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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成太作 金丹实译
她坐在居室窗前,饮着热茶。每次嘬嘴朝杯里吹口气,黑暗……从她身后氤氲开来的幽黯气息,便像落在袖口的粉笔末儿,一点点在吹散。窗已泛白。宿舍前院兀立的路灯周围,稀稀拉拉地飘着雪丝。学校操场和附近民房的屋顶,被雪湮着消蚀了轮廓。这风景宛如被一轮满月勾勒出的夜色,看着有些非现实。只要不教人害怕,她倒挺喜欢这种非现实感。她啜一口菊花茶,慢慢地咽。茶水在舌尖儿凉下来,有股生豆的腥味。散步前喝茶,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今天比平日早了点,她便泡上前晚拾掇搬家行李时从碗柜里发现的菊花茶,等天更亮一些。这茶是去年秋天从庵里要来的。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报纸落在地上。报纸是隔壁李老师订的,人回全州都半个多月了,报纸还一如往常地送到。时辰依然暧昧难辨。窗外流淌着的时间难说是夜还是黎明。散步的话,即便是深夜她也是受用的。但今儿个与其说散步,更接近出趟门。从昨夜起,她异乎寻常地在意阴间鬼魂儿的时辰,觉着日历更迭的时刻该是在黎明而不是子夜。
她在炕上猫一样伸着懒腰,仿佛心意已决。围脖拉到耳根围好,她走到饭桌前,把包装好的巧克力、烟和打火机依次装进大衣口袋。鞋柜上搁着一束白菊花和棉手套。为了买花,昨天她专程跑去邻近港口的医院门口。她系紧登山靴的带儿,戴上手套,拿起花束。门口的墙上挂着崭新的月历。七号上面画了个圆圈儿,那是两天前的日子。红色笔圈上去的圆圈儿,晦暗中看去是黑的。推开门,隐约能瞧见邻屋门前的报纸。她拾起报纸放到自家鞋柜上,关了门。楼梯没有灯,她用脚尖探着下了台阶。
虽然刮着小风,天气却不怎么凉。登山鞋让雪掩没了。多家合住的二层公寓楼还在黑暗中沉睡着。供职于镇上的小学和中学的八位单身教师住在这儿,放假后有的回了城里,有的去研修,现在公寓里只剩下她自个儿。她的家在光州。两年前母亲过世,如今那所房子里住着哥哥一家。
她沿着小学的枸橘树篱走下去。修剪齐整的枸橘篱上层层地落着雪,她恍惚觉着是在沿城墙散步。巷路似渠,雪一直埋到脚踝。路的中央,散落着起早去礼佛的信众留下的七零八落的脚印。篱笆对面的网球场鸦雀无声。每天这个时候,五年级班主任尹老师和复员的国军中队长都在这儿打球。球场空了两天,幻听似的击球声却依然在她耳边萦绕。等她结束了两小时左右的散步回来,黄土色的网球场安静下来,宛如正在排散闹哄哄热气的傍晚的盐田。
以前,她时不常捡起飞进巷子里或落到树篱上的网球,扔回空无一人的球场。枸橘树叶落光的时候,她瞧见一枚网球牢牢嵌在了树篱棘刺的缝儿里。她试着把手伸进枸橘树丛里去掏球,却回回都被刺儿扎得败下阵来。离开这个小镇前,能不能把它弄出来?每当从枸橘篱前走过,她总是蓦然记起那枚球,那球就好比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作业,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脚底下的雪路,时不时踩空似的陷下去,吓得她赶忙把菊花往怀里搂。上上下下往返了五个年头的路,被雪一盖,好像走头一遭似的,让她陌生。枸橘树篱尽处,现出了人家。
过了竹竿上头挂了红旗的占卜店,路面的雪已被人拾掇干净了,很是敞亮。这是吴大夫家宅院前。老大夫每天头一件事便是拎起笤帚打扫医院门前。不知怎的,每次经过他家门前,她都像误闯他人领地的野兽一样忐忑,不知不觉便一溜小跑。干干净净的巷口,仿佛向世人昭示着老大夫的自负和强迫感。他失去了已长大成人的女儿,但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医生。老人怕也清楚,镇上的人们在用敬畏的眼光仰视他家祖孙三代西洋医的家世。他一直以有学问、凡事做得得体的名士自居。话虽如此,她觉得这位老人,可不像是会越过自己堆起的权威的高墙,向他人伸出手的人。个中孤独,怕是连土生土长的乡里人也不易察觉。
和医院相连的后屋大院里,有棵气宇轩昂的雪松,身披白雪,像巨大圣诞树般的矗立着。这棵异国他乡的大树和西欧风的伟岸的浓彩绿色屋顶,使吴大夫的家鹤立鸡群。镇上不乏有来头的景点,比如列为地方文物保护单位的乡校【为弘扬儒家圣贤的思想、开展儒教教育而设在各地的官立教育机构】、拱顶桥,还有重点保护的朴树云云。然而吴大夫家的宅院及其一家散发着的近代风情,显得比它们古朴得多。
