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 | 格•佩蕾【美国】: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

文摘   2024-09-06 09:0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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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了他自身着想,他应该在生活和金钱方面更明智些。我以前很快乐,但现在明白我错了。开心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那么糟的事。她变胖、变老,她可以躺下来,和一个团的男人和小孩子亲密厮混,她可以在寻欢作乐中死去。但男人就不同了,他们必须有钱,必须有名,让这栋楼所有的人都从地下室楼梯仰视他们。




生活的兴趣

格雷斯·佩蕾作 郑丽译


我丈夫在圣诞节送给我一把扫帚。这不对劲儿。谁也不能说这是好意。

“我去参军以后,不想让你在圣诞节没有任何礼物,”他说,“弗吉尼亚,请看着它。它有个神奇的畚箕,可以挂在一根棍子上。看看它,好吗?你是瞎了,还是斗鸡眼?”

“多谢了,亲爱的,”我说。我一直想要一个可以那样挂起来的畚箕,这个不错。我丈夫从不在特价部或一月大拍卖时购物。

尽管如此,抛开它的质量不谈,对一个你打算永不相见的女人来说,这仍然是一件刻薄吝啬的礼物,她和你一起生儿育女,你无论是酩酊大醉还是头脑清醒时,都骑在她身上,即使所有人都得早起的时候。

我问他是否可以等半小时再去参军,因为我要去杂货店购物,我不想把孩子们留在这个满是煤气和电的三居室里。冲突可能因为一句恶言恶语随时爆发,或最大的孩子可能想报复最小的。

“就这一次,”他说,“但你最好计划好没有我的日子。”

“你脑筋有问题啊,”我说,“几年前就应该把你送到疯人院了。”我砰地关上门,不想看他把内衣和熨好的衬衫打进行囊。

我刚走到前门台阶,就看到了拉夫特里夫人,她绞着手,眼里有泪花,好像她拥有所有好消息的垄断权。

“拉夫特里夫人!”我说,同时用胳膊搂住她,“别哭。”她靠在我身上,因为我体格像牛一样强壮。“别哭,拉夫特里夫人,请别这样!”我说。

“这就是你,弗吉尼亚,总是看到事情丑陋的一面。‘把洗的衣服收起来,下雨了!’你就是这样,旋转碗碟架摔碎的时候,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哦,得了吧,不是这样的。不只是这样,”我说,“正好相反。”

“你看到卡伦夫人了吗?”她问,对我的话毫不理会。

“在哪儿?”

“弗吉尼亚!”她说,大吃一惊。“她过世了,整个公寓都知道了。他们帮她穿上白色的衣服,就像新娘,你从没见过那么美的人。她一定有八十岁了,她丈夫引以为傲。”

“我跟她也就认识而已,她一个孩子都没有,”我说。

“哦,我不管这些。喂,弗吉尼亚,你现在照我说的做,你下楼去然后说——听我说——你就说,‘我听说,卡伦先生,您夫人过世了。我很难过。’然后问他怎么样。你应该绕过墙角去看看她。她在戚特森-韦德教堂。他们抬走她的时候,你应该跟着去教堂。”

“那不是我的教堂,”我说。

“这不是理由,弗吉尼亚。你就这样走上去,”她说着,从我身边跳开,来了一个欢快的舞步,“几个大步走上前门台阶,然后你就进了教堂。那里面很美,你会在一分钟内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然后绕到右边,走上另一段楼梯,然后你来到一扇巨大的拱形橡木门前,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喘气都不行了——接着说:“然后你慢慢地转动把手打开门,你就会亲眼看到:我们的圣母玛利亚掌管着一切。好美,好美,好美。”





我吸了口气,发出一声呻吟,好像要融化心里某处难解的痛。在我这个年纪,身上的关节炎像钢环一样嘎吱作响。

“你真是个爱无病呻吟的人,”拉夫特里夫人说,紧盯着我的嘴。

“我才不是呢,”我说。我闻到她嘴里发出一股难闻的酒味。

我丈夫从屋里把一枚硬币扔到门上,好把我的注意力从拉夫特里夫人那里吸引过来。他咚咚地敲门,确认我在看着他。他两个肩膀上各背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粗呢包。他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的家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祖母从大洋彼岸带回来的鹅毛?还是所有尿布服务店里的尿布?直到今天,事实真相都笼罩在疑云中。

