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安东尼奥的短篇小说总是用冷静的眼光、讽刺的手法去看待人类步入老年后的空虚、寂寞、孤独。这里面有对死亡的凝视、对青春的眷恋、对爱情的追求、对衰老的抗争,在每一篇小说背后总是给人以沉重的思考和心灵的撞击。
吴杰
《世界文学》2024年第4期推出了巴西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安东尼奥·卡洛斯·维亚纳小辑,收录七篇短篇小说、一篇巴西记者亚里山德雷·斯道特整理的访谈录和一篇由巴西著名诗人保罗·恩里克斯·布里托撰写的回忆录,让我们对安东尼奥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主题思想、创作理念等有了大概的了解。安东尼奥的短篇小说总是用冷静的眼光、讽刺的手法去看待人类步入老年后的空虚、寂寞、孤独。这里面有对死亡的凝视、对青春的眷恋、对爱情的追求、对衰老的抗争,在每一篇小说背后总是给人以沉重的思考和心灵的撞击。
从人类诞生那一刻起,就必然面对衰老的到来。这道永远逃不掉的魔咒,就像紧箍咒一样箍在大多数人的头上,除非他(她)英年早逝。面对衰老的到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秉持着不同的态度:有的希望长生不老,就像中国古代神话里的嫦娥奔月、秦始皇寻求丹药一样;有的希望早日到来,避免忙碌的工作,退休后过上安宁休闲的生活;有的无所谓,认为这是人类发展的自然规律,活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安东尼奥的短篇小说聚焦于容易被人忽视的老年群体,讲述他们晚年生活的不同故事。在他的笔下,不同的老人面对晚年的生活具有截然不同的态度。
小说《洛卡尔诺老师》用平静的笔调描述了主人公洛卡尔诺面对自己八十九岁生日宴的态度。按照常理,老人应该高兴于子女为自己庆祝生日,希望儿孙满堂,围绕在自己身边。可洛卡尔诺老师却不然,这位八十九岁、坐着轮椅、中风后不能说话的老者“根本不想搞什么宴会,甚至希望自己能直接死在这里,死在儿女们虚情假意的欢乐之中”。现在的洛卡尔诺老师又老又哑,妻子离世了,情人不在了,本就对人生感到索然无味的他,面对着儿女们的虚情假意,更加希望自己早日死去。“他已经很久没收到家人送的礼物了,连一双拖鞋都没有。”“最丑的女儿——一个疯疯癫癫的建筑师——给了他一个拥抱,比轮椅的金属扶手还要冰冷。”“孙辈和曾孙辈陆续到来,却没一个人露出笑脸,更像是来悼念他的。”不仅如此,还有外人的围观:“最痛苦的莫过于被带到所谓‘宴会厅’的中央,大家都围着他,毫无感情地唱生日歌。”洛卡尔诺老师虽然不能言语,“但视线依然锐利”,脑袋的思考力依然活跃,他“反复思考为何家人在办这次宴会时如此节省”。当他“回过神来,露台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终于明白:所谓的生日宴,无非是子女们假装孝顺的伎俩罢了——既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父亲的孝顺,又舍不得花钱。而参加生日宴的所谓亲朋好友无非是抱着看客的心态。不然,他们怎么会“仿佛履行完义务,终于自由了”。
小说《叛徒》的标题寓意深刻,让人不禁产生疑问:到底是怎样一个叛徒?读完全篇,才知晓:六十岁的玛利亚·雷娜果然是一个叛徒,一个面对衰老毫不在乎的叛徒。与洛卡尔诺老师截然不同的是,面对六十岁的生日,玛利亚·雷娜觉得“健健康康地活到六十岁是一种荣耀”“从未想过自己会孤身一人迎来六十岁生日,但并不为此而伤感,是她主动疏远了朋友,不接他们的电话”。虽然女主人公“看起来就像个煤气罐”“屁股又扁又塌,大不如前”,但她懂得享受生活:“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而且特别爱吃,决不打算放弃美食。”面对美貌的逝去和男人们的离去,玛利亚·雷娜一个人唱歌跳舞,再现青春活力;即使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她也像调皮的小女孩一样吼自己:“婊子!不要脸!”她还有一个特殊习惯:“坐在家门前的扶手椅上,面对着大海,爱抚自己。”这哪里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更像一个面对岁月敢问青天的“妖孽”。她不委屈自己,对生活充满了积极乐观的精神。在六十岁这天,玛利亚·雷娜偶然看见电视节目里有人正在接受生日祝福,而那个人的名字竟和自己一样,她乐观认为这是“世界聚合的表现”。她就是一个毫不畏惧岁月流逝的叛徒,一个面对生活自寻其乐、不在乎生死的叛徒。
