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 | 马•阿尔朗【法国】:人们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就会流泪吗?

文摘   2024-10-31 09:0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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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周围,夜幕已经降临:起初很暗,他们几乎看不见河谷中的树。但是在小山的边缘,一轮圆月,几乎是红色的,出现,升起,突然在胡桃树阴森的身影上方发出光芒;他们又可以看见河谷中高大的杨树泻出摇曳的光。他们又分辨出牧场上的奶牛,它们还在吃草,听得见它们在草地上粗重的呼吸声。所有这些事物都是熟悉的,可他们似乎从未这样深刻地理解它们。


八月之夜


马塞尔·阿尔朗作 郭昌京译

当辘轳在水桶的重量下开始呻吟的时候,在院子另一头的热尔韦丝,颤抖了一下并朝她的儿子俯下身去:

还没吃完吗?吃,快吃,吃啊!”

孩子坐在她脚边的一把小椅子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朝她抬起无神的大眼睛。

你不喝水。你会噎住的!”

她递过一只水杯,举到孩子的嘴边:

你快点;必须上床了……过来,我给你擦擦;你到处都脏兮兮的。”

然后她抱起孩子,在他耳边轻轻地吹着:

你要明白:老夫人会训人的。得赶快睡觉。”她说。

老夫人,”孩子重复着,一切似乎都让他不知所措:这种匆忙,这些话,尤其是这些爱抚。

她抱着这个小东西走了几步,在门口站住了,她低声问:

行吗?你还好吗?你觉得今天晚上,天气很好吧?”

然而这是和许多别的夜晚一样的一个夜晚,八月的一个仍然温和的夜晚。这也还是河谷里的那家农场,距河两百米。(你没有听到流水的声音吗?)奶牛在草场上过夜;农场主即将从村子里回来;农场主的母亲,在厨房里,照看着灶上的菜汤:这是她的领地;水井旁,莱昂,农场的伙计,在用水冲洗身体,水从身上像小溪似的流下来,他抖了抖身子。一个与平时相同的夜晚吗?热尔韦丝觉得不完全一样;一个更有生气也更充实的夜晚,今夜,每样事物都突显出自己的样子,自己的位置,自己特有的生命:例如,胡桃树,它的气味在夜幕降临时更加浓郁;而它的巨大身影把你和世界隔开并保护你。刚才水井的吱嘎声更尖。莱昂本身的举止可能让人有些吃惊: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正呆在那里晃着胳膊,乱蓬蓬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热尔韦丝微笑了;今天和昨天一样的是热尔韦丝,一个未婚母亲,一个农场帮工;但是即便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她也深知有可能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在今晚,无疑在今晚。她微笑着,把孩子抱得更紧。

当孩子睡了,她回到门口的台阶上时,她还在微笑:莱昂在等她。他离开水井,迈着缓缓的步子靠近,没有显出看见她的样子。她坐在长凳上,重新织起了毛活儿。但是,在院子的中央,莱昂停住了。他在干什么,他在等什么,他期望什么?木鞋趿拉在地上的声音再次响起。热尔韦丝低下头,她专心致志,当他在两步开外问她话时,她甚至像是吃了一惊:

嗨,还干呐?”

你看,我在给小家伙织袜子。”

这活儿,应该不好干!”

哦!这是个习惯问题。”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毛衣针的运动。

反正,我,我肯定我学不会,”他说。

热尔韦丝说:

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儿。”

铁定不是。可不妨碍有些女人干男人的活儿,而且干得很好!”

他一副肯定的神态,又说:

我就认识这样的女人。”

然后,他不说了,面露窘色;而热尔韦丝揣摩出他的心思,这个手足无措的小个子,肩膀略略拱起,瘦长脸,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稀疏的金色胡子——!哦!不太自以为是,但是带着些天真的率直和诚恳的模样。这,从一开始就让她感到踏实。

小伙子说:“要是你同意,我过去坐一会儿。”

热尔韦丝没有回答,给他让出了地方。于是,莱昂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更进一步说道:

当我说我认识比许多男人干得还好的女人时,我不需要去别处认识……因为往车上装牧草,或者打草捆,你就不输给任何人。”

织得多灵巧啊!

我甚至常想:这太过分了,她苦了自己,她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必须努力挣钱糊口,”热尔韦丝悄悄地说。

我不反对。但是女人就是女人。还是个姑娘啊!”