每年六月,学校都要给学生们上安保教育课,老大夫是年年少不了的演讲专业户。他曾作为军医官从军,也曾是历届“统一主体国民会议”【1972年10月朴正熙独裁政权强行解散国会、宣布全国戒严,修宪设立该会议行使国家最高权力,令其负责总统间接选举等,1980年废除】议员。她率孩子们坐进大礼堂听过许多回他的演讲。他讲,丽(水)顺(天)事件【1948年10月,驻扎在全罗南道丽水的国防警备队的左翼官兵抗命拒赴济州岛镇压民众,武装控制丽水及顺天一带,以斩除亲日派、实现南北统一为口号,对极右势力进行人民审判,政府军的剿灭行动造成该地两千五百多名平民死亡】时,进驻小镇的一支叛军,在朝水库开枪打秋沙鸭,三下两下让政府军给镇压了。他还讲,前些年在光州发生的骚乱,那都是地痞无赖滋事,那伙人劫持公共汽车,拳打脚踢把车顶都掀飞了……对着台下大大小小的孩子,老人泰然自若地白话这类无厘头的故事。
大学毕业后,她直接分到了这个小镇,对教师生活却没抱任何期待。吴大夫之流被奉为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个事实让人再明白不过了。通过这位老大夫,她似乎看穿了这个地方的氛围和水平。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面上看着比谁都文静、平和,内里却被深深的冷笑和自虐的念头折磨着。到小镇转眼五个年头了,与其说她是在适应环境,不如说她一直在自我惩罚中捱日子更确切些。
去年六月,吴大夫演讲中有一句话直插她的心窝:“我这样的老头儿,是打死亡当间儿活过来的……”
打死亡当间儿活过来……不知为何,这句话弄得她魔怔了似的多少天都郁郁寡欢。她想拒斥、想否定,却也感到自己的心与之产生了共鸣。这句话抚慰着她,令她困惑。老人,抑或说他们那一代人,也许把它视为既非虚伪也非夸张的真实。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怀疑:吴大夫们所说的话,就是退一万步讲,会不会只是场借死者之名的话语飨宴?惨不忍睹的光州事件,也会通过像这样的一张嘴传述下去。于是有朝一日,天地间将充满“打死亡当间儿活过来”之类既不真实又无力的言辞。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几天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批阅班级学生交上来的安保教育感想时,在一个学生的作文里她又遭遇了这句话。引用的原话有点走样:“院长先生是避开死亡活过来的人。”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定睛仔细瞧。孩子显然不是抱着某种明确的意图修改原话,这分明是复述错误。从头到尾读完了统共也就十四五个句子的作文后,她确信这不过是笔误。和那些大同小异的感想文一样,这篇作文也是简要引用吴医生的讲演内容后,以“做一名甘为国家献身的好少年”之类千篇一律的套话结尾。
这个男生住在盐田那头,和奶奶相依为命,家境困难,在班上学生中住得离学校最远。她把男孩叫过来,问作文第一个句子为什么那样写。孩子犹犹豫豫地回答:“人死了,就决不会再回来了。”声音虽小,却决绝得很。“那是……”她想订正说“他说的是活得很艰难的意思”,却欲言又止,抑制不住怜悯之情,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是啊,即使我们呼唤得肝肠寸断,死者也不能复生。她说不清这一腔怜悯究竟是冲着谁,只觉得自己的心猝然裂成两半儿。或许是她的动作太突然了,男孩不禁一打挺,脖颈子硬硬的。旋即,她自己也失慌,赶忙松开孩子。这天下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她深深自责:摊上这么个少言寡语、没笑意、情绪又不稳定的老师,班上的孩子们该是多么别扭啊。
