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品读 | 博•赫拉巴尔【捷克】:我已经战胜了自我,我已经到达虚空的巅峰……

文摘   2024-09-11 09:01   北京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于是我坐在金虎酒馆里想,就像平常一样想到:如果诸神真的爱我,我喝下这一杯啤酒后就会倒头死掉。我坐在这里聆听那伟大的星期一和星期天的详情经过。那些灼灼目光里记诵的滔滔言辞,为我而编汇成巨大的织毯。它既无法撤走也无法烧毁。因为每件事都真实发生过,它们被现实缝补到一起,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消除。




魔笛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作 李晖译


有些时候,当我刚从床上爬起来,刚从沉睡的迷雾里脱身时,整个房间都让我感到伤痛。整个卧室里的情景,从窗口看到的一切景象,都让我伤痛。孩子们去学校,人们上街买东西,每个人都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只有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我穿好上衣,睡眼惺松,跌跌撞撞、单腿蹦来跳去地穿好裤子。我走到一边,用电动剃刀刮胡子——这么多年来,我刮胡子的时候总是尽量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躲在黑暗的地方,或是在墙角里刮胡子,拖根电线坐在过道的椅子上,另一头接着浴室里的插座。我不喜欢看见自己,我害怕在卫生间里看见自己的脸,我甚至对自己的面孔感到伤痛。我从自己的眼里看到了昨日的宿醉,我甚至不再去吃早饭。即使勉强用点东西,也只是咖啡和一支香烟。我坐在桌子旁,有时候两只手已经浑然失去了支撑的气力。我反复对自己说:赫拉巴尔,赫拉巴尔,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你已经把自己战胜,你已经到达了虚空的巅峰。就像老子对我的教诲,我已经到达虚空的巅峰,一切都让人伤痛。【赫拉巴尔毕生阅读过众多的东西方哲学作品,并且受老子哲学的影响颇深。《道德经》是他经常随身携带并引用背诵的一部书籍】即便是走到公交车站,也会让我伤痛。公交车上的情景同样让人伤痛。我垂下鬼鬼祟祟的双眼,我害怕跟别人对视,有时候我手掌交叉、摊开手腕,我会把双手递过去,好让别人逮捕我,再把我移送到警局。因为,我甚至对这一度过于喧嚣的孤独也产生了罪恶感,它如今已经不再喧嚣,因为我的伤痛不止于这部承载着我、将我带入下方地狱之境的电动滚梯。我的伤痛,甚至是缘于那些随着电梯冉冉上升的众人模样。他们人人都可以去某一个地方,而我却已经到达了虚空的巅峰,不知何去何从。但是,我知道,最后我还是通过我的那些孩子们获得拯救。树林里的那些小猫,他们在等待着我,他们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才会出来乘坐这趟城市地铁。然而现在就连这地铁也让人伤痛。有些人往地面上走,而另外一些人,包括我,却在一路下行。我们在滚动扶梯上站好自己的位置,眼光朝下。而后,我又从另一段台阶走上去,鬼鬼祟祟地在那边小吃摊上买四份煎鸡胸肉,鬼鬼祟祟地付完账。我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因为我买鸡肉给猫吃,而非洲某个地方的孩子们正在挨饿。甚至就连这个小吃摊都让人伤痛。还有那繁忙街道上,卡车和私家车从四面八方交错而过、往来不歇。每位司机都知道该去哪里,而我是唯一不知道的人。即使在远处树林里的某个地方,我最后的希望之子正在等待着我。我活下去的最后理由:我的小猫们。他们呆呆地等候着,生怕我从此再也不来。那他们该怎么办,谁会来喂养他们?谁会来抚摩他们?因为他们爱我,那些小猫咪们。只是我现在备感伤痛。不仅是因为我那间小小的卧室,我伤痛于自己生活其间的整个村镇,我伤痛于整个世界。因为在清晨时分,某些东西刚刚光顾过我——那些东西我并非毫不熟悉。相反,他们沿着我的灵魂扶梯,缓慢而确定地迈步上楼。在焦距里越来越清晰的,不仅是他们的脸庞。同样逐渐清晰的,还有那些可怕的事件。它们就像是一幅肖像,或一部电影,一部纪录片,不仅记载了我曾经如何疯狂的爱恋,还有我怎样让人们失望。内心独白从此而得以延续。不,我不再跟自己单独谈话。事实上,我刚起床时就好像是在面对一名提审法官。我说过的一切,做过的一切,一切都始终对我不利。从那会儿起,我不得不去想的每件事,都已经对我构成了不利。我已经无数次在红灯亮起时擅闯马路,无数次孤身走入汽车的洪流。但我并不是因为陷入思考而感觉茫然,我的守望天使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的守望小天使。因为这位守望天使想让我继续留存在这个世界,目的是为了让我抵达谷底,再继续往下走一段台阶,最后到达懊悔的终极坑洞。因为这整个世界都让人伤痛,即使是我那位守望天使也让人伤痛。我经常想从五楼跳下来,从每个房间都让我备感伤痛的公寓楼窗口跳下来。可是每到最后关头,我的守望天使总会来拯救我,他把我拉回来,就像他曾经对待弗朗茨·卡夫卡博士那样。我的卡夫卡,曾经想从五楼跳下来,想从奥佩尔特大厦跳下来。这座大厦的入口位于老城广场这一侧,但如果博士从楼上往下跳,就会坠落在巴黎街。我想,他同样伤痛于这个世界,伤痛于自己的生命,就像马尔特·劳利茨·布里格。【布里格是奥地利作家里尔克著作《马尔特·劳利茨·布里格手记》里的人物】布里格也从五楼跳了下来,他同样对巴黎的世界感到伤痛。布里格还伤痛于整个世界,就像莱纳·玛利亚·里尔克那样。