热尔韦丝低声说:

一个姑娘,带着个孩子,找个住处就已经很知足了。”

莱昂说:“对不起,我让你伤心啦。”

哦!不,不……不是你……可是人们都不友好。”

人们都不理解。他们总是说三道四。”

他同情地看着她。姑娘继续低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生下小家伙六个月后妈妈死了,只剩下些亲戚:可谁也不想收留我。于是,当这儿的农场主提出雇我时,我立刻就答应了。”

一个农场女工,远离大伙儿,最初肯定很艰难吧?”

哦!大伙儿!当我去杂货铺买东西,我就像是在讨饭。而在这儿,看不见别的人,只有老板和他的母亲……后来你来了,四个月前。”

四个月零两个礼拜,从复活节起。”

复活节前夜。”

复活节前夜,是这样……老板,我们说不上他坏;他有他的脾气!他不喜欢人家不听他的,是吧?”

热尔韦丝没有回答。莱昂瞟了一眼厨房,放低了声音说:

“倒不如说是老太太。她不说什么话,可老是偷偷盯着你。我好几次看见她盯着你,就像你偷了她什么东西似的。你听着,那天早晨,你在地里时,我上顶楼,看见你的门开着。我要去关门,可是我看见了什么?老太太,老太太在翻你的衣物。”

年轻姑娘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儿,浅浅发红的脸色似乎变成了褐色。

毕竟,”莱昂接着说,“她不该冒犯你!农场就我一个伙计,我说话有分量。如果你愿意,我去说说这事……”

可是热尔韦丝急忙说:

不,不。什么也别说……这没什么。”

莱昂靠近了一点儿。

“你知道,热尔韦丝,大家不理解;但是毕竟还有人理解。有人知道一个年轻姑娘是怎么回事,知道不应该指指点点。他们知道年轻时是怎么回事,有过一时的失足是怎么回事,相信了不值得信任的人是怎么回事。毕竟有人理解,热尔韦丝,你懂我的话吗?”

懂。”

他不说话了。气氛温馨。在地平线那边,环抱着村子的群峰暗下去,却在很明亮的天空中突显出来,星星开始出现。他们面前和四周的河谷,与河谷上的牧场、小榆树和河边杨树的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下清晰起来。某个地方,无疑是很远的一个地方,一辆大车爬上山坡,他们听到鞭子声,叫喊声,咒骂声。声音一下子全都停止,如此突然,以致两个年轻人相互看着,禁不住想笑。这时,滞留在院子里的一只黑色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地踱步回窝。

虽说是这样,”莱昂接着说,“你还是应该感觉很孤单。”

孤单?是的……总之,要看什么日子。”

要看什么日子?那么……”

他刮着帽檐上的一个污点。

那么,例如,今天晚上?……”

她微笑着,斜着眼偷偷地端详他,因为他没有继续说,她就问:

今天晚上怎么啦?”

别干了!”年轻男人喊起来,“你会把眼睛弄坏的。”

热尔韦丝又织了几下,然后,把毛活儿放在长凳上,说:

你看,我照你说的做了……那么,今天晚上怎么啦?”

就是,今天晚上,你也感到冷清吗?”

她似乎在仔细地思考,莱昂看见她有些憔悴的眼皮、清秀的鼻翼在金色的脸庞上时而抖动,她深吸一口气,上衣鼓了起来。她终于说:

不,今天晚上不冷清。”

哦!”莱昂说,“好!……好!”

可是,”她像是有所顾忌,紧接着又说,“不仅是从今天晚上开始。”

而小伙子,没有掩饰他的失望:

哦!”

然后,带着一个新的期盼说:

不是从今天晚上,那从什么时候?”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怎么知道!也许三个月,也许四个。”

更确切地说该是从四个月零两个礼拜前吧?”

也许是。”

好!”

莱昂,靠着墙,张着嘴,似乎要吸进全部空气。不,今夜与众不同。一切都似乎感觉到并同意这点。随着黄昏的来临,一团白色的雾霭从河上升起;可是,鸟还未决定归巢;人们看见它一群群飞过,带着丝绒或者杨树枝叶般的窸窣声,在芦苇地上空划出巨大的圆圈,它们时而倾泻进芦苇地,但是立即又从那里喷射出来,更多,更活跃、带着更多的热望。

你呢?”热尔韦丝问。

我?”

是啊,你;你在这儿肯定感到很无聊,远离一切,没有个伴儿?”

热尔韦丝,”莱昂说,“我不许你这样说我!”

啊,你现在正在不许我说话!”

热尔韦丝,‘我不许你’是口头禅。你很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专横。刚才你不许我干活。现在你不许我说话。”

口气很郑重,双手放在膝盖上,汗毛下的嘴稍稍噘起。而他呢,一副懊悔的样子:

热尔韦丝,我惹你生气了吗?”

傻瓜!他多容易受骗啊!