忽然间,吴大夫家院墙里升起一柄长竿,一侧雪松枝上的层雪哗啦啦坍了下去。裹着雪的风越墙而来,扑在脸上。掸雪作业依次换到各个枝头。她仓皇逃出巷子。刚走到大马路,冷不丁空中掉下一块布,扫过她的脸,花束从她手里掉在了地上。一侧开了结儿的横幅被风吹动着,那是欢迎总统岁首巡访的大横幅。自打去年年底就齐刷刷挂在郡内各处,总统却至今不曾光顾。这条一侧开了结儿的横幅紧接着会重新挂上。几天前,她在报上读到这位独裁者高呼“先进”和“统一”的新年致辞。那致辞极为高调,全不像任期将满者的口气,让她想起五年前的就任辞。
每当横幅摆动一下,高耸的围墙和墙那头校园便刮起一阵雪风,宛如又下起了雪。她掸掸大衣,拾起方才掉在雪地上的花束,数片花瓣儿泻落下来。她抬眼眺望沿着长长水泥墙延伸下去的马路。小学和中学的校门紧挨着。从中学校门那侧围墙到酿造厂前,是镇上的早市。这一带是半农半渔地区,所以每天只有凌晨开那么半晌儿的早市上,卖些青菜、野菜和海产品之类。眼下是冬季,见不到卖菜的农夫,只有些背鲜鱼、泥蚶、浒苔来卖的渔家女,还有那么仨俩一年四季长在早市,摆杂粮或干野菜摊的老太婆。冬天的早市,规模比春夏时分像是缩了一多半儿,今天的早市整条街空空荡荡没个人影。
她沿着围墙往前走。
前两天散步时,她在早市遇见了他的母亲。此前在庵里碰过几面,也算是脸儿熟,两人低头寒暄。老人家跟往常一样有些浮肿的脸很是灰暗。老人像是出来采购祭品的。她儿子的忌日在年初,为了备齐上祭桌的东西,恐怕已往返这落寞的黎明路多少趟了。
老人两手分别拎着菜篮子和绿色塑料袋赶路,她紧随老人似的退一步走在后面。老人步履匆匆。这兴许是习惯成自然的庄稼人的步速,又像是因她的存在感到局促,有意加快了步伐。乡下人见了教师不自在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过了邮局快要走出小镇的时候,她跟上两步,与老人并排走起来,不想让老人觉着自己是在尾随。她把菜篮子从老妇手里抢似的拽过来。
“我正好去锻炼。”
说完便后了悔,还不如谎称去庵里。被乡亲们撞见自己在散步,她感到不好意思,总觉是件难堪的事。
“快拿过来,去遛弯儿好啦。拎着东西算哪门子锻炼,那是干活哩!”
老人的手又一次伸来,她忙把菜篮子往身后一藏。老人无奈似的作罢了。
“天儿缓过来很多啊。”
“过了小寒嘛。说是这两天要下好大的雪哩,可教人怎么办呦。”
“可不是。”
两人不再言语,沿着公路肩挨肩地走。眼见没了人烟,现出一大片挂霜的大蒜地和荞麦田。他的家,就在小镇外围的村庄。老人把步子放慢了许多。她心律加快,像是跟未来婆婆走在一起的姑娘,既紧张又兴奋。一点点儿心理变化都让她面红耳赤,此刻她怕自己的脸已是红萝卜了。她屏住气,深呼吸,拼命掩藏心事,终还是像在婆婆面前的准媳妇似的落得浑身不自在。这可是从未想到的情形。她徒劳地打定主意,要默不作声地走下去,甚至想象,到了岔路口定要以平常心跟老人寒暄告别。这想法却把自己吓了一跳。频频偷瞥老妇的脸,老人家也是紧闭着嘴只顾走路,那模样像是在说:俺晓得该唠点啥,可没那许多话,俺也没本事唠哩。
“听人家说,闺女你是老师哩,教中学么?”
“教小学呢。”
“哦……俺住在那头的比得里呢。”
“是么。”
老人再度噤声。去年秋天,她听说了他遭到悔婚的传闻。因为从没听说过给他张罗冥婚的消息,因此听庵上的女供养人说起悔婚这档事,她大吃一惊。亲事的对象是吴大夫家十八岁时便亡去的闺女。她像跟他谈过恋爱的姑娘一样感到失落。那感觉好比是被从睡梦里拽醒,懵懂不知所措。这陌生感受令她困惑。这些年在真切渴盼中度过的时间,仿佛成了一场非现实的梦,就此从她的生命中被轻松抹消掉了。她蓦然觉得对他的爱慕之情不过是一厢情愿培植起来的执念、是自己不正常。她难过极了,好比一片真心,被自己的盲目和虚伪给笼络住了。
一天在散步途中,她偶然看见他的坟,得知墓主是在光州死于军人枪弹的男青年。乡下的路大抵一样,她的散步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在坟冢与坟冢之间游荡。与己不相干、也不知个中情由的坟茔,不过是跟堆肥堆儿或者稻草堆差不离的乡间风景。可来回路过他的坟时,她总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一种不舒坦的感觉,似成了郁结,挥之不去。起初她以为,这许是因为知道了墓主的身世使然。渐渐地,她不得不叩问自己:这不舒坦缘何而来?没多久,她恍然醒悟自己正面对某种噩梦这个事实。七年前,她是一名大学生。那一年的杀戮,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伤害就偃旗息鼓了。