我已经战胜了自我,我已经到达虚空的巅峰。现在我已经给自己编好借口,它是现成的。诗人康斯坦丁·比尔【伯康·比尔伯(1889—1951),捷克诗人】从窗口跳了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事先让史特斯基【金德里赫·史特斯基(1899—1942),捷克超现实主义画家、插画作者、诗人、编辑、摄影师】给自己画过一幅画:一个男人从窗口仰面朝天地坠落,就像是一本翻开的书籍。事情就是这样。另外,亚瑟·叔本华的爸爸也是自杀而亡。塞内加也在萨拉曼卡自杀。【此处应该是指古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小塞内加(公元前4—65)。塞内加在公元前4年出生于西班牙科尔多瓦,公元65年在位于罗马城郊的别墅内被暴君尼禄下令切脉自尽。萨拉曼卡位于西班牙西部,为萨拉曼卡省首府。原文可能有误。托马什·马扎尔的《赫拉巴尔传》记载,作者在晚年阶段经常根据自己的记忆而旁征博引,有些时候引用内容未必与原始材料完全一致】但我没打算从哪个窗口跳下去。不是因为我的守望天使劝说我别这么做,而是因为他向我低声说道,曾经将这虚空巅峰赋予我的那一位已经告诉过他:如此轻易地迈出这一步,并不能解决问题。我必须重新体验整个世界带给我的伤痛感觉,就像中国的那位末代皇帝。他们没有把他处决。他们只是用十二年的时间洗刷他的大脑,让他明白自己全部的所作所为。这不是要让他抵达虚空的巅峰,而是让他达到普通人的状态,和别人一样能够出门购物,成为人类。所以说,每天去乘坐公共汽车,就是我的巡游告解仪式。我每天到城里巡游一次,当晚回返。人就像是电车、火车和飞机,这会儿去那里,过会儿又会回来……




所以我坐在公共汽车里,嚼着肉卷,吃完以后接着再来一份。我掸去洒落在腿上的碎渣,然后开始思考。我想起了某家小酒馆,那地方的醉汉常把支离破碎的语句赠送给我,好像这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他们专心积攒这些只言片语,只是为了取悦于我,或让我受到伤害……他们很清楚,我脑子里安装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当我问:日子过得怎么样啊?仿佛这些人刚刚演练完自己的一首诗,或实践过他们的人生信条……过日子?早晨时我还惦记着要自杀,然后就工作到中午,在食堂吃完午饭,下午继续埋头干活。然后再回到桃金娘酒馆,或绿色实验室酒馆。我咕咚咚喝下一杯啤酒,一杯接着一杯,中间不带任何停歇,直到喝完最后那一杯,然后就是晚上了……是圣诞前夜……惦记着自杀的早晨……如此这般……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位酒鬼,他就是等着我来,然后再告诉我这些……今天我感觉像是躲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空袭……接着就是下一次……我感觉我肩膀上扛的不是脑袋而是一口高压锅……博卓,博胡斯库,博斯库……他一直唠叨着,好让我明白并且牢记他说过的话,永远记住……他坐在那里,抱着胳膊。他总是穿着那件长大衣,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鸽子……啊是的。我还记得,当一只死去的鸠鸽躺在柏油路面上,在最终被汽车轱辘轧扁之前,它会一直躺在那里。如此可爱的死亡姿势,好像是故意安排好要让我看到,好像是内兹瓦尔【维杰斯拉夫·内兹瓦尔(1900—1958),捷克著名的前卫派作家】的那首诗:《在塞纳河溺水而亡的女人》……