“你到底在搞什么,弗吉尼亚?”他说,把包扔在我脚下。“直挺挺杵在这里跟所有人讲你的破事?军队有时间限制,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可不是开玩笑的。”然后他对拉夫特里夫人说:“对不起。”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好像坠入了爱河,他把身体使劲地压在我身上,这样我就能最后一次感觉到他的存在,为失去了他而伤心。然后他用一种卑鄙的方式吻我,几乎把我的双唇都撕裂了。接着他眨眨眼说:“就这样吧。”他就这样一股烟似的溜走了,背上是装着破衣烂衫的粗呢包。

他走了,却让我面临尴尬的境地,在一个老寡妇面前快晕倒了,她甚至对发生过的事情都摸不着头脑。“他真是一个怪胎,”拉夫特里夫人说,“他是永远离开还是暂时离开,弗吉尼亚?”

“哦,他可能把我抛弃了,”我说,坐在台阶上,下巴紧贴着壮硕的膝盖。

“如果是那样的话,马上告诉福利救济处,”她说,“他真是个下三滥,竟然在圣诞节前离开你。告诉警察,”她说,“他们会乐意为小孩子提供玩具的。别忘了把杂货商也算上,他不会逼着你要账的。”

她看到我脸上布满了哀伤,拉夫特里夫人不是个坏人。她说:“亲爱的,自己找点乐子。”她用一根紧张不安的手指指向街对面斜靠在装卸站台上、蹲着身子吃饭的卡车司机。她挥舞着手,把所有那些来回踱步,正寻找一家体面餐馆的男人都包括在内,连在鱼市场大帐篷下闲逛的六个码头工人也没有漏掉。“如果他们的肺和胃没有被劳累压垮,他们就会消失在世界某个地方。别失望,弗吉尼亚,我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够陪伴你一生。”

十天后吉拉德问:“爸爸去哪儿了?”

“别问我问题,我不会对你撒谎。”我不想让孩子知道真相。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爸爸到底去哪儿了?”一周后吉拉德又问。

“他参军去了,”我说。

“他给我造了一张双层床,”菲利普说。

“真相让汝等自由,”我说。

然后我坐下来,拿着纸笔计算我的资产。当我做了加减后,事实是,我丈夫给我留了十四美元,房租还没付,而且迫在眉睫。他说很抱歉这么做,但我的观点是,眼不见,心不烦。“这个城市不会让你挨饿的,”他说,“毕竟,你们占人口的一半,你们努力做好工作。没有你们,这个种族就会灭绝。谁来交税?谁来让街道保持清洁?军队也没有了,像我这样的人就会无处可去了。”

我派吉拉德到楼下拉夫特里夫人那里去打听福利救济处的地点。她在敬请回复处用左手写了一行评论:“可怜的吉拉德……他一点都不像我儿子约翰以前的样子!”

谁问她这些了?

新年后我马上去了福利救济处。很快我就发现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习惯了和骗子打交道。如果你太诚实了,他们就会很失望,如果你过于诚实的话,他们甚至拒绝处理你的问题。

他们一开始问了些理性的问题,他们问我丈夫在哪儿参的军。我不知道。他们写信并委托代理寻找他。“他不在美国军队,”他们说。“试试巴西军队,”我建议。

他们毫无幽默感,一点也没开玩笑,还真试了下。“哦,不对,”他们说,“不对。他不在巴西军队。”

“没有吗?”我说,“真奇怪!他一定在墨西哥海军。”