尽管如此,校园自不用说,服丧似的整座城市,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小镇时,她感到了短暂的解放,然而好景不长。她依旧忧郁。他的坟,再次唤醒了她终究未能逃出噩梦这个事实。会不会是过分的执妄?怀着疑虑,她间或在路边久久凝望他的坟,有时还会走到坟边伫立。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坟成了她寄托追思的纪念碑式的存在。她重新写起了日记,那日记总是唤出一个面都不曾见过的男子。自打得知他的忌日,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祭奠仪式——每逢忌日过后两天,她都会买束花去上坟。五年来,今年还是头一次赶上他的忌日落了雪。
她曾向庵里的女供养人打听,他为什么没有葬到望月洞【国立公墓名,位于光州广域市北区为悼念光州事件牺牲民众而建】。这位供养人是躲避家庭暴力,带着六岁女儿投奔尼姑庵的年轻女子。
“说是中了枪子儿,在医院躺了两年才死的,也就那么葬在祖坟附近的啦。”
她的同事们相传,是这儿有权有势的吴大夫劝说遗族不要把他埋到望月洞。不可思议的是,上次闹悔婚的正是吴大夫家。定下冥婚的日子之后,吴家夫人就病恹恹的了,于是那保媒拉纤的算命先生说:都是因为新郎官有别的女人,女儿的鬼魂迁怒了……悔婚的人家,尤其又是新娘家,照理不会把这话原原本本传给男方家。这两人本就是让人诟病的鬼魂。一个中了军人的枪撒手人寰,另一个才活十八岁就为失恋服了毒。两人的遭遇同样可怜,所以人们才张罗着撮合这一对的吧。但在吴大夫家看来,即便自家女儿是因难以启齿的原因轻生,许配给那样一个男人,还是心有不甘。她如是推测。
不过让她最为震惊的还是“他有别的女人”这个说法。她觉得自己的存在败露了。
“他生前有相好的女孩不成?”
“所以说嘛,男方家气愤得够呛啊。要悔婚,总得拿出像样的理由才行啊。别看这冥婚,看着像是咱活着的人耍的把戏,这回才晓得,说道可比咱的婚姻还多哩。家族的婚姻大事都一个样儿嘛。”
她彻底乱了方寸,从此断了到他的坟前的念想。
走到通往村里的大路口,老人家转向公交车站,像是要歇个脚儿的样子。她提着篮子,跟着老人坐到站内的水泥长凳上。老人慢腾腾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上。
“老师也来一支呗?”
“我还不会呢。”
老人收起了烟盒。这会儿,老人终于把直挺挺的腰板儿放圆了,熨熨帖帖似的抽起烟来。从前在尼姑庵曾远远地瞥见过老人蹲在灶口抽烟的样子,这神情她并不感到陌生。
“搁嘴里有滋味儿的,也就这玩艺儿啦。老了才学的。我有个儿子,去得早,活着的时候就好这一口儿。站在坟头儿,没啥给的,每回都点根儿烟放上,后来也就抽起来啦。这么说来,应该说是跟儿子学的哪。儿子看老娘可怜,赐的药哩。唉……”
老人叹气似的吐出烟雾。稍顷,掐掉了抽了半截儿的烟头,站起身。仿佛从虚梦中缓过神儿似的,老人举止仓皇。
“该走哩。谢谢你哪。”
她迟疑地伸出手,抚弄了下老人肩头滑下的围巾。老人撇了一下显得有点坏心眼儿的一侧嘴角。
老人收拾好菜篮子,过了马路。她望着老人的身形闪进路对面的田间小路。田埂之间的路,通往野山,山那头是老人住的村子。自打在他坟前见了烟头,每次上坟都给他上烟已成了习惯。没有墓碑的坟前,有一块人脸大小的石头,石头上常能看到一截没有燃尽的烟头。她猜想,这一定是他的家人所为,却做梦也没想到,不是父亲或兄弟,而是他母亲上的烟。她伫立在车站久久凝望,直到老人的身影隐入山路,再也看不见了。这回她终于意识到:她真的要离开了。
她出了镇子,沿着白雪覆盖的公路前行。大蒜地和荞麦田退去了,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步声簌簌地响着。黎明的气息笼罩天地,万物在生发。她觉着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水汽从登山靴的鞋脖渗进来,袜子愈发潮了。一只手被花束困住,害得她打趔趄,她用手撑住雪地,艰难地找回平衡。她驻足回望。见自己的脚印密密麻麻地嵌在路上。她怀疑自己把路弄脏。然而愈是靠近坟墓,心里愈发地轻快起来。
她坐在车站稍事休息。天空发亮。空气被沉重的灰暗所笼罩。太阳似乎不会升起来。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火只吸一口,就咳嗽起来,随即将烟丢到地上碾了。她站起身。