之后我就坐下来,开始我的巡游告解。我生来就是为了停止思虑这些持续造访的意象,我曾经听人们说起过的诸般形象。此时,此刻,突然之间,我的整个卧室变得让人格外伤痛,整个世界也开始让人伤痛……在德国的某个地方,在某个湖畔小镇,每天晚上都有一只燃烧的天鹅飞向夜空,等到火焰停歇,就会坠落到湖面。当地人感到非常震惊,于是他们组织一群人四处巡逻,后来终于抓到了一位青年。他拿面包卷引诱来另一只天鹅,往它身上泼了一瓶汽油,再点着火,然后喜孜孜地欣赏着烈焰焚烧的天鹅翱翔到夜空里的奇景……他们逮住了他。这位年轻人替自己辩解说:他是受到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启发。达利的一幅画里有一只正在燃烧的长颈鹿,这让他夜里感到坐卧不安。因此他的房间也令人伤痛:他在这屋里梦见燃烧的长颈鹿,还有萨尔瓦多·达利迫害妄想式的批评手法。他想往动物园长颈鹿身上泼汽油,然后看它的鬃毛燃烧。但是他身高不足,所以就来引诱毫无戒心的天鹅。燃烧的天鹅飞向天空,他看见它升上天顶然后坠落下来,他看见了萨尔瓦多·达利那燃烧的长颈鹿……而世界带来的伤痛就此停止。他不知道,这幅景象深深地打动了我,就像那曾经如许可爱的天鹅在冷却陨落时砸中的池塘表面……

我就这样坐在公交车里,心里清楚后面要走的路。所以我即使闭上双眼,也能够知道。我通过身体来感觉,通过柏油路面和铺路的声音而知道自己在哪里。司机换挡的声音,让我察觉到现在已抵达哪个拐弯处。猛压刹车片的声音告诉我,前方路面遇到了怎样的危险……因此,即使是我头脑里的那个小小房间,也足以让人伤痛。我听说了天鹅的故事。但是,关于着火的长颈鹿,还有迫害妄想式的批评方法,就不仅是我恰好有意绑定的东西,而且还是我心思运行的方式。它跳跃而来。我听到的内容并不完整,它并不够好,我必须对其余的进行补充。因为那是我生存状态里不可或缺的部分,某种由不得我自己选择,而只能被迫接受的东西。当我身强力壮时,曾经乐在其中的东西,所以那时我能够在自己受到尊崇的领域感到愉悦。这种严肃的游戏,现在已经让我感到害怕。这就像我以前曾经很骄傲自己是个酒量大的人,即使我并不喜欢那东西。这就像我以前曾经无比骄傲地过着小混混的生活,就像诗人叶赛宁那样。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死的时候很年轻,而现在我马上就要到七十五岁了……所以,此时的我再次不情愿地感觉到孤单,因为我刚刚战胜完自己,当我抵达那充满喧嚣的孤独之时……那种虚空,它包涵了世间一切疼痛的镜象和回声,尽管我经常用叶赛宁的诗句迷惑自己……“我将再次回家,/愉悦于他人的幸福康宁,/然后走进窗口那绿色的暮霭,/吊死我自己……”