按照法律,他们不得不去叨扰他的兄弟们。他们给他一个兄弟写了封信,他在美国运输工会拥有头等卡,并且在加利福尼亚有一套公寓。他们还要求他在泽西的两个兄弟来帮助我。他们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理所当然地一笑置之。然后他们写信给托马斯,最大的那个,也是最聪明的(为了送他去上大学,他们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年,直到他能自食其力)。他立刻寄来十美元,说:“真是个混蛋!我会不时寄些东西来,珍妮,不过无论如何,别告诉当局。”当然我从未那么做。很快他们开始觉得他们比我强,我之所以陷入麻烦是咎由自取,然后他们更喜欢我了。

但他们从未修好我的冰箱。每次我都耐心地给他们打电话。我说:“牛奶酸了……”我说:“腌肉丁坏了。”我第六次坐在弗兰酒吧酒气熏天的电话亭里(花了六十美分)——婴儿坐在我大腿上,芭比不停地用一面美国国旗敲打着玻璃门——对着心硬如铁的秘书的耳朵大喊:“我买了真正的黄油过节,现在都酸臭了……”他们说:“你修冰箱理应该找到更好的投标商。”

正当我坐在家里等着一个男人来投标的时候,吉拉德在浴室门上方荡来荡去,自娱自乐,一边从天花板上小口啃墙粉,一边对我发出梦幻般的笑声。拉夫特里夫人一看到就说:“这小猴子欠揍,他会砒霜中毒的。”

但吉拉德是我的儿子,我才是评判员。这意味着未来会发生糟糕的事,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

正是在对这件事或其他事的不断预见中,我每天涂上口红时发现自己的面容正慢慢憔悴衰老,这时约翰·拉夫特里从泽西过来拯救我了。

不管怎么样,约翰·拉夫特里每周四都乘地铁来拜访他的母亲,整个公寓都知道这件事。她甚至在早饭前就开始兴奋了。她用一种女孩式的布洛克音大声唱歌,这种情形只有在隆重的场合才会发生。她一边晾晒洗好的衣物,一边害羞地回忆她的约翰曾是多么出色的男孩。“问问拐角处的这些姐妹们,”她对着敞开的厨房窗户说,“她们永远不会忘记约翰。”

 

晚饭后那个特殊的夜晚,拉夫特里夫人对他的儿子说:“约翰,你怎么不问候一下老朋友弗吉尼亚?她现在不走运,闷闷不乐。”

“是吗,妈妈?”他说完立刻爬上两层楼梯来敲我的门。

“哦,约翰,”我看到他时说。他手里拿着一顶礼帽,身穿白色衬衫,蓝条纹领带,非常整洁,一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你好!”

“欢迎你,约翰!”我说,“请坐。进来吧。你好吗?你看起来好极了,真的。告诉我,你这段时间怎么样,约翰?”

“我怎么样?”他沉思着问道。为了理性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描述了他和玛格丽特的生活,从婚姻、工作、孩子们,一直到目前为止的状况。

我没有什么好事可聊的。现在他把这个话题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我每天都在火上烤着,在羞愧的余烟中,我甚至找不到哪怕半小时美好的时光。

“当然,”他说,“你的孩子确实很可爱。长得不错,弗吉尼亚,漂亮的相貌总是让人欣慰。”

“欣慰?”我说,“我不想为任何事情感到欣慰,除了我自己的愚蠢。我才二十六岁就有了四个孩子,现在又被抛弃,贫困交加,别提什么相貌了。男人免不了对美貌动心,但我应该做得更好些。”

“别对自己太苛刻了,珍妮,”他说,“孩子是上帝的赐予。”

“你还是对这些神圣的话题很擅长,是吗?你他妈的很清楚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他确实知道,他的脸更红了。约翰·拉夫特里从小到大都会因为克制自己的怒气而脸红。

不过,他还是在以后的谈话中表现出了更多的理性。我给他倒了杯茶,告诉他我丈夫以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个有激情的人,直到他环顾四周,发现他的生活最终不过如此。当他明白这一点时,他试图回避我,这让我恨他。他的脸色变了,他扔掉了自己常抽的那个牌子的香烟,我们俩共同的牌子。他扔掉了我亲手织的两双袜子。“如果在这世上我恨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海军蓝,”他说。哦,我可以给它们染色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如果他愿意让我做的话。

