭打中开了,露出了胸脯,直到乳房的隆起处。热尔韦丝用另一只手捂住。
“你现在知道害臊了!”农场主冷笑着说。
他最终放开了她,加上一句说:
“今天晚上,你不许锁门。”
“不!”
“不?”
“不,你说什么呢?不,求你,别今天晚上。”
“你开着门,要不然我撞开门。你自己看着办。”
她不敢动,后背贴在墙上。直到这个时候,老太太开始咳嗽了:她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暗处。
“别管她。”她对自己的儿子说,“她该知道好自为之了。”
这时他嘟囔着威胁的话:
“来吧,我说了。全都来得及。”
不幸。这是预料之中的,这是命。她摆脱不掉……这是预料之中的:但是,直到最后,她还抱着希望。但愿出现一个奇迹;可是,这样一个夜晚,我们就不能期待一个奇迹吗?——不,全都是环环相扣的:孩子、因悲痛而死去的母亲、拒绝你的人们、最终接纳了你的农场主,可是,他从第一个夜晚,和每次他愿意的时候,今夜依然这样,还有今后,直到他把垮了、老了、再也没用的你抛弃……
热尔韦丝插上鸡舍的门闩,然后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比她怀孕的时候更疲倦,更沉重。她本来应该全都告诉小伙子;他或许可以理解,他是那样地理解她。她重复着:“玛丽……是我喜欢的名字……水到渠成。”
有人叫她。
“我在这儿呢,”她回答,“我就来。”
可是她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坐到大树阴影下的一个柴捆上。今夜这样美丽,整个村庄沉睡在月光下(我们已经听不见牛的叫声),胡桃树叶的强烈气味……不可能一切都完了。只要不再低头,迎击主人,对他说:“不。不,我不再愿意了。我们相爱,我们要结婚。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走……什么?你想对他说……你想对他说什么?我全都对他说了,他理解了我,他原谅了我。莱昂,他可不是你这样的人。”今天晚上,她不开门。或者,即使她开门,那也是为了告诉他她不再愿意了。即使她不得不再次让步——她不再让步——也将是最后一次。
她站起来,把手放在脖子上:这儿在跳动,在搅动,像是打了个结。也许还有痛苦,但是尤其要有希望,甚至信心。“要有信心,热尔韦丝。”是的,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两个人相爱,他们不求别的,只求相爱,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如果天上有一位上帝,他就不会抛弃他们。这次自由了,她半敞开上衣,去更好地感受夜的清凉。
突然,从河谷中央传来河水的潺潺声。磨坊主打开了他的闸,自由的水在砂石上流淌。这只是听到过无数次的那水声,一种有生气的清脆的声音:像是无数的鸟在歌唱。这声音在她心中回响,让她十分幸福,已经足够了。她靠着胡桃树站着,胳膊松松地垂下,嘴半张着,敞着胸口,她想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从未这样幸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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