诸神已经遗弃这块土地,古代的英雄已经纷纷撤离,赫拉克勒斯与普罗米修斯……我的妻子发现,最好我们也远离这样的生活,就像来自布拉斯迪拉发的拉比女儿珍珠姑娘一样。她爱过我,我爱过她,因为她和我妻子的面貌如此相似。本周日我再次亲眼看到薄暮时分的血红太阳在布拉格上空沦落。日落前肉桂色的云,预示着狂风即将到来。老城广场已被巨大的黄色车辆遮挡住。这些车辆带着格栅档板,上面写有“公共安全”的字样。卡普洛瓦街上的水炮正在喷射,扫荡着躲在汽车下的行人。刚刚遭受殴击的人们躲在建筑壁凹处暂缓口气。一位拄着肘拐的八十岁老太太厉声喊道:我这么贵的皮草被水泡湿了你们谁来赔我?一群民兵站在工艺美术学校的大门前要求进入。工艺美术学校的窗户被人点着了火,从外面可以看到艺校学生们往来穿梭的身影。他们在每学期结束时都要举办庆祝活动,为期两天。现在是年中就有一次,到年底时还会再举办一次……有位年轻人拿着一把钥匙过来了,民兵们责令他把校门打开。但是这位年轻人,这位讲师,他说这是学术场地,不允许你们进来。可民兵当中有个人说他必须把所有人放进去,因为刚才有两个披斗篷的进到了房子里面。他们蒙着脸,只留了两个孔洞露出眼睛。但是这位年轻的助教说,他自己会检查这地方,并把检查结果通报他们。他进去以后,转身反锁上大门……与此同时,在城际铁路的地下通道里,人们正在流泪,并不是因为情感上受到了触动,而是催泪弹的原因。大街上的警察正在逮捕全身透湿的人们——我没去桃金娘酒馆,因为那里挂了块招牌说“由于技术原因”而关张了。于是我去了奥图家酒馆。一位穿绿毛衣的年轻人在我旁边桌子坐下,随后又有三个人进来,坐在我身后和桌子旁边。他们也穿着带帽厚夹克和彩色毛衣。这些是正在值勤的年轻警察。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足球队员,我们互相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感到害怕,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静谧无声的深处,因为诸神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和这座城市。星期天的那个晚上,我真正抵达到喧嚣的孤独和虚空的巅峰,我到达了克尔凯郭尔和弗里德里希·尼采体验过的忧惧不安之境。我无数次想从自己居住的五楼窗户跳下去。不是因为这种体验,而是因为我曾经眼看着我的碧朴茜在临死时挣扎了那么久。我的妻子。珍珠和她面貌酷似。但是我从书中看到,卡夫卡想从他居住的地方,从奥佩尔特的五楼窗户里跳下来。那地方是红酒批发商的楼宇,它在老城广场下面存储着七十多万瓶珍贵的红酒;我从书中看到马尔特·劳利茨·布里格也住在巴黎的五楼。当我了解到各式各样的五楼故事,就推迟了自己从窗口跳下去的时间——说得好像我真有这本事似的。我还准备买一罐汽油把自己点燃,但我担心,自己没有那么勇敢。我和穆基乌斯·斯凯沃拉【指穆基乌斯。公元前508年,意大利克鲁新国的国王波塞纳(Lars Posena)率军围攻罗马。罗马青年穆基乌斯经元老院批准,只身赴险行刺,但因失败而被捕。他在受审时镇定自若地将右手放在火焰上炙烤,让波塞纳为之折服,并将他释放,同时交还宝剑。穆基乌斯伸出左手接剑,从此赢得“斯凯沃拉”(意即“左撇子”)的美誉。见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里的“普布列科拉传”。原文转述细节有误】不同。他就是那位在瞠目结舌的敌人面前烧焦自己左手,并宣称罗马还能另外再找出一千名相同人选的青年。我提心吊胆。而且到了最后,我还喜欢提心吊胆,满怀着最终的忧惧不安,就像克尔凯郭尔,就像尼采。我,眼里充满了泪水,浑身湿透,就像那些用眼睛体会到催泪瓦斯滋味的人,用他们的躯体去感受警察水炮源源不断的冲击力。感谢我的想象力和自身经验,这些可都是别人需要用身体与灵魂来感受的东西……


不过,就在这个星期天,我理解到:为什么二十年前当读者把我的书一本本拿来签名时,我都会在两个地名里选择其一作为题辞——“在金虎酒馆”,或“在高卢人酒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察觉到人们正在形成那种游移不定的目光,就像当年贝尔兹【贝尔兹是乌克兰西部的一个小城,邻近波兰边境。19世纪早期犹太教拉比罗凯奇(1781—1855)曾在此建立哈西德教派政权,并且三代世袭宗教领袖,直至二战时期因德国纳粹入侵而覆灭】的拉比或普通犹太人那样……