“你以前是一个好女孩,”约翰说,他指的是某些周六的夜晚。“一个狂野的好女孩。”

“啊,”我说,感到厌恶,正是因为我当年那样,才会导致我现在的状况。“那时我没经验。如果我有个孩子像我,我会打得她乌眼青。”

接下来的周四约翰送给我一台漂亮的带唱机的收音机。“好好享受吧,”他说。这真的让福利救济处哑口无言。我们没有任何唱片,但调查者看到我的负担减轻了,他在笔记本上大肆渲染了一番。

第三个周四,他给琳达和芭比带来一个会走路的玩具(二十四英寸高),上面的卡片上写着:“送给几个漂亮娃娃的一个玩具娃娃。”他还有一些酒在妈妈那里,这让他想跳舞。“啦啦啦,”他唱道,身子笔直地围着我的厨房椅子摇摆,“啦啦啦,释放你自己……”

“你要放松一点,”他唱到,“活得有趣点……”他说:“弗吉尼亚,可以请你跳舞吗?”

“嘘,我们好不容易让他们睡着了。拜托,关掉收音机。安静,绝对地安静,约翰·拉夫特里。”

“我给你洗碗吧,弗吉尼亚。”

“别傻了,你是我家的客人,”我说,“我还是把你当成客人。”

“我想为你做点事,弗吉尼亚。”

“那就对我说我是最美的女人,”我说,把胳膊的肘部浸到菜汤里。


他没回答。“我工作中遇到了很多麻烦,”他所说的就是这些。然后我听到他把椅子向后推,来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腰,亲吻我的脸颊。他把我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说:“老朋友比红宝石还要珍贵。”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表现出坦诚的样子吸引我的注意,然后给我一个短暂而甜蜜的吻。

“请坐,弗吉尼亚,”他说。他跪在我面前,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被这么多的动作弄得躁动起来。然后他抬头看着我,好像在求婚,他提议——因为他醉了——为了安慰我不惜用他不朽的灵魂来冒险。

一开始我说:“谢谢你。”然后我说:“不。”

我对他感到抱歉,但他是个虔诚的人,他是教堂神父俱乐部的领导者,在所有为慈善、孤儿等等的世俗团体中非常活跃。我知道如果他留下来和我一起过夜,他心里不会轻松,最终会付出可怕的代价,毁掉他长长的一生,那责任就是我的了。

所以我说不。

而且芭比睡眠很轻。我想,她醒来后溜进来,会看到她妈妈和那个裤子褪到膝盖处的新朋友约翰在厨房的桌子上纠缠,这样的情景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我说不。

这栋楼里的人都那么该死的八卦。那天晚上我不得不说不。

但约翰还是在第四个周四过来拜访。这次他带来了玛格丽特的女儿不穿的衣服,蝉翼纱的舞会装和上光棉线的日常装。他温柔地赞美芭芭拉和琳达,在发出惊讶的赞叹时蓝色的眼睛转来转去。

甚至菲利普也变了,他以前认为上帝只给他有限的几个问候语,他最好还是把它们留到最终审判的时候用好了。菲利普靠在约翰身上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儿子带来和我一起玩?我没人玩。”(菲利普是个撒谎精。这栋房子里至少有七十一个孩子,肤色从浅粉到半褐色,有说英语的,也有叽里咕噜说西班牙语的,有粗野的孩子,也有独行侠血腥伙伴类型的,或者像超级老鼠一样的。如果一个男孩想找个朋友,他完全可以从他的邻居中挑选一个。)

还有,吉拉德是个冷冰冰的人。他陷入了孤独的绝望中,有时他看着镜子说:“我的脸怎么这么丑?我的鼻子很可笑。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他也是个撒谎精。吉拉德的脸和他父亲一样,他的眼睛像八月份淡蓝色李子的颜色,他看起来简直像杂志上的广告。他能做童模,赚很多钱。他是我的头生子,如果他认为自己丑,我想我也丑。

约翰说:“我不想看到一个男孩这么闷闷不乐……学校里的修女怎么说?”