安东尼奥笔下的洛卡尔诺老师、玛利亚·雷娜女士以不同态度面对衰老。作家以大量的心理描写反映出洛卡尔诺老师在面对衰老以及儿女们的虚情假意时,只想早点死去的迫切心情,又用大量实例讲述玛利亚·雷娜女士积极乐观对待晚年生活的人生态度。苏联学者伊·谢·科恩说:“老人既不能以才智使青年们倾倒,也不能强制他们唯命是从了,因而逐渐变成了软弱无能的化身。”安东尼奥笔下的人物即是对这段话的论证,也是对这段话的反驳。
随着年龄的衰老,必然会出现孤独、寂寞、空虚、焦虑等一系列问题。巴尔扎克说:“在各种孤独中间,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独。”中国武侠小说大师古龙也说:“真正的寂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一种令你发狂的空虚。纵然在欢呼声中,也会感到内心的空虚、惆怅与沮丧。”安东尼奥笔下的老人们是孤独的,他们缺少爱情、亲情、友情,在独自生活中徘徊、迷惘,他们用一双双孤独的眼睛审视年老的世界,在孤独中呼唤爱的归来。
《孤独日常》一开篇就让你感受到孤独的到来:“一天,你独自醒来,无人陪伴,电话铃也不响一声,周围一片死寂。”这不是某一天,而是伊奈吉太太的日常生活。“丈夫去世了,孩子们远走高飞,转瞬间,大房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为打发寂寞,让大房子有点人气,她决定把房子出售,“只是希望能有人来敲门”。为了接待买家,“她甚至还化起了淡妆,往脸上搽点粉,稍微涂点口红”。伊奈吉太太一开口就是天价,为的是让买家和她讨价还价,她只在晚上做饭,生怕“为了看一眼火上的锅而中断谈话,结果丢了话茬,再也谈不下去了”。她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尽量驱赶孤独。在卖房过程中,伊奈吉太太遇见了年轻时的爱慕对象——路易斯·拉贝罗。两人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和拉贝罗结成伴侣时,对方突然消失了,这使得伊奈吉的孤独“愈演愈烈”。她尝试剖析拉贝罗消失的原因,最终“决定做一件自己从不敢做的事:给路易斯·拉贝罗打电话”,但“铃声响啊,响啊,一直无人接听”。伊奈吉太太在孤独中遇见了一段原以为能够成功的爱情,但现实生活却告诉她:这只是孤独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平淡地面对孤独,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才是孤独的日常。
在小说《天空中的露西》中,露西面对突然造访的流浪汉所作出的一系列行为对常人来讲是不可思议的。她放他进屋、帮他洗澡、给他干净衣服、然后两人一起抽烟。也许露西是因为抑郁,才将接待陌生人作为治疗手段。小说在描述一个简单接纳流浪汉的小故事时,悄然将露西的孤独寂寞展现出来。无论是她对流浪汉的接纳,还是后面的情节,都逃不过最后那句点睛之笔:“她握住男人的手,仿佛他是自己的旧情人,一个从那一刻起再也不会对她负责的人。”原来露西的孤寂是沉醉于对旧情人的思念和眷恋。这个流浪汉的到来,无非是充当了替代品的角色。最后,剩下的依然是孤独。
《克里姆特之金》里的MN是个曾在联邦政府工作的退休律师。按常理来讲,MN应该是一个活得自由、潇洒的人。他不仅有钱,还懂得享受生活。不仅有辆豪车,喜欢买奢侈品,还会每周找按摩师上门按摩。但从他处心积虑借住到LR家这一举动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LR家借住的MN总是“大谈新闻,评论电视剧”,还喜欢不停换台,经常“光着身子在泳池里游泳”,还总“买些乱七八糟的零食”,无非是想展现他的存在感,希望能引起LR 的注意。这篇小说是荒谬的,荒谬得让一个有钱人住进别人家;这篇小说是愤恨的,愤恨得让MN反客为主,不断争取借住权;这篇小说又是悲伤的,悲伤得让人最后才知道MN在必须搬离LR家时的绝望。那是想要逃离孤独而不得的绝望,是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绝望,是鼓起勇气选择死亡的绝望。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安东尼奥总是让笔下的人物在孤独中生活,困居在年老岁月中不得逃离。这也许是对马尔克斯的话最好的诠释。