遇到指示寺庙方向的石碑,她便弃路上山。前方是开阔的松林。坐拥小庵的山并不高。小庵位于距离大路不足三百米的半山腰上。相形之下,小庵后面的登山路可远得多,从西侧绕开山,通往山脊;翻过山梁,就能望见小学的操场。站在山脊上,可以俯瞰盐田和大海。从前,这地方的孩子们常到这儿游玩。
她沿路向上爬了一会儿,中途拐进东侧的登山路。树林尽处出现了颇为开阔的丘陵地带。开垦过的田地,像雪原似的一望无际。两只野鸡,在布满白苏茬子的地里,令人眼花缭乱地来回走动。田地与树林相连处,突兀地隆起一个雪墩儿。她感到胸口发紧。一个未曾谋面却思慕已久的男人,像一桩秘密静卧在这里。她站在林间小路的尽头,调整呼吸。
她抽泣般的长吐一口气,踏入地垄。忽而畏缩似的退后。她再次试着迈开步子,又随即把脚收了回来。是无人涉足的雪地,将她推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无法穿越那片雪路,上前为他献上菊花、点上烟的了。她从来不曾在他的坟上留下任何痕迹。敬的香烟也是跟他母亲留的烟相同的牌子,而且牢记着下次路过时将烟头收拾了去。她无法想象:万一他的父母或是兄弟发现她的脚印会作何感想。这从未预料到的状况,令她慌乱。她无计可施,除非老天再下一场雪。她只有眼望着像条大河挡住了去路的雪原,茫然若失。
她有气无力地转过身,眼皮发热。她好几次停下脚步,仿佛有人在身后拉住衣襟,但终究没能回过头去。
从不远处隐隐传来风铃声。这边的尼姑庵,出家人只一位尼姑,庵子既小又穷。有一对帮着照料家务的施主母女,加上与那孩子形影不离的一条大黄狗,庵里统共就这几口人。名叫河月的年轻尼姑,两年前来到这里当住持。那是张让人猜不透是三十几还是四十几的脸。戴眼镜的清癯的脸很是宁谧。她从来不烧香拜佛,也就没机会同河月促膝交谈。每次离着老远也就合掌点头而过时,她总感到一股莫名的哀伤,像是看见稚气的姐姐一般。世上不会有生来适合出家的人,然而看见河月让她悲从中来,总有一股想让其还俗的冲动,像每次遇上稚气未脱的修女或者尼姑的时候那样。前任住持一天到晚敞着僧房的门,河月则总是把一双白色胶鞋摆在檐下石阶上,房门紧闭。信徒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回来了个学尼。庵上的女施主无聊难当:“只能跟黄狗作伴罢,这庵里实在是静,咱都快成佛了。”自从河月来了,本就没人光顾的境内愈发地清冷寂寥,倒让遛弯似的进来转悠的她觉得安闲自在。
河月之前,是一位元老级尼姑当家。这位住持,简直像乡下老人家,将俗世的各种禁忌奉为佛家的金科玉律。太阳一落山,就柴门紧闭;将境内的井水,当作村里的公用井盯得死紧,总是唠叨那些吃肉喝酒的嘴弄污了水瓢儿;还朝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挥舞拐杖。老尼姑对庵里的女施主像对儿媳妇那样苛刻,没几个能长期待下去。有一次,她心不在焉地进了观音殿,被当成动了功德箱的贼。后来,其老年痴呆症愈发地重了,把香火钱四处藏起来,害得帮佣的女施主们费好大的劲翻搜。老尼姑最终还是被送进医院,一年前圆了寂。
她将菊花往庵门的石阶边上一放,进了院里。直到上观音殿的大院那头为止,雪被人铲过了,显出一条小道。地基高出一截儿的是观音殿,下面院子的左右两侧是两相对视的厢房。住持和施主母女住在里头,隔院相望。从僧房所在的左侧厢房的炊事房附近,溢出了腾腾热气。黄狗吠叫着自寺舍的后院跑来。她像往常一样,到井边掬一捧泉水,先润润干渴的喉咙。
“朴老师!”
女施主从邻室炊事房的里屋朝外张望,挥手招呼她。有灶门的僧房门关着。以前总摆着双鞋子的石阶空无一物。
女施主像是盼了挺久,手湿漉漉的便来拉她的袖。里屋弥漫着锅里冒的蒸汽,暖烘烘的。
“这雪下的,还担心您来不了呢。”
女施主平日里总是低声细气,今儿个却破天荒,声音里带着股兴奋劲儿。再一瞧,脸上略施了脂粉,唇上也擦了口红。
“要出门么?”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压低了嗓音问。女施主害羞地避开她的视线。
“能去哪儿?以前别人送的,没事擦来看看。”
“好看得很。以后常擦吧。”
“擦给谁看?下了雪,一时起兴,抹着玩儿而已。这路还能走么?”
“怎么说好呢。不过临走前总得来看看,便过来了。”
“放假了,该回趟家啦。”
“我要调走了。”
她耳语般的嗫嚅道。女施主睁圆了眼睛。
“调动?天哩,调到哪儿呢?”
“罗州。”
“哎哟妈妈呀,可够远啊!”