没有,”她说,“是开玩笑。”

不该开玩笑,热尔韦丝……哦!我又不许你啦。可是你了解我。今天晚上别,别……在我们说这些事的时候。”

现在他要说了,她最初觉得不可能,后来,慢慢地,一天一天地,她感觉时机成熟的那个时刻来了,她既呼唤到来又担心出现的这一时刻——她尤其渴望这一对她来说也是必需的时刻。热尔韦丝把手藏在裙子的褶皱里,抬起,伸出下巴(她喘不过气,胸部堵得慌),因为看到他仍在犹豫,就问:

什么事?”

然后温柔地重复说:

什么事,莱昂?”

你很清楚,热尔韦丝,可我,我不会说。听着,刚才,你对我讲了你的事情,讲了小家伙,那些对你说三道四的人。但是别以为我是生活的宠儿。从小没有父母,进了救济机构,从十二岁起就得听师傅的吆喝,耳光多于面包。然后服兵役。然后在收庄稼收葡萄的季节去农场干活。哦!不,我不是先甜后苦的人。”

可怜的莱昂,”年轻姑娘叹息道。

那么,当我在复活节到这儿的时候,我不也是这样吗,我想:‘干一两个收获季,在这儿和在别的地方一样’,你看出来了吧!”

是的。”

只是,发生了一件事。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板;不是老板的母亲。这是个像我一样做帮工,像我一样没有父母的人,她有一个孩子:但是这对她可不容易……这个人,我天天见;我看到她干起活来没人能比,她不抱怨,她举止庄重……”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把握:

我看她是个非常可爱的人。”

莱昂!”

我为什么不说出来!我当然要说出来,热尔韦丝!……那么,听我说,我是这样想的:‘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没有别人;我们相互看重……’因为你也许对我有些看重,是吗?”

你很清楚。”

于是,我想:‘我们可以……我们或许可以,如果她愿意,尝试一起去寻找幸福。’热尔韦丝,我就是这样想的……我错了吗?”

可是年轻姑娘还不相信而且羞于表达: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结婚,”小伙子喊起来,“你还能想什么别的!”

说完啦;全都说出来了。她可以几个月地梦想着这些话:她不知道它们这样动听。

我们结了婚,”小伙子继续说,“我们在这里再呆几个月,用来攒些钱;然后我们在村里租间小房子……你什么都没说啊,热尔韦丝?”

怎么说啊!喉咙哽咽了。必须要说吗?

可孩子呢?”

瞧!他和我们一起过。如果再有孩子,也给他就个伴……你知道,热尔韦丝,我向你保证今后谁也不敢再说你的坏话。”

他们身后,厨房的灯亮了,灯光抚摸着年轻姑娘的浅褐色头发。热尔韦丝为了避开灯光,退到长凳的最边上;可是莱昂没有跟过去,用恳切的口气说:

怎么样,热尔韦丝?”

什么怎么样?”

你愿意吗?”

可是我怎么对你说啊!这太……”

然后,她低声地说:

也许你对我了解得还不够。”

我,我不了解你!得啦,要是大家都像我这样了解你就好啦!……我确信没有第二个热尔韦丝。”

可是,”她仍然低声地说,“也许他们不愿意。”

谁不愿意?老板,老太太?他们有什么权力管你!”

他们接纳了我,当别人不要我的时候。”

你干活补偿他们了,不是吗?……热尔韦丝!”

她看见他这样惊慌失措,就抓住他的一只手说:

那好,”她说,“我尽力而为吧。”

这不是回答;应该说:是的……是的……我们结婚。你说,我的小热尔韦丝。”

姑娘转向他,微笑地看着恳求她的这张诚实的面孔。她突然伸出手,触到金色的小胡子,这么可爱,有点滑稽,令人感动:

是的,”她说。

可是她立即说:

当心:老太太!”

可他们几乎听不见趿拉旧拖鞋的声音。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她的影子一直投射到院子的中央。当她觉得自己被发现时,咳嗽了一声,小声的干咳,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能干什么去了,九点多了!”