梵高说:“会爱的人才会生活,会生活的人才会工作。”爱,是充满人世间的恒力。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把爱分为性欲和爱欲两个方面。前者指向人的生理机制,是“身体紧张状态的堆积和解除”;后者更多指向人的心理机制,“是个人意向和行动意义的经验者”,是对性欲的超越。安东尼奥笔下的老人是与众不同的,他们不仅有对爱情的追寻,更有原始的、来自自我的、强烈的力比多释放。无论是伊奈吉太太与拉贝罗交往中对性的不自信,还是MN与按摩女郎的交往,特别是玛利亚·雷娜女士高强度的自慰,这些在安东尼奥笔下都是那么的坦然和自在。这和中国作家对老年生活的书写完全不一样:中国作家对老年人的性生活总是逃避或隐晦书写。
在《卡图莎女士》这篇小说中,卡图莎女士的出场是与众不同的、惊奇的:“卡图莎女士的目光是妖媚的。她看着一个男人,就像在说:‘来吧,来干我,来啊。’”还没等读者反应过来,安东尼奥笔锋一转:“然而,如今年过六十,她时常陷入悲伤,就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卡图莎女士是一个敢于向命运、衰老抗争的人,但她使用的武器却是自己早已年老色衰的身体并陷入自恋之中:“她每天都觉得自己愈发性感,黑色卷发随风飘扬,散落在肩上。”这必然导致一种笑话和悲剧。她不顾自己松弛的屁股,喜欢穿比基尼、短裙、高跟鞋,打扮得像个妙龄少女。她仍保持着对性的追求和渴望:“男欢女爱才是我最喜欢的。”实际上,卡图莎想要的并不是力比多的释放,而是想通过确定自己仍具有性吸引力来实现价值。她在健身房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吸引了众多男人的目光,然而岁月无情,当幻觉破灭时,她才想起心理医生的话:“您有时太过自信了,总觉得所有人都想和您做爱,但那只不过是您的幻想。”梦醒后的卡图莎“步履艰难地穿过一条条走廊,避开那些反光的玻璃橱窗”。为何要避开?因为她不敢正视镜中那个真实的、年老的自己。
《娃娃脸》是一篇带有浓烈荷尔蒙的短篇小说。小说没有对主人公利拉先生的年龄进行准确描述,只说他“应该已经上了年纪”。因为“他身材圆润,个子矮小,双手小巧,胳膊略短,眼睛深陷在一张胖脸上,就像我家姊妹在圣诞节手打的洋娃娃”,所以大家就叫他“娃娃脸”。恰恰也因为如此,才会有男孩子们“挨个儿去蹭利拉先生的大腿”,满足他们的荷尔蒙释放。从道德层面来看,虽然利拉先生是被猥亵的对象,但因他是成年,不仅女人们骂他,连男孩们也骂他。但从行为上看,大人们对自家孩子利用利拉先生释放力比多这件事是默许的,有的“甚至会骄傲地讲出来。与其弄脏床单,不如弄脏利拉先生的大腿。”这无非是因为利拉先生是从小就被遗弃的孤儿、是一个靠捡废品生活的人。身份地位的差距,让利拉先生遭受谩骂、戏弄。这个“彬彬有礼,沉稳安静,一句粗话都不会讲”的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同情”。安东尼奥从独特的视角将少年性的释放与成人的故事结合,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事角度相结合,既反映了社会的真实,又深度刻画了人性的丑恶。
罗洛梅在《爱与意志》一书中指出:“性欲是证明我们的活力,表明我们仍然‘年轻’、有吸引力且十分刚健的最简易方法,同时也证明我们尚未死亡。”这不正是安东尼奥笔下老年人追求性欲、抗争衰老命运的实际表达吗?巴西诗人保罗·恩里克斯·布里托认为,“身体在性和死亡的失控感,童年的天真与脆弱”贯穿安东尼奥整个创作生涯。以上七篇小说可窥见一斑。
安东尼奥·卡洛斯·维亚纳用独特视角关注老年人的生活,里面有孤寂、悲伤,也有快乐、激情;有善良、真诚,也有对爱的追逐、力比多的释放。伊·谢·科恩曾说:“让我们好好记住这一点吧。而且不能只是出于同情。别人的老年正是我们自己的明天,同时也是我们的今天赖以存在的昨天。”虽然安东尼奥喜欢用冷静讽刺的手法去描写人性之恶,但走进老人、关爱老人、善待老人才是安东尼奥内心真正的想法。
2024年8月18日于阿坝茂县观海楼酒店
点击上图,订阅全年《世界文学》
点击上图,订阅单期《世界文学》
添加《世界文学》小助手
获邀进入《世界文学》分享会3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