说着打开碗柜,拿出一个粉的包袱皮儿裹着的包。包袱看来颇有点分量。
“昨儿个一早人家托给我的,怕没法早些儿捎给您,好生担心。住下边那村子的,喏,记得不,在光州没了儿子的那位施主,嘱咐我把这个转交给朴老师哩。”
“给我?”
她一阵不自在,像是收了学生家长送的礼。
“这两天不是她儿子的忌日么。”
她一阵晕眩,默然俯看那包袱。
“她儿子啊,这回总算要成亲啦。”
“跟什么人?”
“跟以前提过亲的吴大夫家闺女重修旧好哩。要赶在过农历年前把事儿办了呢。这不,新郎新娘的遗像啊,四柱单子【生辰八字。韩国有男女订婚后将写有男方出生的年/月/日/时四柱的单子送给女方的习俗】啊的,已经在冥府殿里了。”
这个小庵没有专设的冥府殿,三神阁就派上了冥府殿的用处。她想要寻个地方坐下来,便靠近灶口前,用手拍打潮乎乎的裤腿儿。
“哎呀,都湿了,这不是?”
女施主收起搁在原木椅子上的木盆,把椅子往灶前一推。她把屁股挪上去,解开登山靴的带儿。
“师父昨儿个没回成。瞧这路,今儿也不见得能回来哪。”
女施主瞥了一眼外面,她也顺着视线望过去。松林那边的山脊棱刮起雾也似的风雪,白蒙蒙朝庵子这边飞过来。
“师父出远门了么?”
“去俗家啰。说是娘家母亲病危。”
女施主无意中添上去的“娘家母亲”这个词,显得生硬且遥不可及。她脱下登山靴,冲灶口竖起双脚。然后将包袱放在膝盖上,打开了结儿。里面是整整齐齐分装到饭盒里的三四种炖干鱼、煮蚶子、凉拌葫芦和拌桔梗等。女施主侧脸窥看,说道:
“祭桌上的东西拨出来给你了嘞,看来你讨老太太欢喜啰。那老人家可从不对啥人动感情。对啦,打算什么时候搬家哪?”
“两天后。”
“说走就走了,多教人不好受哇。”
她翻大衣兜,拿出了包装好的点心。
“这是巧克力。如真还在睡么?”
“不懂事的东西。”
“可别跟她发火呀。上次约好,她让我摸摸阿黄,我就送她巧克力。”
“我说嘛,这丫头嘟囔:老师施主为啥跟圣诞老人似的,偏在困觉时过来。一会儿醒了,嘴巴不得咧到耳朵根呦。”
女施主收下礼物,放到搁板上。袜子上腾起缕缕热气。她困得要化了。她强支起直往下沉的身子,往脚上套登山靴。
“这就走了?”
“我怕没机会还餐盒。能找个什么,装这些东西吗?”
“可不是呢。你等着。”
女施主拿出韩纸和塑料袋分别裹上那些吃食,再把它们装进一个大纸袋里递过来。她把香烟和打火机放到空饭盒上,系好包袱皮。
出了门走到院里,女施主说是装了些锅巴,又递一个塑料袋过来。她举了举提着好多东西的双手,示意拿不下了。女施主横穿院子,一溜小跑回住处,取来不大点儿的旧背包。
“这是以前拾栗子和橡子的包儿,不用惦着还。”
她便将吃食放进背包,背在肩上。两人在台阶跟前寒暄告别:
“今儿可别大意了走山路哦。”
“孩子们毕业典礼时,我会再来一趟。”
她走下石阶,拿起菊花。她沿着尼姑庵后面的山路走进去。她见过他和吴大夫的女儿的照片。他们都毕业于她所供职的这所小学,到总务科翻翻毕业照,轻而易举便找见了。两人相隔四年毕业。兴许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也未可知。他是剃了光头的纯朴乡下少年;而穿件宽松衬衫的少女,却一眼能看出来是娇生惯养的。可光凭这照片,怎么也描绘不出日后长成为青年的二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一个三十一,另一个二十七。新娘比她小一岁。
三神阁的门上,垂着锁头。她从门缝往里瞧。屋内飘浮着浓重的黑暗。模模糊糊地,能看到壁上的画帧和设在画前的佛坛。佛坛上只有佛前供品,不见死者遗品或是牌位之类。舆者的祭坛,另设在室内的侧面。她从蚀破了的窗纸孔再仔细瞧里边,只见祭坛设在右侧墙面,上面摆的牌位。在那儿发现了新郎新娘的遗像。凭斜放的像框里的黑白照,只能隐约认出扎两条辫子的女子的轮廓,眉眼儿长相看不清。还不能说见到了新娘。她把眼睛紧紧凑到孔上,窥探好久。很快,她觉出自己在干傻事,羞愧地退下。她把菊花搁在三神阁的外屋地一角,双手合十:
“他……是有担当的男儿。儿时的梦想是当个教师,也想过当兵。念了大学,想着当个会造船的工程师……他最爱吃这地方的红舌鳎炖和黄藻子。对了,也喜欢喝母亲酿的米酒。他温柔善感,却连恋爱都没谈过。他还有个毛病,站到姑娘面前就磕巴。”
她眼圈红了。
“拿出性命爱过的人,你可要幸福啊!”