“她们只说他注意力不集中。你从她们那里得不到多少信息。”

“我们家排行居中的儿子也这样,”约翰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啊,我希望我工作上没有那么多头痛的事。我会抓住吉拉德的衣领,让他留意这个世界。我希望我能把他带到泽西去,在那个空间里玩耍。”

“为什么不呢?”我说。

“哎呀,弗吉尼亚,我很吃惊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我不能带你的孩子去见我的孩子。”

我的肋骨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妈妈是个有意思的人,弗吉尼亚。”他觉得他不得不继续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我猜她喜欢折磨玛格丽特。她说,‘你要上楼吗?约翰?’‘是的,妈妈,’我说。‘规矩点,约翰,’她说,‘她丈夫可能会回家来,揍得你屁滚尿流。你是个天主教徒,约翰,’她说。但我弄明白了,她很高兴我在这里。我发誓,弗吉尼亚,她希望我交好运。”

“我也是,约翰,”我说。我们喝了最后一杯啤酒,确保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晚安,弗吉尼亚,”说话间,他已把围巾整齐地围在他的下巴旁,“别担心。我会考虑吉拉德的事怎么办。”

我去了小房间,和女孩们一块睡在那张大床上。我第一次没有失眠。我只需要担心琳达、芭芭拉和菲利普。约翰会考虑吉拉德的事,对我来说如释重负。



约翰是个真诚的人,这是真的。他对吉拉德表现了极大的关注,想办法释放他所有诡秘的哀伤。他让他加入了一群狂热的童子军,每周一次去布朗克斯宣泄郁积的情感。他给了他一套初级建筑拼装玩具。有时他的家人听不到的时候,他还大段大段地为他祈祷。

一个周日,维罗妮卡修女破天荒地用甜美的声音说:“他不错,他还可以更好。你呢,怎么样,弗吉尼亚?”同时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周围所有的人都表现得好像他们啥都知道了。

“还不错,”我说。

“我们应当开始在菲利普身上下功夫了,”约翰说,“如果吉拉德确实在进步的话。”

“你以前应该做过社会工作者,约翰。”

“很多人都注意到我这方面的才能,”约翰说。

“你妈妈总表现得爱你爱得发疯,她怎么不想方设法送你去上大学?就像我们对托马斯做的那样?”

“喂,弗吉尼亚,公平点。她只是个贫穷的老女人。我父亲挣钱不多,她不得不用我的薪水。我告诉你,弗吉尼亚,我没啥不乐意的。看看托马斯,他还在上学。把他扔在丛林里,他就会被野兽吃掉,他没有一点真实生活的经验。而我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我自己的家,在建筑业也有了名气。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那个可怜的老女人不乐意。我有一天说(顺带的话,几年前了)我可能要和你结婚,她用刀子刺伤了自己。这是事实。不到八分之一英寸。你从未见过那么血腥的礼拜日。有件事你要明白——对她来说,你和玛格丽特相比可能是个更好的儿媳。”

“娶我?”我说。

“唔,是的……啊——我一直喜欢你,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每周四晚上坐在这个厨房的阴影里?看在上帝的份上,这里唯一暖和的东西就是这个茶杯了。是的阁下,我的确想和你结婚,弗吉尼亚。”

“没开玩笑,约翰?真的吗?”知道这点真好。晚知道总比不知道好,至少知道自己在青春年少时曾被人钟情过。

我没跟约翰说实情,事实上,我永远不会和他结婚。自从我遇到那个眼光闪烁多情的丈夫,他就是我唯一的兴趣所在。尽管之前我和约翰以及其他人在一起时很狂野,但此后我把所有的狂野都留给了他,毫无疑问。

然而,面对现实,如果我丈夫在生活中不思进取,这是我的错。如他们所说,是我的错好了。我用歌声迎接黎明,除了房东之外,我问候每一个人。问问这栋楼里来来去去的人——即使是那些一脸悲伤、脸庞黝黑的西班牙人——他们看到我时都不得不笑。