星期一我从克斯科来到布拉格。下午三点一刻从博物馆出来时,我看见了圣瓦茨拉夫【瓦茨拉夫(约907—约935),波希米亚公爵弗拉季斯拉夫一世的长子,普热米斯尔王朝的波希米亚公爵(921—935)。瓦茨拉夫一世在公元935年被兄弟波列斯拉夫一世邀请到教堂,随后被三名贵族谋杀。瓦茨拉夫一世以殉教者及圣人的身份而死,所以被尊奉为“圣瓦茨拉夫”】全身甲胄披挂、凶巴巴的高耸雕像。在雕像周围,警察们背对着国王的坐骑,正在四处走动——穿制服大衣的年轻人,衣服在后腰处掖得很紧,使得他们的胸膛更加凸鼓。我看见那些站在马路旁盯着某一处看的人,路人从他们身旁一批批地经过。有些人想到那地方放下花束。这种行为尚未被明文禁止,却也不被允许。对面的人行道上传来撮指打唿哨的尖利声音,我看见更多同一警种的警察站在人行道和马路牙子旁边。那些人正在给圣瓦茨拉夫贡献他不需要的保护和帮助。我看见有位警察牵着一个打唿哨的人穿过人群,又拐入另一条小巷……但这次我不再需要催泪瓦斯了,我默默地流泪,因为诸神似乎已经真正抛弃了这个世界。赫拉克勒斯不在这里,普罗米修斯也不在这里,那些让世界运转的力量已经不在。所有那些留存下来的,都不再是燃烧的灌木丛【“燃烧的荆棘”,用典出自《圣经》“创世记”里亚伯拉罕用其子以撒献祭的故事】,而是燃烧的年轻学生。扬·帕拉赫【扬·帕拉赫(1948—1968),捷克青年学生,在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时自焚身亡】,他在燃烧的那一刻“就是他本质的自己”。如果我那一刻就在他身边,我会跪下来恳请他:真正地燃烧吧,但是换一个方式,用可能变为肉身的道言。这样就可以帮助那些尚未燃烧的人们,或许如果他们在燃烧,那就用精神燃烧,或在精神的内心里燃烧。然而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噢我的父啊,如果可能的话,让我免予这一爵吧【典故出自《圣经》新约里耶稣被罗马人抓捕前在客西马尼葡萄园的祈祷】……基督同样也不想被钉在十字架上。但最终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就像是布拉格的一根火柴,就像你用它来点燃孩童的一枚花炮或一支香烟。一支火柴激发了肉体里的必死属性,留给后世的只有一段记忆。至今它仍在点燃那些抗议外国军队驻扎到自己祖国的人民。所以我低下头来一路走过,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会看见姑娘们高举的手臂,她们手指间轻掂着雄黄兰和康乃馨的纤柔花束,免得折伤了它们。越过一束束花朵,我看到这些年轻女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好像她们正要去领圣餐,或是去听一场巴赫的弥撒曲。我跟着她们当中的某一位走了回来。她在圣瓦茨拉夫雕像旁的人行道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后,在旁观者的众目睽睽之下,她穿过马路,犹豫了片刻,她甚至停止了前进,但随后就有一位年轻警察向她温柔地招了招手,把她带到了对面人行道上。可是现在已经三点半了,柯茹那小吃店里坐着一群朋克,一位同样年轻的警察手指颤抖地翻阅着他们的身份证。他们是朋克,他们的乐器盒放在中心环岛边里,但他们眼里透出微笑与镇定。我感到羞愧,我已经抵达那种虚空和喧嚣孤独的巅峰,已经到达“忧惧不安的终极状态”,并且已经一无所是——假如我获得了这个或那个奖项,某种文学上的奖励,假如我还有一点性格的话,至少会把证明“非我”角色的那张纸给烧掉——因为,假如我事实上还是自以为如何、读者以为如何的那个人,我刚才就会从女孩手里轻柔地接过那束颤抖的花束,并把它放到圣瓦茨拉夫坐骑的铁蹄下……但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经没有这东西,我会错误地迎接降临到我身上的事物,当水炮几乎要击断我的后背,当催泪瓦斯像利针一样刺穿我双眼,就像俄狄浦斯王被命运压垮之后,将自己的眼睛从眼窝里剜了出来……