她转身离开了三神阁。
来到山下的公交车站,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兀立在原地愣怔着。想到今日的出行结束了,不知为何,她感到一阵凄凉和落寞。似乎还有些人应该去辞行的,但一时想不起来。没过多久,她明白过来:其实谁也没有了。
她朝着镇子的反方向,往海滩一带迈开步子。祖孙俩住在盐田的孩子,上周到邻近的城市参加科普冬令营,不在镇上。是她自掏腰包送男孩到那座城市的。奶奶为孩子的前途忧心忡忡,她想孩子升入初中后也继续帮他。搬家的日子敲定后,她想去为他买点什么当毕业礼物,紧接着又觉得还是给钱好,便装了个信封揣在兜里。好些天过去了,就是不能下决心跑上这一趟。
沿田间小路走了三十来分钟,盐田到了。海雾浓重,下过雪的路,泥泞得很。顺着围堰,出现了按一号、二号、三号顺序一字排开的单间平房。雾里传来铁锹拍打稀软的围堰的声音。她曾来家访过一次,然而这里的房子外观都一模一样,今天又雾太重,孩子的家不好找。沿着海岸滩涂,她彷徨地走了下去。忽然,眼前蹿出个人来。那男人也吓了一大跳。脸颊发红的男人,手里攥着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三四棵青蒜。发白的蒜须上是一砣泥。她说男孩的名字,问他家住哪儿。男人扬手指她身后,大步流星领在了前面。
原来是方才走过的那家。老人正在灶台忙着准备早饭。起初老人记不得她,一说是孩子的班主任,老人便面露喜色将她迎进小屋里。拉过被角盖在她膝上,说:
“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就盛饭。”
然后喊还呆呆地站在门口的男人,快叫大伙过来。男人把手上的青蒜递给老人便消失在门外。她从背包里掏出包好的吃食,拿上灶台。
“有几个在这儿过冬,俺为他们烧饭哩。”
两张简陋的饭桌摆好,几个劳工过来了。一老头儿和一小伙儿,还有路上碰见的中年人进了屋。面对着搁了青蒜杆儿的酱汤,大家吃得有些尴尬。
“老师,那娃儿给俺来信了哪。”
老人家咧嘴笑道。
“长本事哩。俺打小抱大的,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哪。”
戴皮帽的小伙儿在对面的饭桌上说道:
“哪还是小孩,下身儿已经长出黑不拉几的毛嘞。”
“嘘。当着老师姑娘家,说的都是啥话……”
老人瞪了一眼,转来察看她的表情。
“那也是娃子哩,晚间摸俺的奶子才肯睡哩。”
男人们哄笑起来。她说道:“他也给我来了封信。”
“是呢?娃子拿你当成了亲娘哩。可怜见儿的。”
老人随即盘腿,扯起裙摆擦眼角。
男人们撂下筷子便撤了。她又坐了二十多分钟。很是不自在。老人家一个劲儿地担心男孩的将来。她说尽了一个教师所能讲的表示安慰和鼓励的话。不知怎的,这场面令她腻烦。她甚至想告诉老人自己即将调走的事。
“都这把年纪了,有今儿没明儿的,就是担心娃子呢。俺走了,哪个伺候他吃喝呢?想这些就睡不踏实。这话不该跟老师提,可总归忍不住问,老师不能收他做儿子么?”