但是为了他自身着想,他应该在生活和金钱方面更明智些。我以前很快乐,但现在明白我错了。开心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那么糟的事。她变胖、变老,她可以躺下来,和一个团的男人和小孩子亲密厮混,她可以在寻欢作乐中死去。但男人就不同了,他们必须有钱,必须有名,让这栋楼所有的人都从地下室楼梯仰视他们。

女人数着自己的孩子们,便狂妄自大起来,好像她创造了生命,但男人在世上必须出人头地。我知道男人不会被暂时的快乐所蒙蔽。

“一个有趣的家伙,”约翰说,一边琢磨着我的思想游荡到了何方。“谁阻止得了他?谁也骗不了他。他身上有些有趣的东西,弗吉尼亚,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他并不比我们高明多少,但他决心已定,就是要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他很聪明,约翰,你没意识到这点。他爱好填字游戏,我经常对他说,他应当像这儿的其他人那样去参加‘六十四美元问答’。为什么不呢?但他大笑起来。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如果认为我很棒的话,就说明你有多蠢。’”

“一个有趣的家伙,”约翰说。“尽情倾诉出来吧,”他说,“大胆说出来,弗吉尼亚,这是唯一消除痛苦的办法。”





大体而言,我乐意听从这些建议,但我仍然不能说出一些残忍的话,这就像极力回到噩梦的开始,那是三月份某个星期的一天,我感到幸福的最后一天,那时我告诉丈夫我已怀上琳达。当时芭芭拉五个月大,男孩们分别是三岁和四岁。我必须告诉他。那天是快乐的末日。

后来他说:“哎呀,你让我恶心,你他妈的又肥又胖,你从前面看起来四四方方的样子,就像该死的褐色沙石。”

“嗯,你今晚去哪儿?”我问。

“我怎么知道?”他说,“你该死的大屁股占了整张的床,”他说,“没有我的地方了。”他买了一个睡袋,睡在地板上。

我觉得难以置信。我每天早晨起来都清清爽爽的,我不相信他竟然如此讨厌我,那时我还年轻,他的朋友们都喜欢我。

但确实如此,他彻底地讨厌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你整天想的就是造孩子。这个地方臭得就像学校公厕的男厕所,该死的公共厕所。”这些年他一直那么直言不讳,“那孩子吃的比我们五个加起来还多,”他说。“别往嘴里塞东西了,你这个胖哑铃,”他对菲利普说。

然后他又开始针对邻居。“让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滚开,”他说,“如果她再到这儿来说‘我儿子在建筑业’,我就把她捣碎了喂猫。”

然后他又对施皮尔福格尔,一个审核员,他的老朋友发动攻击。施皮尔福格尔只在假日来访,而且从来不对我说话(非常害羞,就像平常的一些单身汉那样)。“那个狗娘养的,不要给我瞎扯什么友谊的屁话,他看上的不过是你的屁股。这正是我需要的——一个下三滥把房间的臭气都吸完了。”

最后没人让他唾弃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面对面。

“喂,弗吉尼亚,”他说,“我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我看到眼前一道黑墙。我他妈的该怎么做?我只有一次生命。我应该躺下等死吗?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让我直说了吧,弗吉尼亚,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你会控制不住地恨我……”

“我现在就恨你,”我说,“所以悉听尊便。”

“这个地方快把我逼疯了,”他喃喃自语,“我不知道在这儿能做什么。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一点东西。”

“我告诉过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给我买个老鼠夹捉老鼠吧。”

于是他就去了家用电器店,买回来一把新笤帚和一只经典的畚箕。

“新扫帚扫得干净【原文为:A new groom sweeps clean。作为俗语,可以译为“新官上任三把火”。groom还有“新郎”的意思。此处有双关的含义,即“找个新丈夫,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他说,“我得离开这儿了,”他说,“我快疯了。”然后他开始往粗呢包里塞东西,我就去了杂货店,结果被拉夫特里夫人挡住了,她告诉我说她认为死亡是很美的事情,然后他吻了我,去某个地方参军了。