然而这又是多么廉价而简单,赫拉巴尔先生。就像海德格尔说的那样,诸神已经抛弃了这个世界,赫拉克勒斯已经远去,还有普罗米修斯。听到这一切固然很好,赫拉巴尔先生,但这些语句的内容,就是拿几分钱去买一百公斤的廉价猪头肉。因为一位年轻的哲学系学生,海德格尔先生,证明了年老的神或许已经死去,但新的神已经诞生。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即使那只是文森特·凡高割下的耳朵。凡高不需要任何神话,但他的画让这个可见的世界变得更加透明……

那么,这个城市在过去两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发现武装警察和民兵队伍在粗鲁地干涉年轻人的事务,而年轻人创造了自己的圣人神话。我发现,是武装部队假定自己有权逾越正当防卫的界限,来针对那些既未使用武器和石头,也未使用棍棒的人们。这些人只带来语词,还有两指撮捏起来吹响的唿哨,他们甚至还推着童车把小孩带了过来——这甚至不像是尤利西斯的耕地传说,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把尤利西斯的小儿子放在沟垄里,这样他们就能强迫他去参加特洛伊战争了……然而这又算得了什么?眼泪会冲洗双眼,眼药水比催泪瓦斯更厉害,衣服会干透,或者可以买新衣服,被拘禁的青年最终将被释放。生活会叮铃当啷地回到旧轨道。真的吗,赫拉巴尔先生?回到它的旧轨道?这不可能!那些积极参与的年轻人,或是在精神和思想层面上参与过的年轻人,他们代表了一种承诺,一种坚定不移,一种积极致敬的行为,为了将来某一时刻必然恢复的某一种善……

于是我坐在金虎酒馆里想,就像平常一样想到:如果诸神真的爱我,我喝下这一杯啤酒后就会倒头死掉。我坐在这里聆听那伟大的星期一和星期天的详情经过。那些灼灼目光里记诵的滔滔言辞,为我而编汇成巨大的织毯。它既无法撤走也无法烧毁。因为每件事都真实发生过,它们被现实缝补到一起,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消除。我在金虎酒馆里梦到了自己的死。平常一次只点两杯啤酒,今天我要了六杯。我聆听关注着一切,一切都已经脱轨,变成毫无意义的人类谈话的嗡嗡声。于是我付完账,喝完他们给我的一杯免费啤酒,一个人走进夜色——我抬起头来,像平常那样凝望着天空,在圣吉尔斯教堂上方出现的夜空。这将是一个寒冷的星夜,从我的五楼窗口将看到一镰斜倚的弯月——我走了。巴黎大街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一辆警用面包车开了过去,它无声地停下,警官从车里出来,安静地将罚款通知单夹在路边停靠车辆的雨刷后面。那是不许停车的地方。随后,车头灯安静地转向了奥佩尔特大厦,弗朗茨·卡夫卡曾经想从五楼跳下来的地方。然后就是我一个人站在老城广场,没有别的人。我走到最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做梦……耸立在我对面的,是扬·胡斯的纪念雕像【位于老城广场正中位置。1903年奠基,1915年胡斯去世500周年纪念时揭幕】——扬·胡斯在火刑柱上被烧死的时候,一位老夫人给他多添了一小把干柴枝,好让他烧得更旺一些——纪念碑矗立在广场中央的一片黑暗里。金斯基宫【金斯基宫位于布拉格老城广场东侧,邻近胡斯雕像,是属于洛可可风格的建筑】的围墙和整个广场东墙则在那些耀眼的钠灯照射之下,显得璀璨辉煌。因此纪念碑的黑色剪影,便投射到宫殿与房屋的粉色与浅褐色墙面上——我独自坐在那里。有个年轻人跳上长椅,开始踩着椅面一路跑过去,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从老城广场的正中心,传来了一支长笛的恬静乐声。那柔和、安逸却执着的笛声,仿佛是从某个孤幽隔绝的地点奔流而出,从山间草甸,或是寂寞的湖泊。这笛声完全是游走在自身之中。不过这也是因为,仅仅是几小时前,最后一批装有水炮和催泪瓦斯的警车刚刚离去。最后一批携带着德国狼犬的车辆。那些漂亮的德国狼犬,现在肯定已经回到犬舍,它们在周日和周一的进击行动已经结束……然而此时此刻,老城广场的笛声就像是从纪念碑的内部飘出,并且散布到广场的每个角落。在扬·胡斯雕像高高耸立的那些灌木丛里——那些冬青丛中,那些隆冬季节从不枯萎的树丛里,笛子的声音悠扬飘起。几位路人走了过去,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显得格外响亮。但没有什么人停下脚步,从泽勒兹勒大街到巴黎大街、从德鲁哈大街到梅兰特里斯卡大街,那些交叉斜穿的脚步。笛子的乐声随即消失。寂静,就像是一根紧崩的琴弦即将断开。我看到,在扬·胡斯纪念碑周围的道路边缘,繁密的蕨叶向两边拨开,有人从中跳出来,跑到了石子铺就的路面上。石子表面反射着亮光,在我和灯光照明的墙群的中间地带。随后我又看到第二个身影从黑色纪念雕像那边闪现出来,还推着一辆婴儿车——从纪念碑的漆黑阴影里走出,走向附近灯火通明的地带,那里曾经是独角兽药店。过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年轻男子。他们推着婴儿车,魔笛此时可能就放在车里面。而我,一位读书人,打量着老药店的二楼窗户,想起那里曾经是伯塔·芬塔的沙龙【伯·芬塔(1865—1918),出生于富庶的犹太家庭,丈夫是当时布拉格的知名药剂师。芬塔以长期主持文学与哲学主题的沙龙而闻名,并将其命名为“卢浮宫咖啡馆”。沙龙成员里不乏卡夫卡、斯坦纳和爱因斯坦等著名人物】。回想到哈布斯堡时代,参加沙龙聚会聊天的有弗朗茨·卡夫卡、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鲁道夫·斯坦纳、马克斯·布洛德、还有波兰的诗人们……那辆魔法童车此时已拐入皇家大道,一辆出租车正从巴黎大街驶来。我抬手招停,熄灭了它的闪亮皇冠……我钻进出租车以后才意识到:魔笛的声音,来自纪念雕像上镌刻竖行文字的位置……“我相信,奉行你事业的民众,他们的治理权将再度回归你的手中……【胡斯纪念雕像上的题辞之一。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独立建国后添加