谁,老板吗?”小伙子问,“他肯定是去咖啡馆了;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老太太戴着头巾,他们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感觉得到看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温情。

猫不在,耗子闹,”她嘟囔着。

回到厨房后,她又添了一句:

别闹个没完没了……”

这太过分了。已经威胁上啦;对他们俩之间,她已经感到了一种不安,一种疑虑。

老巫婆!”莱昂说。

他想搂住姑娘,可热尔韦丝说:

老实点,她还会出来的。”

至少,把你的手给我。”

她在长凳上伸出了手;莱昂抓住这只手,攥住,握在自己的手里。美好的热天,美好的庇护!应该忘记一切去更好地感受,再多感受一会儿。

在他们周围,夜幕已经降临:起初很暗,他们几乎看不见河谷中的树。但是在小山的边缘,一轮圆月,几乎是红色的,出现,升起,突然在胡桃树阴森的身影上方发出光芒;他们又可以看见河谷中高大的杨树泻出摇曳的光。他们又分辨出牧场上的奶牛,它们还在吃草,听得见它们在草地上粗重的呼吸声。所有这些事物都是熟悉的,可他们似乎从未这样深刻地理解它们。

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听见河水的声音,”热尔韦丝注意到。

因为磨坊主没有开闸。”

随后,莱昂用低沉,有些沙哑的嗓音说:

要有信心,热尔韦丝。你看,世界是丑陋的,有穷人,有孤儿,而大家因为成见误解他们,然后侮辱他们。是的,是的。可是世界还不是那么丑陋,当两个这样的人有朝一日能够相遇,他们想:‘两个人在一起,我们再没什么可怕的了,无论是疾病还是不幸;我们将有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并不比别人的差。’热尔韦丝,你不信吗?”

信。”

我们相互开诚布公,我们相互知根知底,我们学会了在苦难中相互敬重。你不认为,凭着这些,我们可以面对生活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手拉着手?哎,热尔韦丝?”

是的,”她低声说。

他沉默片刻,眼睛盯着墙上的紫藤。可是对热尔韦丝来说,听到他的嗓音已经成为一种需要。她问:

你想什么呢?”

因为他迟迟没有答话,她又问:

这么难回答吗?”

不容易。另外,这是愚蠢的想法。另外……反正是挺蠢的。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情。就是,当我们结了婚,如果我们碰到了他,你过去认识的那个小伙子,你就告诉我:就是他。我提出这个要求不是为了我自己,对我来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再考虑了。这是为了你,热尔韦丝,为了不再有误会什么的!这完全是出于尊重。”




她很快地说:

你碰不到他。他离开了村子。”

哦?那好……那好,太好啦!你肯定觉得我蠢,嗯?”

她摇摇头。不;这是,也是爱的承诺,是她可以听到的最棒的承诺之一。她按住他的手:

你说得真好,莱昂!”

一只猫头鹰叫起来,很近,也许在胡桃树上。热尔韦丝笑起来,然后她打了个哆嗦:

我开始感到凉了。”

莱昂担心地说:

你可别着凉了!我去给你找件外衣。”

不,不,算啦;我很好。”

真的吗,热尔韦丝?你在这儿,在长凳上,和我在一起很好吗?”

她重复说:

我很好。”

突然,声音轻轻地:

你知道吗,热尔韦丝不是我的真名。人家叫我热尔韦丝,是因为我的父亲叫热尔韦。”

她犹豫着:

我叫玛丽。”

玛丽?……玛丽……是我喜欢的名字……你愿意我这样叫你吗?”

在没人的时候。”

当然……玛丽……哦!我真高兴。”

他低声说:

玛丽。”

然后,更大声地说:

玛丽……”

他很高兴:

你看,水到渠成。”

他靠得更近,这次轮到他把手伸到年轻姑娘的脸上,他抚摸着下巴、面颊、太阳穴,就像一件一件地数着自己的宝贝。手停留在耳朵下面:

哦!”他说,“是这儿,这个小窝窝最软。”

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未婚妻的肩膀上。她假装要躲开(老太太可能看到他们;另外,热尔韦丝有些担心小伙子不喜欢红发女孩的气味)。可是,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请求:

就一会儿行吗?”

眼睛噙满泪水。人们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就会流泪吗?

幸福的感觉!草地上响起脚步声……它径直穿过田地。它近了。它就要到了。热尔韦丝挺直身体:

他来了!注意!起来,莱昂!”

农场主进了院子。

热尔韦丝,”小伙子小声说,“永不变卦,嗯?喂,回答我!热尔韦丝?”

不变,”她声音哽咽地说。

农场主走到房门口时站住了,他皱着眉头,目光严厉,轮流打量他们:

这个时候,你们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等您,”莱昂回答,“我们耐心地等。”

你,别耍小聪明!你不会这套……你们给马厩换草了吗?……还有鸡呢?……鸡还没关呢!”