我没有告诉约翰这些事情,因为我觉得控诉另一个男人如何对待自己,显得这个女人太糟糕了。他会用那个男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女人,瓮中之鳖,满身缺陷。毕竟,我还得依靠约翰。我丈夫所有的朋友现在都形同陌路,尽管我总对他们说:“欢迎来做客。”

这栋楼里有家室的男人看起来都太精明了,好像他们全都抛弃了我。如果在楼梯遇到我,他们会帮忙把最重的东西提上来,把琳达的手推车提下去,但不会问我任何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

除此之外,吉拉德和菲利普在每周的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约翰日、星期五要教女孩们学习。他们每周都在走廊灯下等他,半睡半醒像阳光下的昆虫,坐在印有他们金色名字的小椅子上,那是我婆婆送的生日礼物。八点十五分,他准时到来,读故事,吻他们,送他们上床睡觉。

但是在一个漫长的约翰日,他们的尖叫声几乎把我的耳膜撕破,在这个雨天的下午,兄弟们互相攻击,女孩们为了争夺梅林达·李(那个二十四英寸的走路娃娃)的合法所有权几乎要闹上法庭,到了晚上,门铃响了三次。没有一次是约翰。

我不好意思去楼下找拉夫特里夫人,她也自私得不愿敲门来解释。

下一个周四他也没过来。吉拉德伤心地说:“他一定跑了,约翰。”

在他两周缺席,而且没有任何口信时,我不得不放弃了等待。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孩子们:一些对与错,善良与自私,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我把一切都放在指尖,随时准备放弃,但我认为不应当让他们远离谬误和真相。谁知道呢?他们可能和我不一样,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交一个更真诚的朋友。因此我只是让他们上床睡觉,然后坐在厨房里哭起来。

在喝第三杯啤酒的时候,我在脑子里思索下一步怎么办,然后决心参加“一夜暴富”的节目。我从玩具盒里找到一些纸和铅笔,把我所有的麻烦都列上,这是按照要求必须做的。如果上帝有时间看到的话,这张完成的单子会让他潸然泪下。看到它,我的悲痛加剧。所有这些对于适者生存都是必须的,它看起来是对生活的兴趣,无论是好的,坏的,还是特别的。

事情通常是这样,当你开始自立着手计划生活时,上帝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门铃响了,两短两长,是约翰。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叫醒孩子们,让他们高兴高兴。“不,不!”他说,“请不要自寻烦恼。弗吉尼亚,我累死了,”他说,“筋疲力尽。我的工作真是让人头痛,让人受不了。整个白天,甚至晚上也在不停地思考,最终这些荣誉会归在谁的名下?”

“弗吉尼亚,”他说,“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来。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只是不知道,这算什么?如果我问你的话,你能回答吗?我根本搞不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开始泡茶,因为我碰到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我没说话。我极力想从他这个男人的视角来看问题,我想到他必须乘汽车、转地铁、经过地下通道来见我,然后经过地下通道、地铁、倒汽车才能在凌晨一点钟回到家,如果他永远不再见我,我们就会省去这些麻烦。我想到我的生活,特别考虑到我的孩子们。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

“这是什么?”他问道,指着我仔细列好的麻烦清单,“你在写信吗?”

“不,不,”我说,“这是‘一夜暴富’,我希望能参加这个节目。”

“弗吉尼亚,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扫了这个单子一眼。“你根本没希望,他们会把你嘲笑出演播室的。那些人才是真正在受苦。”

“你确定吗,约翰?”我问。

“在我心里毫无疑问,”约翰说,“你看过那个节目吗?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男人的小烦恼外”——他蔑视地对我的单子挥了下手——“他们在受苦。他们住在龙卷风的前沿,他们的生活被洪水冲垮了——上帝的灾难。哦,弗吉尼亚。”

“你确定吗,约翰?”