附言

我回家后找到了T.S.艾略特《荒原》第三部分的结尾,我在五楼窗口对着月亮朗读了一遍……

“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噢主啊求你将我拔起/噢主啊求你拔起/燃烧着的”

我在注解里发现,这段文字取自《火燃经》……作者是佛陀。【《火燃经》,属于南传上座部佛教典籍。一译《燃烧经》,英译为Fire Sermon。艾略特在《荒原》注解里称它堪比基督教的“登山宝训”(见《新约》马太福音)

克斯科,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七日,星期二

END







作者简介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1914—1997),捷克著名作家,以其独特的叙述风格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力闻名。《致杜卞卡》系列书信集是他的重要作品之一。书信创作背景包括他在酒馆邂逅异性知己、林中小屋的六日相处、美国校园的巡回演讲以及布拉格重大历史事件。这些书信写于1989至1991年,生前未曾寄出,现收录于1995年出版的《赫拉巴尔全集》第13册,英译本《绝对恐惧:致杜卞卡》(Total Fears: Letters to Dubenka)选取了其中九篇。赫拉巴尔在书信中探讨了情感、历史与人性的多重主题,将捷克人民的家国之恨、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及对东西方文学和现当代艺术的理解,融入细腻的私密絮语中。书信中,恋人初识的情感、新近丧偶的创痛、个人身世与民族历史、对大规模民众运动的共情与抵触、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与希望,交织成一幅复杂而动人的人性画卷。书信中的“杜卞卡”是捷克语中的“四月”,也是斯坦福大学女生April Gifford的名字所含之意。频繁出现的“亲爱的杜卞卡”如同古典诗人对缪斯女神的呼唤,既是赫拉巴尔情感与灵感的寄托,也是他在孤独中的自言自语。随着情感的发展,他在文字中逐渐升华出一个理想化的“杜卞卡”,而这些信件也在1991年戛然而止,成为文学史上一段独特的篇章。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6年第5期,责任编辑:高兴。



点击上图,订阅全年《世界文学》

点击上图,订阅单期《世界文学》

添加《世界文学》小助手

获邀进入《世界文学》分享会3群


 扫码关注

世界多变而恒永

文学孤独却自由

编辑:阴昭瑜

配图:阴昭瑜

版式:熹微

终审:琳琳


征订微:ssap6565

投稿及联系邮箱:sjwxtg@126.com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世界多变而恒永,文学孤独却自由。\x0d\x0a 这就是《世界文学》。这就是文学世界。这就是《世界文学》邀你走进文学世界的根本理由。\x0d\x0a
 最新文章