她闻言干咳起来。
“嗨,您身板儿还硬实,说的是什么话?您一定能长寿,他会让您享福的。不用担心,他很合群,脑子又聪明,将来一定是好样的。”
“我就指着老师您啰。”
她从口袋里拿出信封,放到屋炕上。
“马上要上中学了,得买书包啊参考书的。本想买来毕业典礼时送他,可还是您直接给买更好。”
“这哪成哪,老师……”
老人一把拉起她的手握住。
出了孩子的家,天上飘雪了。匆匆地走出盐田,在农道上她一不小心崴了脚。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右脚踝发麻。她把脚踝放平,小心地站起来。右脚踝的外侧拉拽着痛,轻轻下脚也疼。每走一步,疼痛像股电流,沿着腰往上窜。渐渐地,她却感到了别样的轻松:这身子终于像是自己的了——痛觉唤醒了身体。
她一瘸一拐走回镇上找吴大夫。这还是第一次造访。没有护士也没有等候区的诊室,空空荡荡。门上的吊铃叮叮当当地响,也没人往外瞧。人们兴许是推开诊室的后门去喊大夫。她环视室内。炉子里有柴火燃烧着,屋里却冷飕飕的。
从后院传来人的动静,她向后门走去。雪松投下浓重的影子,小院显得阴气逼人。正拿铲子往推车上装雪的老大夫,停下手呆呆地望着她。
她脚背肿得老高。崴了的部位,被鞋和厚袜压得像死皮似的发白;老大夫每次上手摸,都立马唤起刚受伤似的剧痛。
“很快就该淤青了。睡觉时一定把脚放高点。老走动,好得慢。疼得受不了可以吃点阿司匹林。变成挫伤就不好办了。过几天再来看看。”
老人给她擦了消炎药,缠上纱布。苍白的手没有什么血色,微微发抖。他的面色看上去青白,脸颊上氤着老年斑。
她穿上鞋,抬起头。老人又一次定定地看她。她不自在地避开那眼神。她似乎能猜到老人的想法。每次看见跟自己的闺女年岁相仿的姑娘,老人的眼神总会这样子的吧。老人比她预想的衰老得多。她心中生起一个恶念,想故意提他女儿的事,见证一下痛苦。
她霍地站起来。不知是因为歇了会儿脚,还是急着要逃,迈起步来很是痛苦。她呻吟出了声,老人听见起身伸手。不过,随后把手放下,过来替她开了门。肩膀比想象的更窄,背还驼了。她跨到还在下雪的门外。老人杵在门边,仿佛在说他就只能到那儿。老人问:“还能走么?”
她点了点头。道过谢刚要转身,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
“这日子啊,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没两样了……”
她回过头。只见老人背过手,仰着看天。视线交会时,老人仍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是说,这雪下的,教人想……”
她觉着自己方才的心思够可恶,不禁忧郁起来。老人依然立在门口,像是在为年轻的孩子送行。
整个下午,她都闷在宿舍,收拾行李。过去的日记和信件,竟然装了方便面纸箱的一半。她抱起纸箱,一瘸一拐走到学校的垃圾焚烧场。感觉自己从多少年前就是跛的了。信统统丢进火堆后,她边读边烧着日记本。察看他的生活档案的事、上坟回来路上远远邂逅了他的老母的事、还有镇上的人们谈论他的点点滴滴……都记在上面。她把五本日记丢进火堆里。火焰逐渐燃尽,她划拉过来一点雪,罩住了灰烬。
她顺着枸橘树篱走着,在望得见网球场的巷子口止住了步子。她弯下腰察看枸橘树丛。球还原封不动嵌在白雪覆盖的树篱缝儿里。她把手伸进枸橘树的缝隙。手背被刺儿扎了。她呻吟一声,将手抽回。眼看手背渗出了血珠儿。她再次往枸橘缝儿伸手,闭上眼睛。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手塞了进去。指尖儿触到了球,她使劲儿一推,球掉到了篱下。手背上,渗出三四滴血。她用手绢包起右手,弯腰拾起球,把上面的雪掸下去,方见网球已褪色,发黄了。这回,她倒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个球了,默默地杵在那儿。她踮起脚,朝对面的网球场望去。疼痛窜了上来,胯骨一阵刺痛。她用力把球抛向树篱那头。球,落到网球场内,在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她颓然倒下,旋即睡去。
听到什么人敲门她睁开眼,见四周已是漆黑一片了。起初以为是梦,侧耳聆听,又一次听到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门口。
“没走错门呀。”
尼姑庵的河月在她眼前双手合十道,皮帽和肩上都是雪。她赶忙侧身将河月让进来。
河月像冻坏了的孩子似的,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瘦削的脸苍白得很。她把客人迎进屋里,拽过棉被,拢在对方身上。河月拉紧被角,虾米似的蜷过身。视线来回扫视着房间,而后落在她缠着纱布的脚踝上。
“我拿点喝的来吧。”
她慌忙转过身。
端来菊花茶的时候,河月已侧身躺下,轻声哼唧着。
她把被子掖好。河月似很快就入睡了。她默不作声地观察客人的脸。嘴唇冻得发青,还起了泡,隔着眼镜能瞧见左眼下方有个小黑点儿。都说这脸上有泪痣的,就容易摊上掉泪儿的事……她觉着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归来,眼见躺在自己跟前。她摘下女尼的眼镜和围脖,码在枕边。
她也在客人身边躺下。女尼辗转几下,害病了似的啜泣。
“师父!”
她紧紧搂抱着河月。河月一动不动地在她怀里抽泣着。她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被移开棉被的窸窣响动从睡梦中惊醒了。只见河月在黑暗中掖好衣裳,悄悄摸摸起身。她重新闭上眼。直到客人穿过居室、摸索着穿上鞋,推门出去为止,她连大气都不敢出,悄无声息地躺着。风,拍打着后窗。离天亮还早得很。她依稀闻见菊花香。师父真的来过吗?她有些恍惚,辨不清是梦还是真。她将棉被拉到肩头。被子的热乎气儿和熟悉的感触尤在。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1年第6期,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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