“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伤心地把单子推到一边。不过,如果事情变得更糟的话,我总能用得上它。

一旦作出了决定,我开始按照原先的计划行动。我把他滚烫的茶杯推到一边,挤坐在他坚硬的腰带扣和桌子之间的大腿上。我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说:“你怎么这么冷,约翰?”他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知道怎么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他说:“哎呀,弗吉尼亚,我觉得暖和多了。”我们大笑起来。

那晚约翰成了我的情人。

拉夫特里夫人有时会因为她私藏的廉价酒而变得又蠢又让人腻烦。她经常等待约翰的到来。“要尊敬你的母亲,你怎么了,约翰?”她抱怨道,“尊敬,尊敬。”

“亲爱的弗吉尼亚,”她说,“你决不会像玛格丽特一样把约翰带到泽西。我希望和他结婚的是你。”

“那时你并不怎么喜欢我。”

“那是撒谎,”她说。我知道她是个伪君子,但并不比其他人更虚伪。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约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受到良心困扰。真难相信那样一个每年在圣诞节卡片上发散十诫的人,这么容易跟人家宽衣解带。

当然,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以免弄醒孩子们或者惊扰邻居。邻居们欣赏别人的激情只能到一定的程度,真的欢爱会激怒他们。我们自己也必须非常小心,因为如果我丈夫回来了,发现孩子们去上学了,所有的事情都容易了,他不会原谅我又搞出一摊子烂事出来——生活混乱的迹象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麻烦。

我们已经两年半没有见到他了。尽管人们会提到这件事,但我仍然不想让警察、情报局、私人侦探或任何人去追寻他,把他带回家来。我知道如果他想永远离开的话,他会写信这么说的。既然如此,我只是不知道在哪天晚上,哪个时间,他都可能会出现的。有时,午夜从惊心动魄的梦中懵懵懂懂地醒来,我看到他悄悄地回来了。

他用旧钥匙开的门。他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说:“唔,弗吉尼亚,你看起来更老了。”“你也是,”我说,尽管他变化不大。

他在厨房安顿下来,因为孩子们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我解开他的领带,给他一个冰冷的三明治。他迅速拍了下我的屁股,看看弹性怎样。我绕着他转,好像他是五朔节花柱,一边走,一边亲吻他。

“我不大喜欢军队,”他说,“下次我想我要加入商船队。”

“什么军队?”我说。

“军队到处都一样,”他说。

“我一点都不惊讶,”我说。

“我把衬衫袖的链扣丢了,该死的,”他一边说,一边蹲在地上寻找它。我也跪在地上,但我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有过一个链扣。我仍然愿意为他做很多事。

“那次可让你神魂颠倒了,”他说着,大笑起来。“哦,是的,确实如此。”我还没来得及让自己舒服地躺在那个带圆点的油毡地毯上,他就直奔主题,趴在我的身上。事实上,我们都那么快乐,以至于忘了采取防御措施。

END




作者简介

格雷斯·佩蕾(Grace Paley,1922—2007),美国当代著名犹太女作家,曾荣获古根海姆奖(1961)、国家艺术资助奖、(1966)、美国文学艺术学会短篇小说创作奖(1970),以及美国艺术资助基金授予的资深研究基金奖(1987)等诸多奖项。1988年,佩蕾被纽约州立法机构指定为第一个官方的纽约州作家。

佩蕾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因为她认为“艺术是永久的,而生活则是短暂的”。她著述不丰,只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说集:《男人的小烦恼》(1959)、《最后时刻的巨变》(1974)、《后来的同一天》(1985),却颇受评论界的瞩目和好评。苏珊·桑塔格认为她是“很少有的那类有着与众不同的声音很本真的作家——滑稽、悲哀、谦虚、有力、尖锐”。菲利普·罗斯则说,佩蕾“有着强烈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和坚韧不拔的风格,只有一个有着极大勇气的真正作家才具备这些”。佩蕾与其他优秀的美国犹太女作家一起,打破了男性作家一统江山的局面,用自己细腻犀利的笔触书写犹太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6年第5期,责任编辑:杨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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