两个年轻人相互看着,不好意思了。

我没想起来,”热尔韦丝终于说。

你没想起来!你想起什么了,疯丫头!……快去把鸡关起来!还有你,去把饭桌摆好;明天,不许赖着不起床。”

真笨!恰恰今天忘了关鸡。他原来就一肚子火儿,只不过要找个借口。她正好给了他借口。吃饭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突然,他的嘴角扭曲了,一拳砸在桌子上……鸡舍通往农场的一个角落。热尔韦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抱怨一句并加快了脚步。在屋角,农场主追上她,并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别跑这么快,”他说,“我有话说。”

她想脱身。唉!按住她的手不是莱昂的手,手没有松开。

我干什么啦,你想怎么样?”

月光正照在农场主的脸上,突出了僵硬的面庞,向前突出的下巴,横在瘦脸上的两道浓重的黑眉。

听着点儿。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那些装疯卖傻的小把戏。你动手晚了,我的美人。应该马上结束这事,否则没有好下场,你明白我的话吗?”

他使劲地摇晃她,她的肩膀撞在墙角上。她呻吟着:

你弄疼我了!你还不松开我?”

刚才,那个人没有弄疼你吗?”

姑娘的上衣在扭打中开了,露出了胸脯,直到乳房的隆起处。热尔韦丝用另一只手捂住。

你现在知道害臊了!”农场主冷笑着说。

他最终放开了她,加上一句说:

今天晚上,你不许锁门。”

不!”

不?”

不,你说什么呢?不,求你,别今天晚上。”

你开着门,要不然我撞开门。你自己看着办。”

她不敢动,后背贴在墙上。直到这个时候,老太太开始咳嗽了:她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暗处。

别管她。”她对自己的儿子说,“她该知道好自为之了。”

这时他嘟囔着威胁的话:

来吧,我说了。全都来得及。”

不幸。这是预料之中的,这是命。她摆脱不掉……这是预料之中的:但是,直到最后,她还抱着希望。但愿出现一个奇迹;可是,这样一个夜晚,我们就不能期待一个奇迹吗?——不,全都是环环相扣的:孩子、因悲痛而死去的母亲、拒绝你的人们、最终接纳了你的农场主,可是,他从第一个夜晚,和每次他愿意的时候,今夜依然这样,还有今后,直到他把垮了、老了、再也没用的你抛弃……

热尔韦丝插上鸡舍的门闩,然后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比她怀孕的时候更疲倦,更沉重。她本来应该全都告诉小伙子;他或许可以理解,他是那样地理解她。她重复着:“玛丽……是我喜欢的名字……水到渠成。”

有人叫她。

我在这儿呢,”她回答,“我就来。”

可是她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坐到大树阴影下的一个柴捆上。今夜这样美丽,整个村庄沉睡在月光下(我们已经听不见牛的叫声),胡桃树叶的强烈气味……不可能一切都完了。只要不再低头,迎击主人,对他说:“不。不,我不再愿意了。我们相爱,我们要结婚。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走……什么?你想对他说……你想对他说什么?我全都对他说了,他理解了我,他原谅了我。莱昂,他可不是你这样的人。”今天晚上,她不开门。或者,即使她开门,那也是为了告诉他她不再愿意了。即使她不得不再次让步——她不再让步——也将是最后一次。

她站起来,把手放在脖子上:这儿在跳动,在搅动,像是打了个结。也许还有痛苦,但是尤其要有希望,甚至信心。“要有信心,热尔韦丝。”是的,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两个人相爱,他们不求别的,只求相爱,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如果天上有一位上帝,他就不会抛弃他们。这次自由了,她半敞开上衣,去更好地感受夜的清凉。

突然,从河谷中央传来河水的潺潺声。磨坊主打开了他的闸,自由的水在砂石上流淌。这只是听到过无数次的那水声,一种有生气的清脆的声音:像是无数的鸟在歌唱。这声音在她心中回响,让她十分幸福,已经足够了。她靠着胡桃树站着,胳膊松松地垂下,嘴半张着,敞着胸口,她想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从未这样幸福过。

-END-






作者简介



















马塞尔·阿尔朗(Marcel Arland,1899—1986)是法国20世纪前半期一位短篇小说大师。他的小说创作以文笔的优美见长,最初的作品有一种“世纪病”的情调,后来则以细腻的心理分析取代了激烈高亢的笔调。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异邦的土地》获得了大作家纪德、瓦莱里、拉尔博等人的赞赏。阿尔朗的其他主要短篇集还有《苦难的灵魂》(1927)、《活着的人们》(1934)、《我们最美好的日子》(1937)、《故土》(1938)、《优雅》(1941)、《漫步者》(1944)、《创造一个世界要不择手段》(1947)、《西多布尔》(1949)、《水与火》(1956)、《气喘吁吁))(1960)、《赎罪日》(1965)、《请等待破晓》(1976)等。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0年第4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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